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評水滸
第三十一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總批 ：此回完武松，入宋一江一 ，只是交代文字，故無異樣出奇之處。
然我觀其寫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遠也。
蓋上文武松一傳，共有十來卷文字，始於打虎，終於打蔣門神。
其打虎也，因「三碗不過岡」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後打虎，甚矣，醉之為用大也！其打蔣門神也，又因「無三不過望」五字，至於大醉，大醉而後打蔣門神，又甚矣，醉之為用大也！雖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終恃，力不可以終恃，權勢不可終恃，恩一寵一 不可終恃；蓋天下之大，曾無一事可以終恃，斷斷如也。
乃今武松一傳，偏獨始於大醉，終於大醉，將毋教天下以大醉獨可終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蟲，而有時亦失手於黃狗；神威可以單奪雄鎮，而有時亦受縛於寒溪。
蓋借事以深戒後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猶尚無十分滿足之事，奈何紜紜者，曾不一慮之也！
下文將入宋一江一 傳矣。
夫一江一 等之終皆不免於竄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
若一江一 等生平一片之心，則固皎然如冰在玉壺，千世萬世，莫不共見。
故作者特於武松落草處順手錶暴一通，凡以深明彼一江一 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後文之必應之也。
乃後之手閒面厚之徒，無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續一部，唐突才子，人之無良，於斯極矣！】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一屍一首倒在石上。
武行者大叫：「庵裡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裡走出那個婦人來，倒地便拜。
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裡叫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
那婦人哭著道：「一奴一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
這庵是一奴一家祖上墳庵。
這先生不知是那裡人，來我家裡投宿，言說善曉陰陽，能識風水。
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裡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一奴一家，便不肯去了；住了兩三個月，把一奴一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一奴一家強騙在此墳庵裡住。
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
這嶺喚做蜈蚣嶺。
這先生見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
【夾批： 好風水，今日驗矣，絕倒。
O若真有風水，則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若風水本有，人自一時看不出，則何日當遇看得出人也？世之愚人，必欲津津言之，何哉！】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
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
婦人道：「他也積蓄得一兩百兩金銀。」
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
我便要放火燒庵了！」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麼？」
【夾批： 好。
】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
【夾批：好。
】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裡去吃。」
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
那婦人道：「一奴一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裡，見小窗邊桌子上擺著酒肉。
【夾批： 是。
】武行者討大 碗吃了一回。
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裡面放起火來。
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
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
武行者把那兩個一屍一首都攛在火裡燒了，插了戒刀，【夾批： 四字妙。
O此一段，豈以必殺飛天蜈蚣為武乎？豈以必救婦人為仁乎？於是二者皆無取焉。
然則為寫戒刀，此言為獨斷也。
】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望著青州地面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
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
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
【夾批：好筆。
】當日武行者一路上買酒肉吃，只是敵不過寒威。
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
【夾批： 先敘白虎山，古雲行人如一畫圖中，今日筆墨都入畫圖中也。
】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夾批： 門前一道清溪。
】屋後都是顛石亂山。
【夾批： 屋後都是亂山。
O此二句，人只謂是寫景，卻不知都是章法。
】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逕奔入那村酒店裡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吃。」
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多賣沒了。」
【夾批： 看他說沒了。
】武行者道：「且把酒來擋寒。」
店主人便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吃；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
【夾批： 看他沒了。
】片時間，吃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
店主人又打了兩角酒，大碗篩來。
武行者只顧吃。
原來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夾批： 好筆。
O四角酒不足以醉武松也，然要寫多，又恐與三碗不過岡，無三不過望相近，因倒追到前文去插此一句，特與俗筆不同。
】一發吃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
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吃的肉食 ，也回些與我吃了，【夾批：想到自吃的肉，一發挑動下文。
】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這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吃，【夾批： 只是順口捎帶一句，亦是情所必有，卻偏與榜文捕護相挑鬥，故妙。
】卻那裡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夾批： 看他只是說沒了。
】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賣與我？」
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
那得別的東西賣！」【夾批： 看他到底說沒了。
】
正在店裡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著三四個人入進店裡。
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請坐。」
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
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夾批： 不但肉，又有雞，不但有，又已熟，忽然寫得馨香滿鼻，絕妙文情。
】只等二郎來。」
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裡？」
【夾批： 酒字上又加青花甕三字，寫得分外入耳。
】店主人道：「在這裡。」
【夾批： 三字活跳，與前許多郎當語相激射。
】那漢引了眾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夾批： 又偏坐得相激射。
】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
店主人卻捧出一樽青花甕酒來，【夾批： 寫得射眼之極。
】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裡。
【夾批： 青花甕外，又加寫出一個大白盆，不惟其物，惟其器便已令人眼涎俟癢之極，況又實實清香滑辣耶！】武行者偷眼看時，【夾批： 寫得絕倒，四字中有又惱又羞在內，饞自不必說。
】卻是一甕灶下的好酒，風吹過一陣陣香味來。
武行者不住聞得香味，【夾批： 寫得絕倒，中間又惱又羞，饞自不必說。
】喉嚨癢將起來，【夾批：癢字絕倒，又爬撓不得。
】恨不得鑽過來搶吃。
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 ，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夾批：射眼之極。
】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燙。
【夾批： 故意寫得射眼，絕妙文情。
】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夾批： 寫得饞，自不必說，其實又惱又羞。
】正是「眼飽肚中饑，」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夾批： 為頭是此一聲當不起。
】休要焦躁。
要酒便好說。」
【夾批：好。
O活寫出半日不來顧管。
】武行者睜著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 ，都是那二郎家裡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裡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裡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夾批： 只管將出家人三字，挑鬥榜文捕護，有銅山東崩，洛鍾西應之巧。
】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到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夾批： 絕倒語。
O看他只管說曾不看見，妙絕。
】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得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
【夾批： 寫那漢大怒，卻不便來發作，卻又去看店主人，然後跳起身來，如畫之筆。
】
那大漢跳起身來，【眉批：一個立起。
】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夾批： 只管將出家人三字，挑鬥榜文捕護，使讀者心中疑忌。
】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夾批： 一個硬。
O寫兩硬相磕，互不肯讓，句句出色。
】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夾批： 一個又硬。
】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眉批：又一個立起。
】「你那廝說誰！」【夾批： 一個又硬。
O有聲有色。
】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夾批： 一個又硬。
O有聲有色。
】【眉批：一個走出。
】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
【夾批： 一個又硬。
O須知是一頭喝，一頭搶出來。
】【眉批：又一個走出。
】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
【眉批： 一個出門。
】武行者趕到門外。
【眉批：又一個出門。
一路看他寫兩個硬漢各不相下。
】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裡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著他。
【夾批： 如畫。
】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夾批：如畫。
】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夾批： 如畫。
】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中，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裡做得半分手腳。
【夾批： 如畫。
O自打虎至此，曾無一次不變。
】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裡敢上前來。
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夾批： 如畫。
】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裡只一丟。
【夾批： 如畫。
O寫得只如將大漢作戲，又表神力，又表醉後。
O溪裡二這字，妙絕文情。
】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水去，把那大漢救上溪來，【夾批： 救上溪來，捉上溪來，不意寒溪有此妙事。
】自攙扶著投南去了。
【夾批：如畫。
】這店主人吃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躲避去了。
【夾批： 去了。
】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吃酒了！」【夾批：二語寫出快活，有旁若無人之意。
】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吃。
【夾批： 可憐，好酒卻是冷吃，亦足強似頃間偷看時也。
】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吃動。
【夾批： 寫得快活。
】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吃，【夾批：快活亦有，醉亦有。
】沒半個時辰，把這酒【夾批： 句。
】肉【夾批：句。
】和雞【夾批： 句。
】都吃個八分。
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
【夾批： 絕妙文情。
】卻被那北風捲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夾批： 畫出頭陀，畫出醉，畫出嚴寒，畫出溪邊。
】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邊土牆裡走出一隻黃狗，看著武松叫。
【夾批： 無端忽想出一隻黃狗，文心千奇百怪，真乃意想不到。
】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著吠。
【夾批： 疊寫一句者，上句從作者筆端寫出，此句從武松眼中寫出。
從筆端寫出者，寫狗也。
從眼中寫出者，寫醉也。
】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夾批： 四字罵世，言世間無事可尋，一尋便尋了狗的事也。
】恨那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裡掣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
【夾批： 狗上加一恨字，趕狗上著一戒刀字，皆喻古今君子，有時忽與小人相持，為可深痛惜也。
夫狗豈足恨之人，戒刀豈趕狗之具哉。
】那黃狗繞著溪岸叫。
【夾批： 寫出寒溪，寫出村犬，寫出醉壯舉陀真是筆頭有畫。
】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觔斗倒撞下溪裡去，卻起不來。
【夾批： 其力可以打倒大蟲，而不能不失手於黃狗，為用世者讀之寒心。
】黃狗便立定了叫。
【夾批： 活畫黃狗，活畫小人。
O黃狗得意。
O俗本落此句。
】冬月天道，雖只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得當不得，爬將起來，淋淋的一身水。
【夾批： 學道必須聞一知十，看書卻須聞一知二。
如此句寒冷得當不得，須知是兩個人寒冷得當不得。
淋淋漓漓一身水，須知是淋淋漓漓兩身水也。
作傳妙處，全妙於寫一邊，不寫一邊，卻將不寫一邊，宛然在寫一邊時現出。
其妙不可以一端盡也。
】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裡，亮得耀人。
【夾批： 爬起時不記戒刀，起來後忽然耀眼，寫醉人真是醉人，寫戒刀真好戒刀。
俗本落此句。
】便再蹲下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再起不來，只在那溪水裡滾。
【夾批： 此段不止活畫醉人而已，喻言君子作世，每每一蹶之後，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
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裡拿著一條哨棒，【夾批： 卻不接吃打大漢，妙。
】背後十數個人跟著，都拿木鈀白棍。
眾人看見狗吠，【夾批： 畫。
O一狗吠而眾人隨之，類如此矣。
】指道：「這溪裡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卻又引了二三十個莊客自奔酒店裡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裡！」【夾批： 又作補，又作引。
】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吃打的漢子 ，換了一身衣服，【夾批：細筆不漏。
】手裡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呼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裡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
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
【夾批： 不成捉矣，止可謂之澇上溪來耳。
O前文閒寫一句雲門前一道清溪，不意遂兩用之。
】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
眾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叫：「取一束籐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才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裡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
【夾批：又打妙。
】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裡吃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到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裡，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
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吃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裡，因此，捉拿在這裡細細的拷打。
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
——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
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夾批： 忽然一逼。
】這個吃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夾批： 忽然一鬆。
O一逼一鬆，總是搖漾讀者。
】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他，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籐條，恰待又打。
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
這人也像是一個好漢。」
【夾批： 也像是三字，妙絕。
可見連日說好漢也，可見連日說開松也。
】
此時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會得，【夾批：此三字中又提動景陽打虎一事在心頭矣。
】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
那個先去背上看了杖瘡【夾批： 寫看一看，亦不一直寫出，且先寫個看背上杖瘡，以作一曲，便無饞筆渴墨之消。
】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
轉過面前，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夾批： 方才看正面，便有酣筆飽墨之致也。
】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
【夾批： 疑鬼疑神之筆。
】武行者方才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
【夾批： 疑鬼疑神之筆。
】那人喝道：「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夾批： 自武二郎兄死之後，如十字坡、孟州營、白虎莊，處處寫出許多哥哥弟弟字來，讀之真有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之妙也。
然前兩處猶明明知是某人，卻寫到結拜兄弟，便有通身擊應之能耳。
此卻更不知是何人，竟寫一個認是哥哥，一個認是兄弟，叫得一片親然，使讀者茫不知其為誰，豈其夢中見武大耶？蓋特特為是疑鬼疑神之筆以自娛樂，亦以娛樂後世之人也。
】那穿鵝黃襖子的【夾批： 妙。
】並吃打的【夾批： 妙。
O一時寫出四個人，卻一個人認得三個人，一個人認得一個人，兩個人各認得兩個人，一個人只認得一個人，一個人認得三個人者，出來的人認得三個人也。
一個人認得一個人者，武松只認得出來的人也。
兩個人各認得兩個人者，鵝黃襖子的認得出來的吃打的，吃打的認得出來的鵝黃襖子的也。
一個人只認得一個人者，讀者此時只認得武松，並不認得出來的、鵝黃襖子的、吃打的也。
O妙批。
】【眉批： 看他寫四人都無名字。
】盡皆吃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
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
【夾批： 景陽岡找虎不惟自己時常說，別人也時常說，可知是一件非常事。
】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
【夾批： 如畫，如話。
】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干衣服與他穿了，【夾批： 細筆不漏。
】便扶入草堂裡來。
武松便要下拜。
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
【夾批： 水滸寫拜，已成套事，此又寫得異樣出色。
O真好哥哥。
】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夾批： 真有是事。
】討些湯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夾批： 一隻拜作兩橛寫。
】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夾批：又略一頓。
】正是鄆城縣人氏，【夾批： 句。
】姓宋，【夾批：句。
】名一江一 ，【夾批： 句。
】表字公明。
【夾批： 句。
】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
卻如何來在這裡？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
宋一江一 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裡住得半年。
【夾批： 是打虎殺嫂初遇張青時也。
】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
【夾批： 便帶出三十四回來。
】後卻接得家中書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夾批： 口中補寫朱、雷。
】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
』這事已自慢了。
卻有這裡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一江一 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裡。
【夾批： 口中補寫來孔家前半節事。
】此間便是白虎山。
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
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
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
因他兩個好一習一 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
【夾批： 此句丑。
】我在此間住半年了。
【夾批：是打蔣門神、殺張都監、再遇張青時也。
】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
這兩日方欲起身。
【夾批： 便入此句，為下作引。
】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谷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
【夾批： 此是半年。
】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
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夾批： 此是半年。
O上文雲柴家半年，孔家半年，此又敘出半年中事都知，半年中事都不知，不惟行文有虛實之妙，又表出柴孔兩莊大小之不同也。
】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谷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
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夾批： 通姦上坐以不仁二字，妙絕，遂令風情二字，更立不起。
】藥死了我先兄武大，【夾批： 諸字哭殺，何也？昔佛入滅後，阿難結集四經，升座初唱如是我聞四字，一時大眾，無不大哭也。
日昨猶見佛，今日已稱我聞。
今武松別宋一江一 時，猶口口哥哥，見宋一江一 時已口稱先兄。
嗟乎！腸斷脈絕，一胡一 可以言也。
】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申東平府。
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
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一江一 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
武松慌忙答禮道：「卻才甚是衝撞，休怪，休怪。」
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
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
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
武行者拜謝了。
宋一江一 請出孔太公，【夾批： 竟是哥哥身份，妙。
O寫得宋一江一 亦有誇耀武松之意，妙妙。
】都相見了。
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一江一 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夾批： 我於世間無所愛，正獨愛此一句耳。
我二三同學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
】宋一江一 心內喜悅。
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吃飯。
孔明自在那裡相陪。
孔亮捱著疼痛，也來管待。
【夾批： 妙。
寫得孔亮愛敬豪傑出，寫得武松豪傑為人愛敬出。
】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
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謁拜。
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拜見。
宋一江一 見了大喜。
【夾批： 寫武松到處有人拜門生，可謂榮華之極，一百七人中，無一個得及也。
O官司榜文，有如無物，寫得妙絕。
】當日筵宴散了，宋一江一 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
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夾批： 一夜 話中抽出一句，妙筆。
】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一和尚魯智深【夾批： 不說起楊志。
】那裡入伙，他也隨後便上山來。」
宋一江一 道：「也好。
【夾批： 也好者，僅好而有所未盡之辭，只二字截住，下卻疾轉出清風寨同去一段來，深表自家愛異武松之至，不願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一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
此皆宋一江一 生平權詐過人處，而後人反因此等續出後數十回，真可笑也。
】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裡住幾時。
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這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
早晚要去那裡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
【夾批： 寫出恩愛如見。
O誠如此，可謂愛人以德矣。
】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裡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
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
——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知寨不好。
【夾批： 說得妙。
曾不見花知寨，因宋公明而愛及花知寨，一妙也。
雖因宋公明而愛入花知寨，然畢竟信公明深於信知寨，二妙也。
】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
【夾批： 只是由三字，去了罷三字，便活襯出宋一江一 恩愛來。
】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
【夾批： 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一江一 數語感激至深，便慨然將宋一江一 口中不便說明之事，一直都說出來。
讀其言，真令我欲痛哭也。
O殊不知宋一江一 卻不然。
】宋一江一 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
【夾批： 看他便著實讚歎，全是一片權詐。
】若如此行，不敢苦勸，【夾批：此八字重上四字。
】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夾批： 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來，妙絕。
O只因宋一江一 要表不反，便有此一段文；只因有此一段文，便為七十回後續貂者作地也。
】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
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一江一 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裡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一江一 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
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夾批： 陪。
】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一交一 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
宋一江一 推卻不受，【夾批： 武松偏不然。
】孔太公父子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裡。
宋一江一 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裡。
宋一江一 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
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了宋一江一 、武行者兩個。
宋一江一 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我自和武兄弟去。」
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一江一 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
兩個吃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
宋一江一 借問那裡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
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裡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
宋一江一 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裡吃三杯相別。」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
【夾批： 真正哥哥既死，且把認義哥遠送，所謂雖無老成一人 ，尚有典型也。
】宋一江一 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
入伙之後，少戒酒性。
【夾批： 與張青如出一日。
】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
【夾批： 前宋一江一 口中不好說明，卻向武鬆口中說明之；然武鬆口中卻說不暢，便再向閒一江一 口中暢說之，妙絕。
然而其實都是宋一江一 權術，七十回後紛紛續貂，殊無謂也。
】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
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可以記心。
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
【夾批： 此非宋一江一 自謙，實是武松珠玉在前矣。
】武行者聽了，【夾批： 此五字真寫得好，有如魚似水之樂。
】酒店上歇了數杯，還了酒錢。
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
宋一江一 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語：【夾批： 筆墨淋漓之至。
】少戒酒性。
【夾批： 再申四字才，所以消繳武松十來卷文字，直挽至最初柴進莊上使酒打人一句也。
】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
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伙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一江一 自別了武松，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夾批： 七字妙絕，遙遙直與一年前柴進莊上武松別宋一江一 上路時相應。
】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得宿頭。
【夾批： 如此入。
】看看天色晚了，宋一江一 心內驚慌，肚裡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一胡一 亂在林子裡歇一夜 ；卻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
──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裡撞將去。
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裡越慌，看不見地下，躧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裡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一江一 捉翻，一條麻繩索縛了；奪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一江一 解上山來。
【夾批： 即晚間心中歡喜，觀之不足之山也。
】宋一江一 只得叫苦。
卻早押到山寨裡。
宋一江一 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裡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著三把虎皮一交一 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
小嘍囉把宋一江一 捆做粽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
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報。
等大王酒醒寺，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吃塊新鮮肉！」宋一江一 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裡尋思道：「我的造物直如此偃蹇！只為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斷送在這裡！」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
宋一江一 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裡張，低了頭歎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
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
宋一江一 偷眼看時，只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著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著，身上披著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一交一 椅上。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綽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為消折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
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一交一 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裡拿得這個牛子？」
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裡銅鈴響。
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一交一 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
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吃。」
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上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為因半路裡見財起意，就勢劫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卜清風山，和燕順佔住此山，打家劫舍。
右邊這個生的白淨面一皮，三牙掩口髭鬚，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著頂絳紅頭巾；休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為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銀為生，因庥自小好一習一 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著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上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一交一 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
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一江一 面前；【夾批： 怕。
】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用一把剜心尖刀。
【夾批：怕。
】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把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一江一 心窩裡。
【夾批： 怕。
O一部大書以宋一江一 為主，則如此等處定當不妨，然作者卻偏故意寫得怕人，讀之亦復吃驚不少。
】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著，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脆了好吃。
【夾批： 再注一句者，為欲少遲下文也，然於何知之？】
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一江一 臉，宋一江一 歎口氣道：「可惜宋一江一 死在這裡！」燕順親耳聽得「宋一江一 」兩字，【夾批： 三十七字只作一句讀，其事甚疾。
O此三十七字中，凡敘三個人，三件事，然其實潑時即是歎時，歎時即是聽時，聽時即是潑時，雖是三個人，三件事，然只在一霎中一齊都有，故應作一句讀也。
】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夾批： 妙。
】說甚麼『宋一江一 ？』」【夾批：妙。
O看他兩半句不合處。
】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裡【夾批： 妙。
】說道：『可惜宋一江一 死在這裡！』」【夾批：妙。
】燕順便起身來【夾批： 妙。
】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一江一 ？」
【夾批：妙妙。
】宋一江一 道：「知我便是宋一江一 。」
燕順走近前來【夾批： 妙妙。
】又問道：「你是那裡的宋一江一 ？」
【夾批：天下豈有兩宋一江一 耶？妙妙。
】宋一江一 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一江一 。」
【夾批： 妙妙。
】燕順嚷道：【夾批：妙妙。
】「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一江一 ？」
【夾批： 當選妙。
O詳其地不足信，又必詳其事焉。
筆墨淋漓，乃至於此。
】宋一江一 道：「你怎得知？我正是黑三郎宋一江一 。」
【夾批： 妙妙。
O無所不詳矣，只餘三郎二字，亦詳出來，文心當面變化而出，非先有定式可據也。
O看他連用無數宋一江一 字押腳，有漁陽摻撾之一聲 ，能令滿座動色。
O俗本訛。
】燕順吃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夾批： 便奪尖刀，妙絕妙絕。
】便把自身上穿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 ，裹在宋一江一 身上；【夾批：便脫棗紅衲襖，妙絕妙絕。
】便抱在中間虎皮一交一 椅上；【夾批： 便抱上虎皮一交一 椅，妙絕妙絕。
】便叫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
三人納頭便拜。
【夾批： 便叫來拜，妙絕妙絕。
O寫得燕順屁滾尿流如活。
O上七宋一江一 字押腳，此四便字提頭，文筆盤飛踢跳。
俗本訛。
】宋一江一 連忙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
亦拜在地。
那三好漢一齊跪下。
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夾批： 未審亦作湯否？】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繇，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 ，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
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一江一 答道：「量宋一江一 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
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傑，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
【夾批：全書大眼目。
】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
宋一江一 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紫進並孔太公許多時，及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
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一江一 穿了；一面叫殺羊宰馬，連夜筵席。
當晚直吃到五更，叫小嘍囉服侍宋一江一 歇了。
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了得。
【夾批： 妙。
O又妙於夜來不說，留作今朝竟日之歡也。
】三個頭領跌腳懊恨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裡，十分好卻恨他投那裡去了！」【夾批： 妙。
】話休絮繁。
宋一江一 自到清風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
【夾批：筆法。
】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子，七八個人跟著，挑著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
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個婦人，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一江一 ，燕順那裡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
宋一江一 ，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
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裡，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裡抬著的一個婦人。
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物。」
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到那裡？」
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
燕順大笑。
宋一江一 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徊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這些毛病。」
宋一江一 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
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一江一 ，直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一房門。
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請三位坐。
宋一江一 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要緊？」
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
【夾批： 憑空設幻，疑其筆尖有五鬼搬運之符也。
】為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裡敢無事出來閒走。
告大王垂救性命！」宋一江一 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
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
【夾批： 文情奇妙，讀之欲迷。
】宋一江一 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夾批： 好。
】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
那夫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
【夾批：好。
】宋一江一 道：「你恰才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
【夾批： 好。
】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夾批：好。
】一文，【夾批： 好。
】一武。
【夾批：好。
】武官便是知寨花榮，【夾批： 好。
】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
【夾批：好。
】宋一江一 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裡須不好看。」
【夾批： 看他下文好看。
O此等皆是無中生有文字。
】宋一江一 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
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
宋一江一 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
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
怎生【夾批： 二字宋一江一 聲口。
】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
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夾批： 罵世語 ，竟似李逵惡一習一 矣，然偶然一見即不妨，但不得通身學李贄。
便殊累盛德也。
】一胡一 亂容小弟這些個？」
宋一江一 便跪一跪，【夾批： 宋一江一 身份。
】道：「賢弟若要押寨夫人時，日後宋一江一 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服侍賢弟。
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個人情，放了他則個。」
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一江一 ，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
宋一江一 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
燕順見宋一江一 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喝令轎夫抬了去。
【夾批： 此是寫燕順。
】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一江一 ，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一江一 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裡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
【夾批： 辨得遲矣，亦可對立面辨得早哩。
】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夫也得了性命，抬著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作聲；被宋一江一 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
宋一江一 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
小人並不失信。」
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
王矮虎一時被宋一江一 以禮義縛了，【夾批： 禮義可以縛人，乃至可以縛王矮虎，而何世之不用之也。
】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一江一 在山寨中吃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裡報知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
眾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裡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
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裡問罪！」
那幾個軍人吃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夫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
眾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彀下山？」
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裡，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嚇得他慌忙拜我，便叫轎夫送我下山來。」
【夾批： 活是文官妻子，亦會說大話騙人。
】眾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眾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
眾軍漢拜謝了，簇擁著轎子便行。
眾人見轎夫走得快，【夾批： 妙。
】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夾批：妙。
】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
【夾批： 妙。
】那兩個轎夫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夾批：妙。
】眾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夫方才敢回頭，看了道：「哎呀！是我走得慌了，腳後跟直打著腦杓子！」【夾批： 妙。
O此文只是花榮楔子，作者無可見長，故借此作閒中一笑也。
】眾人都笑，簇著轎子，回到寨中。
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
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夾批： 活是文官妻子，會說自家好處。
】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
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得我回來。」
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七八十人，【夾批： 十瓶酒，一口豬，賞七八十人，文官破格事也。
】不在話下。
且說宋一江一 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
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一江一 ，打縛在包裹裡。
當日宋一江一 早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
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三十餘里，官道傍邊，把酒分別。
三人不捨，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
【夾批： 帶一句。
】宋一江一 背了包裹，提了朴刀，說道：「再得相會。」
唱個大喏，分手去了。
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便不使宋一江一 要去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夾批：又變出一樣住法。
】正是：
遭逢坎坷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
畢竟宋一江一 來尋花知寨撞著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