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廂記
第二本 崔鶯鶯夜聽琴雜劇 第一折
[孫飛虎上開]自家姓孫，名彪，字飛虎，方今天下擾攘。
因主將丁文雅失政，俺分統五千人馬，鎮守河橋，劫擄良民財物。
近知先相國崔玨之女鶯鶯，眉黛青步顰，蓮臉生春，有傾國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顏，現在河中府普救寺借居。
我心中想來：當今用武之際，主將尚然不正，我獨廉何為？大小三軍，聽吾號令：人盡銜枚，馬皆勒口，連夜進兵河中府！擄鶯鶯為妻，是我平生願足，
[下]
[法本慌上]誰想孫飛虎將半萬賊兵圍住寺門，鳴鑼擊鼓，吶喊搖旗，欲擄鶯鶯小一姐為妻。
我今不敢違誤，即索報知夫人走一遭
[下]
[夫人慌雲]如此卻怎了！俺同到小一姐臥房裡商量去。
[下]
[旦引紅一娘一上去]自見了張生，神魂蕩漾，情思不快，茶飯少進。
早是離人傷感，況值暮春天道，好煩惱人也呵！
好句有情憐夜月，落花無語怨東風。
[仙呂]
[八聲甘州]懨懨瘦損，早是傷神，那值殘春。
羅衣寬褪，能消幾度黃昏？風裊篆煙不捲簾，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語憑闌干，目斷行雲。
[混一江一龍]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池塘夢曉，闌檻辭春；蝶粉輕沾飛絮雪，燕泥香惹落花塵；系春一心情短柳絲長，隔花一陰一人遠天涯近。
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一精一神。
[紅雲]姐姐情思不快，我將被兒薰得香香的，睡些兒。
[旦唱]
[油葫蘆]翠被生寒壓繡裀，休將蘭麝薰；便將蘭麝薰盡，則索自一溫一存。
昨宵個錦囊佳制明勾一引，今日玉堂人物難親近。
這些時坐又不安，睡又不穩，我欲待登臨又不快，閒行又悶。
每日價情思睡昏昏。
[天下樂]紅一娘一呵，我則索搭伏定鮫綃枕頭兒上盹。
但出閨門，影兒般不離身。
[紅雲]不干紅一娘一事，老夫人著我跟著姐姐來。
[旦雲]俺一娘一也好沒意思！這些時直恁般堤防著人；小梅香伏侍得勤，老夫人拘束得緊，則怕俺女孩兒折了氣分。
[紅雲]姐姐往常不曾如此無情無緒；自見了那張生，便覺心事不寧，卻是如何？
[旦唱]
[那吒令]往常但見個外人，氳的早嗔；但見個客人，厭的倒褪；從見了那人，兜的便親。
想著他昨夜詩，依前韻，酬和得清新。
[鵲踏枝]吟得句兒勻，念得字兒真，詠月新詩，煞強似織錦回文。
誰肯把針兒將線引，向東鄰通個慇勤。
[寄生草]想著文章士，旖旎人；他臉兒清秀身兒俊，一性一兒一溫一克情兒順，不由人口兒裡作念心兒裡印。
學得來「一天星斗煥文章」，不枉了「十年窗下無人問」。
[飛虎領兵上圍寺科]
[下]
[卒子內高叫雲]寺裡人聽者：限你每三日內將鶯鶯獻出來與俺將軍成親，萬事干休。
三日後不送出，伽藍盡皆焚燒，僧俗寸斬，不留一個。
[夫人、潔同上敲門了]
[紅看了雲]姐姐，夫人和長老都在房門前。
[旦見了科]
[夫人云]孩兒，你知道麼？如今孫飛虎將半萬賊兵圍住寺門，道你「黛青顰，蓮臉生春，似傾國傾城的太真」，要擄你做壓褰夫人。
孩兒，怎生是了也？
[旦唱]
[六玄序]聽說罷魂離了殼，現放著禍滅身，將袖梢兒搵不住啼痕。
好教我去住無因，進退無門，可著俺那堝兒裡人急偎親？孤孀子母無投奔，赤緊的先亡過了有福之人。
耳邊廂金鼓連天震，征雲冉冉，土雨紛紛。
[篇]那廝每風聞，一胡一雲。
道我「眉黛青顰，蓮臉生春，恰便是傾國傾城的太真」；兀的不送了他三百僧人？半萬賊軍，半霎敢剪草除根？這廝每於家為國無忠信，恣情的擄掠人民。
更將那天宮般蓋造焚燒盡，則沒那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燒屯。
[夫人云]老身年六十年，不為壽夭；奈孩兒年少，未得從夫，卻如之奈何？
[旦雲]孩兒有一計，想來只是我與賊漢為妻，庶可免一家兒一性一命。
[夫人哭科]俺家無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捨得你獻與賊漢，卻不辱沒了俺家譜！
[潔雲]俺同到法堂上兩廊下，問僧俗有高見者，俺一同商議個長便。
[同到法堂科]
[夫人云]小一姐卻是怎生？
[旦雲]不如將我與賊人，其便有五。
[後一庭花]第一來免摧一殘老太君；第二來免殿堂作灰燼；第三來諸僧無事得安存；第四來先君靈柩穩；第五來歡郎雖是未成一人，
[歡雲]俺呵，打甚麼不緊。
[旦唱]須是崔家後代孫。
鶯鶯為惜己身，不行從著亂軍：諸僧眾污血痕，將伽藍火內焚，先靈為細塵，斷絕了一愛一弟親，割開了慈母恩。
[柳葉兒]呀，將俺一家兒不留一個齠齔，待從軍又怕辱沒了家門。
我不如白練套頭兒尋個自盡，將我一屍一櫬，獻與賊人，也須得個遠害全身。
[青歌兒]母親，都做了鶯鶯生忿，對旁人一言難盡。
母親，休一愛一惜鶯鶯這一身。
您孩兒別有一計；不揀何人，建立功勳，殺退賊軍，掃蕩妖氛；倒陪家門，情願與英雄結婚姻，成秦晉。
[夫人云]此計較可。
雖然不是門當戶對，也強如陷於賊中。
長老在法堂上高叫：「兩廊免疫力俗，但有退兵之策的，倒陪房奩，斷送鶯鶯與他為妻。」
[潔叫了，住]
[末鼓掌上雲]我有退兵之策，何不問我？
[見夫人]
[潔雲]這秀才便是前日帶追薦的秀才。
[夫人云]計將安在？
[末雲]「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賞罰若明，其計必成。」
[旦背雲]只願這生退了賊者。
[夫人云]恰才與長老說下，但有退得賊兵的，將小一姐與他為妻。
[末雲]即是恁的，休唬了我渾家，請入臥房裡去，俺自有退兵之策。
[夫人云]小一姐和紅一娘一回去者！
[旦對紅雲]難得此生這一片好心！
[賺煞]諸僧眾各逃生，從家眷誰偢問，這生不相識橫枝兒著緊。
非是書生多議論，也堤防著玉石俱焚。
雖然是不關親，可憐見命在逡巡，濟不濟權將秀才來盡。
果若有《出師表》文嚇蠻書信，張生呵，則願你筆尖兒橫掃了五千人。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