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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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喻世明言

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凶吉未為真。

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

家中只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為生。

一日姚了油擔出門,中造因裡急,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

金孝不勝歡喜,便轉擔回家,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

老娘看見,到吃了一驚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麼?」

金孝道:「我幾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

早是鄰舍不曾聽得哩。

這裹肚,其實不知什麼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

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

老娘道:「我兒,常言道:貧富皆由命。

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你辛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

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

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

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

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著一個漢子,那漢子氣忿忿的叫天叫地。

金孝上前問其緣故。

原來那漢於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

只道卸下茅坑,晚幾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模。

街上人都擁著閒看。

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

客人一胡一 亂應道:「有四五十兩。」

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麼?」

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正是,正是!是你拾著?還了我,情願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

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裡,你只隨我去便有。」

眾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

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兒還他?也是異事。」

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夥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兒捧出裹肚,一交一 還客人。

客人撿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

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分 ,反使欺心,賴著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逼十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

那客人額定短少了他的銀兩。

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髮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捻著拳頭便要打。

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

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

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聽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

眾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幾個大膽的,站在旁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

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

一邊道:「小人聽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

縣尹問眾人:「誰做證見?」

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

這是小人們眾目共睹。

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

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道理。」

教做公的帶那一干人到縣來。

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面。

縣尹教取秉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准回復。

庫吏復道:「有一十兩。」

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

客人道:「五十兩。」

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購?」

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購。」

縣主道:「他若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

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一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

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願只領這一十兩去罷。」

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與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

金孝得了銀子,干恩萬謝的扶著老娘去了。

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得含羞噙淚而去。

眾人無不稱快。

這叫做:

欲圖他人,翻失自己。

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看官,今日聽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

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

只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

事跡雖異,天理則同。

卻說一江一 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為官清介,並不要錢,人都稱為「魯白水」。

那魯廉憲與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為婚,來往司親家相呼,非止一日。

因魯奶奶病筆,廉憲攜著孩兒在於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

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

學曾撫樞回家,守制一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幾司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

顧會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與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

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兒終身之托。」

盂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

顧僉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

兩邊都是宦家,各有體面,說不得『沒有』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

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願退親。

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

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

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勸他便了。」

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兒房中,說知此情。

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

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

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願退親,你只索罷休。」

阿秀道:「說那裡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兒情願守志終身,決不改適。

當初錢玉蓮投一江一 全節,留名萬古。

爹爹若是見逼十,孩兒就拼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憐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金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莊收租,有好幾日擔閣。

孟夫人與女兒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

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後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洩漏,我自有重賞。」

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

但見:

門如敗寺,屋似破窯。

窗鬲離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氣蒸騰。

頹牆漏瓦權棲足,只怕雨來;舊椅破床 便當柴,也少火力。

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憐清吏子孫貧?

說不盡魯家窮處。

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離城將有十里之地。

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兒一處過活,家道粗足。

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自發婆婆在家。

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幾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

囑罷自去了。

這裡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

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裡。」

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

梁媽媽正留看侄兒在房中吃飯。

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

姑娘道:「此是美事!」攛掇侄兒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勝歡喜,只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岳母,要與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醜。

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己晚了。

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岳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

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

魯公子道:「哥哥說得是。」

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

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

媽媽也只道孩兒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

誰知他是個好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

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機關鬼不知。

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農,俏地出門,逕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

看看日落西山,黑影裡只見一個後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兒走得謊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

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麼?」

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

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

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與夫人。

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

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

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接畫圖,方是內室。

孟夫人揭起朱簾,秉燭而待。

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賈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懷著個鬼胎,意氣不甚舒展。

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

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

一念又想道:「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

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憐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

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十了兩一次,想著:「父親有賴婚之意,萬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

當下離了繡閣,含羞而出。

孟夫人道:「我兒過來見了公子,只行小禮罷。」

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

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

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

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裡都發癢起來。

這裡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灑惶,只饒得哭下一場。

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

少頃,飲饌己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兒兩個同坐。

夫人道:「今日倉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禮,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一皮都急得通紅了。

席司,夫人把女兒守志一事,略敘一敘。

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

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為怪。

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侷促,本是能飲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

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鋪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

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

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

假公子心中暗喜。

只見丫鬟來稟:「東廂內鋪設己完,請公子安置。」

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兒進房,趕去侍嬸,開了箱籠,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一交一 付女兒,說道:「做娘的手中只有這些,你可親去一交一 與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

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

夫人道:「我兒,禮有經權,事有緩急。

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與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裡藏去,不可露人眼目。

阿秀聽了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

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

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與公子敘話。

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一交一 談。」

管家婆己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只是不睡。

果然,一更之後,管家婆捱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

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

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一溫一 存絮話!這裡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

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

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一交一 流。

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氣,揩眼淚縮鼻涕,許多醜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待綽趣,盡他受用。

管家婆在房門外聽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灑惶,墮下幾點淚來。

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

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與假公子,再一囑付,自不必說。

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兒吹滅苦要求歡。

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聽見了,壞了大事,只得勉從。

有人作《如夢令》詞云: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

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被。

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終有後悔。

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一團一 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萬無一失。

幹不合,萬不合,教女兒出來相見,又教女兒自往東廂敘話。

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

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閒話休題。

且說的話柄。

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兒的終身。

閒話休題。

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鬆那小姐去了。

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

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準備,休得怠慢。」

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後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自自裡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萬分僥倖。

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

聽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

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乾淨了。」

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一杯,吃抱了肚裡,直延握到午後,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

姑娘也焦燥起來,教莊家往東村尋取兒子,並無蹤跡。

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兒子衣服有麼?」

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裡,不曾留得鑰匙。」

原來田氏是東材田貢元的女兒,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

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傑,只為一個有司官與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與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極一分辨,得兔其禍。

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兒許他為媳。

那田氏象了父親,也帶一分俠氣,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幹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

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一色 回家。

老娘便罵道:「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裡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裡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

老娘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

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

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一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

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

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兒包好,付與老婆子拿了。

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莊窖送公於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復我一聲,省得我牽掛。」

魯公子非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兒好歹,真假何如。

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看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趕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據,須不是你自輕自賤。

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

倘到後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

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

正是:背後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裡,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

只有頭中分寸不對,不曾借得。

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斗,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壞的去處,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墨兒塗得黑黑的。

只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只怕不正。

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

門公認是生窖,回道:「老爺東莊去了。」

魯公子終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

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

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

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聽說,吃了一驚,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

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兒。

前夜是胖胖兒的,黑黑兒的巾;如今是自自兒的,瘦瘦兒的。」

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後堂,從簾內張看,果然不是了。

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

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樣子。

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司,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

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裡來的?」

慌忙轉身進房,與女兒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了。

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

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

阿秀聽罷,呆了半晌。

那時一肚子情懷,好難描寫:說謊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體,痛癢難言。

喜得他志氣過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親且與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

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

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

公子道:「魯某只為家貧,有缺禮數。

蒙岳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

夫人自覺惶傀,無言可答。

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

阿秀站住簾內,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圖鄉司,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

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司,有失奔趨。

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

阿秀在簾內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

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

所存金級二股,金鋇一對,聊表寸意。

公子宣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

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裡肯收。

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

公了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

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

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

夫人道:「我母子並無異心。

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

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後,也生退悔之心了?」

勞勞四四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

忽聽得裡面亂將起來,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只見女兒將羅怕一幅,縊死在床 上。

急急解救時,氣己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

魯公子聽小姐纜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門,幾自在廳中嚷刮。

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

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床 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

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

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放聲大哭。

夫人道:「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餡累不小,快請回罷。」

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

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捐淚出門去了。

這裡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

只說女兒不願停婚,自縊身死。

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

後人有詩贊阿秀云:

死生一諾重干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體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歎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麼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

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

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

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歎,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纔表弟在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

梁媽媽道:「昨日去的。

不知什麼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一日,自縊而死。」

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啊呀,可惜好個標緻小姐!」梁媽媽道:「你那裡見來?」

梁尚賓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

梁媽媽大驚,罵道:「沒天理的禽一獸 ,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

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壞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

干禽一獸 ,萬禽一獸 ,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

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裡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氣,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

一腳跌開一房門,揪了老婆頭髮便打。

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兒子出去。

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

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氣又苦,又受了驚,又愁事跡敗露。

當晚一夜 不睡,孝。

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

兩下又爭鬧起來。

田氏道:「你干了虧心的事,氣死了老娘,又來消道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種?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寧可終身守寡,也不願隨你這樣不義之徒。

若是休了到得乾淨,回去燒個利市。」

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了一口氣,真個就寫了離書,手印,付與田氏。

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

出門而去。

正是:

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

可惜田家賢慧大,一場相罵便分離。

話分兩頭。

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兒,無日不哭。

想道:「信是老歐畜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一弊 ,也必然漏洩他人了。」

等丈夫出門拜窖,喚老歐到中堂,再一訊問。

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洩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農,惹出來的好計。

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一日後來的是真公子。

孟夫人肚裡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裡還自任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一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聽說被夫人打壞,動撣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

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

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與知縣訴知其事。

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兒之命。

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

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後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

知縣就喚同公老歐對證。

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裡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松放。

知縣又絢了顧僉事人情,著實用刑拷打。

魯公子吃苦不過,只得招道:「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

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一婬一心,強逼十行奸。

到第一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

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與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

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十律問絞。

一面發在死囚牢裡,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

孟夫人聞知此信大驚,又訪得他家只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

想起:「這事與魯公子全沒相干,到是我害了他。」

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

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

顧僉事愈加忿怒。

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

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於死地。

再說有個陳濂御史,湖廣籍貫,父親與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

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

其時正奉差巡按一江一 西。

未入境時,顧僉事先去囑托此事。

陳御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

蒞任一日,便發牌按臨贛州,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

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

陳御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與你的麼?」

魯學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並無二次。」

御史道:「招上說一日後又去,是怎麼說?」

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

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後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

岳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

小人員身在鄉,一日後方去。

那日只見得岳母,並不曾見小姐之面,這姦情是屈招的。」

御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

魯學曾道:「小姐立在簾內,只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

小人還只認做悔親的話,與岳母爭辨。

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

御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到後園去了。」

魯學曾道:「實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氣,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以致羞憤而死。」

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可曾見魯學曾麼?」

老歐道:「小人不曾面見。」

御史道:「既不曾面見,夜間來的你女憫就認得是他?」

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一之 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

御史道:「相見後,幾時去的?」

老歐道:「聞得裡面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

魯學曾又叫屈起來,御史喝住了。

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

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並不知。」

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後園來尋你?」

老歐道:「我家奶奶著小人畜信,原教他在後園來的。」

御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後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

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兒真假,只怕園中曠野之處,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後園去。」

御史想來,魯學曾與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其中必有情弊。

御史又指著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後園來的,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麼?不要一胡一 亂答應。」

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兒。」

御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卻畜與何人的?」

老歐道:「他家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並無閒人在旁。」

御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

老歐道:「並沒第二個人知覺。」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復老年伯?」

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離城多少?家中幾時畜到信?」

魯學曾道:「離北門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

御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一日後方到顧家,是虛情了。

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麼遲延一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司姑娘家借米。

聞得此信,便欲進城。

怎奈農衫藍縷,與表兄借件遮醜,己蒙許下。

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

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

御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

魯學曾道:「曉得的。」

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

魯學曾道:「名喚梁尚賓,莊戶人家。」

御史聽罷,喝散眾人:「明日再審。」

正是

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

公案見成翻者少,覆盆何處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開掛一面憲牌出來。

牌上寫到:「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懼候另示施行。

本月日。」

府縣官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

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到寬了八分。

一日,聽得門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只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舊布自布道袍,口內打一江一 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趕回,存下幾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兒,情願讓些價錢。

眾人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一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幾時還不得動身。

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

梁尚賓聽了多時,便走出門來問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

客人道:「有四百餘匹,本錢二百兩。」

梁尚賓道:「一時司那得個主兒?須是肯析些,方有人貪你。」

客人道:「便析十來兩,也說不得。

只要快當,輕鬆了身子好走路。」

梁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翻復細看,口裡只誇:「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個會頭的,只管翻亂了我的布包,擔閣人的生意。」

梁尚賓道:「怎見得我不像個買的?」

客人道:「你要買時,借銀子來看。」

梁尚賓道:「你若加二肯析,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

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那裡折得起加二?況且只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擔閣了。

我說不像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兒去。」

梁尚賓聽說,心中不忿;又見價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

客人道:「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

梁尚賓定要析四十兩,客人不肯。

眾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

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一交一 易罷。」

客人初時也不肯,被眾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

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趕路。」

梁尚賓道:「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幾件首飾,可用得著麼?」

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只要公道作價。」

梁尚賓邀入客坐,將銀子和兩對銀鐘,共兌准了一百兩;又金首飾儘教搬來,眾人公同估價,勾了七十兩之數。

與客收訖,一交一 割了布匹。

梁尚賓看這場一交一 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

正是:貪癡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

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御史裝的。

他托病必門,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干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

他俏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干戶就份做小郎跟隨,門子只做看船的小廝,並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梁尚賓名字,就著聶干戶密拿。

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

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賓己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

御史忙教擺酒後堂,留顧僉事小飯。

坐司,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

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鮑案,要劊個明白。」

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鍾二對,及許多首飾,送與顧僉事看。

顧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驚問道:「那裡來的?」

御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只在這幾件東西上。

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釋此不決之疑。」

御史分付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複審。

御史且教帶在一喚梁尚賓當面,御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僉事家,幹得好事!」梁尚賓聽得這句,好似春天裡聞了個霹雷,正要硬著嘴分辨。

只見御史教門子把銀鍾、首飾與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那裡來的?」

梁尚賓抬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只叫:「小人該死。」

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

梁尚賓抬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只叫:「小人該死。」

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

梁尚賓料賴不過,只得招稱了。

你說招詞怎麼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二隻為證:

寫供狀,梁尚賓。

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曰他助行聘。

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

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

因留宿,有了奸騙情。

一日後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詞,喚園工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司園上假公子的,可是這個人?」

老鷗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

御史喝教室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極打開,就套在梁尚賓的身上。

合依****論斬,發本監候處決。

布匹百匹,退出,仍給鋪戶取價還庫。

其銀兩、首飾,給與老歐領回。

金級、金鋇,斷還魯學曾。

懼釋放寧家。

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

正是:

奸細明鏡照,恩喜覆盆開。

生死懼無憾,神明育史台。

卻說顧僉事在後堂,聽了這番審陸,驚駭不己。

候御史退堂,再一稱謝到:「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幾無所伸矣。

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

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

顧僉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幾件在彼。

再望老公祖一併逮問。」

御史道:「容易。」

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余贓回報。

顧金事別了御史自回。

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收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

梁尚賓正懷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

知縣當時金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

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搜身邊,針指度日。

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

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

當時帶了休書上轎,逕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

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

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緻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

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

因惡夫所為不義,只恐連累,預先離異了。

賈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

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是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

便叫道:「我兒,有甚話說?」

只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一身 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

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

幸得暴自了,只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

母親苦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

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

說罷,跌倒在地。

夫人也哭昏。

管家婆和丫鬟、養娘都一團一 聚將來,一齊喚醒。

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

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眾丫鬟勸住了。

夫人悲傷不己,問田氏:「可有爹娘?」

田氏回說:「沒有。」

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義女肯麼?」

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

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

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干,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迭與縣官,求他兔提,轉回察院。

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

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干叮萬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

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

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事。

魯公子再一推辭不過,只得允從。

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

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說贅個秀才,並不說真名真姓。

到完婚以後,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

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

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傢俬,發憤攻書。

顧僉事見他一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

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把。

梁尚賓子孫遂絕。

詩曰:

一夜 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

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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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第四卷 閒雲年庵阮三冤債第五卷 窮馬週遭際賣縋(食旁)媼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兒第七卷 羊角哀捨命全交第八卷 吳保安棄家贖友第九卷 裴晉公義還原配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傢俬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第十六卷《巨卿雞黍死生交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第二十卷 陳從善梅嶺失渾家第二十一卷 臨安裡錢婆留發跡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第二十五卷 晏平仲二桃殺三士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第三十二卷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第三十四卷 李公子救蛇獲稱心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第四十卷 沈小霞相會出師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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