《論語別裁》泰伯第八:《泰伯》第八這一篇,等於是第二篇《為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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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別裁》泰伯第八

論語別裁

泰伯第八

薄帝王而不為

《泰伯》第八這一篇,等於是第二篇《為政》的個人學問修養的引申註解。

第八篇的題目《泰伯》,也就是這一篇裡所記載的,孔子經常標榜的聖人——吳泰伯。

泰伯是什麼人呢?我們現在說中國文化,如果嚴格地說應該是周代文化。

是周公把過去的中國文化,集其大成;而孔子是將周公集其大成的中國文化加以整理。

所以中國文化,也就是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所傳承的文化總稱。

講到中國的文化歷史,就聯想起一本有關中國歷史哲學的書,在清代是禁書,但是我們還是把它保存了下來,也許大家沒有看過——賈應一寵一(字鳧西,是明崇禎末年人)寫的《木皮散客鼓詞》,是用歌謠的體裁,以彈唱的方式來敘述我國歷史。

這本書是明末清初時期的作品,其中充滿了反清復明的民族意識,也包含一著高深的歷史哲學意味及文學境界。

講中國的歷史哲學,以朝代來計算,春秋、戰國這兩個時代,還是屬於周朝的。

周朝統治天下約八百年,漢朝約四百年,唐代約三百年,元朝八十多年。

明朝約三百多年,清朝統治也兩百多年。

說亂世,魏晉南北朝亂了兩百多年。

其中歷史最長的朝代,源遠流長的是周朝有八百年。

民間的小說上說,姜太公八十歲遇文王。

要知道周武王比姜太公只不過小幾歲,當年跟周武王統一中國的都八、九十歲了。

當時的文化,老成謀國,越老成經驗越豐富、越穩重,和今天情形大有出入。

不過這個出入不必去擔心,時代在變,歷史也在輪轉返復,將來會恢復敬老尊賢也不一定。

因為年輕人有衝勁,卻沒有高度智慧與經驗,而老年人衝勁又太小。

兩個一配合就完整了,不能偏向的。

小說上說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老先生還擺架子,不肯出來。

結果由文王推車,推了八百步推不動了,姜太公就說保佑他的子孫八百年天下。

這是小說寫的,但代表了一種思想。

把神話的、小說的外衣剝了以後,真的思想就出來了。

這是小說家和民間文學的一種手法。

周朝能統治天下長達八百年,真不簡單,歷史上寫他祖德深厚——所謂祖德,不是迷信,而是說他祖先開始,歷代培養歷史的根基。

要培養歷史的根基,是不容易的。

我們再看秦始皇統一天下,他也是祖宗好幾代培養下來的。

不過秦國走的路子,比不上周朝。

周代一開始就走道德的路子;秦國的祖先一開始就以法治為基礎。

周以道德為基礎,就是德治、禮治。

在教育文化這一方面,秦的法治也培養了好幾代,兩三百年以後,才有秦始皇這個結果。

周代的祖先,到周文王不是結果,到周武王統一天下才是結果。

泰伯是個什麼人呢?是周文王的大伯父,周武王的大伯公。

周文王的祖父為大王。

大王有三個兒子,大兒子為泰伯,次子名虞仲,第三子名季歷。

季歷的長子就是周文王,名姬昌。

大王當時看到殷商已經快完了,政治太糟糕了,有意革命。

照中國古代的規矩,大王一定是傳位給長子泰伯。

大王就告訴泰伯好好努力,將來可以把殷商腐敗的政治推翻。

但是泰伯依照傳統的觀念,認為殷商的政治儘管敗壞,而周終歸是殷商的諸侯,不應該去推翻它。

對於他父親大王這個思想,在家族中為孝道,不能不聽父親的話;為天下的公道,則礙難聽父親的話;處於兩難之間。

泰伯於思想、見解、學問、道德,沒有不好的地方,卻難於接受大王的想法。

大王看到第三個兒子季歷的長子——就是周文王,認為他將來會有辦法,將來可以統一中國。

所以大王認為,泰伯既然這樣清高——他當然不能說大兒子不對,泰伯是對的,他也欣賞大兒子——只好將位子傳給三子季歷。

古代宗法社會,有長兄在,傳位給小兒子是不可以的。

泰伯處在這種左右為難的狀況中,知道了父親的意思以後,於是自己逃掉了,不願當帝王。

所以後來大王傳位給季歷,季歷死了傳給周文王。

一代一代都是道德的政治。

後來周文王受冤枉坐牢,他並沒有起來革命。

到了武王的時候,才和姜太公起來革命,推翻殷商。

這樣幾代下來,數百年間,周朝的德政已深入人心。

我們古代就講立德立功,後來佛教引用,稱為功德,是功與德聯合起來用。

一個道德行為,使全國的人都受到恩惠——政治上的恩惠、公的恩惠、私的恩惠,加上對社會的功勞,合起來為功德。

周朝就做到了這一步。

但是泰伯歸隱了,逃到南方,就是後來的江蘇。

在古代,這些地方都是蠻荒之地,沒有開發、沒有文化。

所以他一逃就逃到這最野蠻的地方。

後來他的子孫落籍了,就是在南方的吳國。

春秋戰國時的吳國,就是他的後代。

最初是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才把泰伯這一支宗族清理出來,封為吳國。

在周武王沒有封他以前,泰伯連王侯都不當。

以現代的話來說,為了正義,為了信仰,帝王可以不當,人格不能有損,真理的思想不能動搖,因此走掉。

我們有時說「連皇帝都不想當!」那是吹牛,沒有機會而已。

給你當也當不好,除非在電一影上、電視上,演戲當當還可以,真給你上去,不把你嚇昏了,就被你弄壞了,那不行的。

泰伯是真的有帝王可做而不為,這是非常不容易的。

在孔子思想中最推崇這種人,並不把功名富貴放在第一位;把真理、道德放在第一位。

窮死餓死,那是另外的問題,並不在乎。

所以孔子最尊重的人是泰伯、伯夷、叔齊等人。

這一篇開頭就講泰伯。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

這是引用孔子平常講的話,當作這一篇的第一節。

孔子說,如果講人生的道德——公德,政治的道德;私德,個人的道德——像泰伯這個人,隨便公私兩方面的道德、修養都到了最高點。

他三次推讓天下,最後還是逃掉。

後世的老百姓,不曉得歷史上這件事。

這事後來流傳下來,完全靠《左傳》詳細的記載。

而他自己帝王都不要作,當然更不會要一個虛名,讓老百姓去稱道他了。

所以孔子特別尊重他。

這也就是中國後來所講的道家思想(我們前面曾提過,在當時是儒道不分的)。

一個人道德修養,真要做到「君子坦蕩蕩」,必須修養到什麼程度呢?要做到「棄天下如敝屣,薄帝王將相而不為。」

把皇帝的位置丟掉像丟掉破鞋子一樣:為了道德,為了自己終身的信仰,人格的建立,皇帝可以不當,出將入相富貴功名可以不要。

孔子所標榜的人格的修養,到了這地步,那自然會真正「坦蕩蕩」。

也是前面提到過的,人有所求則不剛。

曾子也說:「求於人者畏於人。」

對人有所要求,就會怕人。

如向人借錢,總是畏畏縮縮的。

求是很痛苦的。

所謂「人到無求品自高」。

所以要做到「君子坦蕩蕩」,養成「棄天下如敝屣」,然後可以擔當天下大任了。

因為擔當這個職務的時候,並不以個人當帝王將相為榮耀,硬是視為一個重任到了身上來,不能不盡心力。

但隋煬帝另有一種狂妄的說法,他說:「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迫人來。」

能說這種狂妄的話,自有他的氣魄。

這是反派的。

到他自己曉得快要失敗了,被困江都的時刻,對著鏡子,拍拍自己的後腦:「好頭顱,誰能砍之?」

後來果然被老百姓殺掉了。

這是反面的,不是道德的思想。

但是我們引用他的話,當「誰知富貴迫人來」的時候,能不被富貴所迷惑的就是泰伯。

貴為天子而友布衣

下面是孔子說明人生修養的境界。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

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

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這一節我們要深入研究,意義包括很多。

大而言之,就是政治領導哲學;小而言之,是個人的人生修養道理。

恭就是恭敬。

有的人天生就是態度拘謹,對人對事很恭敬;有的人生來就昂頭翹首,蠻不服氣的樣子。

有的長官對這種人的印象很壞,其實大可不必,這種態度,是他的秉賦,他內心並不一定這樣。

所以我們判斷一個人的好壞,不要隨便被外在的態度左右,盡量要客觀。

孔子所說的恭而無禮,這個禮不是指禮貌,是指禮的一精一神、思想文化的內涵。

所以不要認為態度上恭敬就是道德,如果有恭敬態度而沒有禮的內涵則「勞」。

換句話說,外型禮貌固然重要,如果內在沒有禮的一精一神,碰到人一味的禮貌,則很辛苦、很不安詳。

「慎而無禮則葸」,有些人做事很謹慎,非常小心。

小心固然好,過分的小心就變成無能、窩囊,什麼都不敢動手了。

我們土話說「樹葉掉下來怕打破頭」,確有這種人。

「勇而無禮則亂」,有些人有勇氣、有衝勁,容易下決心,有事情就干了,這就是勇。

如果內在沒有好的修養,就容易出亂子,把事情搞壞。

「直而無禮則絞」,有些人個一性一直率、坦白,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

當長官的或當長輩的,有時候遇到這種人,實在難受,常叫你下不了台。

老實說這種陽一性一人,心地非常好,很坦誠。

但是學問上要經過磨練、修養,否則就絞,絞得太過分了就斷,誤了事情。

這四點:恭、慎、勇、直,都是人的美德,很好的四種個一性一。

但必須要經過文化教育來中和它,不得中和就成為偏激了,這四點也成了大一毛一病,並不一定對。

太恭敬了,變成勞。

我們中國人說:「禮多必詐」,像王莽就很多禮。

太謹慎了變成窩囊。

太勇敢了,容易決斷,成為衝動,有時誤了事情。

太直了,有時不但不能成事,反而僨事。

項羽的個一性一就是太勇太直這兩個反面的缺點。

清代詩人王曇說他「誤讀兵書負項梁」,很有道理。

所以教育文化,非常重要,自己要曉得中和。

懂得了這四點,就是每一個人反省自己個一性一的標準。

孔子接著說:「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

我們中國人講孝道,如果對於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沒有感情,親情不篤,而要他一愛一天下,一愛一國家、一愛一社會,那是空洞的口號,是不可能的。

說他真的有一愛一心,他連父母、兄弟、姊妹、朋友都沒有一愛一過,怎會一愛一天下、國家、社會?或者說私事不一愛一而一愛一公眾,事實上沒有這回事。

一愛一天下國家,就是一愛一父母兄弟的發揮。

所以說篤於親者,不怕人自私一愛一自己的父母兄弟。

儒家講一愛一是由近處逐漸向外擴充的,所以先篤於親,然後民興於仁。

從親一親之義出發,整個風氣就是仁一愛一,人人都會相一愛一。

下面「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故舊有兩個意義。

過去的解釋是老朋友、老前輩。

像古人說的「念舊」,老朋友的交情,始終惦念他,即所謂「滴水之恩,湧一泉相報。」

如韓信一飯難忘的故事,他倒楣的時候,餓得不得了,在溪邊吃了一個洗衣服老太婆的飯,匆匆忙忙,沒有問清姓名就走了。

後來他封了王,想找這個老太婆報答,找不到,只好將千金放在水裡。

古人就有這個一精一神。

漢光武當了皇帝以後,找老同學嚴光來敘舊;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要找年輕時和他一起種田的老朋友田興出來,找不到就下令全國找這個人。

田興卻硬不肯出來做官,只是到處在做好事。

後來有人報告,一個縣裡,有五隻老虎出來吃人,厲害得很,而有一個人把那五隻老虎都打死了。

朱元璋接到這封公文,知道一定是他的老朋友田興做的好事。

於是找來翰林院的進士們,都是文學修養非常高的,以現在來說,都是研究院中的博士。

朱元璋要他們趕快寫信去把田興找來。

於是翰林先生們之乎者也矣焉哉、孔子曰、孟子曰的,咬文嚼字。

朱元璋看了半天,皺皺眉、搖搖頭,還是自己動手寫。

他寫的是白話,內容大要說: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

你不要以為我做了皇帝就不要老朋友。

你不來,就沒有種。

我們兩兄弟還是好兄弟,我今天不是以皇帝身份找你來。

我們兩兄弟見面,皇帝是皇帝,朱元璋是朱元璋,有種的你過河來吧!和當年兩個人放牛時,打架對罵的口吻一樣。

田興看了這封信來了,來了但還是不做官,玩了一陣子走了。

這就是說歷史上的念舊。

可是今天的社會,這種事就很少了。

有的人環境好了,看到老朋友,要問貴姓了。

古人說富貴不可驕人,只有貧賤可以驕人。

窮人氣大,我反正窮,不看你就不看你。

這是故舊的第一個觀念。

故舊的另外一個意義就是傳統,故舊不遺就是傳統觀念不要放棄。

如果你要推翻傳統,最好先推翻你自己,因為你是父母生的,祖宗傳統而來的。

沒有父母這個傳統,就傳不下來你這個統,萬事總有個來源。

所以孔子說「故舊不遺」,一個偉大的人物,一定有真感情,可以做英雄,可以做烈士,有真感情才肯犧牲,才付得出來,有這種血氣,「則民不偷。」

偷是偷巧。

不偷巧,社會風氣就穩了。

孔子這一段為什麼放在《泰伯》下面?就是講政治哲學的風氣問題,儒家主張的道德政治,個人修養首在道德的一精一神。

道德的一精一神要堅定的思想和真實的感情,才能夠發揮出來。

上面是孔子的教育思想,也是第二篇《為政》的發揮。

接下去看這書上的文字,可見是孔子的門人所記載的。

前面曾提過,在中國古代的習慣,直接的學生稱弟子,再隔一代以後的學生稱門人。

到後來才慢慢混合稱用,凡是學生輩,都稱弟子,也可以稱為門人。

無愧平生事大難

這篇下面差不多都是門人的記載。

下一節是講曾子。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

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這一節最後的「小子」,現在是罵人的——你這個小子——過去的意思就是「年輕人」。

等於現在說的,「你們這些年輕人」,這是他對學生的稱呼。

這一節話,為什麼加在《泰伯》篇裡?這是顏回死後,傳承孔子道統的曾子,對學問修養的經驗談。

我們在第一篇裡就讀過曾子所提出的,每天以三件事反省自己的學養——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現在他有病快要死的時候,「召門弟子」,這裡門人與弟子連起來用,就是曾子把學生乃至他的徒孫們,叫到前面來,吩咐後事。

他說:「啟予足,啟予手。」

根據這六個字,就知道曾子已經病得手腳都麻痺了。

說到這裡,我們要曉得,通常一個人生機的消逝,往往從腳部開始。

試看嬰兒,躺在小一床一上玩,最早期是用兩腳蹬著玩,手不大動,這時候生命力在腳部,腳就是根。

到了幼兒時期,小孩子是坐不住的,兩隻腳總要跑,因為他生命的活力,在不斷的生長。

到中年以上,漸漸腳不想動,而動手、動腦筋。

年紀再大一點,一坐下,「二郎腿」翹一起來了。

再到晚年,「二郎腿」都不翹,最好是身一子一仰,靠在椅背上,兩隻腳架到寫字檯上去了,因為腳上沒有力氣了。

所以中國以前看相的說,老年人到冬天而腳心還發一熱的,是長壽之相,其實是生理上兩腳還有生命的活力。

且看老人,腳活動不靈活,走路吃力,腳已近死亡。

越老下面越僵化,生命力沒有了,最後手也懶得動,只用腦筋。

到了臨死的時候,除了少數的例外,一般正常的情形,是腳先失去知覺。

現在西方正在研究「死亡的科學」,死亡成為了一種專門學問。

這也是受了東方古老文化的影響之一。

所以曾子說「啟予足,啟予手。」

因為他的病嚴重到快要死了。

連自己的手腳在哪裡,都不知道,自己不能指揮了。

只有叫學生們,替他把手腳擺擺好。

他這時快要斷氣了,只有用頭腦。

等學生們替他把手腳放端正了,然後他引用《詩經·小雅·小旻篇》的句子:「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意思是作人作一輩子,常常提心吊膽,尤其是注重道德修養的人更難。

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話「蓋棺論定」,一個人好與壞,要在棺材蓋下去的時候才可以作結論。

不過我經常告訴朋友,據我的經驗,世界上有許多事情,蓋棺並不能論定。

我就發現許多人,帶著冤枉進到棺材裡走了。

絕對的好人,行善一生,到進棺材作結論的時候,人們對他的評論並不見得好。

或者做某一件事,在蓋棺的時候覺得他錯了,將來也許又發現他並沒有錯,但已經太晚了。

所以在我的看法,「蓋棺論定」這句話有時候也值得懷疑,有時蓋棺還不能論定。

馮道的故事

我們舉出一個人來做例子,這是講到這裡,順便討論歷史。

在此要特別聲明,馮道這個人,是不能隨便傚法的。

現在只是就學理上,作客觀的研究而已。

唐末五代時,中國亂了八十多年當中,這個當皇帝、那個當皇帝,換來換去,非常的亂。

而且都是邊疆民族。

我們現在所稱的邊疆民族,在古代都稱為胡人。

當時,是由外國人來統治中國。

這時有一個人名叫馮道,他活了七十三歲才死。

在五代那樣亂的時候,每一個朝代變動,都要請他去輔政,他成了不倒翁。

後來到了宋朝,歐陽修寫歷史罵他,說中國讀書人的氣節都被他喪盡了。

他曾事四姓、相六帝,所謂「有一奶一便是一娘一」,沒有氣節!看歷史都知道馮道是這樣一個人,也可以說馮道是讀書人中非常混蛋的。

我讀了歷史以後,由人生的經驗,再加以體會,我覺得這個人太奇怪。

如果說太平時代,這個人能夠在政治風一浪一中屹立不搖,倒還不足為奇。

但是,在那麼一個大變亂的八十餘年中,他能始終不倒,這確實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第一點,可以想見此人,至少做到不貪一污,使人家無法攻擊他;而且其他的品格行為方面,也一定是爐火純青,以致無懈可擊。

古今中外的政治總是非常現實的,政治圈中的是非紛爭也總是不可避免的。

可是當時沒有一個人攻擊他。

如從這一個角度來看他,可太不簡單。

而且最後活到那麼大年紀,自稱「長樂老人」,牛真吹大了。

歷史上只有兩個人敢這麼吹牛,其中一個是當皇帝的——清朝的乾隆皇帝——自稱「十全老人」,做了六十幾年皇帝,活到八十幾歲死,樣樣都好,所以自稱人生已經十全了。

做人臣的只有馮道,自稱「長樂老人」,這個老人真不簡單。

後來儒家罵他喪盡氣節,站在這個角度看,的確是軟骨頭。

但從另一角度來看,歷史上、社會上,凡是被人攻擊的,歸納起來,不外財、色兩類,馮道這個人一大概這兩種一毛一病都沒有。

他的文字著作非常少,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麼東西留下來,他的文學好不好不知道。

後來慢慢找,在別的地方找到他幾首詩,其中有幾首很好的,像:

天道

窮達皆由命,何勞發歎聲。

但知行好事,莫要問前程。

冬去冰須泮,春來草自生。

請君觀此理,天道甚分明。

偶作

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須知海岳歸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北使還京作

去年今日奉皇華,只為朝廷不為家。

殿上一杯天子泣,門前雙節國人嗟。

龍荒冬往時時雪,兔苑春歸處處花。

上下一行如骨肉,幾人身死掩風沙。

像他「偶作」中的最後兩句,就是說自己只要心地好,站得正,思想行為光明磊落,那麼「狼虎叢中也立身」,就是在一群野獸當中,也可以屹然而立,不怕被野獸吃掉。

我看到這裡,覺得馮道這個人,的確有常人不及之處。

儘管許多人如歐陽修等,批評他誰當皇帝來找他,他都出來。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個人有他的了不起處。

在五代這八十年大亂中,他對於保存文化、保留國家的元氣,都有不可磨滅的功績。

為了顧全大局,背上千秋不忠的罪名。

由他的著作上看起來,他當時的觀念是:向誰去盡忠?這些傢伙都是外國人,打到中國來,個個當會兒皇帝,要向他們去盡忠?那才不幹哩!我是中國人啊!所以他說「狼虎叢中也立身」,他並沒有把五代時的那些皇帝當皇帝,他對那些皇帝們視如虎狼。

再看他的一生,可以說是清廉、嚴肅、淳厚,度量當然也很寬宏,能夠包涵仇人,能夠感化了仇人。

所以後來我同少數幾個朋友,談到歷史哲學的時候,我說這個人的立身修養,值得注意。

從另外一面看他政治上的態度,作人的態度,並不算壞。

幾十年後文化之所以保存,在我認為他有相當的功勞。

不過在歷史上,他受到沒有氣節的千古罵名。

所以講這一件事,可見人有許多隱情,蓋棺不能論定。

說到這裡,我們要注意,今天我們是關起門來討論學問,可絕不能學馮道。

老實說,後世的人要學馮道也學不到,因為沒有他的學養,也沒有他的氣節。

且看他能包容敵人、感化敵人,可見他幾乎沒有發過脾氣。

有些笨人,一生也沒有脾氣,但那不是修養,是他不敢發脾氣。

馮道能夠在如此大風大一浪一中站得住,實在是值得研究的。

這是講歷史上比較大的事。

我們看社會上許多小人物,一旦死了,他這一生到底是好人,或者是壞人,我們到殯儀館中去仔細推詳看,也很難斷定。

所以曾子特別提出來,一輩子作人都「戰戰兢兢」。

「戰戰」是發一抖的樣子,「兢兢」就是腳都不敢踩實的樣子。

「如臨深淵」,好像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潭,偶然一不小心,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如履薄冰」,初冬剛結薄冰,或早春要解凍時,走在河面上,要有功夫、有本事,一個疏忽,掉下去就沒命。

作人一輩子,要想修養到死都沒有遺憾,如孟子所說「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實在是偉大功夫。

人騙人是常事,最妙的是人還都喜歡騙自己。

可是到了自己要死的時候,仍騙不過自己。

要想做到對人內心沒有虧欠,就「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了。

這三句話是曾子病到手腳都不能動了,然後告訴學生,人生是如此之困難,尤其是利害關頭,能不能為忠臣,能不能為孝子,就在這麼一念。

如果怕自己吃虧,就掉下去了。

「而今而後,吾知免夫。」

他說我現在告訴你們,我手腳都失去知覺了,已經死了一半了,到這個地步,我才敢說大話,我不會再犯錯了。

這就證明,學問並不在文章寫得好或知識淵博,而在作人處世的修養,孔門是最注意這一點的。

這裡前後三節是緊密相連的。

也就是曾子有病,快要死的時候,魯國的一個大夫孟敬子來問他。

問什麼問題,書上沒有說明。

曾子有疾,孟敬子問之。

曾子言曰:鳥之將死,其鳴也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

正顏色,斯近信矣。

出辭氣,斯遠鄙倍矣。

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這個話怎麼講呢?曾子答覆他說,我告訴你,鳥將死的時候,它叫的聲音一定很悲哀,(這是自然界的現象,不但是鳥,所有的動物,將死的時候,叫的聲音都很淒涼。

)人類將死的時候,所講的話,多半是好話。

(要注意,不是完全。

像以前有些土匪,被拉去槍斃,臨死的時候,還要講狠話,「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並不是好話。

)一個普通人,在快要死的時候,對人生的看法,往往比較冷靜,吩咐的話也多半是善言。

為什麼曾子要把這兩句話說在前面呢?這就可見曾子的教育態度。

換言之就是他說,我快要死了,你平常不大聽話,我現在最後的話是很誠懇的、很嚴肅的對你說,希望你要注意。

所以曾子把這兩句話說在前面,以加重語氣。

於是曾子告訴他「君子所貴乎道者三」,這個「道」是儒家的、孔門的人生之道。

就是說人之學道——作學問、受教育有三個重點。

曾子在這裡所講的三個重點,我們的確要注意。

第一點「動容貌,斯遠暴慢矣。」

就是人的儀態、風度,要從學問修養來慢慢改變自己,並不一定是天生的。

前面說過的「色難」就是這個道理。

暴是粗一暴,慢是傲慢看不起人,人的這兩種一毛一病,差不多是天生的。

尤其是慢,人都有自我崇高的心理,講好聽一點就是自尊心,但過分了就是傲慢。

傲慢的結果就會覺得什麼都是自己對。

這些都是很難改過來的。

經過學問修養的熏陶,粗一暴傲慢的氣息,自然化為謙和、安詳的氣質。

第二點「正顏色,斯近信矣。」

顏色就是神情。

前面所說的儀態,包括了一舉手、一投足等站姿、坐一姿,一切動作所表現的氣質;「正顏色」則是對人的態度。

例如同樣答覆別人一句話,態度上要誠懇,至少面帶笑容,不要擺出一副冷面孔。

「正顏色,斯近信矣。」

講起來容易,做起來可不容易。

社會上幾乎都是討債的面孔。

要想做到一一團一和氣,就必須內心修養得好,慢慢改變過來。

第三點「出辭氣,斯遠鄙倍矣。」

所謂「出辭氣」就是談吐,善於言談。

「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這是學問修養的自然流露,做到這一步,當然就「遠鄙倍」了。

這是記載孟敬子問曾子,他問的什麼問題不知道,可是曾子答覆的話我們看到了。

再從下文連起來看,可知孟敬子所問的,並不是前面曾子所講的這三個問題。

從文章中我們可以猜想得到,孟敬子這位魯國的大夫,一定問他,對於處理國家大事,還有什麼秘訣?而曾子不管那些,把問題撇開了,只教他作人做事的道理。

因此下面一句話說「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所謂「籩豆」是古代的祭器,用竹製成。

在這句話裡代表了「執政」之事。

古代政治上的朝圭、朝服都有不同的標記,尤其如執法施政的文物,對此更注重。

像以前憲兵的臂章圖案,有人以為是獅子,其實不是獅子,是狴,古代執法的標誌。

相傳古代有這種野獸,非常靈敏,能辨別好人壞人,遇見壞人一定用角去刺,對好人不刺。

這些都是古代的標誌。

曾子在這裡是告訴孟敬子,我只能貢獻你作人處事的修養。

至於你所問的政治司法上的事,不必來問我,自然有管理這些事的人在那裡,你可以去問他們。

後來漢文帝問丞相陳平天下錢谷出入方面的某些問題,陳平對以「有主者」;以及漢宣帝時的「丙吉問牛」都是同一道理。

由此可知孟敬子所問的是籩豆一類的事,而曾子所答覆他的,還是在教育他,要他注重作人,從內心基本的道德修養去做。

學問好、德行高以後,不論從政或者做別的事,都能得心應手。

這是一個基本問題,而不是技術問題,有關技術問題可以去問那些專家。

學問深時意氣平

下一節是門人們記載曾子平常所教誨的。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

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這是曾子提出他同學顏回的美德:「以能問於不能」。

凡是所謂天才、聰明有才具的人,容易犯一個錯誤——慢,就是很自滿,不肯向人請教。

而顏回雖然高人一等,卻唯恐自己懂得不多,唯恐自己沒有看清楚,還要向不如自己的人請教一番。

這也是諸葛亮之所以成功的條件,他的名言「集思廣益」,就是善於集中人家的學問思想,增加自己的知識見解。

對自己非常有利益。

這也就是以能問於不能的道理。

但是有才具的人,往往不肯向人請教,尤其是不肯向不如自己的人請教。

儒家標榜虞舜「好察邇言」,所以能為聖人。

雖然淺近的話,但往往能給我們深遠的啟發。

「以多問於寡」的多指知識淵博。

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知識非常淵博。

「問於寡」,就是問於知識不如自己淵博的人。

這是一種解釋。

另一種解釋是說從政的人,多半是通才,什麼都懂;而「寡」可以說是專家,他專門研究一點,而這一點並不是學問淵博的人所能夠知道的。

淵博的人知其大概,不能深入;專家則對某一點有深入研究。

所以淵博的人,一定要向專家請教。

「有若無」,他學問非常淵博,而在待人處世上表現得很平常,好像什麼都不懂似的。

「實若虛」,內涵深厚,表面上看起來卻很空洞,普普通通。

「犯而不校」,不如他的人對不起他——下面的人對上面的人不敬為「犯」——從來不計較、不記恨。

這五點看起來很容易,但是如果以自己待人處世的經驗來體會,幾乎每一句話我們都沒有做到。

曾子說,我的朋友顏回,對這五點都做到了。

孔子所讚歎的顏回,他學問的火候優點,在此可見一斑了。

臨大節而不可奪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

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人的學問修養做到在朋友之間,「可以托六尺之孤」,托妻寄子的,非常非常難,簡直沒有。

歷史上講義氣的人很多,而托孤的人很少。

政治上有名的托孤,是劉備白帝城托孤給諸葛亮。

劉備的兒子劉禪,誰都知道的阿斗。

以前罵笨頭笨腦沒有出息的年輕人,就罵「阿斗」。

劉備在臨死前托孤給諸葛亮說:「君才十倍曹丕,嗣子可輔則輔之,不可輔則取而代之。」

這就是劉備。

諸葛亮是很亮,五十支光,劉備大概一百支光,比他更亮。

他這句話可把諸葛亮嚇住了,立即跪下來:「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就是說,你放心吧!我把這條命賣給你了,不管你兒子可扶不可扶,我一定幫忙到底。

於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等於他自己為自己算了命,就定案了,後來也就真的做到了。

這是從歷史上說大的托孤。

個人的托孤,尤其現在這個社會,假使朋友死了,還能照顧朋友的家庭,尤其照顧朋友孩子的,別人會說「瘋子人與?瘋子人也。」

絕不會說「君子人與?君子人也。」

現在的社會風氣就這樣的。

但是照中國文化的大義,可以托六尺之孤的人,就「可以寄百里之命」。

「百里」擴而充之也代表了天下。

過去,唐以後所謂百里侯是稱縣長;春秋戰國時代的百里,在政治制度上相當於現在的一個省。

古代稱縣長為父母官,就是說對於百姓而言,有如父母般的關懷、照顧。

「可以寄百里之命」,就是可以真正成為一個好的地方首長,將地方老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都交給這種人負責保障了。

這兩點都很困難。

「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小事糊塗沒關係,面臨大節當頭時,怎麼都變動不了才行。

歷史上許多忠臣義士,臨大節而不可奪,最有名的如文天祥、陸秀夫,可以說是儒家的光榮人物。

但是研究文天祥的生平,上半生風一流放誕,花花公子,他做太守的時候,歌姬如林,一天到晚喝酒聽歌。

可是當國家大難來臨的時候,連與太太兒女們告別的時間都沒有。

尤其難得的是從容就義。

所謂「慷慨捐軀易,從容就義難。」

而且他從容到什麼程度呢?元朝的忽必烈,對他十分尊崇、十分重視,硬是空著宰相的位置等了他三年,只要他一點頭,就可以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忽必烈和他談過好幾次,口口聲聲尊稱他文先生,推崇他,要請他出來,他就是不答應。

這樣坐了幾年牢,最後一次和忽必烈談話時,他對忽必烈說,你這樣對我,推崇我,我非常感謝你,也可以說你是我一個知己,既然是知己,那你就要成全我。

忽必烈見他在牢裡三年,始終如此,知道實在沒有辦法了,於是答應他說,好吧!那就明天吧!文天祥聽了這句話,馬上就跪下來說,謝了!謝了!

在他三年坐牢的時候,他的一個學生,恐怕他受不了而變節,備辦了三牲祭品,並寫了一篇祭文去生祭他。

文天祥照樣吃了祭品,看了那篇祭文,然後讓人轉告他的學生,要他們放心,他絕不會做對不起宋朝的事情。

他的上半生,吃、喝、玩、樂,什麼都來,可是「臨大節而不可奪」。

所以我們平時看到一些人好像吊兒郎當的,但是不要因此而輕視他們。

我們就曾看到,平時好像很隨便,私生活不太檢點的人,臨危時,卻絕對不馬虎。

所以看人要看大節。

曾子說,這樣的人是君子吧?的確是真正的君子了。

由此我們更可以看出孔孟思想所謂的學問,並不是讀死書,不是之乎者也矣焉哉的文言文,同時也不是的呢嗎呀吧的白話文。

儒家教育的目的,就是要求這一節書上所提的這種人,這也就是真正儒家的學問所在。

怎樣才算知識分子

這幾節都是記載曾子所講的孔門學問的一精一華,下面等於是兩個小結論。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我國上古文化,兩三千年前的士,有點類似現在的兵役制度,這是上古的政治制度,也是社會制度:每十個青年中,推選一人出來為公家服務的,就是士。

所以士是十字下面加一橫。

被選為士的人,要受政治教育,學習法令規章。

士出來做官,執行任務做公務員,就叫出仕。

所以古代的士,並不是普普通通一個讀書的青年就可以叫士。

士的教育都是政一府主辦,一個士要想知道法律政治,須向官方學習。

平民教育是由孔子開始的,不過當時沒有這個名稱。

曾子這裡所講的士,已經不是上古時代的士,而是讀書人知識分子的通稱。

所以他是說一個讀書人有讀書人的風格。

「不可以不弘毅」,「弘」就是弘大,胸襟大,氣度大,眼光大。

「毅」就是剛毅,有決斷,要看得準、拿得穩,對事情處理有見解。

有些人有見解,但請他當主管,卻搞得一塌糊塗,因為他下不了決斷;有人很容易下決心,但眼光不遠,見解有限。

所以把眼光、見解、果斷、決心加起來的「弘毅」,而且中間還要有正氣,立場公正。

他說一個知識分子,要養成弘與毅是基本的條件。

為什麼要養成這兩個基本條件呢?因為一個知識分子,為國家、為社會挑一起了很重的責任。

「任重而道遠」,這個道是領導,也是指道路。

責任擔得重,前面人生的道路、歷史的道路是遙遠的、漫長的。

社會國家許多事,要去挑一起來,走這歷史無窮的路。

所以中國過去教育目的,在養成一人的弘毅,挑一起國家社會的責任。

我們現在的教育,受了西方文化的影響,於是「生活就是教育」,由此一變而成「現實就是教育」了。

換言之,「知識就是鈔票」,學一樣東西,先問學了以後能賺多少錢。

所以我國文化中古代的教育一精一神,和現在是兩回事,兩者處於矛盾狀況。

當然,這只是一個過渡時期。

在我看來,是要變的,要回轉過來的。

不過在變、在回轉過程夾縫中的我們這一代,幾十年來實在很可憐。

但是我們對未來的還是要認識清楚,將來還是要走上這條路,這是教育的基本目的。

下面的話是引申,一個知識分子,為什麼要對國家社會挑那麼重的責任?為什麼要為歷史、為人生走那麼遠的路?因為一個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仁」就是他的責任。

什麼是仁?一愛一人、一愛一社會、一愛一國家、一愛一世界、一愛一天下。

儒家的道統一精一神所在,親一親、仁民、一愛一物,由個人的一愛一發展到一愛一別人、一愛一世界、乃至一愛一物、一愛一一切東西。

西方文化的一愛一,往往流於狹義;仁則是廣義的一愛一。

所以知識分子,以救世救人作為自己的責任,這擔子是挑得非常重的。

那麼,這個責任,在人生的路途上,歷史的道路上,要挑到什麼時候?有沒有得退休呢?這是沒有退休的時候,一直到死為止。

所以這個路途是非常遙遠的。

當然,要挑一起這樣重的擔子,走這樣遠的路,就必須要養成偉大的胸襟、恢宏的氣魄和真正的決心、果敢的決斷、深遠的眼光,以及正確的見解等形成的「弘」、「毅」兩個條件。

上面幾節連起來,是用曾子所講的學問修養,來說明孔門所傳學問的道理、方法與目的。

下面又是文章的另一波瀾起伏。

文章自己的好

說到寫文章,我曾和年輕的同學們談到,為什麼寫不好文章:一開頭面對稿紙,已經害怕了一半,手裡拿起筆又害怕了一半。

筆和稿紙齊全了,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原因是在自己心裡老想「我現在寫文章了」,那就寫不好。

其實寫文章沒有什麼道理,拿到紙筆先不要當作自己寫文章,當自己放屁好了,一愛一放什麼儘管放,想到就寫。

完稿以後,放下筆,自己再看,對與不對再作修正。

就像房屋中的傢俱一樣,椅子放得不對,把它搬一搬,桌子的位置不好,搬一搬,幾次一搬就對頭了。

各個都會寫文章,大家都說怕寫文章,或說你的文章好,我的文章不好。

寫不好文章,都是自己把自己嚇壞的,沒有自信,也就是不弘毅,這也要有點傲氣,你的文章有你的味道,我的文章有我的味道,我不好有不好的味道,也是文章,不能說不是文章。

一定要養成自己這種弘毅的氣派,多寫幾回就成了,有什麼難處?尤其現在寫白話文章,更好寫了。

至於說要成為一個文學家,那是另外一回事。

平心而論這要有天才,和藝術家一樣。

不會畫畫的,哭也哭不出一張畫來。

叫我畫人物,鼻子會像大蒜,眼睛會成鳳梨。

但是畫家隨便一塗,就對。

這是天才。

現在我們看到這篇文章,孔門弟子的編排,要來個波瀾起伏了。

上面講了一大篇高一潮,用曾子的話來說明孔門學問。

接著下面是一段平路了。

老是高一潮上去,像演戲,也演不下去的。

下面是引用孔子的話。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這是孔門教育,作學問的內容。

第一個是興於詩,強調詩的教育之重要。

興於詩的興念去聲,讀如興趣的興。

所興的是人的情感,人都有情感,如果壓抑在內心,要變成病態心理,所以一定要發揮。

情感最好的發揮,是透過藝術與文學,詩即其一。

古代所謂的詩,就包括了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等等。

古代詩與音樂是不可分的,而且詩也就是文學的藝術。

所以孔子說人的基本修養,要會詩。

關於這一點我常想到,從事嚴肅工作的,如政治的、經濟的,乃至於作醫生的人要注意。

我常常勸一些醫生朋友學畫,一個真正的名醫,生活好可憐。

我認為醫生的太太都很偉大,醫生幾乎沒有私生活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到晚,一天與上百病人接觸,每個人都愁眉苦臉的,一直下去,自己都要病了,尤其一精一神科的醫生為然。

我對一位一精一神科的醫生開玩笑說:「你也差不多了。」

有一位榮民總醫院的一精一神科醫生說:「你這話是對的。

我當年做學生學這科時,那位教我們的老師,看起來就像一精一神病的樣子。

一精一神科醫生病人看多了,自然就變成一精一神病似的。」

有人說官僚氣,我說這沒有什麼希奇,官做久了就自然是那個樣子,習慣了;醫生就是醫生氣,見到朋友說人血壓高了;商人一定市儈氣。

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這都是現代心理學上所說的職業病。

某一行干久了,看人看事的觀點,都慣於從這一角度出發。

所以凡從事嚴肅工作的人都要注意,過去這種生活上的調劑就靠詩,以藝術的修養作調劑。

所以過去的官做得大,文集也留得多,詩也作得多,這絕不是他故意這麼做,而是閒下來,有許多感情無法發揮,只好寄托在這上面。

所以孔子說「興於詩」。

例如王安石的詩與政治生活,幾乎成為兩種完全不同的風格。

但學藝術、學文學久了的人,有一一毛一病,就是所謂「文人無行」。

一般說來,認為真正純粹的文人,品行都不大好,吊兒郎當,恃才傲物,看不起人。

還有一個最大的一毛一病,千古以來,文人相輕,文章都是自己的好,看人家的文章看不上。

以前有一個笑話,說有人作詩一首吹道:「天下文章在三江,三江文章唯我鄉,我鄉文章數舍弟,舍弟跟我學文章。」

說來說去,轉了一個大彎,最後還是自己文章好。

所以中和藝術的修養,就要「立於禮」。

我們一般人將學者文人連起來,事實上學者是學者,學術專家是學者;文人是文章寫得好,不一定是學者。

有些人文章寫得好,如果和他討論某一學問思想,如談經濟學、心理學等等,他就不懂了。

曾經有一次,各種專家學者和某大文豪在一起閒談,那位大文豪聽得不大耐煩,就問科學家說:「你說電腦好,電腦會不會作詩?」

使在坐無人答話。

當然那位科學家也不好怎麼答,我出來代他答了,我說電腦也可以作詩,不過作得好不好是另一問題。

「一二三四五,東西南北中」,也未必不是詩。

抗戰期間的汽車常拋錨,就有人改了古人一首詩加以描寫道:「一去二三里,拋錨四五回,前行六七步,八九十人推。」

那也是詩,一個文人,光是文章好,沒有哲學修養,不懂科學,一毛一病就大了。

所以光「興於詩」還不行,要「立於禮」,立腳點要站在「禮」上,這個「禮」就是《禮記》的一精一神,包括了哲學的思想與科學的一精一神。

「成於樂」,最後的完成在樂。

古代孔子修訂的《樂經》,沒有傳下來,失傳了。

《樂經》大致是發揮康樂的一精一神,也就是整個民生育樂的境界。

愚民政策

講了孔子教育的方法、目標與內容以後,下面所說的一節,是另一個問題了。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五四運動」的時候,他們打倒孔家店,這句話也是孔子的「罪狀」之一;現在一些人批孔,可能這個「罪狀」也很大,他們認為這是孔子的專制思想,不民一主。

照字面上講,「民」就是一般人,老百姓。

「可使由之」,叫他做就是了。

等於軍隊下命令,目標正前方,距離若干,限幾分鐘到達。

只下命令叫他去。

「不可使知之」,不可以叫他知道理由,絕對的服從。

到了民國以來,「五四運動」前後,有好幾個人改這兩句話。

康有為、梁啟超他們說,孔子絕對民一主,古人對這兩句書,圈點句讀錯了,應該是「民可使,由之。」

老百姓各個知識都高了,可以公開選擇投票,給他們政治自一由。

「不可使,知之。」

老百姓還沒有到達水準,「知之」,教育他,訓練他,先使他知。

改得好像是非常好。

但又有人不同意,說康、梁的句讀也錯了,應該是「民可,使由之。」

看看這個社會、老百姓可以民一主了,給他民一主。

「不可,使知之。」

看看老百姓還不可以民一主的時候,「使知之」,要教育他。

但不管他們怎樣圈點,反正都是好心幫我們孔夫子的忙,都是主張孔子是絕對民一主,不要打倒孔家店,不必要亂批評。

但在我個人,早年也認為他們這樣圈來圈去有道理。

現在老了,有時腦子很頑固,認為不必要另外圈點,就是原來那個樣子。

事實上對於一般人,有時候只可以要他去做,無法教他知道所以這麼做的原因,這是我根據幾十年的經驗來的。

到今天為止,我是這樣的看法,也許明天更聰明一點,再改變也說不定。

不過到今天為止,據我所瞭解,有些人如果要他去做事,先把一切計劃理由告訴他,他去做起來一定很糟糕。

好像帶部隊,下命令,三百公尺,限五十秒跑到,跑得到有獎,跑不到處罰。

結果跑到了,獎賞他就是了,他一定非常高興。

假如先告訴他理由,什麼政治學、什麼心理學、什麼學什麼學的,結果他跑到半路上研究起心理學、政治學來了,目標達不到了。

據此回轉來一想,孔子的話絕對的對,並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愚民政策。

事實上有些人的頭腦、程度、才具,只能夠聽命於人,當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領一導一人才。

曾有兩位同盟會的老先生告訴我,國父孫總理很會說笑話,有一次在上海,大家坐下來談天,他問大家能夠做些什麼?大家說了後,回過來問他。

總理說,我想了半天,除了當領導以外,一無所能。

這個話聽來蠻妙的,實際上是老實話。

大家仔細一想,總理這句話絕對是對的,他就是天生的領袖人才,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相反的,有些人就是天生聽命於人的,能成為非常好的幹部。

這種人如果去做領一導一人,下命令,一定做不好。

碰到這樣的人只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另外,我還有一個體會,天下的事業,都是渾小子闖出來的。

到年紀大懂得多了,經驗豐富,別說去創業,趕公共汽車都怕被汽車碾了。

懂是懂得多,可什麼都做不成。

所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這也是一句名言,不必去另外圈點了。

社會動亂之源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孔子說「好勇」,動不動一愛一打架,衝動。

以國家而言,如過去有許多軍閥好戰,那是好勇。

「疾貧」,討厭貧窮,受不了貧窮的苦。

這兩點就是社會動亂的根源。

也可以連起來說,一個社會到了貧窮的時候,人就不要命,好勇了,是亂源。

以社會的觀點來看歷史,一個時代好動亂,一定是在社會貧窮、經濟衰落的時候,這就是所謂的「饑寒起盜心」。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社會教育沒落,道德衰微,所有的人,心中沒有一愛一人的心,大家自私,對失敗、失足的人沒有同情心,不能包容,這是社會的大病態,時積日久,時代就亂了。

如果研究社會、政治演變的歷史,都逃不出孔子這兩句話的範圍。

一個普通人,要叫他只顧一精一神的修養,不受物質上貧困的影響,發揮出堅強崇高的人格,這是做不到的。

可以如此要求少數人,不能要求一般的人。

所以一到了整個社會貧窮,再加上教育的堤防崩潰,動輒好勇,這樣的社會,非變亂不可。

到了「人而不仁」,以殺人、以消滅別人為樂,這就是社會很深的病態了。

有時以政治、宗教、社會、哲學的觀點來看,好殺人的人,是一種心理變一態。

如研究軍事思想史時,同時也要研究許多人一性一。

如在現代史料中,有許多人研究希特勒,他就有一性一心理變一態,這些都是亂源。

知人於微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上面講了許多孔門教育的大原則。

這裡提出來,孔子對於個人教育的觀點。

也是銜接上文之「疾之已甚」的註解。

已好幾次提過才、德、學三者都周全具備的人並不多。

以前政治上有個大秘密,歷史上聰明的帝王,喜歡用貪而能者。

即使明知其品德不大好而才高的,派出來做官,有時還睜隻眼閉只眼,上面不大管,但這種人真能替國家社會做好事。

有的人非常廉潔,品格非常好,學問也好,可是笨得要死,不能做事。

那就派到翰林院去,地位高高的,可是搞了半天,在那裡喝西北風。

再舉一個例子:宋太祖趙匡胤平定天下,當了皇帝以後,有一個年輕時的同學趙普,他自己說沒有讀過多少書,後來當了宰相,自稱以半部《論語》治天下。

他一抽一屜裡放的也是《論語》,有政治問題解決不了,就翻翻《論語》,好像現在信宗教的人查經一樣。

宋太祖喜歡晚上穿了便衣到大臣的家中走走,因為以前與趙普的家人都認識,所以尤其喜歡到他家中。

有一個冬天下大雪的晚上,趙普夫妻倆以為這樣冷的天氣,大概皇帝不會來,不料後來有人敲門,皇帝還是來了。

這一下可把趙普夫婦嚇壞了,因為當時南方還沒有平定,當天下午進貢送來一批東西,他還沒有向上報,趕快跪下來接駕,奏明原因。

宋太祖安慰他說沒有關係,公事明天早上再說。

他仍在客廳轉來轉去。

突然看見貢品中有一個大瓶子,上面寫好送趙普的,宋太祖大感希奇,打開來看看,連趙普在內誰也沒料到裡面都是瓜子金。

趙普夫婦嚇死了,立刻又跪下來奏明實在還沒有仔細看過,並不知道是黃金。

宋太祖說:「你身為一個宰相,別人不知道,以為天下事決定在你書生之手。

外邦既要送你這麼一點東西,算得了什麼?你收了,照收不誤!」不論宋太祖的動機是什麼,都是了不起的。

但另外一個人曹彬,原來與趙匡胤是同僚,也是好朋友,他是五代時周朝的外戚。

趙匡胤常常約他去喝酒,他卻堅持不肯,始終中立不倚,守住崗位。

後來趙匡胤當了皇帝,認為他人品好,和趙普一樣重用。

有人在趙匡胤面前打這人的小報告都打不進去,這就是趙匡胤識人於微的地方。

這些故事,就是說才德俱全的人,就是國家的大臣,是社會上了不起的人物。

現在孔子也是說到才與德不能相配合的問題。

中國文化經過周公整理集中起來,孔子不過繼承他的道統。

周公從事政治,做國家的首相,有名的「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

就是他的典故。

洗一次頭,三次握起頭發來;吃一餐飯,三次把飯吐出來,去接見客人,處理公事。

一國的首相,內政、外交都要他辦,所有來見他的人,又從不拒絕,是如此的忙。

不只是忙,他對於下面的人,所有的事務,如此盡心,如此好的態度,這就是周公的才能與美德。

如果真具有周公的才能與美德,但驕傲看不起人,慳吝得連同情包容都不肯付出,又捨不得花錢,捨不得幫忙別人,勉勵別人,捨不得給人家一紙獎狀的話,那也免談了,他做出來的成績,一定沒有什麼可看的了。

這也就是說,一個人有了才能而且很努力,還要修養弘毅的胸襟,深厚的美德,要不驕不吝。

不驕傲就是謙虛,不慳吝就是同情、包容和氣魄。

求學的目的為什麼

下面開始是第二篇的呼應,也就是為政之道的發揮,與學問修養達到外用的一個重點。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這是當時孔子的感歎。

一般人跟他求學的目的,不是為了本身學問,而是為了職業。

跟著他求學三年,所為的只是「谷」,也就是「俸祿」。

俸和祿是兩回事,前面「子張學干祿」中也曾講過,「俸」是薪俸,就是現在的薪水,以官位的高低,發給相當的代價;「祿」,則等於現在的實物配給,不過制度不同。

如前清,一個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為什麼要苦苦急於考取功名?中秀才是第一步最起碼的功名,考中了就有祿,得到實物配給,可以維持生活。

這是功名的方面,不問官位。

假使有功名再去做官,「俸」與「祿」加起來,數字就相當可觀了。

孔子當時這個「谷」字就代表了功名和利祿。

他說來我這裡求學的學生,目的都在找職業,假使求學三年而目的不在找職業,為學問而學問的人,實在是太難得了。

孔子距現在兩千多年,可見古今中外,求學的目的,都為了待遇,講好聽一點,為了前程。

提到教育問題,感慨很多,很多人說現在的教育成了問題。

我說中國的教育,三千年來都是問題,也可以說世界上人類的教育問題,本來就存在。

為什麼呢?三千年來的觀念都是重男輕女,為什麼重男輕女?男孩將來長大可以光耀門楣,光宗耀祖,因此就望子成龍。

而古代望子成龍最好的出路是讀書,古人於是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是我們幾千年來的傳統。

當然現在不同了,這副對聯要改作:「萬般皆上品,唯有讀書低。」

這是我個人觀察現代化社會的感受。

過去「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因為所有職業,以做官這個職業最好。

「十年窗下無人問,一旦成名天下知。」

讀書可以做官,做官可以發財,一連串來的,幾千年都是這個觀念。

包括我們大家在內,當年在家開始讀書,有沒有這種觀念作祟?在我個人反省,不能說沒有。

如果嚴格講學問的道理,有了這種觀念的成分,就很不純潔了。

到現在,因為西方文化一來,教育制度變了,教育的一精一神、方法都在變,變了以後如何?看了幾十年的情形,據我瞭解,與以前並沒有兩樣,不過換了一個名稱。

「生活即教育」,教育就是為了生活,這和我們所講過去的觀念,沒有兩樣。

所以現在大專聯考選科系,最好考上醫科,將來當醫生,不求人。

因此教育的目的一直是為了生活,由生活的觀念一變,就是為了賺錢。

除此以外,說是自己真正為了學問而學問,為了求真理而求學問的,實在很少。

並不是每個時代絕對沒有這種人,而是太少,這種人往往能影響整個時代的,東西方都是如此。

試看每個時代的動亂,他真正的原動力是思想。

而改變時代思想的人,往往當時默默無聞,乃至窮死、餓死,可是後來他的思想卻影響了整個時代。

例如因滿清入關而引發的民族觀念,是受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李二曲幾個人的思想所影響。

一直發展下來,也就形成了現代的民族思想。

在西方文化中,影響本世紀最大的馬克思,還不是窮死餓死的。

當時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思想,竟會擾亂了整個世界。

我們現在就可以看出思想問題的嚴重一性一了。

像孔子也是一個例子,在生時那麼可憐,死後影響千秋萬代,沒有空間的範圍,也沒有時間的界限,這就是真正的學問。

可是一個讀書人開始唸書時,說是立志為這種學問而學問的,那就太少了。

孔子當年已有這個感歎,更何況現在?我們要瞭解思想的道理,就要從這個角度去體會、去研究。

入山唯恐不深的隱士

下一節孔子接著講學問的道理與個人的修養。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這個觀念要配合《禮記》的《學記》和《儒行》兩篇書來研究。

《學記》就是講學問的目的是什麼,這是中國文化傳統一精一神。

《儒行》是說一個知識分子應該怎樣訓練自己,成為自己的人格。

人有很多種型態,形成各種不同的「人格」,並不要求各個一律。

可是哪一種個一性一,適合哪一種學問,要怎樣培養自己,都有一個標準。

現在孔子所講的這一節,也等於《禮記》中《學記》和《儒行》兩篇所講的個人問題。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

就是一個思想、一個信仰的問題。

服從真理,要絕對篤信,還要好學。

真理是不變的,不受時代環境的影響,不受區域環境的影響,也不受物質環境的影響。

所謂「守死善道」就是守住這個信仰、這個主義,「善道」就是最好的道路,最好的思想原則。

下面說到個人有了守死善道的抱負,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

這並不是滑頭,而是保持文化的一精一神。

危亂的時候,要有出世的修養,危險的地方不要去,因為這個地方的思想一定有問題,最好不去。

動亂中的社會,不可以停留。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這兩句話是中國人的隱士思想。

說到這裡,有個值得討論的大問題。

中國的歷史文化,素來認為儒家、道家是分途的,絕對不能合流。

道家多半趨向於當隱士。

說到隱士,問題就大得很。

假使研究中國歷史文化,就會感覺到一件事很古怪:學問越高,道德越高的人,多半是退隱了,不願出名,乃至於最後隱姓埋名,連自己的真姓名都不要了。

我們都知道張良的老師是黃石公,而黃石公只是一個代號,究竟是誰?沒有人知道。

因為他連姓名都不要了,對名利更看得毫無道理。

可是這一類隱士思想,在中國古代,自上古以來,一直存在。

這是道家走的路子。

孔孟以後的儒家,則絕對反對隱士思想,而講究用世之道,所謂學以致用。

學問那麼好,對社會國家要有貢獻,認為退下來做隱士是不對的,這是後世的儒家思想。

而後世儒家這種思想的依據,多半是提出孔孟的思想來反對隱士。

事實上最能影響歷代政治的,是隱士的思想。

如果以西洋文化的政治思想來說,中國的隱士思想有點像所謂「不同意」的主張,但並不是「不合作」,「不合作」又是另外一個觀念。

西方文化現在還保留這一思想形態,如民一主社會的投票,不投同意票,也沒有投反對票,可就是不同意的意思,先保持自己的立場,這還只是勉強的比喻,可是中國歷代政治受隱士思想影響非常巨大。

歷史上有名的故事,如漢高祖時代的商山四皓。

所謂皓是頭髮都白了的老頭子。

從秦始皇時候就當隱士不出來的四個老頭子,學問很好,名氣很大,道德很高,可是不出來。

到了漢高祖的時候,年紀很大,鬚髮都白了,被尊為四老。

漢高祖當了皇帝,請他們出來,他們認為漢高祖不會禮賢下士。

因為漢高祖好謾罵,喜歡開口說粗話,他還沒有得天下以前,對跟著他的那些知識分子,看見他們就討厭,把人家的博士帽子拿來當便器。

陸賈勸他要尊重讀書人,他說:「乃翁天下馬上得之。」

照現代的白話:「老子的天下是打來的,你們囉嗦什麼?」

後來天下太平了,知識分子出來替他擺一布了一下,他才尊重讀書人。

這也是陸賈告訴他:「乃翁天下馬上得之,不可馬上治之」的善意結果。

漢高祖是絕頂聰明的,他問該怎麼辦?告訴他要建立制度等。

制度建立以後,第一次上朝,他坐在上面當皇帝,這個味道很好,這時才認為讀書人有道理。

於是禮請商山四皓出山,他們不答應。

後來他要立太子傳位時,宮廷中發生了一個大問題,漢高祖幾乎要把呂後所生的孝惠帝——當時的太子——廢掉,改立他所喜歡的戚姬所生的兒子——如意為太子。

呂後問計於張良。

張良就告訴呂後,只要孝惠帝——當時的太子把商山四皓請來,漢高祖就不敢廢太子了。

呂後果然教孝惠帝以卑辭厚禮把商山四皓請來為上賓。

漢高祖見到這情形,就告訴戚姬,太子一黨一羽已成,連自己請不到的商山四皓都請來了,改立如意為太子的事免談了。

這就看到政體問題、社會的思想問題,為什麼學說思想對政治發生如此的影響,同時也說明了隱士的重要。

隱士們後來到魏晉被稱為高士。

有一本書名《高士傳》。

高士即高尚之士,學問很好,才幹也高,也許出來可為治國的大才,可是一輩子絕不出來做事。

當然,不出來也有好處,否則出來萬一做不好,這一輩子英名也沒有了。

越不出來越高,有人一輩子做「高士」。

到了宋朝則稱「處士」。

當然,有的處士是怕考試考不取,故意當處士不做官,不要功名富貴,因此名氣越來越大。

有時候皇帝特別起用,不經考試還可以做做官。

當然真的處士還是有,宋代有這樣一位處士名叫楊璞,宋真宗請他,他不出來,後來硬是下命令給地方官,用各種方法,軟硬兼施一逼一他出來了。

到了京師,真宗對他很客氣。

問他說,先生一路來,一定有很多人送行,其中有好的詩吧!他說只有我的老伴送了我一首詩。

真宗說,夫人的詩一定很好。

於是要他念出那首詩:「更勿落魄耽杯酒,切莫猖狂一愛一作詩。

今日捉將宮裡去,這回斷送老頭皮。」

真宗聽了哈哈大笑,留他在京裡玩了幾天,就送他回去。

他和同時的種放一樣,都是真正的處士,硬不想出來。

另外像唐朝武則天時的盧藏用,因終南山地近京師,倡言隱居,結果被徵召入朝為官,這又是處士的另一種手段了。

所以後來成語所說的「終南捷徑」就是指這麼回事。

陸放翁曾有一首是批評也是稱揚隱士的詩:「志士棲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負初心。

不須更說嚴光輩,直自巢由錯到今。」

後世儒家認為這些「不同意」主義的隱士、高士、處士們,很可惡,不應該。

而認為有學問的人們應該對社會國家有所貢獻,為什麼一輩子作學問不肯出來?他們就說孔子是罵隱士的。

在後面的《論語》中,我們可以看到,孔子碰到好幾個當時的隱士,都挨了罵。

那麼孔子挨了罵後怎麼講呢?下論中就講了很多。

孔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後世的儒家就引用這句話,解釋為孔子不同意這些人,罵他們是鳥獸。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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