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15 東坡居士:社會,文化,學問,讀歷史的教訓,外在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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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傳》15 東坡居士

蘇東坡傳

15 東坡居士

蘇東坡由現在起,由情勢所迫,要一變而為農夫,由氣質和自然的一愛一好所促使,要變成一個隱士。

社會,文化,學問,讀歷史的教訓,外在的本分責任,只能隱藏人的本來面目。

若把一個人由時間和傳統所賦予他的那些虛飾剝除淨盡,此人的本相便呈現於你之前了。

蘇東坡若回到民眾之間,那他就猶如在水中的海豹。

在陸地上拖著鰭和尾巴走的海豹,只能算是半個海豹。

蘇東坡最可一愛一,是在他身為獨立自由的農人自謀生活的時候。

中國人由心裡就讚美頭戴斗笠、手扶犁耙、立在山邊田間的農人——倘若他也能作好詩,擊牛角而吟詠。

他偶爾喝醉,甚至常常喝醉而月夜登城徘徊。

這時他成了自然中偉大的頑童——也許造物主根本就希望人是這副面貌吧。

在元豐三年(一0八0)正月初一,蘇東坡已和長子邁離開京都,啟程前往幽居之地黃州,邁當時已經二十一歲。

蘇東坡是走最近的陸路趕往的,他把家眷留下由弟弟子由照顧,隨後再去。

貧窮的子由要帶著自己的一大家人——七女、三男、兩個女婿,再加上哥哥的眷屬,前往新任所高安,在九一江一南部數百里之遙。

酒監的職位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好,只相當於官營的一個酒館經理而已。

坐船走了幾個月,子由到了九一江一,把家眷留在那兒等候他,自己帶著哥哥的家眷和朝雲,還有兩個孩子,順長一江一上行往東坡的處所去。

東坡是二月初一到的黃州,家眷是五月二十九到的。

黃州是長一江一邊上一個窮苦的小鎮,在漢口下面約六十里地。

在等待家眷之時,蘇東坡暫時住在定惠院,這個小寺院坐落在林木茂密的山坡上,離一江一邊還有一段路。

他和僧人一同吃飯,午飯與晚飯後,總是在一棵山植樹下散步,關於這種情形,他寫了些極其可一愛一的詩。

不久,身邊便有了不少的朋友。

徐太守熱誠相待,常以酒宴相邀。

長一江一對面,武昌(不是今日的武昌)的朱太守也常送酒食給他。

在雨天,東坡睡到很遲才起一床一,快近黃昏時,散步很久,在起伏不平的東山麓漫遊,在廟宇、私人庭園、樹一陰一掩蔽的溪流等處,探勝尋幽。

在別的日子,有時朋友來訪,則一同到長一江一兩岸的山裡遊玩。

那一帶是丘陵起伏林木茂盛之區,鄉野風光如畫。

南岸有攀山,聳立於湖溪一一交一一錯的平原上。

蘇東坡幸而死裡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經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

在六月他寫的別弟詩裡,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中的磨盤上的線蟻,又如旋風中的羽一毛一。

他開始沉思自己的個一性一,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

他轉向了宗教。

在他寫的《安國寺記》裡他說:

「余二月至黃捨。

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

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

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也。

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

於是唱然歎曰:『道不足以御氣,一性一不足以勝一習一,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復作。

差歸誠佛僧,求一洗之。

』得城南一精一捨,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破池亭謝。

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

一念清淨,染污自落;表裡像然,無所附麗。

私竊樂之。」

與他宗教思想相反的一股力量,就是深藏他內心的儒家思想。

他的儒家思想,似乎又把他拖往了另一個方向。

誠然,人可以在宗教之中尋取到安靜,但是,倘若佛教思想若是正確,而人生只是一種幻覺,人應當完全把社會棄置不顧,這樣人類就非滅絕不可,那一切都空空如也才好呢!所以,在佛教要達到一精一神的空虛和無我的一精一神存在,就要完全擺脫個人的牽掛,而儒家是抱現實的思想,要對人類盡其職責義務,於是兩種思想之間便有衝突。

所謂解脫一事,只不過是在獲得了一精一神上的和諧之後,使基層的人一性一附屬於高層的人一性一,聽其支配而已。

一個人若能憑理一性一上的克己功夫獲得此種一精一神上的和諧,他就不須完全離開社會才能獲得解脫了。

比方說,在社會上有對抗邪惡一事。

理學家朱熹批評蘇東坡出獄後寫的兩首詩,說其中沒有克己與自新之意。

那兩首詩,如前所見,似乎還是以前老蘇東坡的本色未改。

問題是,他是否有意改過向善?他是否有意要三緘其口,國事有錯誤也絕不批評嗎?對不太親密的朋友,他是一個回答法;對最好的朋友,他是另一個回答法。

在蘇東坡寫給朋友的兩封信裡,他吐露了肺腑之言。

一封是給至一一交一一李常的。

因為李常曾寫詩去安慰他,但是李常的詩太感傷,蘇東坡不以為然,寫信回答他。

信上說:「何乃耶?僕本以鐵石心腸待公。

吾濟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生死之際,若見僕困窮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雖懷坎憬於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一切付與造物。

非兄僕豈發此?看訖便火之。

不知者以為垢病也。」

在控告蘇東坡案中,王鞏獲罪最重,現在流放在偏遠的西南,蘇東坡給他寫過幾封信。

先表示己事使王鞏受牽連,而受此苦難,至為難過,但接到王鞏的信,知道王鞏能於哲學中自求解脫。

他回信中說:「知公真可人。

而不肖他日猶得以衰顏白髮,廁賓客之末也……」接著說起道家長生之術,他自己正在修行。

「某近頗知養生,亦自覺薄有所得。

見者皆言道貌與往日殊別。

更相闊數年,索我間風之上矣。

兼畫得寒林墨竹已入神矣。

行草尤工,只是詩筆殊退也,不知何故。

昨所寄臨一江一軍書,久已收得。

二書反覆議論及處憂患者甚詳,既以解憂,又以洗我昏蒙,所得不少也。

然所得非苟知之亦允蹈之者,願公常誦此語也。

杜子美困厄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

詩人以來,一人而已。」

但是對老朋友章停,他的說法又不同。

章停現今官居參政諫議執事(副宰相),曾經寫信勸東坡改過自新。

對這位朋友,東坡寫了一封非常貼切的回信,悔過之意,溢於言表。

寫得再得體不過,簡直可以呈給天子龍目御覽了。

其文如下:「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

而某強狠自用,不以為然。

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

不意聖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

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稍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

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

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

而公乃疑其再犯也, 豈有此理哉?……」隨後又敘述當時生活狀況:「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

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

然某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

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

現寓僧捨,布衣蔬飲,隨僧一餐,差為簡便。

以此畏其到也。

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凜祿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饑寒之憂。

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初到一見太守。

自余杜門不出,閒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

家眷到達之後,蘇東坡的生活似乎安定下來,不過等他的錢用完之後,日子要如何過,他還沒想到。

他的兩個小兒子適和過,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

由於太守的禮遇,他們還能住在臨桌亭,此地後來因蘇東坡而得名。

此處本是驛亭,官員走水路時,經此可以在此小住。

蘇東坡給一個朋友寫道:「寓居去一江一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

一江一南諸山在幾席,此幸未始有也。」

此地是夠美,但是其風景之美,主要還是來自詩人的想像。

他對那棟夏天對著大太一陽一的簡陋小房子,情有獨鍾,別的旅客一旦真看見,就會廢然失望的。

後來,又在那棟房子一邊加了一間書齋給他用,他便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於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臨皋亭並不見得是可誇耀,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

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

他在札記裡寫道:「東坡居士酒醉飯飽,倚於几上,白雲左繞,青一江一右回,重門洞一開,林巒岔入。

當是時,若有思而無所思,以受萬物之備。

慚愧,慚愧。」

一封寫給范鎮兒子的信,語調則近詼諧,他說:「臨桌亭下十數步,便是大一江一,其半是峨眉雪水。

吾飲食沐浴皆取焉,何必歸鄉哉?一江一水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

聞范子豐新第園地,與此孰勝?所以不如君者,無兩稅及助役錢爾。」

不過蘇東坡確是生活困難,他花錢有一個特別預算方法,這是他在給秦少游的信裡說的:「公擇近過此相聚數日,說太虛不離口。

輩老未嘗得書,知未暇通問……初到黃,凜人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

但痛自節省,日用不得百五十(等於美金一角五分)。

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樑上。

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

錢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以待賓客。

此賈耘者(賈收)法也。

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餘。

至時別作經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

以此胸中都無一事。」

由臨皋蘇東坡可以望長一江一對岸武昌的山色之美。

他有時芒鞋竹杖而出,雇一小舟,與漁樵為伍,消磨一日的時光。

他往往被醉漢東推西搡或粗語相罵,「自喜漸不為人識。」

有時過一江一去看同鄉好友王齊愈。

每逢風狂雨暴,不能過一江一回家,便在王家住上數日。

有時自己獨乘一小舟,一直到樊口的潘丙酒店,他發現那兒的村酒並不壞。

那個地區產橘子、柿子、芋頭長到尺來長。

因為一江一上運費低廉,一斗米才賣二十文。

羊肉嘗起來,味美如同北方的牛肉。

鹿肉甚賤,魚蟹幾乎不論錢買。

旗亭酒監藏書甚多,以將書借人閱讀為樂事。

太守家有上好廚師,常邀東坡到家宴飲。

在元豐三年(一O 八一),蘇東坡真正務農了。

他開始在東坡一片田地裡工作,自稱「東坡居士」。

他過去原想棄官為農,沒料到在這種情形之下被迫而成了農夫。

在他那《東坡八首》前面的小序中說:「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匿,故人馬正卿哀余乏食,為郡中情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

地既久荒,為茨棘瓦礫之場,而歲又大旱,墾闢之勞,筋力殆盡。

釋來而歎,乃作是詩,自憨其勤。

庶幾來歲之入,忽忘其勞焉。」

東坡農場實際上佔地約十畝,在黃州城東約三分之一里,坐落在山坡上。

房子在頂上,共三間,俯見茅亭,亭下就是有名的雪堂。

雪堂前面有房五間,是到黃州後二年的二月雪中竣工的。

牆是由詩人自己油漆的,畫的是雪中寒林和水上漁翁。

後來他就在此地宴請賓客。

宋朝大山水畫家米芾,那時才二十二歲,就是到雪堂認識得蘇東坡,並與蘇東坡論畫。

宋朝詩人陸游是在孝宗乾道六年(—一七0 )十月到的東坡,是蘇東坡去世後約七十年。

他曾記述雪堂正中間掛著蘇東坡一張像,像上所畫東坡身著紫袍,頭戴黑帽,手持籐杖,倚石而坐。

雪堂的台階下,有一小橋,橫跨一小溝而過,若非下雨,溝內常幹涸。

雪堂之東,有高柳樹一株,為當年所手植,再往東,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頗清冽,並無其他可取之處,只是詩人當年取水處而已。

往東的低處,有稻田、麥田、一帶桑林菜圃,為一片長地,另有一片大果園。

他在他處種有茶樹,是在鄰近友人處移來的。

在農舍後面是遠景亭,位於一小丘之上,下面鄉野景色,一覽無遺。

他的西鄰姓古,有一片巨竹林園,竹一莖一周長約六寸,枝葉茂密,人行其中,不見天日。

蘇東坡就在此濃一陰一之中,消磨長夏,並尋找干而平一滑的竹棒,供太太做鞋的襯裡之用。

蘇東坡如今是真正耕做的農夫,並不是地主。

在和友人孔平仲的一首詩裡,他說:

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

今年對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

有一段日子,久旱不雨,後來下了雨,蘇東坡和農人完全一樣快活而滿足,他寫詩道:

沛然揚揚三尺雨,造化無心阮難測,

老夫作罷得甘寢,臥聽牆東人響履,

腐儒奮糧支百年,力耕不受眾腎價,

會當作活徑千步,橫斷西北這山泉,

四鄰相率助舉杯,人人知我囊無錢。

建築可以說是蘇東坡的本一性一,他是決心要為自己建築一個舒適的家。

他的一精一力全用在築水壩,建魚池,從鄰居處移樹苗,從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種。

在孩子跑來告訴他好消息,說他們打的井出了水,或是他種的地上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

他看著稻一莖一立得挺一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著沾滿露滴的一莖一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

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湖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穀的香味。

在較高處他種麥子。

一個好心腸的農人來指教他說,麥苗初生之後,不能任其生長,若打算豐收,必須讓初生的麥苗由牛羊吃去,等冬盡春來時,再生出的麥苗才能茂盛。

等他小麥豐收,他對那個農夫的指教,無限感激。

蘇東坡的鄰人和朋友是潘酒監、郭藥師、龐大夫、農夫古某;還有一個說話大嗓門跋扈霸道的婆一娘一,常和丈夫吵嘴,夜裡像豬一般啼叫。

黃州太守徐大受、武昌太守朱壽昌,也是對蘇東坡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

再一個是馬夢得(字正卿),始終陪伴著蘇東坡,而且非常忠實可靠,過去已經追隨蘇東坡二十年,非常信任他,崇拜他,現在該陪著受罪過窮苦日子了。

蘇東坡曾說,他的朋友跟隨他而想發財致富,那如同龜背上采一毛一織毯子。

他在詩裡歎息:「可憐馬生癡,至今誇我賢。」

四川眉州東坡的一位同鄉、一個清貧的書生,名叫巢谷,特意來做東坡孩子的塾師。

東坡的內兄在東坡來到黃州的第一年,曾來此和他們住了一段日子,第二年,子由的幾個女婿曾輪流來此探望。

蘇東坡又給弟弟物色到一個女婿。

根據子由的詩,對方從來沒見過他就答應了婚事。

那時蘇東坡又吸引了一些古怪的人物,其中兩個是道士,不但深信道教,而且是閒雲野鶴般四海邀游的。

因為蘇東坡對長生的奧秘甚感興趣,子由特別介紹其中一個會見蘇東坡,此人據說已經一百二十歲,後來這位道長就成了蘇家的長客。

第三年,詩僧參寥去看東坡,在蘇家住了一年光景。

但是東坡最好的朋友是陳糙,當年蘇東坡少壯時曾和他父親意見不合,終致一一交一一惡。

陳糙住家離歧亭不遠。

東坡去看過他幾次,陳糙在四年內去看過蘇東坡七次。

由於一個文學掌故,陳糙在中國文學上以懼內之僻而名垂千古了。

今天中文裡有「季常之痛」一個典故,季常是陳糙的號。

陳季常這個朋友,蘇東坡是可以隨便和他開玩笑的。

蘇東坡在一首詩裡,開陳季常的玩笑說:「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因為這首詩,在文言裡用「河東獅吼」就表示懼內,而陳季常是怕老婆的丈夫,這個名字也就千古流傳了。

不過這首詩解釋起來還有漏洞。

據我們所知,陳季常的家庭生活很舒服自在,而且尚有艷福。

再者「獅子吼」在佛經中指如來正聲。

我想可能的理由是陳季常的太太一定嗓門兒很高,蘇東坡只是拿他開個玩笑而已。

直到今天,「獅子吼」還是指絮絮不休的妻子。

倘若蘇東坡說是「母獅吼」,就恰當多了。

蘇東坡家庭很幸福,在他的一首詩裡,他說妻子很賢德。

這句話的意思是他妻子並不像他好多朋友的妻子,或是過去歷史上好多名學者的妻子那樣凌虐丈夫。

雖然長子邁這時也能寫詩,但幾個兒子並沒有什麼才華。

晉朝大詩人陶潛也以憂傷任命的心情寫過一首「責子詩」,說兒子好壞全是天命,自己何必多管,他說:「天意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蘇東坡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

敬通為東漢學者。

蘇東坡這句詩自己加的註腳裡說:「僕文章雖不逮馮衍,而慷慨大節乃不愧此翁。

衍逢世祖英容好士而獨不遇,流離擯逐,與僕相似,而其妻妒悍甚。

僕少此一事,故有勝敬通之句。」

大約在此時,東坡收朝雲為妾。

我們記得,蘇東坡的妻子在杭州買朝雲時,她才十二歲。

按照宋朝時的名稱,我們可以說她是蘇太太的妾。

妻子的丫鬢可以升而為丈夫的妾,在古代中國是極平常的事。

如此一個妾,無論在哪方面,都不失為太太的助手。

因為妻子要伺候丈夫,比如準備洗澡水,妾就比一個普通丫頭方便得多,不必在丈夫面前有所迴避了。

朝雲現在已經長大,天資極佳,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很讚賞她。

在蘇家把她買進門時,有些人作詩給她,就猶如她已經是個富有才藝的杭州歌一妓一一般。

但仔細研究,則知實際並不如此。

由蘇東坡自己寫的文字上看,朝雲是來到蘇家才開始學讀與寫。

佩服蘇東坡的人都對朝雲有好感,朝雲是當之無愧的,因為蘇東坡晚年流放在外,始終隨侍左右的便是朝雲。

在元豐六年(一0 八三),朝雲生了一個兒子,起名叫遁兒。

在生下三天舉行洗禮時,蘇東坡寫詩一首,用以自嘲: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蘇東坡自己善於做菜,也樂意自己做菜吃,他太太一定頗為高興。

根據記載,蘇東坡認為在黃州豬肉極賤,可惜「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他頗引為憾事。

他告訴人一個燉豬肉的方法,極為簡單。

就是用很少的水煮開之後,用文火燉上數小時,當然要放醬油。

他做魚的方法,是今日中國人所熟知的。

他先選一條鯉魚,用冷水洗,擦上點兒鹽,裡面塞上白菜心。

然後放在煎鍋裡,放幾根小蔥白,不用翻一動,一直煎,半熟時,放幾片生薑,再澆上一點兒鹹蘿蔔汁和一點兒酒。

快要好時,放上幾片橘子皮,乘熱端到桌上吃。

他又發明了一種青菜湯,就叫做東坡湯。

這根本是窮人吃的,他推薦給和尚吃。

方法就是用兩層鍋,米飯在菜湯上蒸,同時飯菜全熟。

下面的湯裡有白菜、蘿蔔、油菜根、芥菜,下鍋之前要仔細洗好,放點兒姜。

在中國古時,湯裡照例要放進些生米。

在青菜已經煮得沒有生味道之後,蒸的米飯就放入另一個漏鍋裡,但要留心莫使湯碰到米飯,這樣蒸汽才能進得均勻。

在這種農村氣氛裡,他覺得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像田園詩人陶潛的生活,他對陶潛極其佩服。

陶潛也是因為彭澤會時,郡遣督郵至,縣吏告訴他應當穿官衣束帶相見,陶潛不肯對上方派來的稅吏折腰,即解印綬去職,也隱農桑。

蘇東坡寫過一首詩,說陶潛一定是他的前身。

這種說法若出諸一個小詩人之口,未免狂妄自大,若蘇東坡說出來,只覺得妥當自然。

他越讀陶詩,越覺得陶詩正好表現自己的情思和生活。

有些樂事,只有田園詩人才能享受。

在棄官歸隱時,陶潛寫了一篇詩「歸去來辭」,只可惜不能歌唱。

蘇東坡由於每天在田畝耕作的感想,把歸去來辭的句子重組,照民歌唱出,教給農夫唱,他自己也暫時放下犁耙,手拿一根小棍,在牛角上打拍子,和農夫一齊唱。

蘇東坡很容易接受哲學達觀思想的安慰。

在雪堆的牆上門上,他寫了三十二個字給自己晝夜觀看,也向人提出四種警告:

出輿入輦,厥蓮之機。

洞房清宮,寒熱之媒。

皓齒峨眉,伐一性一之斧。

甘脆肥濃,腐腸之藥。

失去人間美好的東西之人,才有福氣!蘇東坡能夠到處快樂滿足,就是因為他持這種幽默的看法。

後來他被貶謫到中國本土之外的瓊崖海島,當地無醫無藥,他告訴朋友說:「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於醫師之手,予頗自慶幸。」

蘇東坡覺得他勞而有獲,心中歡喜,他寫出:「某現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

有屋五間,果菜十數畦,桑百餘本。

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

蘇東坡現在衣食足堪自給,心滿意足。

他今日之使我們感到親切自然之處,是那一片仁一愛一心。

當年在他所住地區溺死初生嬰兒的野蠻風俗,最使他痛心。

他給武昌太守寫過一封信,太有價值,並不是因為文詞好,而是內容好。

英國十八世紀作家司維夫特曾向貴族推薦嬰兒肉為美味,並說此舉為大舉殺害嬰信的有力計策,即便是當諷刺話來說,我常常納悶兒他何以竟說得出口?司維夫特是當笑話說的,但是這種惡劣玩笑,是蘇東坡所不能領略的。

蘇東坡從本地一個讀書人口中剛一聽到這殺嬰惡俗,他立刻提筆給本地太守寫了一封信,請朋友帶信親身去見太守。

這是那封信:

上鄂州太守朱康叔(壽昌)書軾啟:

昨日武昌寄居王殿直天磷見過。

偶說一事,聞之辛酸,為食不下。

念非吾康叔之賢,莫足告語,故專遣此人。

俗人區區,了眼前事,救過不暇,豈有餘力及此度外事乎?

天麟言岳鄂間田野小人,例只養二男一女,過此輒殺之。

尤諱養女,以故民間少女多鰥夫。

初生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率常閉目背向,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

有神山鄉百姓名石拱者,連殺兩子。

去歲夏中,其妻一產四子。

楚毒不可堪忍,母子皆斃。

報應如此,而愚人不知創艾。

天麟每聞其側近者有此,輒往救之,量與衣服飲食,全活者非一。

既旬日,有無子息人欲乞其子者,輒亦不肯。

以此知其父子之一愛一,天一性一故在,特牽於一習一俗耳。

聞鄂人有秦光亨者,今已及第,為安州司法。

方其在母也,其舅陳遵夢一小兒挽其衣,若有所訴。

比兩夕輒見之,其狀甚急。

遵獨念其姊有娠將產,而意不樂多子,豈其應是乎?馳往省之,則兒已在水盆中矣,救之輒免。

鄂人戶知之。

准律故殺子孫,徒二年,此長吏所得按舉。

願公明以告諸邑令佐,使召諸保正,告以法律,諭以禍福,約以必行,使歸轉以相語。

仍錄條粉壁曉示,且立賞召人告官賞錢,以犯人及鄰保家財充。

若客戶則及其地主。

婦人懷孕,經涉歲月,鄰保地主無不知者。

其後殺之,其勢足相舉覺,容而不告,使出賞固宜。

若依律行遣數人,此風便革。

公更使令佐各以至意,誘諭地主豪戶。

若實貧甚不能舉子者,薄有以碉之。

人非木石,亦必樂從。

但得初生數日不殺,後雖勸之使殺,亦不肯矣。

自今以往,緣公而得活者,豈可勝計哉!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一卵一為重。

六畜猶爾,而況於人。

俗謂小兒病為無辜,此真可謂無辜矣。

悼是殺人猶不死,況無罪而殺之乎?公能生之於萬死中,其一陰一德十倍於雪活壯夫也……

款向在密州遇饑年,民多棄子。

因盤量勸誘米,得出剩數百石別儲之,專以收養棄兒,月給六斗。

比期年,養者與兒,皆有父母一之一愛一,遂不失守。

所活者亦數十人。

此等事在公如反手耳。

恃深契故不自外,不罪不罪。

此外惟為民自重,不宣。

韓再拜。

蘇東坡自己成立了一個救兒會,請心腸慈悲為人正直的鄰居讀書人古某擔任會長。

救兒會向富人捐錢,請每年捐助十緡,多捐隨意,用此錢買米,買布,買棉被。

古某掌管此錢,安國寺一個和尚當會計,主管賬目。

這些人到各鄉村調查貧苦的孕婦,她們若應允養育嬰兒,則贈予金錢、食物、衣裳。

蘇東坡說,如果一年能救一百個嬰兒,該是心頭一大喜事。

他自行每年捐出十緡錢。

他行的才是最上乘的佛教教義。

我總以為,不管何處,只要人道一精一神在,宗教即可再興。

人道一精一神一死,宗教也隨之腐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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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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