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詞話
下卷 1~10
一、白石二語
白石之詞,余所最愛者,亦僅二語,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注】
姜夔《踏莎行》(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一江一 上感夢而作。
):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
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二、雙聲疊韻
雙聲疊韻之論,盛於六朝,唐一人猶多用之。
至宋以後,則漸不講,並不知二者為何物。
乾嘉間,吾鄉周松靄先生著《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正千餘年之誤,可謂有功文苑者矣。
其言曰:「兩字同母謂之雙聲,兩字同韻謂之疊韻。」
余按:用今日各國文法通用之語表之,則兩字同一子音者謂之雙聲。
如《南史·羊元保傳》之「官家恨狹,更廣八分」,「官家更廣」四字,皆從k得聲。
《洛一陽一伽藍記》之「獰一奴一慢罵」,「獰一奴一」兩字,皆從n得聲。
「慢罵」兩字,皆從m得聲也。
兩字同一母音者,謂之疊韻。
如梁武帝「後牖有朽柳」,「後牖有」三字,雙聲而兼疊韻。
「有朽柳」三字,其母音皆為u。
劉孝綽之「梁皇長康強」,「梁長強」三字,其母音皆為iang也。
自李淑《詩苑》偽造沈約之說,以雙聲疊韻為詩中八病之二,後是詩家多廢而不講,亦不復用之於詞。
余謂苟於詞之蕩漾處多用疊韻,促結處用雙聲,則其鏗鏘可誦,必有過於前人者。
惜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也。
【注】
周春,字屯兮,號松靄,清代學者。
梁武帝,名蕭衍,南朝梁代詩人。
劉孝綽,名冉,南朝梁代詩人。
李淑,字獻忠,北宋文學家,有《詩苑類格》,今佚。
沈約,字休文,南朝梁代文學家。
葛立方《韻語一陽一秋·卷四》引陸龜蒙詩序:「疊韻起自如梁武帝,云「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倡和。
劉孝綽云「梁王長康強」,沈少文云「偏眠船弦邊」,庾肩吾云「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
三、疊韻不拘平仄
世人但知雙聲之不拘四聲,不知疊韻亦不拘平、上、去三聲。
凡字之同母者,雖平仄有殊,皆疊韻也。
四、唐詩宋詞盛衰
詩之唐中葉以後,殆為羔雁之具矣。
故五代、北宋之詩,佳者絕少,而詞則為其極盛時代。
即詩詞兼擅如永叔、少游者,詞勝於詩遠甚。
以其寫之於詩者,不若寫之於詞者之真也。
至南宋以後,詞亦為羔雁之具,而詞亦替矣。
此亦文學升降之一關鍵也。
【注】羔雁,小羊和大雁。
古代卿大夫相見時所執的禮品,後泛指應酬禮物。
五、誤解「天樂」
曾純甫中秋應制,作《壺中天慢》詞,自注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
謂宮中樂聲,聞於隔岸也。
毛子晉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
近馮夢華復辨其誣。
不解「天樂」兩字文義,殊笑人也。
【注】
曾覿,字純甫,南宋詞人,其《壺中天慢》(此進御月詞也。
上皇大喜曰:「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可謂新奇。」
賜金束帶、紫番羅、水晶碗。
上亦賜寶盞。
至一更五點回宮。
是夜,西興亦聞天樂焉。
):
「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
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
玉手瑤笙,一時同色,小按霓裳疊。
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
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
雲海塵清,山河影滿,桂冷吹香雪。
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宋六十名家詞》毛晉(字子晉,明末藏書家)跋《海野詞》:「進月詞,一夕西興,共聞天樂,豈天神亦不以人廢言耶?」
馮熙《宋六十一家詞遜序:「曾純甫賦進御月詞,其自記云:「是夜,西興亦聞天樂。」
子晉遂謂天神亦不以人廢言。
不知宋人每好自神其說。
白石道人尚欲以巢湖風駛歸功於平調《滿一江一 紅》,於海野何譏焉?」
六、方回詞少真味
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
其詞如歷下、新城之詩,非不華瞻,惜少真味。
【注】華瞻,言文學作品詞藻富麗多彩。
李攀龍,歷城(今山東濟南)人,明代詩人。
王士禛,新城(今山東桓台)人,清代詩人。
七、詩文詞創作之難易
散文易學而難工,駢文難學而易工。
近體詩易學而難工,古體詩難學而易工。
小令易學而難工,長調難學而易工。
八、詩詞鳴不平
古詩云:「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
詩詞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鳴者也。
故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
【注】
《樂府詩集·子夜歌》:「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悵底不憶?」
韓愈《送孟東野序》:「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
韓愈《荊譚唱和詩序》:「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一聲 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
九、習慣殺人
社會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善人。
文學上之習慣,殺許多之天才。
十、景語皆情語
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
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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