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評水滸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總批：此篇借題描寫婦人黑心，無幽不燭，無丑不備，暮年蕩子讀之咋舌，少年蕩子讀之收心，真是一篇絕妙針扎蕩子文字。
寫淫婦便寫盡淫婦，寫虔婆便寫盡虔婆，妙絕。
如何是寫淫婦便寫盡淫婦？看他一晚拿班做勢，本要壓伏丈夫，及至壓伏不來，便在腳後冷笑，此明明是開關接馬，送俏迎奸也。
無奈正接不著，則不得已，乘他出門恨罵時，不難撒嬌撤癡，再復將他兜住。
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覺自家沒趣，而陡然見有髒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齊收起，竟放出猙猙食人之狀來。
刁時便刁殺人，淫時便淫殺人，狠時便狠殺人，大雄世尊號為「花箭」，真不誣也。
如何是寫虔婆便寫盡虔婆？看他先前說得女兒恁地思量，及至女兒放出許多張致來，便改：女兒氣苦了，又嬌慣了。
一黃昏嘈出無數說話，句句都是埋怨宋一江一 ，憐惜女兒，自非金石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
明早驟見女兒被殺，又偏不聲張，偏用好言反來安放，直到縣門前了，然後扭結髮喊，蓋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
話說宋一江一 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夾批： 六字不惟找足前題，兼乃遞入後事，蓋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須遇著閻婆，宋一江一 亦轉入西巷矣。
O月畢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滿巷如此，真奇事也。
O人每言英雄無兒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著耳。
若使坐至月上時節，任是楚重瞳，亦須倚欄長歎。
O見夜月便若相思，見曉月便若離別，然其實生平寡緣，無人可思，生平在家，無人可別也。
見此茫茫，無端忽集，世又無聖人，我將問誰矣？O已上皆吳趨王 斲山先生語，偶附於此。
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風雲自有斲山語錄行世，想亦天下之所樂得而讀也。
】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夾批： 春雲五展。
O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雲穿月漏之妙。
】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夾批：只說言語傷觸，虔婆成精語。
】也看得老身薄面。
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
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一江一 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
【夾批：一。
】閻婆道：「這個使不得。
我女兒在家裡專望，押司一胡一 亂一溫一 顧他便了。
直恁地下得？」
【夾批： 反責宋一江一 下得，虔婆成精語。
】宋一江一 道：「端的忙些個，明日准來。」
【夾批： 二。
】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
便把宋一江一 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夾批： 反責宋一江一 受人挑撥，虔婆成精語。
】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
外人說的閒是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
【夾批： 又包辦一句，虔婆成精語。
】押司一胡一 亂去走一遭。」
宋一江一 道：「你不要纏。
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
【夾批： 三。
】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
【夾批： 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語。
】這回錯過，後次難逢。
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
【夾批： 又糊塗一句，虔婆成精語。
】宋一江一 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
【夾批： 春雲六展。
】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
【夾批： 又打諢一句，虔婆成精語。
】宋一江一 道：「直恁地這等！」【夾批：直性宋一江一 如畫。
】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一江一 立住了腳。
【夾批： 前三段寫不肯去，此又雲立住腳，見宋一江一 之不必殺婆惜也。
】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
【夾批： 虔小婆成精如畫。
】宋一江一 進到裡面凳子上坐了。
【夾批： 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腳，此又雲凳子上坐，見宋一江一 之不必殺婆惜也。
】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一江一 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夾批： 寫虔婆成精如畫。
】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
【夾批： 看他句句包荒女兒，兜攬宋一江一 ，費心費口，風去轉換，入後乃漸漸搓捏不攏，讀之失笑。
】
那閻婆惜倒在床 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夾批： 錯認陶潛，寫來入畫。
】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夾批： 丑。
】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夾批：丑。
】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夾批： 丑。
】飛也似跑下樓來。
就隔子眼裡張時，【夾批： 丑。
】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一江一 ，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 上。
【夾批： 丑。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夾批： 兩句不是聽出花娘乜邪，正是寫出虔婆著急。
】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裡。
怎地倒走了去？」
那婆惜在床 上應道：「這屋裡多遠，他不會來！【夾批：句。
】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夾批：句。
】沒了當絮絮聒聒地。」
閻婆道：「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
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
【夾批：一場官司反打在宋一江一 屋裡，婆舌可畏如此。
】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
【夾批： 春雲七展。
】宋一江一 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為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
本是一間六椽樓屋。
前半間安一副春台【夾批： 實。
】凳子。
【夾批：虛。
】前半間鋪著臥房，貼裡安一張三面稜花的床 ，兩邊都是欄杆，【夾批： 實。
】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夾批：虛。
】側首放個衣架，【夾批： 實。
】搭著手巾；【夾批：虛。
】這裡放著個洗手盆，【夾批： 實。
】一個刷子；【夾批：虛。
】一張金漆桌子上【夾批： 實。
】放一個錫燈台；【夾批：虛。
】邊廂兩個杌子；【夾批： 實。
】正面壁上掛著一副仕女；【夾批：虛。
】對床 排著四把一字一交一 椅。
【夾批： 實。
O上得樓來，無端先把幾件鋪陳數說一房遍，到後文中或用著，或不用著，恰好虛實間雜成文，真是閒心妙筆。
】
宋一江一 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裡去。
宋一江一 便向杌子上朝著床 邊坐了。
【夾批：如畫。
O杌子。
】閻婆就床 上拖起女兒來，【夾批：拖起了，然仍在床 上，如畫。
O床 。
】說道：「押司在這裡。
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夾批：二十一字句。
】閒時卻在家裡思量。
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
顛倒使性！」【夾批： 三十一字句。
O俗本不知此兩行半是二句，便讀得七零八碎，減多少色。
O一然是憑空生出語言傷觸四字，便將宋一江一 一向不來緣故，輕輕改得好了。
一句是當面生出顛倒使性四字，便將婆惜日常相思氣苦，明明顯得真了。
靈心妙舌，其斯以為婆哉！】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怎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夾批： 浪婦偏咀硬。
O咀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咀硬而斷其為浪，今古皆然，浪婦戒哉！】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一江一 聽了，也不做聲。
婆子便掇過一把一交一 椅在宋一江一 肩上，便推他女兒過來，【夾批： 此句放下床 來。
O一交一 椅。
】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
不陪話便罷，【夾批： 不肯陪話，便算到同坐，亦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也。
】不要焦躁。」
那婆娘那裡肯過來，便去宋一江一 對面坐了。
宋一江一 低了頭不做聲。
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
【夾批： 一寫。
O此語凡寫數番，作一篇煙波。
】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夾批： 天生妙語與婆用。
】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裡，【夾批：春雲八展。
】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夾批： 前要女兒陪話，既不陪話，便換作女兒同坐；及至又不同坐，便隨口插出陪坐二字，卻又倒拴一句不要怕羞，抬得女兒金枝玉葉相似，妙哉婆也。
】我便來也。」
宋一江一 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
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
【夾批： 先不肯埡，既又立住，既又坐使上，既又要逃走，見宋一江一 之不必殺婆惜也。
】那婆子瞧見宋一江一 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
【夾批： 細婉之文。
】宋一江一 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裡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夾批：細婉之文。
】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裡，舀半旋子，在鍋裡燙熱了，傾在酒壺裡；【夾批： 細婉之文。
】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台上；【夾批： 春台。
】開了房門，【夾批：細。
】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
【夾批： 桌子。
】看宋一江一 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
【夾批：二寫。
】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
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夾批： 說得女兒嬌稚可憐之極。
】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夾批： 閒中先襯一句。
】那婆子倒笑起來，【夾批： 一個笑字。
O嚇人語，不得不笑。
】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
【夾批： 其語太唐突矣，便如飛一笑，引歸自己。
】押司是個風一流 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
【夾批： 一邊又去如飛一溫一 住宋一江一 。
】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
【夾批： 一邊又去如飛按下女兒。
O看他三四轉，如盤珠不定。
】婆惜只不回過頭來。
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一江一 。
宋一江一 勉意吃了一盞。
婆子笑道：【夾批： 四個笑字。
O不好開口，只得先笑。
】「押司莫要見責。
閒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
【夾批： 既雲打疊起明日告訴矣，下又接出話來，看他粲花之舌。
O要看他將張三事，在半含半吐間，說不得，不說不得，正如飛燕掠水，只是一點兩點，真是絕世文情。
】外人見押司在這裡，多少乾熱的不怯氣，【夾批： 又還他一個緣枚，又抬得女兒珍珠寶貝相似，若在必爭也者。
】一胡一 言亂語。
放屁辣臊，【夾批： 八字糊塗得妙。
】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
【夾批： 又是他自己說，又是他勸吃酒，教不要聽，寫出許多親熱，活是虔婆出現。
】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 ，一胡一 亂吃一盞酒。」
【夾批： 先代作一解，次復勸之飲。
】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
【夾批： 上只復勸之飲，此復插入三郎，苦心之婆，匠心之文也。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
【夾批： 春雲九展。
】婆子笑道：【夾批：三個笑字。
O此笑真是樂。
】「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睡。
【夾批： 才見肯吃酒，便輕輕遞過一睡字，妙絕。
】──押司也滿飲幾杯。」
【夾批： 遞過俏來。
】宋一江一 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
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夾批：為明早失救地。
】再下樓去燙酒。
【夾批： 春去十展。
】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
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酒，【夾批： 為明早失救地。
穿插無痕，真是妙手。
】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一江一 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
【夾批：三寫。
O增弄裙字，寫淫婦心動。
】這婆子哈哈地笑道：【夾批： 四個笑字。
O此笑字上接連出哈哈二字，寫婆子帶酒如畫。
】「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夾批： 趙松雪戲贈管夫人詞云：我儂兩個，忒煞情多。
好一似練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卻將來一齊都打破，再一團一 再練，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那時節我泥裡有你也，你泥裡也有了我。
據此，則目下泥塑亦不妨，只須少頃再一團一 再練也，附作一笑。
】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一溫一 柔，說些風話兒耍。」
【夾批： 扳女兒不下了，忽然想到扳下宋一江一 來，舌端變換之極。
】宋一江一 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
【夾批： 此處本直接下唐二哥，卻不便接去，又將他母女兩個作一頓，文筆寬轉。
】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只裡只管夾七帶八嘈。
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夾批：春雲十一展。
】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一江一 繼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一江一 ，也落得幾貫錢使；宋一江一 要用他時，死命向前。
【夾批： 只為明日奪放宋一江一 ，恐有突如其來之嫌，故先插過隔夜。
】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一江一 。
奔到下處，尋不見。
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
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裡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
唐牛兒道：「便是縣裡宋押司。」
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
唐牛兒道：「是了。
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
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
我正沒錢使，喉急了，一胡一 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
一逕奔到閻婆門前，前裡面燈明，門卻不關。
入到扶梯邊，【夾批：細婉之文。
】聽得閻婆在樓上哈哈地笑。
【夾批： 第五個笑字，只是第四個笑字的影子。
】
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裡張時，見宋一江一 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夾批： 四寫。
】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裡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
【夾批： 此行與前夾七帶八行，只是一行書，全作兩行寫，又一過接之法也。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一江一 ，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
宋一江一 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
【夾批： 又要走，見宋一江一 之不欲殺婆惜也。
】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夾批： 春雲十二展。
】看著宋一江一 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裡吃酒耍！好吃得安穩！」宋一江一 道：「莫不是縣裡有甚麼要緊事？」
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
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裡又沒尋處。
相公焦躁做一片。
押司便可動身。」
宋一江一 道：「恁地要緊，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樓。
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裡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 ，和夫人吃酒取樂，【夾批：妙語隨口而成，映襯多少。
】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裡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
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裡叉下樓來。
【夾批： 春雲十三展。
】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
【夾批： 總為明早作地。
】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裡只顧罵。
【夾批： 細婉之文。
】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一皮，教你這屋裡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
【夾批： 為明早作地。
】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一江一 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 ，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一江一 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
【夾批： 春雲十四展。
】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裡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
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夾批： 此句已不是勸酒矣。
】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
【夾批： 無數風雲，一齊收拾。
】婆子又勸宋一江一 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夾批： 細婉之文。
O去灶下，卻不收拾，婆心可憐。
】
宋一江一 在樓上自肚裡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裡半信不信；眼裡不曾見真實。
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
【夾批： 丑。
O春雲十五展。
】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
【夾批： 又作餘波蕩漾，誠恐寂然便住，須不稱上文無數風雲也。
】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夾批：六個笑字。
】口裡道：「押司安置。
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
【夾批： 再作一餘波，卻便順手帶出明日宋一江一 早起來，妙筆趣筆。
】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夾批： 細婉之文。
】
宋一江一 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歎口氣。
約莫已是二更天氣，【夾批：二更。
】那婆娘不脫一衣 裳，【夾批： 又活寫花娘氣惱，又為來朝拾鸞帶地。
】便上床 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裡壁自睡了。
【夾批： 扭過身去，如畫。
O春雲十六展。
】宋一江一 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
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夾批： 桌子。
】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夾批：衣架。
O以此二行陪下一行。
】腰裡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 邊欄杆上；【夾批： 欄干。
】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 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夾批：春雲十七展。
】半個更次，【夾批： 二更半。
】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夾批： 春雲十八展。
O寫花娘，直寫出花娘心上萬轉千回以後事來，真是神化之筆。
O一蟓要宋一江一 撐岸就船，至此忽然撐船就岸，古今無氣男子，被此笑縱擒多少。
】宋一江一 心裡氣悶，如何睡得著。
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
看看三更【夾批： 三更。
】一交一 四更，酒卻醒了。
【夾批：四更。
】捱到五更，【夾批： 五更。
O逐更敘得好。
】宋一江一 起來，面盆裡冷水洗了臉，【夾批：面盆。
】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夾批： 讀者而亦必至王公湯藥擔邊，始知失卻鸞帶，則斯入者，其亦不必與於讀書安息也已。
夫夜來明明作三番脫卸，朝來明明只兩番結束，豈有兩三行間所敘之事，而眼光漏落者哉。
】口裡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一江一 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夾批： 扭過身來，如畫。
O春雲十九展。
O上冷笑猶不開口，卻為兜宋一江一 不住，故又作撒嬌勢罵一句。
】宋一江一 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 上說道：【夾批： 如畫。
O寫此一句，正為少間失救地也，卻甚似為夜來酒深者，妙絕。
】「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
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
宋一江一 也不應，只顧來開門。
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
【夾批： 如畫，妙絕。
】
宋一江一 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夾批： 春雲二十展。
】那老兒見是宋一江一 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宋一江一 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
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
』」宋一江一 道：「最好。」
就凳上坐了。
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一江一 吃。
宋一江一 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
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夾批： 又是一具棺材。
】不曾與得他。」
──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
──「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
【夾批： 春雲二十一展。
】宋一江一 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
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
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
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夾批： 前者閻婆亦有此言。
】宋一江一 道：「休如此說。」
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夾批： 春雲二十二展。
】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 頭欄杆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裡。
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燬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為念；【夾批： 一解。
】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夾批： 二解。
】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裡：【夾批：三解。
】因此不曾燒得。
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
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夾批： 先補一句。
】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
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
我去取來與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
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
宋一江一 道：「阿公，你不知道。
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
宋一江一 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一江一 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 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裡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夾批： 細婉之文。
O與前不脫一衣 裳照耀。
】床 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 頭欄杆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
【夾批： 春雲二十三展。
】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
【夾批： 點染。
】便用手去一提。
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夾批： 春雲二十四展。
】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夾批：桌子。
】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
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
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夾批：醜語，只是隨手點染。
】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
【夾批： 春去二十五展。
】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裡！』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裡。
【夾批： 自言自語中間忽插一句敘事。
】──「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夾批：婦人語。
】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夾批： 三字妙絕。
不與日俱增從宋一江一 邊走來，卻竟從婆娘邊聽去，神妙之筆。
】樓下呀地門響。
床 上問道：「是誰？」
門前道：「是我。」
床 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
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
【夾批： 一片都是聽出來的，有影燈漏月之妙。
】
那婆娘聽得是宋一江一 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裡；扭過身，【夾批： 又扭過身去。
】靠了床 裡壁，只做齁齁假睡著。
【夾批：春雲二十六展。
】宋一江一 撞到房裡，逕去床 頭欄杆上取時，卻不見了。
宋一江一 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
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
宋一江一 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
宋一江一 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
惜婆扭過身【夾批： 又扭過身來。
】道：「黑三，你說甚麼？」
宋一江一 道：「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惜道：「你在那裡一交一 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
宋一江一 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
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
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一江一 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
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
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一江一 道：「你先時不曾脫一衣 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夾批： 情事明畫。
】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夾批： 駭人。
】宋一江一 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
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夾批：駭人。
】宋一江一 聽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
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夾批： 至此便竟承當，寫得花娘可畏。
】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夾批：駭人。
】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一江一 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要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夾批：語語駭人。
】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夾批： 春雲二十七展。
】宋一江一 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
宋一江一 道：「當行即行。
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
宋一江一 道：「這個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
宋一江一 道：「這件也依得。」
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夾批： 春雲二十八展。
】宋一江一 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 ，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宋一江一 道：「那兩件倒都依得。
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
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
』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夾批： 一篇中如飛劍句，五聖句，閻王句，確是識字看曲本婦人口中語。
】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夾批： 駭人。
】宋一江一 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
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夾批： 此冷笑，正與更余腳後冷笑映襯出花娘蜜中有刺來也。
】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裡一手一交一 錢，一手一交一 貨！你快把來兩相一交一 割！」宋一江一 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
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夾批： 駭人。
】
宋一江一 聽了「公廳」兩字，【夾批：春雲二十九展。
】怒氣直起，那裡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 狠，我便還你不迭！」【夾批：活是伶俐婦人語，又可惱，又可愛。
】宋一江一 道：「你真個不還？」
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夾批：伶俐婦人語。
】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夾批：駭人。
】宋一江一 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
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夾批： 四字妙手。
】兩手只緊緊地抱在胸前。
宋一江一 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
【夾批： 如畫。
】宋一江一 道：「原來卻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
那婆惜那裡肯放。
【夾批： 重沓寫一句，見奪之久。
】宋一江一 在床 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
宋一江一 狠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夾批： 春雲三十展。
】宋一江一 便搶在手裡。
那婆娘見宋一江一 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一江一 這個念頭來。
【夾批： 敘事真有龍跳虎臥之能。
O宋一江一 之殺，從婆惜叫中來，婆惜之叫，從鸞刀中來，作者真已深達十二因緣法也。
】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一江一 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
宋一江一 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袋，【夾批： 招文袋取了。
】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夾批： 書燒了。
O癡人讀至此語，歎雲可不早燒，聖歎聞之，不覺一笑。
】繫上鸞帶，【夾批： 帶繫了。
O只不見鸞刀下落。
】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裡，【夾批：夢中醉裡。
寫來如畫。
】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夾批： 夢中醉裡。
寫來如畫。
】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一江一 打個胸廝撞。
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
宋一江一 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夾批： 七個笑字。
O以此一笑字，結夜來六笑字，絕倒。
】「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夾批： 妙。
】又酒性不好，【夾批：好。
】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
宋一江一 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
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
推開一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裡挺著一屍一首。
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
宋一江一 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夾批：成精虔婆。
】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一江一 道：「這個不妨。
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
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
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 上，怎地斷送？」
【夾批： 成精虔婆。
】宋一江一 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
【夾批：又一具棺材。
】仵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
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
宋一江一 道：「也好。
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
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
【夾批： 成精虔婆。
】宋一江一 道：「也說得是。」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
【夾批： 細婉之文。
】宋一江一 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
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一江一 一把扭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得宋一江一 慌做一一團一 ，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裡掩得住。
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一江一 ，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原來宋一江一 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
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夾批： 夜來寫牛兒，不知費幾許筆墨，只為此時用得著耳。
O不因夜來先寫一番，則牛兒此時便是驀生人，今卻令讀者皆與牛兒廝熟也。
】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一江一 在那裡叫冤屈。
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一江一 ，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夾批： 本是為了今早奪人，倒生出夜來嘔氣，卻偏寫做為了夜來嘔氣，順生出今早奪人。
如此用筆，真令人尋覓不出。
】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夾批： 王公兩用，前用來提著招文袋，後用來安放姜盤子，妙。
】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
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裡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夾批：四字妙手。
】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
【夾批：夜來亦有一掌。
】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
宋一江一 得脫，往鬧裡一直走了。
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裡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一江一 面一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
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裡來。
正是：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