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評水滸
第二十三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總批 ：寫武二視兄如父，此自是豪傑至性，實有大過人者。
乃吾正不難於武二之視兄如父，而獨難於武大之視二如子也。
曰：嗟乎！兄弟之際，至於今日，尚忍言哉？一壞於干餱相爭，閱牆莫勸，再壞於高談天顯，矜稀虛文。
蓋一壞於小人，而再壞於君子也。
夫壞於小人，其失也鄙，猶可救也；壞於君子，其失也詐，不可救也。
壞於小人，其失也鄙，其內即甚鄙，而其外未至於詐，是猶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壞於君子，其失也詐，其外既甚詐，而其內又不免於甚鄙，是終不可以聖王之教教之者也。
故夫武二之視兄如父，是學問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視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
由學問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是猶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愛弟者以愛弟，是非夫人之能事也。
作者寫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寫武大以救君子之詐。
夫亦曰：兄之與弟，雖二人也；揆厥初生，則一本也。
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學問其不必也。
不得已而不廢學問，此自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於天性可也。
上篇寫武二遇虎，真乃山搖地撼，使人毛髮倒卓。
忽然接入此篇，寫武二遇嫂，真又柳絲花朵，使人心魂蕩漾也。
吾嘗見舞槊之後，便欲搦管臨文，則殊苦手顫；鐃吹之後，便欲洞蕭清囀，則殊苦耳鳴；馳騎之後，便欲入班拜舞，則殊苦喘急；罵座之後，便欲舉唱梵唄，則殊苦喉燥。
何耐庵偏能接筆而出，嚇時便嚇殺人，憨時便憨殺人，並無上四者之苦也！
寫西門慶接連數番踅轉，妙於疊，妙於換，妙於熱，妙於冷，妙於寬，妙於緊，妙於瑣碎，妙於影借，妙於忽迎，妙於忽閃，妙於有波礫，妙於無意思：真是一篇花一團一 錦簇文字。
寫王婆定計，只是數語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礫，一吐一吞，隨心恣意，排出十分光來；於十分光前，偏又能隨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來。
真所謂其才如海，筆墨之氣，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寫西門愛奸，卻又處處插入虔婆愛鈔，描畫小人共為一事，而各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
吾嘗晨起開一戶，竊怪行路之人紛若馳馬，意彼萬萬人中，乃至必無一人心頭無事者。
今讀此篇而失笑也。
】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
【夾批：奇。
】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
武松拜罷，說道：「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裡？」
【夾批： 此句在後想你文中，不答而答。
】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夾批： 句。
】又想你。」
【夾批： 句。
O六個字隱括全部北西廂記。
武大口中有此妙句。
O想伊已自不能閒，又那得工夫怨你，可為武大作一轉句。
】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武大道：「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裡，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個便是怨你處。
【夾批： 此一段賓。
】想你時，我近來取得一個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放個屁；我如今在那裡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裡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夾批： 此一段主。
O憑空結撰出一外搬來的緣故，不意後來變出無數奇觀，咄咄怪事也。
】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
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夾批： 筆頭有舌。
】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夾批： 只須四字已活畫出。
】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夾批：可見來歷不正。
】娘家姓潘，【夾批： 姓潘妙，後又有姓潘人作對。
】小名喚做金蓮；【夾批： 金蓮二字藏下在此，為武松一篇大文十來卷書鎖鑰。
】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
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
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夾批： 不寫作主母拈酸者，便於白與武大了，良工心苦，誰能知之。
】卻倒陪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夾批： 不因此句，武大又那討錢來。
】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裡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裡薅惱。
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瑣，不會風一流 ；他倒無般不好，為頭的愛偷漢子。
那武大是個懦弱本分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夾批：仍舊妙，一似已說過者。
】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
當下見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個打虎的壯士，姓武，縣裡知縣參他做個都頭。
』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才得撞見。
我且不做買賣，一同和你家去。」
武松道：「哥哥，家在那裡？」
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夾批： 極表武二。
】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
轉過兩個灣，來到一個茶坊間壁，【夾批：倒插而下，即獄廟間壁菜園一樣文法。
】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
只見簾子開處，【夾批： 簾子一。
O一路便勤敘簾子。
】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夾批：簾子二。
】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
武大道：「你的叔叔【夾批： 四字不雅馴，然小家恆有之，卻正用在此處，妙絕。
】在這裡，且來廝見。」
武大郎接了擔兒入去【夾批： 細。
】便出來道：「二哥，入屋裡來和你嫂嫂相見。」
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裡面，與那婦人相見。
武大說道：「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
【夾批： 見夫婦兩念誦已非一日。
】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
【夾批： 叔叔一。
O凡叫過三十九遍叔叔，忽然改作你字，真欲絕倒人也。
】武松道：「嫂嫂請坐。」
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
【夾批： 極表武二。
】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夾批：叔叔二。
】折殺一奴一家！」武松道：「嫂嫂受禮。」
那婦人道：「一奴一家聽得間壁王乾娘說，【夾批： 亦倒插入。
】『有個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要一奴一家同去看一看。
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
【夾批： 可見不是不出閨門婦人。
】原來卻是叔叔。
【夾批：叔叔三。
】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
【夾批： 叔叔四。
】三個人同到樓上坐了。
那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
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
【夾批： 兩句二十字，卻字字絕倒。
O叔叔五，叔叔六。
】武大應道：「最好。
——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
武大下樓去了。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裡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得這般長大。
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
【夾批： 便想到他好氣力，絕倒。
】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裡住？【夾批： 二語連說，絕倒。
】……不想這段姻緣卻在這裡！……」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夾批： 叔叔七。
】來這裡幾日了？」
【夾批：閒閒而起。
】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
婦人道：「叔叔，【夾批： 叔叔八。
】在那裡安歇？」
【夾批：漸來。
】武松道：「一胡一 亂權在縣衙裡安歇。」
那婦人道：「叔叔，【夾批： 叔叔九。
】恁地時卻不便當。」
【夾批：漸來。
】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
早晚自有士兵服侍。」
婦人道：「那等人服侍叔叔，【夾批： 叔叔十。
】怎地顧管得到。
何不搬來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一奴一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夾批： 叔叔十一。
】不強似這伙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
【夾批： 辭令妙品。
O叔叔十二。
】武松道：「深謝嫂嫂。」
【夾批： 以上作一節。
】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
可取來廝會也好。」
【夾批： 此下三節，自作一節。
O承上叔叔搬來，急插入一句去：若有嬸嬸，亦可取來。
不重嬸嬸有無，只圖以嬸嬸二字，挑逗武二心動也。
】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
婦人又問道：「叔叔，【夾批： 叔叔十三。
】青春多少？」
【夾批： 急承上不曾婚娶，即接過云：青春多少？意謂豈可許大猶未近婦人耶？兩句極似不相連屬，逐件自問者，而獨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動，真妙筆也。
】武松道：「武二二十五歲。」
那婦人道：「長一奴一三歲。
【夾批： 第一答並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歲矣。
料定武二兩語出口處，必已心動，便應聲折到自己身上來，將叔嫂二人，並作四字，更無絲毫分得開去，靈心妙筆，一至於此。
說至此四字，已是深談矣，便只此一頓頓住，下別漾開去，再說閒話，妙絕。
】叔叔，今番從那裡來？」
【夾批： 又閒閒而起。
O叔叔十四。
】武松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裡。」
那婦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裡住不得，搬來這裡。
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不』字！」【夾批： 忽然斜穿去，表出心中相愛來。
O叔叔十五。
O用新婦得配參軍故事。
】武松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
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
』一奴一家平生快性，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
【夾批： 忽然又表出自己與武二一合相處來。
O又作一節。
】武松道：「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樓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
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裡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夾批： 絕倒。
O你看那不曉事嫂嫂，叔叔在這裡坐地，卻不肯撇了下來。
O叔叔十六。
】【眉批：一路叔叔之一聲 多於嫂嫂，讀之真欲絕倒。
】武松道：「嫂嫂請自便。」
那婦人道：「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夾批： 又倒插出王乾娘來。
】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之類，隨即燙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
【夾批： 坐得絕倒。
O只一坐法，寫武大渾沌，武二直性，婦人心邪，色色都有。
】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
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夾批： 叔叔十七。
】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
武松道：「感謝嫂嫂。
休這般說。」
武大直顧上下篩酒燙酒，那裡來管別事，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道：「叔叔，【夾批： 叔叔十八。
】怎地魚和肉也不吃一塊兒？」
揀好的遞將過來。
武松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
【夾批： 斷一句。
】誰知那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
【夾批： 斷一句。
】武大又是個善弱的人，那裡會管待人。
【夾批：也斷一句。
】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
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了頭不恁麼理會。
【夾批： 真好武松。
O不恁麼理會五字，傳出聖賢心性來，便覺「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二語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
】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
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
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
都送下樓來。
那婦人道：「叔叔，【夾批： 叔叔十九。
】是必搬來家裡住；【夾批：一句。
O看他臨出門時數語急拍。
】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
【夾批： 二句。
O叔叔二十。
】親兄弟難比別人。
【夾批：三句。
】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裡過活，【夾批： 四句。
O叔叔二十一。
】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
【夾批： 五句。
O看他一刻上說兩遍，絕倒。
O鄰舍街坊伏後。
】武大道：「大嫂說得是。
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
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
那婦人道：「叔叔，【夾批： 叔叔二十二。
】是必記心，一奴一這裡專望。」
【夾批：絕倒，何勞嫂嫂。
】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裡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
武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個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裡宿歇，早晚衙門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
知縣道：「這是孝悌的勾當，【夾批： 說出此二字，不愧進十出身。
】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裡伺候。」
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
有那新制的衣服【夾批： 點逗宋一江一 、柴進。
】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夾批：點逗打虎。
】叫個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裡。
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
武大叫個木匠，就樓下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 ，裡面放一條桌子，【夾批： 伏。
】安兩個杌子，【夾批：伏。
】一個火爐。
【夾批： 伏。
O此非止是應用物件也。
若止是應用物件，則便總寫一句，雲一應物件齊整，自不必說矣，今偏要逐項細開，便要讀者認得武二房裡如此鋪設，後來便好看他行立坐起，色色親見也。
】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分付士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裡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麵湯，舀漱口水，【夾批：於纖瑣處寫出。
】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
那婦人道：「叔叔，【夾批： 叔叔二十三。
】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
武松道：「便來也。」
逕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
那婦人洗手剔甲，【夾批： 四字纖瑣入妙。
】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
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
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
縣裡撥一個士兵來使喚。」
那婦人連聲叫道：【夾批： 老大不便，故用連聲。
】「叔叔，【夾批：叔叔二十四。
】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服侍了別人。
便撥一個士兵使用，這廝上鍋上灶也不乾淨，一奴一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
【夾批： 絕之。
】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
自從武松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散茶果，請鄰舍喫茶。
眾鄰舍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夾批： 又先倒插下鄰舍。
O他日靈山一會，儼然未散，只少卻武大耳。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裳。
【夾批： 兩耀得妙，真是妙筆。
】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夾批：叔叔二十五。
】如何使得。
【夾批： 何故使不得？】——既然叔叔把與一奴一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夾批： 叔叔二十六。
O零星拉雜，敘事真與史公無二。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
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
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
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服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
【夾批： 省，又有筆力。
】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夾批： 不見好，是丈夫，不見怪，是聖賢矣。
極寫武二過人。
。
】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是十二月天氣。
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裡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不止。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
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夾批： 絕倒。
O先已清宮除道矣。
】央及間壁王婆【夾批：又倒插出王婆。
】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夾批： 火盆此處出現。
】「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
……」【眉批： 婦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讀。
】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夾批： 簾子三。
】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
那婦人揭起簾子，【夾批： 簾子四。
】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
【夾批：叔叔二十七。
】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
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
那婦人雙手去接。
【夾批： 絕倒。
】武松道：「不勞嫂嫂生受。」
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夾批：如畫。
】解了腰裡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裡搭了。
【夾批： 如畫。
O又不一齊脫卸，必留油靴在後文者，非中間有停歇也。
武二自一邊忙脫換，婦人自一邊趕著說話，於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來，實則搭了棉襖便脫油靴，並未常有停手處也。
】
那婦人便道：「一奴一等一早起。
叔叔，【夾批：叔叔二十八。
】怎地不歸來吃早飯？」
武松道：「便是縣裡一個相識，請吃早飯。
卻才又有一個作東，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裡來。」
那婦人道：「恁地；叔叔，向火。」
【夾批： 叔叔二十九。
】武松道：「好。」
【夾批：句。
】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夾批： 如畫。
】掇個杌子【夾批：一個杌子出現。
】自近火邊坐地。
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夾批： 絕倒。
】後門也關了，【夾批： 絕倒。
O俗筆便竟搬酒來矣，此偏於搬酒先，著此兩句，寫出淫婦一腔心事。
O又倒插出後門來，妙絕。
】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裡來，擺在桌子上。
【夾批： 桌子出現。
】
武松問道：「哥哥那裡去未歸？」
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
【夾批： 叔嫂中間用一和字，真欲絕倒。
O叔叔三十。
】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
婦人道：「那裡等得他來！【夾批： 一句。
】等他不得！」【夾批：二句。
O只是一句，顛倒寫作二句，寫盡心忙口亂。
】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
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燙酒正當。」
婦人道：「叔叔，【夾批： 叔叔三十一。
】你自便。」
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
【夾批：第二個杌子出現。
O如畫。
】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
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夾批： 叔叔三十二。
】滿飲此杯。」
【夾批：閒閒而起。
】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
【夾批： 真好武二。
O寫武二飲酒處，特有神威。
】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夾批： 叔叔三十三。
】飲個成雙杯兒。」
【夾批：真好淫婦，辭令妙品。
】武松道：「嫂嫂自便。」
接來又一飲而盡。
【夾批： 真好武二。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
【夾批：又兩耀。
】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
敢端的有這話麼？」
【夾批： 閒人者，何人也？叔叔養唱，嫂嫂卻知，又是閒人說來，絕倒人也。
O叔叔三十四。
】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
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
【夾批： 寫武二答語處，都有神威。
】婦人道：「我不信，【夾批： 三字絕倒。
O爾固嫂嫂也，信即奈何，不信又奈何哉？】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
【夾批： 何勞嫂嫂害怕，絕倒。
O叔叔三十五。
】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
【夾批： 今日之敘，獨不可使哥哥聞耳。
一直提出四字，寫盡神威。
】那婦人道：「他曉得甚麼。
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
【夾批： 真好淫婦，字字飛鸞走鳳。
O這等事，何事也？叔嫂私商，絕倒人也。
】叔叔，且請一杯。」
【夾批： 又頓一頓。
O叔叔三十六。
】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
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夾批： 知了四五分，只把頭低了。
O可知以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
】
那婦人起身去燙酒。
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
【夾批：寫出不快。
】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胛上只一捏，【夾批： 寫淫婦便是活淫婦。
】說道：「叔叔，【夾批： 叔叔三十七。
】只穿這些衣裳，不冷？」
【夾批：不審如何便熱？】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應他。
【夾批： 六七分不快，只不應他。
】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不會簇火，我與叔叔撥火；只要似火盆常熱便好。」
【夾批： 叔叔三十八。
叔叔三十九。
】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
【夾批： 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
O可知以下是十分震怒也。
】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
【夾批： 寫淫婦便是活淫婦。
O以上凡叫過三十九個叔叔，至此忽然換作一你字，妙心妙筆。
】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夾批： 神威。
】說道：「嫂嫂！【夾批： 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稱嫂嫂者何？尊之也。
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
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暱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於我之尊之，
當怵然於己之暱之也。
君子修春秋，莫先於正名分，亦為此也。
】休要恁地不識羞恥！」【夾批： 只一句罵殺千古，武二真正神威。
】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一交一 。
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男子漢，【夾批： 字字響。
】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夾批： 字字響。
】嫂嫂【夾批：再叫一聲。
】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夾批： 再申一句。
】倘有些風吹草動，【夾批：直長時期到底，寫盡武二神威。
】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夾批： 奇絕之文。
O自有嫂嫂二字以來，未經用作如此句法，真乃嫂嫂掃地矣。
】再來，休要恁地！」【夾批： 數語極表十二神威。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掇開了杌子，【夾批：絕倒。
】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盞碟自向廚下去了。
武松自在房裡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
武大挑了擔兒歸來【眉批：武大歸來，兩邊按留不住，另作一篇小文讀。
】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
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見老婆雙眼哭得紅紅打的。
武大道：「你和誰鬧來？」
那婦人道：「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夾批： 既是外人，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
】武大道：「誰人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
【夾批： 方才說只問哥哥，今果然也。
】休要高做聲，吃鄰舍家笑話。」
武大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酒。」
武松只不做聲，【夾批：一歇。
】尋思了半晌，【夾批： 又一歇。
O二句不得連氣讀下。
】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鞋，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夾批： 前脫時從上而下，今著時從下而上。
】一頭系纏袋，一面出門。
【夾批：活畫，畫亦畫不出。
】武大叫道：「二哥，那裡去？」
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夾批： 瞥然去了。
】武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夾批： 十字活畫出呆子來。
】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也不再許你留這廝在家裡宿歇！」【夾批： 那廝這廝，即叔叔也。
】武大道：「他搬出去，須吃別人笑話。」
那婦人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吃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得這樣的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
【夾批： 活武大。
O與後句照耀看。
】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個士兵，拿著一條匾擔，逕來房裡【夾批：瞥然又來。
】收拾了行李，便出門去。
【夾批： 瞥然又去。
】武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
武松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
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裡敢再開口，【夾批： 活武大。
O兩句照耀，故妙。
】由武松搬了去。
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夾批： 三字起得聲態俱有，活畫出淫婦情性來，正不知耐庵如何算出。
】人只道一個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謝地！且得冤家離眼前！」【夾批： 如聞其聲。
】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夾批： 活武大，又好武大，讀之不覺悲從中來。
O嗟乎！世人讀詩而不廢棠棣之篇，彼固無所感於中也，豈不痛哉！】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裡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
本待要去縣裡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夾批： 按下，妙手。
】
捻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
過了十數日，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夾批： 此句不算調侃，正算作通病矣。
】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個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猛可想起武松來，「須是此人可去。
……有這等英雄了得！」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東京城裡住；欲要送一擔禮物去，就捎封書問安則個。
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
你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
回來我自重重賞你。」
武松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
既蒙差遣，只得便去。
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就那裡觀看光景一遭。
【夾批： 竟似對友生語，不似對上官語。
】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
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
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個士兵，卻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裡。
【夾批： 瞥然又來。
】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
【夾批： 武大眼中如畫。
】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夾批： 隨後天手蹴出餘波，相似是文情如谷。
】心中自想道：「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松。
那婦人拜道：「叔叔，【夾批：又饒數聲叔叔。
】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一奴一心裡沒理會處。
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裡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處尋。
』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
沒事壞錢做甚麼？」
【夾批： 嫂嫂亦可謂糊塗桶，混沌魍魎矣。
O辭令妙品。
】武松答道：「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個。」
那婦人道：「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裡，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
武松掇個杌子，橫投坐了。
【眉批： 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讀。
】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
武松勸哥哥嫂嫂吃酒。
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
【夾批： 糊塗桶，混沌魍魎。
】武松只顧吃酒。
酒至五巡，武松討個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
多是兩個月，少是四五十日便回。
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外人來欺負。
【夾批： 兄弟二人，武大愛武二如子，武二又愛武大如子。
武大自視如父，武二又自視如父。
二人一片天性，便狂此句話來，妙絕。
】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日遲出早歸，【夾批： 只防早晨夜晚，又烏料裁衣之在清晝耶？】不要和人吃酒；【夾批： 武大何處吃酒？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將有酒吃也，妙絕。
】歸到家裡，便下了簾子，【夾批： 簾子五。
O亦帶簾子，妙絕。
】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
【夾批： 君子不出惡聲，只如此，妙絕。
】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
【夾批： 如子如父語。
O數語照後，讀之凜然。
】大哥依我時，滿飲此杯。」
【夾批：武二神威。
】武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吃過了一杯酒。
武松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武松多說。
【夾批： 妙人妙語。
O可知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
】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待他。
【夾批： 竟是托孤語，讀之慷慨淚下。
O讀武二此語，忽歎昭烈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之言，真豬狗之言也。
】常言道：『表壯不如裡壯。
』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籬 牢犬不入』？」
【夾批：語語寫出武二神威。
】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漲了面一皮；指著武大，便罵道：「你這個腌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叮叮噹噹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個螻蟻也不敢入屋裡來！有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一胡一 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個個要著地！」【夾批： 辭令妙品。
O淫婦有相，只看會說話者，即其人也。
】武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
』【夾批： 恰與前言相照得好。
】既然如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夾批： 武二神威，讀者皆欲起立。
】那婦人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扶梯上，發話道：【夾批： 活畫。
】「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夾批： 絕倒。
】我當初嫁武大時，不曾聽說有甚麼阿叔！【夾批： 絕倒。
】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夾批： 絕倒。
】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夾批： 語語絕倒。
】哭下樓去了。
那婦人自妝許多奸偽張致。
那武大、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幾杯。
【夾批： 武二自不必說，真乃難得武大。
天下之人讀至此句，莫不淚下。
】武松拜辭哥哥。
武大道：「兄弟，去了？【夾批： 莫不文於武大也，今讀其兄弟去了四字，何其爛熳淋漓，天文彌至也。
我讀之而聲嚥氣盡，不復能贊之矣。
】早早回來，和你相見！」口裡說，不覺眼中墮淚。
【夾批： 真好武大。
】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便說道：「哥哥便不做得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地；【夾批： 又將前語一翻，務要極文之致。
】盤纏兄弟自送將來。」
武大送武松下樓來。
臨出門，武松又道：「大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
【夾批： 極文之致。
】
武松帶了士兵自回縣前來收拾。
次日早起來，拴束了包裹，來見知縣。
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點兩個精壯士兵，縣衙裡撥兩個心腹伴當，都分付了。
那四個跟了武松就廳前拜辭了知縣，拽紮起，提了朴刀，監押車子，一行五人離了陽谷縣，取路望東京去了。
話分兩頭。
只說武大郎自從武松說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
武大忍氣吞聲， 由他自罵，心裡只依著兄弟的言語，真個每日只做一半炊餅出去賣，未晚便歸，一腳歇了擔兒，便去除了簾子，【夾批：簾子六。
】關上大門，卻來家裡坐地。
那婦人看了這般，心內焦躁，指著武大臉上罵道：「混沌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裡，便把著喪門關了，也須吃別人道我家怎地禁鬼！聽你那兄弟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們笑話我家禁鬼。
我的兄弟說的是好話，【夾批： 真好武大，我欲哭之。
】省了多少是非。」
那婦人道：「呸！濁物！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
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語！」【夾批： 武大叫兄弟處，定帶我的二字，妙絕。
O金子言語，奇文未有。
】自武鬆去了十數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歸到家裡便關了門。
那婦人也和他鬧了幾場；向後弄慣了，不以為事。
【夾批： 省。
】自此，這婦人約莫到武大歸時先自去收了簾兒，關上大門。
【夾批： 行文曲折逶迤而下。
O簾子七。
】武大見了，自心裡也喜，尋思道：「恁地時卻好！……」【夾批： 閒心閒筆。
】
又過了三二日，冬已將殘，天色回陽微暖。
【夾批：固是春情，應在春日。
】當日武大將次歸來。
那婦人慣了，自先向門前來叉那簾子。
【夾批： 簾子八。
O慣了妙，寫得並無痕影。
】【眉批：叉簾另作一篇文字讀。
】也是合當有事，卻好一個人從簾子邊走過。
【夾批：便走得蹺蹊。
O簾子九。
】自古道：「沒巧不成話。」
這婦人正手裡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將倒去，不端不正，卻好打在那人頭巾上。
【夾批： 此一滑，我極疑之。
不然，豈前日雪天向火之日，亦失手伸將過去，不端不正，卻好捏在叔叔肩胛上耶？】那人立住了腳，意思要發作；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一個妖嬈的婦人，【夾批： 因緣生法，福倚禍伏，真有如此。
】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直鑽過「爪哇國」去了，變作笑吟吟的臉兒。
【夾批： 一個如迎。
】這婦人見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個萬福，【夾批：一個似送。
】說道：「一奴一家一時失手。
官人疼了？」
【夾批： 一個輕憐。
】那人一頭把把手整頓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禮，道：「不妨事。
娘子閃了手？」
【夾批： 一個痛惜。
】卻被這間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裡水簾底下看見了，【夾批：至此方入王乾娘正傳。
】笑道：【夾批： 王婆笑起。
O第一笑。
】「兀！誰教大官人打這屋簷邊過？打得正好！」【夾批： 積世虔婆語，使讀者肉飛眉舞。
】那人笑道：【夾批： 第二笑。
】「這是小人不是。
【夾批：一個低頭。
】衝撞娘子，休怪。」
那婦人也笑道：【夾批：第三笑。
】「官人恕一奴一些個。」
【夾批： 一個萬福。
】【眉批：看他兩個，一個如迎，一個似送，一個輕憐，一個痛惜，一個低頭，一個萬福，倒教我看書的羞得倒趓倒趓。
】那人又笑著，【夾批： 第四笑。
】大大地唱個肥喏，道：「小人不敢。」
那一雙眼都只在這婦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頭，【夾批： 畫。
】自搖搖擺擺，踏著八字腳去了。
【夾批： 不信去了。
】這婦人自收了簾子叉竿入去，【夾批：簾子十。
】掩上大門，等武大歸來。
你道那人姓甚名誰？那裡居住？原來只是陽谷縣一個破落戶財主，就縣前開著個生藥鋪。
【夾批： 伏砒霜。
】從小也是一個奸詐的人，使得些好拳棒；【夾批： 伏踢武大，踢武二。
】近來暴發跡，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放刁把濫，說事過錢，排陷官吏。
【夾批：伏官吏通線。
】因此，滿縣人都饒讓他些個。
【夾批： 伏何九忌怕。
】那人覆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排行第一，人都喚他做西門大郎。
——近來發跡有錢，人都稱他做西門大官人。
不多時，只見那西門慶一轉，【夾批：早來了，絕倒。
】踅入王婆茶坊裡來，【眉批： 西門慶轉踅又作一篇文字讀。
】去裡邊水簾下坐了。
王婆笑道：【夾批：第五笑。
】「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也笑道：【夾批： 第六笑。
】「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老小？」
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
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
王婆道：「大官人怎麼不認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縣前賣熟食的。
……」【夾批： 半句歇住，聲口入妙。
】西門慶道：「莫非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
【夾批： 隨手搊成，如詞家之有紅衲襖也。
O三。
】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一對兒。
大官人再猜。」
西門慶道：「可是銀擔子李二哥的老婆？」
【夾批： 二。
】王婆搖頭道：「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倒是一雙。」
西門慶道：「倒敢是花胳膊陸小乙的妻子？」
【夾批： 一。
】王婆大笑道：【夾批：第七笑。
】「不是！若是他的時，也又是好一對兒！大官人再猜一猜。」
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
王婆哈哈笑道：【夾批： 第八笑。
】「好教大官人得知了笑一聲。
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
西門慶跌腳笑道：【夾批： 第九笑。
】「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
王婆道：「正是他。」
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道：「好塊羊肉，怎地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苦事！自古道：『駿馬卻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
』月下老偏生要是這般配合！」西門慶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錢？」
【夾批： 無可扳話，無可那延，只得隨口扯淡，活畫出涎臉來，使讀者絕倒。
】王婆道：「不多， 由他，歇些時卻算。」
西門慶又道：「你兒子跟誰出去？」
【夾批：一發扯淡，活畫涎臉。
】王婆道：「說不得。
跟一個客人淮上去，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
西門慶道：「卻不叫他跟我？」
【夾批： 一發涎臉死人。
】王婆笑道：【夾批：第十笑。
O笑得賊，明明笑其涎臉扯淡也。
】「若得大官人抬舉他，十分之好。」
西門慶道：「等他歸來，卻再計較。」
【夾批： 淡死人，涎臉死人。
】再說了幾句閒話，相謝起身去了。
【夾批：又去了。
】
約莫未及半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店門口簾邊坐地，朝著武大門前。
【夾批：早又來了，絕倒。
】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
【夾批：一路隱語點逗，都好。
】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
【夾批： 隱語。
】王婆做了一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
西門慶慢慢地吃了，【夾批： 只慢慢地三字，活畫涎臉。
】盞托放在桌上。
【夾批：活畫出淡來。
】西門慶道：「王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
王婆笑道：【夾批： 第十一笑。
】「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一個在屋裡。」
【夾批：以風話入。
】西門慶道：「我問你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
王婆道：「老身只聽的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說做媒。」
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
我自重重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時，婆子這臉怎吃得耳刮子？」
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極是容得人。
見今也討幾個身邊人在家裡，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
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不妨。
——就是『回頭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
【夾批： 賊人語，已有所指。
O此語漸近矣，故下王婆忽然以風話漾開去。
才子為文，必欲盡情極致每每如此。
】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
【夾批： 無端蹴出奇文，卻只要消繳此節。
】西門慶道：「若好時，你與我說成了，我自謝你。」
王婆道：「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紀大些。」
【夾批： 奇文。
】西門慶道：「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
真個幾歲？」
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屬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歲。」
【夾批： 絕倒。
】西門慶笑道：【夾批：第十二笑。
】「你看這風婆子！只要扯著風臉取笑！」西門慶笑了【夾批： 第十三笑。
】起身去。
【夾批：又去了。
】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卻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簾底下那座頭上坐了，朝著武大門前只顧望。
【夾批： 如何即又來了，絕倒。
】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如何？」
【夾批： 隱語換。
】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
【夾批：隱語。
】王婆點一盞和合湯，遞與西門慶吃。
坐個一歇，【夾批： 活畫出淡來。
】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夾批：活畫出淡來。
】明日一發還錢。」
王婆道：「不妨。
伏惟安置，來日早請過訪。」
【夾批： 東方麥鐵，未有此舌。
】西門慶又笑了去。
【夾批：又去了。
O第十四笑。
】當晚無事。
次日清早，王婆卻才開門，把眼看門外時，只見這西門慶又在門前兩頭來往踅。
【夾批： 早又來了，絕倒。
O句法小變，放活多少。
】王婆見了道：「這個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只叫他舔不著。
那廝會討縣裡人便宜，且教他來老娘手裡納些敗缺！」王婆開了門，正在茶局子裡生炭，整理茶鍋。
西門慶一逕奔入茶房裡，來水簾底下，望著武大門前簾子裡坐了看。
【夾批： 簾子十一。
】王婆只做不看見，只顧在茶局裡煽風爐子，不出來問茶。
【夾批： 與上梅湯、和合湯變化，文心詭譎。
】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盞茶來。」
王婆笑道：【夾批： 第十五笑。
】「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
【夾批：東方麥鐵之舌，真正妙絕。
】且請坐。」
便濃濃的點兩盞姜茶，【夾批： 此非隱語。
乃是百忙中點出時節來，夫姜茶所以破曉寒也。
】將來放在桌上。
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
【夾批： 涎臉死人語。
】王婆哈哈笑道：【夾批：第十六笑。
】「我又不是『影射』的！」【夾批： 賊，妙。
】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夾批：第十七笑。
】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夾批： 活畫涎臉，愈畫愈妙。
】王婆道：「他家賣拖蒸河漏子熱燙一溫一 和大辣酥。」
【夾批：只是風話。
】西門慶笑道：【夾批：第十八笑。
】「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夾批： 第十九笑。
】「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乾娘，和你說正經話：說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做三五十個，不知出去在家？」
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得上門上戶？」
【夾批： 賊，妙。
】西門慶道：「乾娘說的是。」
【夾批：淡死人，涎臉死人，活畫出。
】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
【夾批： 淡死人，涎臉死人。
】王婆道：「不妨事。
老娘牢牢寫在帳上。」
西門慶笑了去。
【夾批： 又去了。
O第二十笑。
】
王婆只在茶局裡張時，冷眼睃見西門慶又在門前踅過東去又看一看；【夾批：變化，又省。
】走過西來又睃一睃；【夾批： 變化，又省。
】走了七八遍；【夾批：變化，又省。
】逕踅入茶房裡來。
【夾批：又來，絕倒。
】王婆道：「大官人稀行！好幾時不見面！」【夾批： 妙絕。
】西門慶笑將起來，【夾批：第二十一笑。
】去身邊摸出一兩來銀子【夾批： 一兩銀子。
O連日用心，固不如一兩銀子之有驗也，看下文虔婆便出門路，可發一笑。
】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收了做茶錢。」
婆子笑道：【夾批： 第二十二笑。
】「何消得許多？」
西門慶道：「只顧放著。」
婆子暗暗地歡喜，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兩來藏了，便道：「老身看大官人【夾批： 一兩入手，便生出六個字來，然則貧士而望人垂青，豈不謬乎？】有些渴，吃個『寬煎葉兒茶』，如何？」
【夾批： 仍作隱語。
】西門慶道：「乾娘如何便猜得著？」
婆子道：「有甚麼難猜。
自古道：『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
』老身異樣蹺蹊作怪的事都猜得著。」
西門慶道：「我有一件心上的事，乾娘猜得著時，與你五兩銀子。」
【夾批： 五兩銀子。
】王婆笑道：【夾批：第二十三笑。
】「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十分。
大官人，你把耳朵來。
【夾批： 絕倒，活畫。
】……你這兩日腳步緊，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隔壁那個人。
——我猜得如何？」
西門慶笑將起來道：【夾批： 第二十四笑。
】「乾娘，你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簾子時，見了這一面，卻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
只是沒做個道理入腳處。
不知你會弄手段麼？」
王婆哈哈的笑將起來道：【夾批： 第二十五笑。
】「老身不瞞大官人說。
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賣了一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
專一靠些『雜趁』養口。」
【夾批： 奇文矢口而來。
】西門慶問道：「怎地叫做『雜趁？』」王婆笑道：【夾批： 第二十六笑。
】「老身為頭是做媒；又會做牙婆；也會抱腰，也會收小的，也會說風情，也會做『馬泊六』。」
【夾批： 奇文矢口而來。
】西門慶道：「乾娘，端的與我說得成時，【夾批：十兩銀子。
】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
王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夾批： 一兩銀子便看你，五兩銀子便猜你，十兩銀子便與你說出五件事、十分光來。
一篇寫刷子撒奸，花娘好色，虔婆愛鈔，色色入畫。
】但凡捱光的，兩個字最難，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
【眉批： 說光獨作一篇文字讀。
O於說光前先有一番五事問答，又可另作一篇讀。
】第一件，【夾批： 下文將欲排出十分光來，卻先於上文排出五件事，使讀者如游深山，不覺迤邐而入。
】潘安的貌；第二件，驢兒大的行貨；第三件，要似一鄧一 通有錢；第四件，小就要棉裡針忍耐；第五件，要閒工夫：——這五件，喚作『潘、驢、一鄧一 、小、閒』。
【夾批： 千古奇文。
】五件俱全，此事便獲著。」
西門慶道：「實不瞞你說，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夾批： 下文將排出十分光，上文卻先排出五件事，所謂欲變大陣，先設小陣也。
然小陣一變，即成大陣，猶未足為奇觀。
此只以小陣一變，仍作小陣，讀者方謂極情盡致，無可復加。
而下文不覺早已排山倒海，衝至面前，真文字之極觀也。
】我的面兒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我小時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頗有貫百錢財，雖不及一鄧一 通，也得過；第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閒工夫，不然，如何來的恁頻？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備了時，我自重重的謝你。」
王婆道：「大官人，雖然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夾批： 五件事，又變作一件事，然後慢慢變出十件事來。
忽大忽小，忽小忽大，真有猶龍之譽。
】也多是扎的不得。」
西門慶說：「你且道甚麼一件事打攪？」
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難，十分光時，使錢到九分九厘，也有難成就處。
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一胡一 亂便使錢，只這一件打攪。」
【夾批：活畫出積世虔婆。
】西門慶道：「這個極容易醫治，我只聽你的言語便了。」
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計，便教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
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麼？」
西門慶道：「不揀怎地，我都依你。
乾娘有甚妙計？」
王婆笑道：【夾批： 第二十七笑。
】「今日晚了，且回去。
過半年三個月卻來商量。」
【夾批： 行文至此，豈惟西門，雖讀者亦無不洗耳願聞矣，偏有此一閃，妙。
】西門慶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則個！」
王婆笑道：【夾批：第二十八笑。
】「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那條計是個上著，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兵，十捉九著！大官人，我今日對你說：【夾批： 不容易請教。
】這個人原是清河縣大戶人家討來的養女，卻做得一手好針線。
大官人，你便買一匹白綾，一匹藍繡，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
【夾批： 積世虔婆，趁火打劫之計，令我絕倒。
】我卻走過去，問他討個茶吃，卻與這雌兒說道：『有個施主官人與我一套送終衣料，特來借歷頭。
央及娘子與老身揀個好日，去請個裁縫來做。
』他若見我這般說，不睬我時，此事便休了。
【夾批： 先用一反。
】他若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時，這便有一分光了。
【夾批： 第一段。
O每一段用兩他若，一反一正，絕代奇文。
】我便請他家來做。
他若說，『將來我家裡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
【夾批： 反。
】他若歡天喜地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
』這光便有二分了。
【夾批：第二段。
】若是肯來我這裡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
第一日，你也不要來。
【夾批：妙。
】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
【夾批： 反。
】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
【夾批：第三段。
】這一日，你也不要來。
【夾批：妙。
】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咳嗽為號。
你便在門前說道：『怎地連日不見王乾娘？』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來。
若是他見你來，便起身跑了歸去，難道我拖住他？【夾批： 妙。
】此事便休了。
【夾批：反。
】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
【夾批： 第四段。
】坐下時，便對雌兒說道：『這個便是與我衣料的施主官人，虧殺他！』我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的針線。
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此事便休了。
【夾批： 反。
】他若口裡答應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
【夾批：第五段。
】
我卻說道：『難得這個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
虧殺你兩個施主：【夾批：合，稱妙。
】一個出錢的，一個出力的。
【夾批： 分疏，又妙。
】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個娘子在這裡，官人好做個主人，替老身與娘子澆手。
』你便取出銀子來央我買。
若是他抽身便走時，不成扯住他？此事便休了。
【夾批： 反。
】他若是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六分了。
【夾批：第六段。
】我卻拿了銀子，臨出門，對他道：『有勞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
』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時，我也難道阻擋他？此事便休了。
【夾批： 反。
】若是他不起身走動時，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
【夾批：第七段。
】等我買得東西來，擺在桌上時，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兒，難得這位官人壞鈔。
』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時，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
【夾批： 反。
】若是他只口裡說要去，【夾批：賊人語。
O絕倒。
】卻不動身，這事又好了。
這光便有八分了。
【夾批：第八段。
】待他吃的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叫你買，你便又央我去買。
我只做去買酒，把門拽上，關你和他兩個在裡面。
【夾批： 絕倒。
】他若焦躁，跑了歸去，此事便休了。
【夾批：反。
】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了。
【夾批： 第九段。
】——只欠一分光了便完就。
【夾批： 忽然一頓。
】這一分倒難。
【夾批： 忽然一颺。
O一頓一颺，使讀者茫然。
O上來一反一正，共有十八段，已近急口令矣。
得此一頓一颺，政使文情入變，譬如畫龍，鱗爪都具，而點睛，直是令人癢殺。
】大官人，你在房裡，著幾句甜淨的話說將入去；你卻不可躁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
【夾批： 此處已是最後一光矣，又戒不可動手動腳，打攪了事，然則如之何耶？奇絕之筆。
】先假做把袖子在桌上拂落一雙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
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夾批： 絕倒。
】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難得成。
【夾批：反。
O又加一句。
】若是他不做聲時，這是十分光了。
這時節，【夾批：二句六字，聲情孝絕。
婆子至此，亦絕倒矣，何況西門，何況讀者。
】十分事都成了！——這條計策如何？」
【夾批： 第十段。
】
西門慶聽罷大笑道：【夾批：第二十九笑。
】「雖然上不得凌煙閣，端的好計！」王婆道：「不要忘了許我的十兩銀子！」【夾批： 此是虔婆傳中正語。
】西門慶道：「『難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
』這條計幾時可行？」
王婆道：「只在今晚便有回報。
我如今趁武大未歸，走過去細細地說誘他。
你卻便使人將綾繡絹匹並綿子來。」
西門慶道：「得乾娘完成得這件事，如何敢失信。」
作別了王婆，便去市上繡絹鋪裡買了綾繡絹緞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個伴當，取包袱包了，帶了五兩碎銀，【夾批： 五兩。
】逕送入茶坊裡。
王婆接了這物，分付伴當回去，自踅來開了後門，【夾批：後門出現一。
】走過武大家裡來。
【眉批： 請做衣另作一篇小文讀。
】那婦人接著，請去樓上坐地。
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過貧家喫茶？」
那婦人道：「便是這幾日身體不快，懶走去的。」
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歷日麼？借與老身看一看，要選個裁衣日。」
那婦人道：「乾娘裁甚麼衣裳？」
王婆道：「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預先要制辦些送終衣服。
【夾批： 宛然有聲。
】難得近處一個財主見老身這般說，佈施與我一套衣料，——綾繡絹段——又與若幹好綿。
放在家裡一年有餘，不能夠做；今年覺道身體好生不濟，又撞著如今閏月，趁這兩日要做；【夾批： 看他寫出許多說話來。
O以上猶是借歷日，以下竟是請裁縫矣。
】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等苦！」【夾批： 辭令妙品。
】那婦人聽了，笑道：【夾批：第三十笑。
】「只怕一奴一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時，一奴一出手與乾娘做，如何？」
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夾批：第三十一笑。
】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來也得好處去。
【夾批： 妙話，活畫婆子。
】久聞娘子好手針線，只是不敢相央。」
【眉批：挨光重作一篇文字讀。
】那婦人道：「這個何妨。
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
將歷頭叫人揀個黃道好日，便與你動手。」
王婆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娘子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夾批： 忽然借歷日，忽然不必歷日，夾七夾八，妙絕。
】老身也前日央人看來，說道明日是個黃道好日；【夾批： 忽然借歷日，忽然又說已央人看個黃道好日，一髮夾七夾八，妙絕妙絕。
】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黃道日，了不記他。」
【夾批： 上文活寫婆子隨口嘈出，此句又活寫婆子機變自救，妙絕。
】那婦人道：「歸壽衣正要黃道日好，何用別選日。」
【夾批： 第一分光已有。
】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時，大膽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
那婦人道：「乾娘，不必，將過來做不得？」
【夾批： 好，定少不得。
】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則個；又怕家裡沒人看門前。」
【夾批： 並不強拉，只是軟商，辭令妙品。
】那婦人道：「既是乾娘恁地說時，我明日飯後便來。」
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
【夾批： 第二分光又有。
】當晚回復了西門慶的話，約定後日准來。
當夜無話。
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裡乾淨了，買了些線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裡等候。
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打當了擔兒，自出去賣炊餅。
【夾批：略照武大，不疏漏。
】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夾批： 簾子十二。
】從後門走過王婆家裡來。
【夾批： 後門二。
】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 白松子、一胡一 桃肉，【夾批：細瑣處寫。
】遞與這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淨，【夾批：細瑣偏入妙。
】便將出那綾繡絹段來。
婦人將尺量了長短，【夾批： 量。
】裁得完備，【夾批：裁。
】便縫起來。
【夾批： 縫。
】婆子看了，口裡不住聲價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過這般好針線！」【夾批： 數語於本文無謂，只是使一日不寂寞。
】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請他，下了一斤面與那婦人吃了；再縫了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起生活，自歸去，恰好武大歸來，挑著空擔兒進門。
【夾批： 不忘武大。
】那婦人拽開門，下了簾子。
【夾批：簾子十三。
】武大入屋裡來，看見老婆面色微紅，便問道：「你那裡吃酒來？」
那婦人應道：「便是間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終的衣裳，日中安排些點心請我。」
武大道：「啊呀！不要吃他的。
我們也有央及他處。
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直得攪惱他。
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時，帶了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嘗言道：『遠親不如近鄰。
』休要失了人情。
他若是不肯要你還禮時，你便只是拿了家來 ，做去還他。」
那婦人聽了，【夾批： 數語於本文無謂，只是使畫龍點睛大不寂莫，作文要照前顧後如此。
】當晚無話。
且說王婆設計已定，賺潘金蓮來家。
次日飯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
去到他房裡，取出生活，一面縫將起來。
王婆自一邊點茶來吃了，不在話下。
看看日中，那婦人取出一貫錢付與王婆，說道：「乾娘，一奴一和你買杯酒吃。」
王婆道：「啊呀！那裡有這個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這裡做生活，如何顛倒教娘子壞錢？」
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一奴一來！若還乾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乾娘。」
那婆子聽了，連聲道：「大郎直恁地曉事。
既然娘子這般說時，老身權且收下。」
這婆子生怕打脫了這事，自又添錢去買些好酒好食，希奇果子來，慇勤相待。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人，由你十八分精細，被小人意兒過，縱十個，九個著了道兒！【夾批： 所以六婆不許入門，後世切戒之。
】再說王婆安排了點心，請那婦人吃了酒食，再縫了一歇，看看晚來，千恩萬謝去歸了。
【夾批： 第三分光已有。
】
話休絮繁。
第三日早飯後，王婆只張武大出去了，便走過後門來，叫道：【夾批：後門三。
】「娘子，老身大膽……」【夾批： 只說得四字，妙不容說。
】那婦人從樓上下來道：「一奴一卻待來也。」
兩個廝見了，來到王婆房裡坐下，取過生活來縫。
那婆子隨即點盞茶來，兩個吃了。
那婦人看看縫到晌午前後。
卻說西門慶巴不到這一日，【夾批：陡然而出。
】裹了頂新頭巾，穿了一套整整齊齊衣服，帶了三五兩碎銀子，【夾批： 又帶三五兩碎銀子。
】逕投這紫石街來；到得茶房門首便咳嗽道：「王乾娘，連日如何不見？」
那婆子瞧科，便應道：「兀！誰叫老娘！」西門慶道：「是我。」
那婆子趕出來看了，笑道：【夾批： 第三十二笑。
】「我只道是誰，卻原來是施主大官人。
你來得正好，且請你入去看一看。」
把西門慶袖子一拖拖進房裡，對著那婦人道：【夾批： 此句拖著西門對著婦人，下句指著婦人對著西門，活畫出婆子無數身份。
】「這個便是那施主，——與老身那衣料的官人。」
西門慶見了那婦人，便唱個喏。
那婦人慌忙放下生活，還了萬福。
【夾批： 第四分光又有。
】王婆卻指著這婦人對西門慶道：【夾批：婆子身份。
】「難得官人與老身緞子，放了一年，不曾做得。
如今又虧殺這位娘子出手與老身做成全了。
真個是布機也似好針線！又密又好，其實難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
【夾批： 活畫。
】西門慶把起來看了，喝采，口裡說道：「這位娘子怎地傳得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婦人笑道：【夾批： 第三十三笑。
】「官人休笑話。」
西門慶問王婆道：「乾娘，不敢問，這位是誰家宅上娘子？」
王婆道：「大官人，你猜。」
西門慶道：「小人如何猜得著。」
王婆哈哈的笑道：【夾批： 第三十四笑。
】「便是間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