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卻講場裡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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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兒女英雄傳

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

這回書是接下金、玉姐妹的家,怎的個備接場,折回來再說安公子進過二場,到了三場,節屆中秋,便有家裡送來的月餅果品之類,預備他帶進場去過節;又有安老爺另給程師爺、張親家老爺送的酒,備的菜,這些瑣事都不消細講。

卻講場裡辦到第三場,場規也就漸漸的鬆下來。

那時功令尚寬,還有中秋這夜開了號門,放士子出號賞月之例。

那夜安公子早已完卷,那班和他有些世誼的,如梅問羹、托誠村這幾個人,也都已寫作妥當,準備第二日趕頭排一出場。

又有莫聲庵先生的世兄,同著兩個人,一個姓鮑名同聲,字應珂,和管世兄是表兄弟;一個是旗人,名惠來,號遠山,也是莫聲庵手中的秀才。

因莫世兄談起安公子的品學丰采,兩個人急想會會他,莫世兄順手拉了梅公子、托二爺,一同找到公子號裡來。

那時號裡士子,大半出去遊玩去了,號裡極其清靜。

這班少年英俊,彼此一見,自然意氣相投。

當下幾個人坐下,各道傾慕,便大家高談闊論起來。

先是彼此背誦了會子頭場文章,這個推許那個一番,那個又向這個謙讓兩句。

梅公子道:" 你眾位此時,且不必互相推許謙讓,等出了場,我指引你們一個地方去領教領教,那就真知道是誰中誰不中了。

" 那個鮑應珂道:" 吾兄講的莫不是琉璃廠觀音閣新來的那個風鑒先生?" 梅公子道:"倒不曉得這個人,況且這科甲一路的科名,可是那些江湖相面的相得出來的?"莫世兄道:" 我曉得了,你府上設的呂祖壇,最靈驗的,一定是扶乩了。

" 他又道:" 我家設的那座壇,不談休咎;這個所在,只怕比純陽祖師說的,還有把握些。

" 安公子道:" 莫信他搗鬼!這個兄弟品學心地,件件交得,只有他頑皮起來,十句話只好信他三句。

" 梅公子道:" 不信由你,等出場後,我幾個人訂個日子同去,你卻莫要耐不住,差個人窺一探。

" 莫、鮑、惠三個人,早已在那裡問他:" 可好攜帶我們同去?" 他道:" 都是功名中有分的人,這又何妨。

" 托二爺說:" 既那樣,咱們十六出場,十七就去。

" 他道:" 你就熱到如此,一出場誰不要歇歇乏,拜拜客,怎麼來得及?" 安公子也被他說得躍躍欲動,便說:"既如此,你訂日子罷!" 他低著頭掐著指,算了半日,口裡吶吶的念道:" 這日不妥,那日欠佳。

" 忽然抬頭,向大家道:" 這樣罷!這個日子,我們竟定在出榜這天。

" 大家聽了,不禁大笑起來。

公子道:"我說他是夢話不是?" 梅公子道:" 我說的不是夢話,你們說的才夢話呢!科甲這一途,除了不會作文的和會作文章而不成文章的不算外,餘者都中得。

只這樁事,單靠文章,未必中用,是要仗福命德行來扶持文章的;何況三項都有了,還要分個運會機緣的遲早。

難道不等出榜,你們此時大家互相推許謙讓一陣,就算中了不成?" 莫世兄道:" 這話倒是句名言,只看今年頭場,便有許多鬧亂子的,除那個自盡的和那親兄弟兩個一齊發了瘋的,直算個顯應了。

此外還有一個人,說來最是怕人,並且這人,我還曉得他,要算八股裡的一個作家;他頭場好端端詩文都錄了,正補了草了,自然自己在卷面上畫了顆人頭。

那人頭的筆畫,一層層直透過卷背去,可不大奇。

" 托二爺也道:" 便是那紫榜高懸,貼出去的人也不少。

那張紫榜,我倒看見了,有的注,詩文後自書陰事的;有的注,卷面繪畫婦人雙足的;就連咱們那日看見的那個繃僧額也貼出去了。

" 安公子道:" 那樣鬧法,焉得不貼。

他名下是怎樣注的?" 托二爺道:" 那一行看不清楚,想是他自己抹了去了。

" 梅公子道:" 此公我早已曉得,他一定要貼出去的。

他也在官號,我和他同號,見他一進去,就要拆那屎號的後牆;號軍好容易攔住他;緊接著就叫軍號打漿子,自己帶著鋸,把號板鋸了一塊,靠著那號門安了半截子影戲窗戶似的,糊上紙,鑽在裡頭,一個人喊了會子拿他得。

" 莫世兄便問道:" 甚的叫作拿他得?" 那個鮑應珂道:" 他們在那裡說話,咕嚕咕嚕,我們不懂。

" 托二爺到底少年盛氣,便告訴他道:" 這是壇廟大祀,贊禮的讚那執事者各司其事,一開口的前三個字;祭文廟也用得著。

吾兄將來高發了,升到祭酒司業,卻要懂的。

" 梅公子又道:" 否則等點了清書翰林,也就覺了。

" 安公子覺著都是一時無心閒談,大可不必如此,便和梅公子道:" 你快說那位罷!只這樣鬧,你怎的便知他一定貼出去呢?" 梅公子道:" 到了第二日,我正場卷子才寫得個前八行,他從面前過去,望了一眼,便道:' 你的文章,怎的也從這邊兒寫起呀?' 我倒吃了一驚,忙說道:' 依足下要從那邊寫呢?' 他道:' 你瞧我的就知道了。

' 說著,把他的卷子取了來。

我一看,三道文題和詩題,都接連著,寫在補草的地方,卻把文章從卷子後尾的一行行往前倒寫,我只說得個' 只怕不是這樣寫法罷!' 他說不錯的,他們太爺考翻譯的時候就是這麼練的。

我可再不敢往下說了。

" 安公子、托二爺兩個聽了,也不禁要笑。

安公子便說道:" 那位繃公是苦於不解事,不虛心,以致違式犯貼,也罷了;我只不懂這班人,既是問心不過,不來此地,自然也還有可走,何苦定要拿一性一命來嘗試?逃得一性一命的,還要自己把暖昧親供出來,萬目指摘,這是為什麼?" 梅公子道:" 這又是呆話了,他果然有個問心不過,也不作這些事了。

作了這些事,弄到如此,大概也依然還不知什麼叫作問心不過。

" 莫世兄道:" 吾兄這幾句說話,真是一鞭一條痕的幾句好文章。

" 安公子道:" 且莫管他。

我在家裡悶了大半年了;這一出場,大家必得聚聚才好。

" 大家連道有理,才商量怎的個聚法。

只聽至公堂月台上,早喊了一聲下場的老爺們歸號,快收捲了。

大家便告辭歸號。

這號裡的人,也紛紛回來。

此日安公子交了捲出場,早有人接著,回到住宅,歇了歇,吃過飯。

因程師爺急出城望望出場的同鄉,張老又一定要等著同華忠、隨緣兒歸著妥了行李才走,自己便帶了戴勤、葉通先回莊園。

安太太到了出場這日,從早飯後就望兒子回家,舅太太、張太太也在上房等著。

正說:" 他頭兩場都出來的早,這回想也該出來了。

" 說話間,只見茶房兒老尤跟前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叫作麻花兒的,從外頭跑進來,向華一媽一媽一道:" 華一媽一媽一,大爺回來了。

" 一時果聽得公子到家,安太太便和兩個媳婦道:" 你們倆出院子接接去,這是個大禮兒。

" 兩個連忙往外走,恰好花鈴兒、柳條兒兩個都不在跟前。

長姐兒便趕上道:" 一奶一奶一別忙。

大高的台階子,等奴才招呼著點兒罷!" 說著,便跟著金、玉姐妹迎到當院裡。

公子已進了二門,她兩個今日卻得了話了,迎著夫婿,問了三個大字,說:"回來了?" 公子忙著見父母,也不及回答,只略一招呼,便忙著上台階兒。

這一忙,把長姐兒一個安也給耽擱了。

他進了屋子,見過父母,又見了舅母。

安太太雖和兒子不過十日之別,便像有許多話要說,此時自然得讓老爺開談。

便聽老爺說道:"回來了,三場居然平穩,很好。

" 公子只有答應。

老爺又道:" 你的頭場稿子,我看過了,倒難為你。

二場便宜了你,本是習《禮記》專經的,五個題目,都還容易作。

" 又問:" 三場呢?" 公子連忙從懷裡掏出稿子來送過去,老爺看著稿子。

這個當兒,太太、舅太太、張太太才問長問短。

太太幾乎要把兒子這幾天的吃喝拉撒睡都問到了。

公子一一答應。

又笑道:" 都好將就,就只水喝不得,沒地方見大穢。

" 太太道:" 那可怎麼好呢?" 親家太太又問:" 難道連個糞缸也沒有?" 公子道:" 倒不是沒有,第一場到了第三天,就難了。

再到了第三場的第三天,連那號筒子的前半路都有了味兒了,沒法兒我挨到出了場,才走動的。

" 太太嘖嘖兩聲,皺著眉道:" 你聽聽,敢則這麼苦的。

" 安老爺便道:" 然則帶兵呢?成日裡臥不安枕,食不甘味,又將如何?" 舅太太說:" 不是姑老爺一說話我就要班文兒,難道出兵就忙得連個一毛一廁也顧不得上嗎?" 老爺只說:" 一個人不讀書,再和他講不清的。

" 因又問公子,看見幾篇文章,公子一一回答了。

老爺點點頭道:" 你的頭場文章,幾個相好的也必要看的;閒一閒抄出來,那文章卻還見得人。

" 太太是聽了兒子在場裡,摸不著好水喝,便問了丫頭們:" 怎麼也不曾給你大爺倒碗茶兒來呀?" 說著,便叫長姐兒。

讀者,你看這位老婦人,可謂父母一愛一子之心無所不至。

那知有位慣疼兒子的慈母,就有那個善體主人的丫鬟。

太太叫了聲長姐兒,早聽長姐兒在外間應了聲,說:" 奴才倒了來了。

" 便見她一雙手,高高兒的舉了一碗熬得透滾,得到不冷不熱,溫涼適中,可口兒的普洱茶來。

只這碗茶,她怎的會知道它可口兒,其理卻不可解。

只見她舉進門來,又用小手巾兒抹了抹碗邊,走到大爺跟前,用雙手端著茶盤翅兒,倒把兩胳膊往兩旁一撬,才透過去。

原不過為是防主人一時伸手一按,有個不留神,手碰了手;這大約也是安太太平日排一出來的規矩。

大爺接過茶去,她又退了兩步,這才找補著請了方才沒得請的安。

那個安大爺是父母一之所一愛一亦一愛一之,父母一之所敬亦敬之,遠遠兒的合著腰兒,虛伸了一伸手,說:" 起來,起來。

" 這才回過頭去喝了那碗茶。

那長姐兒一旁等接過茶碗來,才退出來。

這段神情兒,想來還是那時候的世家子弟家生女兒的排場;今則不然,又是怎的個情形呢?

安公子此時才得騰出嘴來,把程師爺並他丈人不來的原故回明,又問了父親近日的起居,周旋了一陣舅母、岳母。

安老爺道:" 你也鬧了這幾天了,歇歇去罷!" 公子又說了幾句閒話,才退出來。

金、玉姐妹兒兩個,正在那裡給婆婆舅母裝煙。

那位親家太太是慣下來了,總是自己一揉一一袋煙,丫頭拿過香盤子去點。

安太太接過煙去,說:" 你們也跟了去罷!" 她姐妹一時還有些不好意思,只笑著答應。

太太道:" 這有什麼臉上下不來的!我告訴你們,作了個婦道,夫妻之間這個欠禮兒斷錯不得;錯了,人家倒有笑話。

" 二人才答應去了。

及至到了自己屋裡,小夫妻三個,自然也有一番儀節情致。

不一時,張親家老爺也回來了,安老爺夫妻迎著他,道過乏;他坐談了一刻,便過女兒房一中去。

安老爺因他也須到家歇息歇息,便說:" 過日再備酌奉請。

"隨又帶了公子親自過去道乏,張太太也殺雞為黍的給她那位老爺備了頓飯。

這日裡邊,正是舅太太給外甥接場,她閨中就借此補慶中秋。

接著連日人來人往,安公子也出去拜了兩天客。

那時離出榜還有半月光景。

這半月之中,凡是下場的,最好過也最不好過。

好過的,磨盾三年,算完了一樁大事,且得消閒幾日。

不好過的,出得場來,看看誰臉上都像箇中的,只疑心自己不像;回來再把自己的詩文,摹擬摹擬,都也不作孫山外想;及至看了人家的,便覺自己場作不及他人出色;方寸中是頃刻樓台,頃刻灰燼,轉消閒得不耐煩。

安公子更是個要好的人,何況他心理還比人多著好幾層心事,覺得望著放榜那個日子,更有個挨一刻似一夏的光景。

只這等挨來挨去,風雨催人,也就重陽節近。

那貢院裡衡鑒堂那三位主考,他三位自八月初六日在午門聽宣見,欽點入闈,便一面吩咐家中,照例封門迴避,自己立刻從午門進了貢院。

那些十八房同考官,以至內簾各官,也隨著進去關防起來。

緊接著便有順天府尹,捧到欽命題目。

三位主考拆了封,十八位房官一齊上堂,打躬參見,就請示主考的意旨,這科要中那一路的文章,以憑遵奉去取。

那位大主考方老先生,便先開口說道:" 方今朝廷在整飭文風,自然要向清真雅正一路拔取真才。

若只靠著才氣,摭些陳言,便不好濫竽充數了。

" 那一位方公也附會道:" 此論是極,近科的文章本也華一靡一過甚,我即奉命來此,若不趁此著實的洗伐一番,伊于胡底。

諸公把這話奉為準繩罷!" 那位旗員主考也隨著人云亦云。

,眾房官都曉得二方的文章,向來是專講枯淡艱澀一路的,所以發此議論;但是文章是件有定評的公器,所謂" 羽檄飛書用枚皋,高文典冊用相如" ,怎好拿著天下的才情,就自己的範圍?大家心裡都竊以為不然,卻又一時不好空口爭得。

只得應著下來,依然打算各就所長,憑文取士。

不想內中有個第十二房的同考官,這人姓婁名養正,號蒙齋,是個陝西拔貢出身,薦升刑部主事,乃偽周天冊萬歲武則天時候,宰相婁師德之後。

他從年輕時候得了選拔,便想到他祖上唾面自乾的那番見識,究竟欠些褒氣,因此一登仕途,便有意居鄉介介,在朝侃侃。

久而久之,弄得一個執一性一矯情的謬品;老著那副笑比河清的面孔,三句話不合,便反插了兩隻眼睛,叫將起來,因此等閒人輕易不去近他。

他卻又正是專摩二方的文章發的科甲,因此聽了那二位方老先生的議論,大是佩服,高談闊論的著實贊襄了一番。

眾人也不去辯駁他,各各默然而退。

只這一番,別一個不知怎樣,安公子的功名,已先是早被安老爺料著,果然有些拿不穩了。

那知天下事,陽差之中,更有陰錯,偏偏的公子的那本朱卷,進到內簾,十七房是不曾分著,恰恰分到這位婁公手裡。

那日正逢他晚餐已過,酒餚飯飽,有些醺然,跟班也去自取方便。

他點上盞燈,暖了壺茶,一個人靜靜的把那些卷子批閱起來。

請問這等一個寧刻勿寬的人,閱起文來豈有不寧遺勿濫的理。

當下連閱了幾本,都覺少所許可,就點了幾個藍點,丟過一邊。

隨又取過一本來,看了看成字六號,卻是本旗卷。

見那三篇文章,作得堂皇富麗,真個是" 玉磐聲聲響,金鈴個個圓".雖是不合他的路數,可奈文有定評,他看了也知道一愛一不釋手,不曾加得圈點,便粘了個批語。

才想印上薦條,加上圈子,薦上堂去,忽然轉念一想道:" 不可,一則大主考既是那等交代在先,況且這卷子又是本旗卷,知他是個甚等巨族大家的子弟。

倘然把他薦上去,他二位老先生倒認作我要收這個闊門生,我的情一操一何在?" 便把批語條子揭下來,就火上燒了。

在卷子上隨意點了幾個藍點子,丟在一邊。

又另取了一本,放在面前閱看。

他正在看著,只聽得窗外一陣風兒,掃得欞紙簌落落的響,只吹得那盞燈青焰焰的光搖不定。

他不覺一陣寒噤,連打了兩個呵欠,一時睏倦起來,支不住,便伏一在手下那本卷子上待睡。

才合上睛,恍惚間忽見簾櫳動處,進來了一位清老者,那老者生得童顏鶴髮,仙骨姍姍,手中拖了根過頭枴杖,進門先向他深深的打了一躬。

他夢中見那人來得詫異,禮也不還,便問道:" 汝何人也?無故到我這關防重地來何干?" 只見那老者藹然和氣的答道:" 正是,予何人也?" 因把那枝枴杖指定方纔他丟開的那本卷子說道:" 此來特為著這本成字六號卷子,報知足下,此人當中。

" 他一聽這話,覺得是說人情來了,便一臉秋氣說道:" 怎的我問你是何人,你也自道你是何人;況我奉命在此衡文,並非在此衡人。

便是此人當中,文衡誰掌?

我不中他,其奈我何?要你來幹這閒事。

" 又聽那老者說道:" 郎官不可這等執一性一。

士先器識。

果人不足取,文於何有?況這人的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你不中他,又其奈天何?" 他那裡肯信這話,便說道:" 勿講,我婁某自來破除情面,不受請托,那個不知,難道獨你不曾聽得?" 那老者歎了一聲道:"不想此人,果的這等不明理,不近情,此事還須大大費番周折。

" 他聽得當面給他出了這等兩句的考語,就待站起來,逐了那個老者去。

不想才待起身,便跌了一跤;爬起來,眼前早不見了那個老者,自己卻依然坐在那個座兒上。

再看了看那盞燈點了有寸許長,結了兩個鬼眼一般的燈花,向著他顫巍巍亂動。

他才悟道:" 方才經的是番夢境。

" 呆了一刻,說道:" 然則夢中所見的鬼也,非人也。

我的這一團一浩然之氣,鬼也嚇得退的,不要理他,且干正經。

" 說著,剪了剪燈花,仍待批閱他手下那本卷子。

及至一看,可煞作怪,那一卷倒丟過一邊,手下放的,依然是成字六號那卷。

他正在詫異,窗外又起了一陣風,這番不好了!竟不是作夢了!只聽那陣風頭過處,把房門上那個門簾,刮得起了進來,又閃了出去,高高的掀起。

只這一掀,早從門外明明的進來了一位金冠紅袍的長官。

他見那位長官,不是個尋常裝束,不道那浩然之氣,也就有些害怕了,連忙站起來,避在一旁。

問道:" 尊神何來?有甚的見教。

" 只聽那神說道:" 你既知吾神何來,怎的還悟不到吾神的來意,也是為這成字六號,這人當中。

" 讀者!你只看這婁主政渾不渾。

他見那神道也像是為了他托人情而來的,雖神道也罷,他竟敢和他使出個那牛一般的一性一兒。

他卻絕不想, "王道本乎人情,人情准乎天理" ,誠為枉法營私,原王章所不有;要知" 安老懷少,亦聖道之大同" . 一味沽名,已不是一愛一名;有心幹事,必不能濟事;無端任怨,終不免招怨;苦不近情,定轉至悖情。

自世上有這班執一性一矯情的人,凡有一事到手,沒人從旁救補一句,他倒肯斡旋;和人共事,沒人從旁讚揚一句,他倒肯培植;但向他提著一個字,就便道是托人情,這樁事、那個人算休矣!這班角色,要叫他去參政當國,只怕剝削天下元氣不小。

婁主政見那神道說,也為著那本卷子而來,便立刻反插了兩隻眼睛說道:"這事又與神道何涉,要采僭越?從來說,' 聰明正直之為神'.謂神聰明,我婁某也不懵懂;謂神正直,我婁某也不偏邪;便是神道……" 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聽那神道大喝一聲道:" 住口!" 他底下這句話,大約要說便是神道來說個人情,我也不答應。

誰知那神道的一性一兒,也是位不讓話的,不容他往下說,便兜頭一喝,說道:" 狂徒!看你讀聖賢書,舉直錯枉,雖是平日一性一情失之過剛,心術還不離乎正,所以那位老人家,才肯把天人相應的道理來教誨你;你怎的讀書變化氣質,倒變成這等一副氣質來!可不是不知教誨麼?" 說罷,聲色俱厲,二目神光炯炯,直射一到他臉上來,直嚇得他一身冷汗,戰兢兢的道:" 尊神宥我愚蒙,留此體面,待婁養正速把這本卷子薦上堂去,免贖前愆如何?" 說著,便連連的拜叩個不住。

那神道才有些顏霽,說道:" 既知悔悟,姑免深究。

" 他只道那神道說完這句,便好走了。

不想那神道不往外走,卻轉向裡來。

他爬起來,回頭一看,只見方才夢中的那位老者,正不知甚麼時候進來,早端端正正坐在那裡。

又見那神道,走到那老者跟前,控背躬身,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那老者乾笑了一聲道:" 不想這樣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也要等你們戴紗帽的來說,才說得成。

" 說著,便拄著杖站起來,那位神道倒隨在身後,還扶持著他一同出門而去。

緊接著便聽得外間的門,風吹得開關亂響,嚇得個婁主政骨軟筋酥,半晌動彈不得。

良久良久,聽得沒些聲息了,才把著簾子向外望了一望,那門依舊好端端虛掩在那裡。

他那個跟班的,卻如死狗一般的睡倒在一張板凳上。

他定了定神,才叫醒了人,剪亮了燈,重新把安公子那本卷子加起圈來;重新加了批語,打了薦條,聽了聽更樓上的鐘鼓,還不曾交得三更,打聽堂上主司,正在那裡閱卷。

他便整好衣冠,拿了那本卷子,薦上堂去。

主考接過來,不看文章,光看了看是本漢軍旗卷,便道:" 這卷不消講了,漢軍卷子,已經取中得滿了額了。

"那婁主政見不中他那本卷子,那裡肯依,便再三力爭,不肯下堂,把三位主考磨得沒法了,大主考方公說道:" 既如此,這本只得算個備卷罷!" 說著,提起筆來,在卷面上寫了備中兩個字。

讀者!你道這個備卷,是怎的一個意思?我作者原先也不懂,後來聽得一班發過科甲的講究,他道:" 凡遇科場考試,定要在取中定額之外,多取幾本備中的卷子。

一來預備那取中的卷子裡,臨發榜之前,忽然看出個不合規式,不便取中的去處,便在那備卷中選出一本補中;二來叫這些讀書人看了,曉得榜有定數,網無遺才,也是鼓勵人才之意;其三也為給眾房官多種幾株門外的虛花桃李。

這備卷,前人還有個比喻法,他把房官薦卷,比作結胎;主考取中,比作弄璋;中了副榜,比作弄瓦;到了留作備卷,到頭來依然不中,便比作個半產。

他講的是一樣落了第,還得備手本送贄見,去拜見薦卷老師,便同那結了胎,才歡喜得幾日,依然化為烏有,還得坐草臥一床一,喝小米兒粥,吃雞蛋,是一般滋味,倘有個不肯去拜見薦卷老師的,大家便說他忘本負義,何不想想那房師的力量,只能盡到這裡,也就同給人作個丈夫,他的力量也不過盡到那裡是一個道理。

你作了榜外舉人,落了第,便不想著那老師的有心培植,難道你作了閨中少一婦,滿了月,也不想那丈夫的無心妙合不成?" 這番比喻雖謔近於虐,卻非深知此中首苦者道不出來。

然則此刻的安公子已就是作了半產嬰兒了,可憐他闔家還在那裡沒日沒夜的盼望出榜高中!這便是俗語說的:" 世事沒個早知道也".這年出榜,正定在九月初十日這天。

前兩天內外簾的主考監臨便隔簾商量,因本年赴試的士子較往年既多,中額自然也多,填榜的時刻便須較往年寬展些。

因此到了九月初九這日,便封了貢院頭門,內外簾撤了關防;預先在至公堂中設三位主考的公案,左右設了二位監臨的公案,東西對面排列著內外監試和十八房的坐次;又另設了一張桌兒,預備拆彌封後,標寫中籤,照簽填榜。

當地設著一丈許的填榜長案,大堂兩旁,堆著無數的墨卷箱,承值書吏,各司其事。

還有一應委員房吏差役,以至跟隨人等,擁擠了一堂。

連那堂下丹墀裡,也站著無數的人,等著看這場熱鬧。

那貢院門外,早屯著無數的報子;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價,買著裡面的書辦,到填榜時候,拆出一名來,就弄出一個信去。

他接著便如飛去報,圖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也多得幾貫賞錢。

不一時預備齊集,點鼓升堂。

主考才離了衡鑒堂,來到至公堂,和監臨相見,各官三揖,參謁已畢。

便有內簾監試,領了內簾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當中,又把第六名以下中卷,一束一束挨次擺得齊整,然後才把那束備中的卷子,另放一處。

向例填榜,是先從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後倒填前五名。

這個原故,已在這《兒女英雄傳》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了,此時不須再贅。

當下只見那位大主考歸座後,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裡頭一本第六名拿起來,照號吊了墨卷,拆開彌封。

拆出來大家一看,只見那卷面上的名字叫馬代功,漢軍正白旗人。

原來這人的乃翁,作過一任南監製,他本身也捐了個候選同知。

其人小有異才,未聞大道。

論他的才情,填詞覓句,無所不能,便是弄管調弦,也無所不會,是個第一等輕一浪一浮薄子弟。

卻正是那位漢監臨大人當日未發以前,來京就館時候教過的一個最得意的闊門生。

如今見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樂得掀髯大叫道:" 易之中了。

這人正是我的學生,聰明無比,他家要算個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別號叫作簣山。

不推算他們旗人中第一個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個才子。

三位老前輩今日取了這個門生,才叫作名下無虛,主司有眼,可稱雙絕。

不信,等他晉調的時候,把他那刻的詩集要來看看,真真是李、杜復生,再休提甚麼王、楊、盧、駱。

" 卻好這卷,正是那位婁主政薦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聽得這話,十分得意,便道:" 這所謂文有定評了;可見我這雙老眼,竟還不盲。

" 說著,那位監臨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抓在手裡,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詩句。

這個當兒,那邊承書中籤的兩個外簾官,早已磨得墨濃,蘸得筆飽,等著對過朱墨卷,便標寫中籤。

不想得那位監臨大人看著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來道:" 慢來慢來!為啥了,他這首詩,不曾押作官韻呀?" 方老先生聽了,也覺詫異,說:" 不信有這等事,想是謄錄錯了,對讀官不曾對得出,也不可知。

" 急急的把墨卷取過來,親自又細細的對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韻了是甚麼呢?怔了半日,倒望著大家道:" 這便怎樣?偏偏的又是個開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將就,而且不便斡旋。

此時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個個推上去,那卷面上名次都要改動,更不成句話了;不麼,我們就向這備中的卷中,對天暗卜一卷,補中了罷,大家以為怎樣?" 眾人連說:" 言之有理。

" 說著,大家都站起來。

那大主考便打開那一束備中的卷子,挑出幾本合字號的來,另擱在一處。

立刻秉了一片為國求賢的心,畢誠畢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來擱在一處的幾本備卷抖散了;他的左手,還有些信不過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騰了一陣,暗中摸索出一本來。

一看正是那位婁主政力爭不退的成字六號那一卷。

連忙叫了坐號,吊了墨捲來,拆開彌封一對,只看那卷面上寫的名字,正是安驥兩個字。

大家看了那個" 驥" 字,才悟到那個表字易之、別號簣山的馬代功,竟是一位不稱其力稱其德的良馬,人代天功,預備著換安驥來的。

只可憐那個馬生中得絕高,變在頃刻,大約也因他那浮一浪一輕薄上,就把個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斷送了個無影無蹤。

此時真落得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止吾止也了。

這等看起來,功名一道,豈惟料甲,便是一命之榮,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難望立得事業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極登峰的,也會變生不測,任是爭強好勝的,偏用違所長;甚至眼前才有個機會,被他有力者奪去了,頭上非沒個名一器,會叫你自問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遊戲一弄人,也未必不是為了自己的暗中自誤。

然則只吾夫子這薄薄兒的兩本《論語》中,為山九仞一章,便有無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兒。

如人廢而不讀,讀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至公堂上把安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舉人,佔了先聲,當下那班拆封的書吏,便送到承書中籤的外簾官跟前,標寫中籤。

那官兒用尺許長寸許寬的紙,筆酣墨飽的寫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書吏,雙手高擎,站在中堂,高聲朗誦的唱道:" 第六名安驥,正黃旗漢軍旗籍庠生" . 唱了名,又從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繞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轉著,請看了一遍,然後才交到監試填榜的外簾官手裡。

就有承值填榜的書吏,用碗口來大的字,照簽譽寫在那榜上。

此時那位婁主政,只樂得不住口的念誦:" 有天理,有天理。

" 他此時痛定思痛,想起那日夢中那位老者說的" 他名字已經大書在天榜上了" 這句話兒,一發覺得幽暗之所,沒有一處不是鬼神;鬼神有靈,沒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場外那一起報喜的,一個個擦拳抹掌的,都在那裡盼裡頭的信。

早聽得他們買下的那班線索,隔著門在裡面打了個暗號,便從門縫中遞出一個報條來。

打開看了看,是" 第六名安驥" 五個字。

內中有個報子,正是當日安老爺中進士的時候去報過喜的。

他得了這個名條,連忙把公子的姓名寫在報單上,一路上一個接一個的傳著飛跑。

那消幾個時辰,早出了西直門,過了藍靛廠,奔西山雙鳳村而來。

安老爺自從得了初中揭曉的信息,便慮到這日公子倘然一個不中,在家面面相覷,未免難過;又有自己關切的幾個學生,也盼早得他們一個中不中的確信,只是住得離城甚遠,既不好遣人四處打聽,便是自己進城候信,又想起太太媳婦在家,也是懸望。

正在為難,恰好這些少年從出場起,便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到了這日,那裡還在家裡坐得住。

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準可得信,便大家預先商量著,在出城西山兩下相距的一個適中之所,找了座大廟,那廟正是座梓潼廟,廟裡也有幾處點綴座落,那廟裡還起著個敬惜字紙的盛會,又存著許多善書的板片,又是個文人聚會的地方。

是日也約了安公子,一同在那裡舒散一天,作個題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親,安老爺也以為可。

他到了重陽這日,早起吃了些東西,才交巳正,便換了隨常衣裳,催齊車馬,見過堂上,回明要去。

安老爺囑咐他道:" 你只顧去大家談談,倒好消遣,家裡得了信,自然給你送信去。

倘然你那裡得了信,就即刻回來。

如果兩地無信,像你這樣年紀,再多讀兩年書,晚成兩年名,也未始非福。

" 公子也領會得,這是父親慮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一精一會神,答應不遑。

他顧到是安老爺只管說著話,耳輪中卻聽二門外一陣人語嘈雜,才回頭要問,只見張進寶從二門跑進來,華忠、隨緣兒父子兩個,左右架著他的膀子,跑得吁吁帶喘,晉陞等一千家人,也跟在後面。

安老爺正不知甚麼事,只見張進寶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聲叫:" 老爺、太太大喜,奴才大爺高中了。

" 安老爺算定了兒子這科定或中的,便是中,也不想這時候有喜信。

聽了這話,也等不得張進寶到跟前,呵了一聲,站起來發腳就往院子裡跑,直迎到張進寶跟前,問道:" 中在第幾名?" 那張進寶是喘得說不出話來,老爺便從他手裡搶過那幅大報單來,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捷報貴府安老爺榜名驥,取中順天鄉試第六名舉人,下面還寫著報喜人的名字,叫作連中三元。

老爺看了樂得先說了一句:" 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

" 手裡拿著那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裡跑。

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裡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 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他怎麼還會中得這樣高!

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

" 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拿著根煙袋,一個忘了神,便遞給老爺;換得老爺也樂得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

還是張姑一娘一看見,說:" 呀!怎麼公公樂得把個煙袋遞給婆婆了。

" 只這一句,她才把公公婆婆說倒了過兒了。

何小一姐這個當兒,機靈聽見,連忙拉了她一把,悄悄兒的笑道:" 你怎麼也會樂得連公公、婆婆都認不清楚了!" 張姑一娘一才覺得這句話是說擰了;忍著笑扭過頭去,用小手巾捂著嘴笑,也顧不得來接煙袋。

何小一姐早連忙上去,把公公手裡的煙袋接過來,重新給婆婆裝了袋煙。

她不想比張姑一娘一擰的更擰,點著了照舊遞到公公手裡。

安老爺道:" 我可不接了。

" 她這才大笑。

一時大家樂得就連笑也笑不及,老爺還在那裡講說,怎的十名以前,難得一兩個旗人;而且這第六名,算是個填榜的頭名。

太太同兩個媳婦聽著,只是滿臉堆笑,不住口的答應。

這個當兒,只不見了安公子,你道他那裡去了?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旮旮兒裡,臉是漆青,手是冰冷,心是亂跳,並兩淚直流的在那裡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麼?人生樂極了,兜得心上來,都有這番傷感。

及至問他,連自己也說不出來。

何況安公子倫常處得與人不同,境遇歷得與人不同,功名來得與人不同,他一性一情又與人不同,此時自然應該有副眼淚。

他一時恐怕滿面淚痕,惹得二位老人家傷感,忙叫柳條兒擰了個熱手巾來擦了擦臉,便出去讓父母進屋歇息。

安老爺安太太才覺出太陽地裡有些曬得慌來,大家才進屋子。

便見晉陞手裡拿著兩副全帖,進來回說:" 老爺,程師爺給老爺、太太道喜;說了且不驚動,等老爺閒一閒再請見,奴才都道答過了。

" 說完又回說:"張親家老爺聽見信,回家換衣裳去了,大約少刻就進來。

" 安老爺聽見,便叫把帽子拿出來預備著。

原來安老爺雖只一個七品頭銜的全角大王,看得這頂丈夫之冠卻極鄭重,平日都是太太親自經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開身,只那個長姐兒偶然還許侍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頭子,他道髒手淨手,等閒不准上手;其餘的僕婦,更不消講了。

到了那個長姐兒,侍候老爺戴帽子款式,也最有講究。

講究不搦頂子,不搦帽沿兒,只把左手架著帽子,右手還預備著個小帽鏡兒。

先把左手的帽子遞過去,請老爺自己搦著頂托兒戴上,然後才騰出右手來,雙手捧了那個帽鏡兒,屈著點腿一兒,塌著點腰兒,把鏡子向後一閃,對準了老爺的臉盤兒。

等老爺把帽子戴正了,還自己用手指頭在前面帽沿兒上彈一下,作足了這個彈冠之慶,她才伸腰邁步,撤了鏡子退下去。

這一套儀注,要算她個拿手。

誰知那日正值老爺叫預備帽子,她偏不在跟前。

你道:今日這個日子,長姐兒怎的會不在跟前?原來她從安老爺會試那年,便聽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頭一日就可得信;算計著大爺這次鄉試,明日出榜,今日總該有個喜信兒,她可沒管舉場離雙鳳村有多遠,從半夜裡就惦著這一件事,才打寅正,她就起來了。

心裡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半夜裡盼到天明,還見不著個信兒,就把她急了個紅頭漲臉。

及至服侍著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問道:" 你這是怎麼了?" 她只得說:" 奴才有點兒頭疼,只怪暈的,想是吃多了。

" 太太平日又最疼這個丫鬟,疼得如兒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 像個熱呼一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了屋裡靜靜兒的躺一躺去罷!看時氣不好。

" 她聽了這句,心裡先有些說不出口的不願意。

轉念一想,倘然果的沒信了,今日這一天的悶葫蘆,可叫人怎麼打呀?倒莫如遵著太太的話,甲他一天,倒也是個正經。

因此紮在她那間屋裡,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只拿了一副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裡就要那拿的開拿不開的算佔個卦,不想一連兒三回,都沒拿開。

她正在有些煩悶,不想這個當幾,她照管的一個小丫頭子,叫喜兒的,從老遠的跑了來,叫道:" 長姑姑,長姑姑。

" 一句話不曾說出來。

她便說道:" 一個女孩兒家,總是這樣慌張慌張,大聲大氣的,你忙的是甚麼?" 把個小丫頭說的噘著了嘴,不敢言語。

她才問道:" 作甚麼來了?" 那喜兒才說:" 張爺爺才進來說,大爺中了。

" 這一句,她可斷斷在屋裡悶不住了,忙忙的勻了勻粉面,抿了抿油頭,又多帶了幾枝簪子釵子,另換了幾件衫兒襖兒,重新出來。

走到上房,恰好正是安老爺叫她拿帽子的那個時候兒,太太見她來了,說:" 你這孩子怎麼又跑出來了?" 她笑嘻嘻的回道:" 家裡這個樣兒大喜的事,奴才就怎麼疼,也該掙扎著出來。

" 安太太益發覺得這個丫鬟心腸兒熱,差使兒勤,知機懂事,便道:" 很好!老爺要帽子呢!" 她答應一聲,興興頭頭的進了屋子,舉著帽子、鏡子出來;出了屋門兒,就奔了大爺跟前去了。

大爺只道她要叫自己轉遞給老爺,才接到手裡,早見她屈著身一子,往下就了一就,雙手捧著帽子兒,對準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紅似白的臉兒,就是象伺候著老爺往腦袋上戴。

及至看見大爺戴著帽子,她才悟出是失了點兒神。

幸而公子是個老成少年,更喜老爺是位方正長者,一邊不曾著意,一邊不曾留心。

事有湊巧,這個當兒,人回張親家老爺進來了。

老爺道:" 你就給我罷,又何必轉大爺一個手!" 公子趁著這句,便替她把帽子遞過去。

老爺忙得也不及鬧那套戴帽子款兒,急急的戴上,便出迎張親家老爺去。

那長姐兒只就這陣忙亂之中,拿著鏡子一溜煙的躲進屋裡去了。

張親家老爺進來,一面作揖道喜,說道:" 親家老爺、親家太太大喜,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們姑爺的學問,我們這位何姑一奶一奶一的福氣,連我閨女也沾了光了。

" 安太太道:" 這是她們姐兒倆的造化,親家老爺也該喜歡,怎麼倒這麼?" 安老爺道:" 便是你我的兒女,你我彼此共之。

" 公子這日要上梓潼廟,原穿著這身便服,因聽見泰山都換了袍褂進來,自己也忙著回家換衣裳。

張姑一娘一便趕過去了,打發他穿。

這個當兒,張親家老爺見過何小一姐才要找女兒女婿道喜,不曾說得出口,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嘮叨著就來了,口裡只嚷道:" 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得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裡洗了洗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

" 安太太在屋裡聽見,笑著嚷道:" 這是怎麼了?樂大發了,這兒有人哪!" 說著,早見她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

及至進了門,才想起姑老爺在家裡呢;不算外,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裡;那樣個暢快爽一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徐一娘一的臉兒臊了個通紅。

也虧她那暢快爽一利,便把手裡的手巾撂給跟的人,繃著個臉兒,給安老爺、安太太道喜,便拉著他們。

舅太太道:" 妹妹,這可是你一輩子第一件可樂可喜的事,你只說我樂大發了,你再不想你們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們想我這個外外,這個女婿,還不抵我一個兒子嗎?可不是三重喜?你們怎麼怪得我樂糊塗了呢?" 安老夫妻聽了大樂。

安老爺那等一個不苟言笑的人,今日也樂得會說句趣話兒了,便說道:"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聖門絕無誑語。

大姐姐,你可記得那日我說那出起兵來,臥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話,你只道不信出兵忙得連茅廁都顧不得上了。

可見一性一情之地,是一絲假借不來的。

" 說得哄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後合。

這陣大樂,大家始終沒得坐下。

舅太太才給張親家老爺道喜,正要找張太太道過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個,滿屋裡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因問:" 張親家呢?我洗手的那個工夫兒,她都等不得,就忙著光跑了來了,這會子又那兒去了?" 安太太道:" 沒見過來,必是到小屋子裡去了。

" 說著,公子換了衣裳同張姑一娘一一齊過來,問了問說:" 不曾過去。

" 張姑一娘一說:" 一定家去了。

" 張親家老爺說:" 我方才從家裡來,沒碰見她。

" 這一陣查親家太太,鬧得舅太太也沒得給他們小夫妻三個道喜。

張姑一娘一忙著叫人出了二門,才到她家裡問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說沒家來。

舅太太道:" 別是她也上茅廁去了罷?" 張姑一娘一說:" 正是我也想到這裡,才叫柳條兒瞧去了,也來不了。

" 正說著,那柳條兒跑了回來,說:" 上一上一下一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

" 當時大家都納悶詫異,張姑一娘一急得皺著眉頭兒干轉,說:" 一媽一!這可那兒去呢?" 她父親說道:" 姑一娘一,你別著急呀!難道那麼大個人會丟一了?" 張姑一娘一唉了一聲,說:" 爹,你老人家這是甚麼話呢?" 說罷,扶了柳條兒,親自又到後頭去找。

何小一姐的腿快,早一個人先跑到裡頭去了。

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著找,張老同公子只不信她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趟。

順著連何公祠兩個一媽一媽一家都問到了,蹤影全無。

裡頭兩位少一奶一奶一,帶著一群僕婦丫鬟,上下各屋裡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

登時上下鼎沸起來,一個花鈴兒,一個柳條兒,是四下裡混跑,一直跑到盡後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樓兒跟前,張姑一娘一還在後面跟著嚷:" 你們別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裡作甚麼去呢?" 一句話沒說完,柳條兒嚷道:" 好了,有了,太太的煙袋荷包在這地下扔著呢!" 這座小樓兒,又是個甚麼所在呢?原來這樓還在安老爺的太爺手裡,經那位風水司馬二爺的老人家看過,說有個遙遠的山峰射著;這邊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氣太重,叫在這主房的乾位上,建起一座樓來鎮住,安太爺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樓,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總在這裡燒香。

張太太來的時候,也上去過;她見那魁星塑得赤髮藍面,鋸齒獠牙,努著一身的筋疙瘩,蹺著條腿,兩隻圓眼睛直瞪著她。

她有些害怕,輕易不敢上去。

後來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唸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她為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著樓磕個頭,卻依然不敢進那個樓門兒。

今日在舅太太屋裡,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的從西過道兒直奔到這裡來,拚死忘生的大著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便把煙袋荷包扔下,一個人兒爬上樓去了。

及至柳條兒看見煙袋荷包後一嚷,何小一姐道:" 放心罷!有了東西,就不愁沒人了。

" 她那雙小腳兒,野雞溜子一般,飛快跑在樓跟前;撩一起裙子來,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著兩隻眼睛,衝著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得山響,嘴裡可念的是" 阿彌陀佛" 和" 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何小一姐不容分說,上前連拉帶拽,才把她架下樓來,卻正好遇張姑一娘一帶著一群人趕來了。

張姑一娘一一見,便說:" 一媽一,這是怎麼樣呢?可跑到這兒作甚麼來呢?" 她道:" 姑一奶一奶一,你看看姑爺中了,這不虧人家魁星老爺呀!要不給他老磕個頭;咱的心裡過得去嗎?" 何小一姐道:" 好老太太,你別攪了,沒把個妹妹急瘋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罷。

" 這個當兒,安老夫妻那裡也得了信,安太太和舅太太說道:" 我這位老姐姐怎麼個實心眼兒?" 安老爺道:" 此所謂其愚不可及也。

" 一時大家簇擁了她來,安老夫妻不好再問她,只說:" 親家,你實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 她也樂得不分南北東西,不問張王李趙,進了門兒,兩隻手先拉了兩位一媽一媽一道了陣喜,然後又亂了一陣。

這個當兒,外邊後來的報喜的都趕到了,轟的擁進大門來,嚷成一片,嚷的是:" 秀才宰相之苗,老爺今年中了舉,過年再中了進士,將來要封公拜相的,轉年四月裡,報喜的還來呢!求老爺多賞幾百吊罷!" 嚷得裡面聽得一逼一清,闔眾大樂。

公子方才恭敬敬的放下袍褂兒來,待要給父母行禮。

安老爺道:" 且慢,你聽我說,這喜信斷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發榜為準;何況我同你都不曾叩謝過天君佛祠,我兩老怎好便受你的頭。

你只給我向你一娘一道了喜,好見過舅母、岳父母。

" 公子便雙一腿跪下,給父母道了喜。

一樣的給舅太太、張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姐妹道過喜後,安老爺、安太太又叫夫妻交賀。

一時裡外男一女家人、丫鬟小廝,黑壓壓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齊聲叩賀完了,又給爺一奶一奶一的道喜。

公子連忙出了屋子,把張進寶拉起來。

二位一奶一奶一這裡便招呼兩個一媽一媽一,周旋長姐兒。

一時舅太太望著公子道:" 這你父親可樂了!" 張太太又問他說:" 我們姑爺今兒個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 舅太太道:" 將來或者也作得到,今兒個還早些兒。

" 安老爺聽了這話,便長吁一聲道:" 太太,這不當著二位親家、舅太太在這裡,我一向有句話,卻從不曾說起。

玉格這個孩子,一定說望他到台閣封疆的地步,也不敢作此妄想。

只我自己讀書一場,不曾給國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給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卻深望這個兒子,完我未竟之志。

卻又愁他沒那福命克繼書香;不想今日僥天之悻,也竟中了。

且無論他此後的功名富貴何如,只佔了這個桂苑先聲,已經不負我十年課子的這番苦心,出了我半載作官的那場惡氣。

" 這正是:不須伯道傷無子,生子當生寧馨兒。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分類:古典俠義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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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
緣起首回宗明義閒評兒女英雄 引古證今演說人情天理第一回 隱西山閉門課驥子 捷南宮垂老占龍頭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憲冤陷縣監牢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第四回 傷天害理預洩機謀 末路窮途幸逢俠女第五回 小俠女重義更厚情 怯書生避難反遭禍第六回 雷轟電掣彈斃凶僧 冷月昏燈刀殲余寇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究底第九回 憐同病解橐贈黃金 識良緣橫刀聯佳偶第十回 玩新詞匆忙失寶硯 防暴客諄切付雕弓第十一回 胡縣官糊塗銷巨案 安公子安穩上長淮第十二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第十四回 紅柳樹空訪褚壯士 青雲堡巧遇華蒼頭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第十六回 莽撞人低首求籌畫 連環計深心作筆談第十七回 隱名姓巧扮作西賓 借雕弓設計賺俠女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第十九回 恩怨了了慷慨捐生 變幻重重從容救死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第二十一回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第二十二回 晤雙親芳心驚噩夢 完大事矢志卻塵緣第二十三回 返故鄉婉轉依慈母 圖好事嬌嗔試玉郎第二十四回 認蒲團幻境拜親祠 破冰斧正言彈月老第二十五回 何小姐證明守宮砂 安老爺諷誦列女傳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淤悟良緣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第二十八回 畫堂花燭頃刻生春 寶硯雕弓完成大禮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第三十一回 新娘子悄驚鼠竊魂 憨老翁醉索魚鱗瓦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操家政第三十四回 屏紈褲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閒心談月夜第三十五回 何老人示棘闈異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聲第三十六回 滿路春風探花及第 一樽佳釀釃酒酬師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第三十八回 小學士儼為天下師 老封翁驀遇窮途客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周貧 矍鑠翁九秩雙生子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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