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

古籍查詢

輸入需要查詢的關鍵字:

《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兒女英雄傳

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

上回書從安公子及第榮歸一直交代到他回書房就寢。

次日清晨,他夫妻三個還不曾出臥房,那長姐兒早打扮得花枝招展,過來叩謝二位一奶一奶一昨晚賞的吃食。

她進門不曾站住腳,便匆匆的到了東裡間兒,見花鈴兒、柳條兒才在南一床一上放梳妝匣兒,她便問:" 二位一奶一奶一都沒起來麼。

" 兩個丫鬟,這個和她點點頭兒,那個卻又和她搖搖手兒。

她正不解,便聽何小一姐在屋裡咳嗽,叫了聲:" 來個人兒啊!" 花鈴兒答應一聲,她忙去打起臥房簾子來;只見何小一姐穿著件湖色短袖衫兒,一手扣著胸門兒紐子,一手理著鬢角兒,兩個眼皮兒,還睡得楞楞兒。

從臥房裡出來,見了她,便低聲兒和她笑道:" 敢是你都打扮得這麼梳光頭,洗淨臉兒的了!我們今兒可起晚了。

" 她見大一奶一奶一低言悄語的說話,便知爺還不曾睡醒,一面謝一奶一奶一昨日賞的吃食,一面也俏說道:" 一奶一奶一別忙,早呢!老爺、太太都沒起來呢!太太昨晚兒上就說了,說爺和二位一奶一奶一,家裡外頭都累了這麼一陣子,昨日又整整的忙了一天。

太太還說,自己也乏了,今日要晚著些兒起來,為的是省了爺一奶一奶一忙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刻再請呢!" 何小一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張小杌子來,叫她坐下;她且不坐下,只在那裡幫著花鈴兒放漱口水,揭刷牙粉盒兒,遞手巾。

恰好華一媽一媽一從外頭托進一蒲包兒玫瑰的在兒,她見了,從摘花簪兒裡,拿起花簪兒來,就蹲在炕沿兒跟前,給大一奶一奶一穿花兒。

何小一姐又叫柳條兒說:" 把你一奶一奶一的煙袋拿一根來,給你姑一娘一裝袋煙。

" 她忙道:"你等等兒,讓我先過去見見一奶一奶一去。

" 說著,站起就往那屋裡跑。

何小一姐忙道:" 你回來吧!她一會兒橫豎也到這兒來梳頭,你在這兒等著見吧!" 她一聽,料是大爺在那屋裡歇,便不好過去。

一時柳條兒裝了煙來,她穿好了花兒,便坐在那小杌子兒上一抽一著煙兒,說起昨日老爺、太太怎麼歡喜。

又說:" 這都是爺一奶一奶一的孝心,奴才們的造化。

" 何小一姐一面梳著頭,也和她一問一答的談著。

看了看鐘,便和柳條兒說:" 你也該請起一奶一奶一來梳頭了。

" 才說著,便聽得張姑一娘一低聲兒叫人。

她聽了聽那聲音,好像也在這邊臥房裡。

正待要問,果見柳條兒走到那個曲尺格子跟前,隔著簾兒說:" 一奶一奶一叫奴才呀?" 只聽張姑一娘一問道:" 我這副腿帶兒,怎麼兩根兩樣兒呀?

你昨兒晚上困得糊里糊塗的,是怎麼給拉岔了?" 柳條兒道:" 昨日晚上,是一奶一奶一自己歸著的,奴才沒動啊!怎麼會打岔了呢?不然,奴才先拿出一副來,一奶一奶一先換上吧!" 張姑一娘一還沒及答應,何小一姐這裡聽了,自己伸出小腳兒來,看了一眼,不禁笑道:" 柳條兒呀!叫你們一奶一奶一先那麼將就著扎上,回來再說吧!我腳上這副,也是兩樣兒呀!" 便聽張姑一娘一在屋裡嗤的笑了一聲。

不多的工夫,一揉一著雙眼睛,也從這邊臥房裡出來,見了長姐兒說道:" 喲!敢是你在這兒呢!虧得是你,你瞧……" 才說得" 你瞧" 兩個字,也早明白了。

長姐兒一面謝這位大一奶一奶一昨日賞的吃食,一面說道:" 本來呀,二位一奶一奶一一天到晚,這是多少事,上頭應酬著幾位老家兒,又得張羅爺,那裡還能照應到這些零碎事兒呢!" 二位大一奶一奶一,不覺被她恭維得大樂。

何小一姐一時梳完了頭,轉過身來要洗臉;長姐兒忙上去替挽袖子,卻一眼看見大一奶一奶一的汗衫兒袖子上頭,蹭了塊胭脂,她笑問道::" 喲!一奶一奶一這袖子上,怎麼了?回來換一件吧!

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

" 何小一姐低頭看了看說:" 可不是,這又是我們花鈴兒千的。

我也不懂,疊衣裳,總一愛一叼在嘴裡疊,怎麼會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兒早起才換上的,這是什麼工夫給弄上的?" 花鈴兒只不敢言語。

張姑一娘一道:" 姐姐別竟說她一個兒,我們柳條兒也是這麼個一毛一病兒;不信瞧我這袖子,也給弄了那麼一塊。

" 說著,揪只汗衫兒袖子,翻來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著。

自己嗯了一聲,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絛子,不禁笑著問何小一姐:" 姐姐!你老人家別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吧?" 何小一姐道:" 這都是新樣兒了,你穿得好好兒的衣裳,我怎麼會抓了來穿上呢?" 說著,又拉著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嗎?不由得嗤的一聲道:" 我說只覺著這領子怪掐得慌的呢!真個的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鬧得這麼亂糟糟的!" 說完,兩個人只對瞅著笑。

長姐兒聽了這話,就排揎起花鈴兒、柳條兒來了,說:" 你們倆說吧,你們倆該抱怨姑姑的嘴碎!大凡主兒貼身兒的東西,全靠咱們當丫頭的經心,都要像你們倆這麼當差使,不用說了,明兒個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認岔了還不知道呢!" 一陣奚落,奚落得兩個傻丫頭只撅一著個嘴。

正說著,公子也憋著一腦門子的困,趿著雙鞋兒從臥房裡出來,看見長姐兒在這裡,笑道:" 哦!這麼早就有客來了。

" 長姐兒見大爺出來,連忙站起來,把煙袋順在身旁,只規規矩短的說了句:" 爺起來了。

" 此外再沒別的瑣碎話,還帶管著雙眼皮兒,把個臉兒繃得連些裂紋也沒有。

這個當兒,張姑一娘一又讓她說:" 你只管坐下,咱們說話兒,不則……" 她便說道:" 請二位一奶一奶一梳頭吧!鍾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過去了。

" 說著,把手拿著的煙袋,遞給柳條兒,還說:" 你可給一奶一奶一吹乾淨再裝。

" 說罷,這才甩著雙寬袖口兒,咯登著兩隻小底托兒得意洋洋的去了。

閱者,看了長姐兒這節事,才知聖人教誨無微不至。

聖人曾有兩句話說道是:" 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

"長姐兒此來,雖不知她心裡為著何來;只就面子上講,昨晚二位一奶一奶一,只不過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雞鳴而起,到寢門來謝,君子亦曰知禮。

不想她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個燕北閒人誤打誤撞的捉住了,借此斡旋了他的有餘不盡的文章,倒顯得長姐兒此來,似乎覺道:" 未免有些不放心那個。

" 豈不就叫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然則毀譽之來,毫無定評卻叫人從那裡自一愛一起,斯其故惟聖人知之。

故誡人曰:" 吉凶悔吝,生乎動。

" 安公子自從點了翰林,丟下書本兒,出了書房,只這等撒和了一回,早有他那班世誼同年,見他翩翩丰度,藹然可親,都願和他親近起來了。

今日這家來請宴會,明日那個請閒遊,把個公子應酬得沒些空閒。

他看了看所謂外間這車馬衣服、亭台宴飲的繁盛,其風味也不過如此,便想道:" 自己眼下,雖然交過這個讀書排場,說不得士不通經,不能致用;但是通經不能通史,也不過作一個朝廷不甚一愛一惜之官;便是通經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於時無補。

要只這等和他雲遊下去,將來自己到了吃緊關頭,難道就靠寫兩副單子對聯,作幾句文章詩賦,便好去應世不成?" 想到這裡,自己便把家藏的那《廿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開國方略》、《大清會典》、《律例統纂》、《三禮匯通》甚至漕運治河諸書,凡是眼睛裡向來不曾經過的東西,都搬出來放在手內當作閒書,隨時流覽;偶然遇著個未曾經歷無從索解的去處,有他家現供養著安老爺那等一位不要修饌的老先生,可以請教。

更兼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無論什麼疑難,每問必知,據知而答,無答不既詳且盡,並且樂此不疲。

因此他父子就把這樁事作了個樂敘天倫的日行工夫,倒也頗不寂寞。

公子從此胸襟見識,日見擴充,益發留心庶務。

一日,他闔家正在無事閒談,舅太太、張太太也在座,只見家人晉陞,拿著一封信和一個手版進來回說:" 鄧九太爺從山東特遣人來,給老爺、太太賀喜;說還有點土物兒,後頭走著呢!來人先來請安投信。

" 說著,便把那信和手版捧著遞給公子,送上老爺去一看,只見手版上寫著:" 武生陸保安。

" 便說道:"他家幾個人,我都已見過,只不記得他們的姓名;這是那一個?怎的又是個武生呢?" 公子道:" 這個就是九公那個大徒弟,綽號叫個大鐵錘的。

" 老爺一時也想起來,說:" 莫不是我們在青雲堡住著,九公把他找來演錘給我們看看,他一錘打碎了一塊大石頭的那人?" 公子道:" 正是。

" 老爺道:" 這人也是好個身材相貌!" 公子道:" 聽講究起來,這人的本領大得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錘之外,登山入水,無所不能;遇著件事,並且著實還有點把握,還不只專靠血氣之勇。

" 老爺點了點頭。

這個當兒,公子已經把那封信的外皮兒拆開。

老爺接過來,細看了看那箋子上寫的" 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啟" 一行字,說道:" 大奇!這封信竟是老頭兒親寫的,虧他怎的會有這個耐煩兒?" 因拆開信看,只見裡頭寫道是:愚兄鄧振彪頓首拜上老弟大人安好,並問弟一婦大人安好,大賢侄好,二位姑一奶一奶一好,舅太太和二位張親家都替問安。

敬啟者:彼此至好,套言不敘,恭維

老弟大人,貴體納福,闔府吉祥如意是荷。

愚兄得見金榜題錄,知大賢侄高點探花,獨佔鰲頭,可喜可賀,愚兄不勝欣喜。

此乃天從人願,實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真乃可喜可賀之至。

愚兄本當親身造府賀喜;但因有小事,難以分身,望祈原諒。

今特遣小徒陸保安進京,代賀一切;不盡之言,一問可知。

再帶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鵝一毛一,笑納可也。

小婿、小女、二姑一娘一都給闔府請安,外有他等給二妹一子並眾位捎去的東西,都有清單可憑。

再問二妹一子,大內的上好胎產金丹九合香,求見賜,不拘多少,都要真的。

千萬千萬,務必務必,都交小徒帶回。

順請安好!不一。

愚兄鄧振彪再拜。

吉日泐。

再,二位姑一奶一奶一可曾有喜信兒否?唸唸。

又筆。

後頭還打著虎臣兩個字的圖書,和他那" 名鎮江湖" 的木頭戳子。

安老爺見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兒八行書,前後錯落添改,倒有十來處,依然還是別字連篇,只點頭歎賞。

公子在一旁看了,卻忍不住要笑。

老爺道:" 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個脾氣一性一格兒,竟能低下頭,靜著心,寫這許多字,這是甚麼樣的至誠!" 說著,又看禮單,見開頭第一筆寫著是:" 鶴鹿同春".老爺就不明白,說:" 甚麼是鶴鹿同春啊?" 又往下看去,見是" 孔陵蓍草,尼山石硯,《聖跡圖》,萊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

" 其餘便是山東棉綢、大布,恩縣白面掛面,耿餅,焦棗兒,巴魚子,鹽磚。

看光景他大約是照著《縉紳》,把山東的土產,揀用得著的,亂七八糟都給帶來了,卻又分不出什麼是給誰的。

老爺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給太太聽。

公子將信念完,只剩得後面單寫的那行不曾念。

這個當兒,金、玉姐妹也急於要看那封信,公子見她兩個要看,便把信遞給她兩個說:" 九公盼著你們兩個的很呢!快看去吧!" 何小一姐自來快人快一性一,伸手就先接過去。

公子說:" 你先瞧這篇兒。

" 她一瞧兒,見問她兩個有喜信兒沒有,一時好不得勁兒。

虧她機伶,一轉手便遞給張姑一娘一說:" 妹妹你瞧,這是什麼字?" 說著,過去回身就走。

張姑一娘一不知是計,接過去才瞧得一眼,便丟在桌子上說:" 瞧這姐姐。

" 也躲了,和何小一姐湊在一處。

兩人羞得緋紅了臉,低頭而笑。

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來看了看說:" 這也值得這麼個樣兒!" 因把鄧九公問她兩個有無喜信的話,告訴了舅太太、張太太,又和她姐妹說道:"這可真叫人問得怪臊的!也有兩人過來這麼二三年了,還不給我抱個孫子的。

瞧瞧人家尋胎產金丹,想來必是褚大一娘一子有了喜信兒了。

" 舅太太也說:" 真個的呢!" 一句話不曾說完,張太太發了議論,說:" 親家那可說不的呀!這是有個神兒在、神兒不在的事兒,誰有拿手哇?" 好端端的話,被這位太太一下一註解,她姐妹聽了,益發不好意思。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帽子出去,見那陸保安。

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著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生,舉動頗不粗鄙;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陸保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

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便讓他上座。

他那裡肯,說:" 武生的師傅囑咐說:' 武生到了老爺這裡,就同自己的兒女一樣' ,不敢坐。

" 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一子眷口。

陸保安答說:" 他老人家一精一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請安道喜;二來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恭請呢!還說他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輕易得不著好陳酒,求老太爺這裡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船帶回去;不是,他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著。

" 安老爺連說:" 這事容易。

" 因又問起褚一官並褚大一娘一子可有得子的信息。

陸保安回說:" 這倒不知。

" 正說著,那拉東西車輛,以至挑的扛的都來了。

眾家人帶著車伕,一趟一趟,往裡搬運。

安老爺才知道那禮單上的" 鶴鹿同春" ,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我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籠抬了來。

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保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

安老爺這裡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份禮。

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著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著看那對鶴鹿。

老爺於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

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聖跡圖》來,正襟危坐的看。

一時內眷也進屋裡來,一旁看,問長問短。

老爺便從麟現闕里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跡,差得一個年月。

舅太太聽完了,說道:" 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直算得什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什麼叫' 鶴鹿同春'.當下大家說笑一陣。

安太太便把其餘的東西,該歸著的歸著,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那個陸秀才。

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

安老爺閒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保安帶回山東而去。

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閒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城幾次。

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使;因此安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緊接著又有大考的旨意。

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 金頂朝珠掛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遙,忽傳大考魂皆落,禱告神仙也不饒!" 安公子也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與考,便早晚用起功來。

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下本來,又授了講官;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摺謝恩。

謝恩這日,便蒙召見。

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

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從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名裡第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

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

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國子監祭酒。

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不過是個四品京官,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

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是真個官一場如戲了麼?

豈不聞俗語云:" 一命二運三風水" . 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不曾不過數年,出將人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陽功五讀書呢?

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

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國子監祭酒。

這釋褐禮,自然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

這日,狀元、榜眼、探花串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明倫堂參拜祭酒。

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台來;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

狀元率領進士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台升坐,然後恭肅展拜。

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

獨到了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

你道為何?相傳以為祭酒存些謙和,但是一開口,一抬手,便與狀元不利;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守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

偏偏那個狀元,因龍頭屬意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蒼髯老者。

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

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

一時釋褐禮成,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裡耽擱了好幾日了。

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門返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

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乎無愧。

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裡,欣然色喜,自言自語道:" 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招了她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 四樂堂' 匾掛上。

這話其實尖酸可惡,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吧!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和一榜的新進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佔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這話作樂她兩個一番,問問她們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四樂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 公子一路盤算,早到家門。

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話便道:" 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

" 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

待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她姐妹兩個從屋裡迎出來說:" 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 公子道:" 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 她姐妹也道:" 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奉求。

" 公子道:" 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什麼差遣?" 她兩個道:" 且到屋裡再說。

" 公子走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

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素絹,兩邊用鎮紙壓著,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

公子一時不解,問道:" 這是什麼儀注?" 姐妹兩個笑嘻嘻的一齊說道:" 奉求大筆,見賜' 四樂堂' 三個大字。

" 公子斷沒想到城裡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來就叫人家揭了,不禁樂得仰天大笑說:" 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 因又點頭道:" 這正叫作惟識一性一者,可以同一居。

" 張姑一娘一道:" 真個的換了衣裳,為什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 公子道:" 這卻使不得。

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為四樂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吧!" 她姐妹兩個也就一笑而罷。

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早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

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

家中無可慮,自己又極清閒。

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過他,臨期親自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遊,訪訪一路的名勝。

到他那裡,並要多盤桓幾日,舒散舒散。

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

太太快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一一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 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巳辦得停停當當了。

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行裡找了一百二十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

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

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生傳。

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須再備壽禮?" 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駁,只得說:" 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 便不和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帶上了幾百銀子,防著老爺路上要使。

隨叫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一切停當。

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們只帶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兒的廚子、剃頭的去。

又吩咐帶上了那頭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

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概沒管。

到起身這日,安老爺只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遙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路上,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著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坐,只騎著那頭驢兒。

遇各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跡,也要站住考訂。

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

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

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說:"回老爺,走長路兒,可得趁天氣呀!

可能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吧?" 老爺也以為無可不可。

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到涿州關外打早尖。

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 日邊衝要無雙地,天下煩難第一州。

" 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一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擁擠不動。

正在看著,一行車馬進了一座客店。

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

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房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

老爺這趟出來,更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 你只管進來。

" 便問他道:" 這裡今日怎的這等熱鬧?" 跑堂兒的見問,答說:" 州城裡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爺。

" 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又問他說:" 此地可還有什麼名勝?" 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什麼叫作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 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喇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了尖,就打開那廟頭裡過,倒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

那廟裡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一娘一娘一殿;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

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什麼都買不短。

廟後頭攏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什麼今兒逛廟的人更多了呢?" 老爺正覺得他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裡就打聽說:" 什麼叫作希希罕兒?" 跑堂兒的道:" 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參天的一對大風凰。

" 老爺聽了,不禁納罕。

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 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處歇下,也去望望風凰吧!"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便說:" 師爺,信他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

你道為何?

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 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風巢阿閣之後,只於舜時來儀,文王時鳴於岐山,漢以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聞附會。

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

如今鳳凰竟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 鳳鳥不至,吾已矣夫' 之歎。

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朗,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 心裡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

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在旁攔他,因道:"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裡,我又左右閒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

" 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得跳跳躍躍。

只有華忠口裡不言,心裡暗想說:" 我瞧今日這趟,八成兒要作冤!" 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裡,自己便同程相公,帶了華忠、劉住兒和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碗包背壺,還吩咐帶了兩吊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東嶽廟、城隍廟、曹公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

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賣吃食的吆吆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苕帚、簸箕、撣子、一毛一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

那逛廟的人,沒分男一女,出入不斷亂擠;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

華忠道:" 奴才頭裡走著吧!" 說著進山門。

那山門裡便有些賣通草花兒、香草花兒的,並瓷器傢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棗湯的、豆什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熟面的。

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裡圍著吃喝。

程相公此時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張西望。

又聽得那邊吆喝:" 吃酪吧!好個酪哇!" 程相公便問什麼是叫個酪。

安老爺道:" 叫人端一碗你嘗嘗。

" 說著,便同他到鐘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

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更覺可一愛一。

接過來就嚷道:" 啊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沖沖吃吧!" 安老爺說:" 不妨,吃下去並不冷。

" 他又拿那個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裡。

才放進去,就嚷道:" 啊!原來是牛一奶一!" 便扯牙咧嘴的吐在地下。

安老爺道:" 不能吃,倒別勉強。

" 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

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

一進去,安老爺看到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一精一怪,便覺得不然說:" 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 程相公道:" 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

" 老爺因問:" 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 程相公道:" 喲!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調和了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拿那雨傘的便是個雨。

" 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對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連點頭說:" 講得有些道理。

" 因又問:" 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 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說:" 正是,他手裡只拿了一條很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

" 劉住兒說:" 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

" 老爺說:" 亂道。

" 因捻著鬍子,望了會子,說道:" 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

" 程相公道:" 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個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得合到一處呢?" 老爺道:" 哎喲!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二震,兩韻雙收同義的麼?" 老爺只顧和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只好跟在後頭站住。

再加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

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 走著逛啦!走著逛啦!要講究這個,自家圈兒裡,找個學房講去。

這廟裡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夥兒熱鬧熱鬧眼睛,別招人怨。

" 老爺連忙就走,程相公還在那裡打聽說:" 什麼叫作熱鬧眼睛?"華忠拉了他一把說:" 走吧!我的大叔!"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大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

只見正中一條甬路正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料貨的,台階兒上也擺著些碎貨攤子。

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只見殿前放了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去。

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裡點著香,磕著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裡,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在滿地,大家踱來踱去,只不在意。

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 啊喲!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什麼?" 說著,便叫華忠說:" 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護裡焚化了。

" 華忠一聽,心裡說道:" 好!我們爺兒們,今日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字紙來了?"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擄起來,送到爐裡去焚化。

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乾淨,自己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麻花兒,也彎著腰一張張的揀得不了。

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 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揀在爐裡焚了它好。

" 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為不理的,倒笑他是個書獃子的。

那知他這書獃子這陣呆,倒正是場" 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 的功德。

安老爺揀完了字紙,也已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摸出小手巾兒來擦著,程相公又叫道:" 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去。

" 老爺詫異道:" 那位黃老爺?" 華忠道:" 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

" 安老爺道:" 東嶽大帝,是為發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 程相公道:"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

" 老爺愣了一愣說:" 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考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怎講!" 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一娘一娘一殿。

只見這殿裡打金錢眼的,又有捨了一吊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

那殿裡拴娃娃的。

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頭來,說是還願心的。

沒男沒女,挨肩擦背,擁擠在一處。

老爺看了,便說:" 我們似乎不必昆這班人亂擠去了吧!" 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一娘一娘一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只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

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 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裡靜一靜兒吧!" 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

" 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裡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

老爺說:" 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一性一都交給我,你們去逛你們的。

" 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這裡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 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通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 想到這裡,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裡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樑上一撲,緊接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聲:" 哎呀,我的乖乖!" 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幾不曾沖個觔斗。

當下吃一大驚,暗想:" 我自來不會和人玩笑,也從沒人和我玩笑,這卻是誰?" 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

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踹在老爺腳上那個跺指兒雞眼上;老爺疼得握著腳,哎呀了一聲。

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一娘一娘一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

只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鞋兒。

老爺轉過身來才和她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裡直灌不算外,還夾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

又看了看她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一浪一氣。

且不必論她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

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 這……這……這是怎麼講!" 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臉上有些下不來,只聽她口兒嘈嘈道:" 那兒呀?剛才不是我們打伙兒從一娘一娘一殿裡出來,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頦兒,盡著瞧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什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頦兒,一頭兒就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著條一浪一狗,叫我一腳,就踹了它爪子上了。

要不虧我躲得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你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裡,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裡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能了。

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

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單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裡子、西湖色的濮縣綢的半大裌襖兒,並不穿裙子,露出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縐散腿褲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右手擎著極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拴在鐲子上;左手是撬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頭棍兒舉著;梳著大松的髻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

不必開口,兩條眉一毛一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機伶得就像會聽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裡先帶點嚷兒,嗓子裡還略沾點兒腔調。

她見那矮胖女人和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 老爺子,你老別計較她,她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踹了人家腳,倒和人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是新兒的鞋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爺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撣了吧!" 說著,就把手裡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

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她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裡一陣亂忙,就接過來了。

這個當兒,她蹲身下去,就拿那條手巾給老爺撣鞋子上的那塊泥。

只她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奇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子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

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她一隻手攀住腳後跟,嘴裡還斜銜著根長煙袋,揚著臉兒說:" 你到底撬起點腿一兒來呀!" 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裡亂跳,說不得話,只說:" 豈敢!豈敢!" 她道:" 這又算個什麼兒呢,大夥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 老爺好容易等她撣完了那雙鞋子,鬆開手站起來,自己是急於要把手裡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她好走。

她且不接那花兒,說道:" 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

" 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頭上退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裡一面說道:" 老爺子,你老方才時候是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一娘一娘一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

" 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 你老瞧我倒有兩月來的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瞧瞧老一娘一娘一這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的兩句書,直到這個場中,還絕口不肯撒個謊,說我不識文,我不斷字。

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

可奈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好容易才找著了" 病立痊,孕生男" 六個字。

忙說:" 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

" 那媳婦子又不懂這句文話兒,說:" 你老爺叫我弄什麼行子?" 這才急出老爺的實話來了,說:" 一定恭喜的。

" 她這才歡喜,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

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來說:" 你老索一性一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她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 准養小子。

" 那班婦女見老爺斷得這等准,轟一聲都圍上來了。

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她也點著頭兒說:" 喜呀!這是老一娘一娘一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太爺字解得開呀!"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

老爺這個玩兒鬧不開了,連說:" 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裡一娘一娘一的簽靈得很呢!凡是你們一齊來求籤的,都要養小子的。

" 不想這班人裡頭,夾一著個靈官廟的姑子,她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三色挖攘僧鞋,頭戴一頂月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練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青緞子膏藥。

她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 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借小子去呀?" 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著,說道:" 師傅叫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來的呢!" 那矮胖女子便向那姑子嘈嘈道:" 你罷呀!你們那個廟裡,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怎麼說呢?" 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說:" 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 才說到這裡,又一個過去摀住她的嘴,說道:" 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葷看人家笑話。

" 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

老爺受這場熱窩,心裡下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也要算小小一個果報。

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方才原座的那個地方兒。

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

華忠一見老爺,就問:" 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 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什麼時候,早巳去了個蹤影全無。

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幾不好和華忠說。

呆了半天,只得說道:" 我方才剛到碑頭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道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 那華忠急了說:" 這不是丟一了嗎?等奴才趕下去。

" 老爺連忙攔住說:" 這又什麼要緊,你曉是什麼人拿去,又那裡去找?" 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說道:" 老爺只管這麼寬恩,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什麼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一了!" 老爺道:" 這話好糊塗,方才是我自己在這裡看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干正經的,看鳳凰去吧!" 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見那裡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

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燈子的攤子上講價兒。

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贍禮的個文昌閣,抹門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裡,圍著個破藍布帳子,裡面鑼鼓喧天,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裡嚷道:" 撒官板兒,列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

"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

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渣兒,也包了頭,穿了綵衣,歪在那個早船上。

一手托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許多百媚千嬌的醜態來。

鬧了一陣,又聽那個打鑼的嚷道:" 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大爺們瞧飛蝴蝶兒了。

" 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風凰單展翅,連忙回身就走,說道:" 無恥之至矣!" 華忠唉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

他看那光景,禁不得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安靜多了。

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有猜燈虎兒的;有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兒踢球的。

只那南邊兒,靠著東牆圍著個帳子,約莫裡頭是個書場兒。

北邊卻圍著簇新的大藍布帳子,那帳子兒的外頭,也站著兩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倒像四川、雲、貴一路的人。

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 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

這對飛禽,是不輕易得見的,請看看。

" 程相公聽見便道:" 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

" 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裡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裡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一鳥。

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說道:" 這不是咱們城裡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是鳳凰呀?" 安老爺這才後悔:" 這趟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 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裡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未可知,因說:" 我們回店去吧!" 華忠說:" 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

" 在這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

老爺正不耐煩,便說:" 這就是方纔那碗酪吃的。

" 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裡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 那裡好出大恭?我也去。

" 老爺聽說,便說道:" 索一性一請師爺也方便了來吧!我借此歇歇兒也好。

" 華忠滿院子裡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座兒來,說:"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去吧!"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

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一靠東牆根兒。

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幾條板凳,那板凳上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

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

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二三百零錢。

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

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頂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戴著一圈兒狗蠅鬍子。

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右手裡掐著副簡板,卻把左手拍著鼓。

只聽他扎崩崩、扎崩崩打著,在那裡等著攢錢。

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科道: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一夢婆。

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只因作了半世懵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

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聵聾,破除煩惱,這也叫作:" 只詩如此,無可奈何!" 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鼓。

安老爺向來於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

老爺看了,早就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裡,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

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什麼。

只聽他唱道:鼓蓮蓬,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一態中,游絲萬丈飄無定。

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裡暗說:" 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

"因又聽他往下唱道: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帳;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李唐、趙宋風吹一浪一。

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千秋最苦英雄漢。

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 這兩段自然要算歷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說了。

" 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 怎如他,織耕圖!" 安老爺才聽這句,不覺讚道:" 這一轉轉得大妙!" 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怎如他,織耕圖;一張機,一把鋤,兩段便是擎天柱;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和豳酒半壺,兒童鬧擊迎年鼓。

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遙,漁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銜杯敢把王侯笑。

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世間最好騎牛穩。

日西沉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噴噴。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說:" 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吧!" 老爺此時倒有點兒不肯走了,點點頭,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羨高風,隱逸流;往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閒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雲多不礙梅花瘦。

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裡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壚,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卦中奇耦閒休問,時底枯榮任幾回,傾囊拼作千場醉。

不怕你天驚不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髮鬚眉在;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

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鬟,葫蘆一個斜肩掛;擔頭不賣房一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隨緣便是長江去。

聽說著他結茅雲,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嚇猿起;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此中無限英雄淚。

收拾起浮生閒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 這番閒話,君聽不是閒饒舌。

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俺只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

" 唱完了。

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說道:" 獻醜獻醜!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

" 眾人各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

華忠也打串兒上擄下幾十錢來,給那個打錢兒的。

老爺正在那裡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成十三折譜成的。

早覺這斷斷不是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他。

見華忠只給他幾十文,就說道:" 你這人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回頭看看了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因問," 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 不想問了問,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

程相公道:" 老伯要用,吾這裡有銀子可好?" 老爺大喜說:" 更好。

" 及至他從順袋裡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

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小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道:" 哎!路盡才知蜀道平,恩深便覺秋雲厚。

" 忽然兩淚直流,把那個粉臉兒沖得一行一道的,益發不成個模樣。

他忙忙的用道袍袖子沾了一沾,往前走了兩步,向安老爺深深打了一躬說:" 恩官厚賜,貧道在這裡稽首了。

" 安老爺聽他說了這蜀道秋雲兩句,覺得這道士不是個蠢人;或者這道情竟是他自己一片哀怨,也不可知。

便覺得他雖是個道士,也不甚討厭,連忙還了他個揖。

華忠一旁看見,口裡咕嚕道:" 得了,我們老爺索一性一越交越腳高了。

" 便走上去,直撅撅的說道:"回老爺,這天西北陰上來了,咱們可沒帶雨傘哪!" 老爺看了看西北上,果然有些陰過來,便不及和那道士細談,同了程相公一行人,出了天齊廟的那個後門兒,一路回店裡來。

梁材在店裡已經叫廚子把老爺的晚飯備妥,又給老爺煮下羊肉,打點了幾樣兒路菜;照舊有他店裡的頓飯餅面。

老爺此時吃飯,是第二件事;冤了一天,渴了半日,急於要先擦擦臉,喝碗茶;無如此時茶碗背壺銅旋子,是被老爺一通碑文讀成了個缸裡的醬蘿蔔,沒了纓兒了;馬褥子是也從碑道裡走了。

幸而茶碗還有富餘帶著的,梁材倒上茶來,劉住兒又忙著拿銅盆舀了盆水,伺候老爺洗了臉;葉通便把程相公的馬褥子給老爺鋪上,又把自己的那個借給他。

一時端上茶來,老爺同程相公一面吃著酒,心裡還是念念不忘那個鳳凰。

恰好跑堂兒的端上羊肉來,程相公便叫住,問他道:" 店家店家,你快些這裡來,你早上說的天齊廟有鳳凰看,怎的我們看不著?" 跑堂的一愣,說:" 看不著?沒有的話,這店裡有好幾位都瞧了回來了;我們打雜兒的燒香去,回來也說瞧見,你同老爺在那兒瞧鳳凰來著?怎麼說看不著呢?" 老爺說:" 果然沒有看見,只有一對孔雀在那裡。

" 跑堂兒的聽見了,想了想,才笑呵呵的道:" 是啊!它那一毛一兒就像戴的翎子似的,我早起說的就是它,我是把兩樣東西的名兒記擰了。

" 老爺一聽,這才悟著今日這一趟算冤走了。

一時吃完了飯,家人們也有買東西去的,也有打辮子去的,一時只剩了華忠、劉住兒兩個,華忠又去走動。

這當兒,忽見劉住兒跑進來說:" 外頭有個人要見老爺。

" 老爺說:" 難道又是位喜賀大爺不成?" 劉住兒又不懂老爺這句" 反言以申明之" 的話,回道:" 不是喜賀大爺,那位奴才見過;這個人,奴才不認得他。

奴才問他,他說老爺見了他,認得他。

" 老爺道:" 算了吧!你弄不清楚這些事,快把華忠找來吧。

" 半日找了華忠來,老爺正叫他去看看這人到底是誰。

華忠道:" 不用看,奴才才進來就瞧見他了,就是方才在廟上唱道情的那個道士。

" 老爺一聽,先就急了說:" 我說這些人斷招惹不得,所以叫作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 因問劉住兒道:" 既如此,你在廟上,也聽他唱了那半日,怎的又說不認得呢?" 華忠道:" 請老爺別怪劉住兒,他這時候不是方纔那個打扮兒了,臉兒也洗乾淨了,穿著件舊短襟袍兒,石馬青褂兒,穿靴戴帽,並且是個高提梁兒。

他見了奴才,還裝糊塗,奴才一瞧他那神情兒,就認出他來了,問他來作什麼?他說:' 來謝謝老爺,見了老爺,還有話說。

' 奴才想著,老爺可見這些人作甚麼,就告訴他:'回來替你回吧!'"老爺連道:" 很是很是。

" 華忠道:" 誰知他竟不肯走,說務必求見見老爺;還說他在淮上,常見老爺;回明瞭,老爺一定見他的。

奴才問他姓名,他又不肯說,只說:老爺一見,自然認得。

"老爺沒好氣道:" 怎麼你也和劉住兒一般兒大的糊塗?難道我在淮上常見的人,你會不認得嗎?" 華忠不敢強嘴,等老爺發作完了,才回道:" 老爺聖明,奴才趕到青雲堡就迎見老爺回了京了;奴才和劉住兒一樣,也是沒到過淮上的。

" 老爺一時無話,只說:" 偏偏兒這麼一刻兒,上過淮的人又都不在跟前。

" 因賭氣說:" 你叫他進來,我見他吧!" 華忠只得去叫那人。

及至那人進來,老爺才要欠身,他已經站在當地,望著老爺拖地一躬,起來說道:" 水心先生,別來無恙,可還認得當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這個道人麼?" 這正是:柳絮萍蹤渾一夢,相逢何必定來生。

說話的這人是誰?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共2頁 上壹頁 1 2 下壹頁
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漢語學習
漢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