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冤案
第3章 再怒而捕屠戶
話說大慈寺附近,有一個屠戶,以沿街叫賣豬肉為生,姓蔡名源。
娶妻李氏,所生一子,名叫吉祥兒,年紀只有五六歲。
那蔡屠戶是個渾人,幹著這屠宰的營業,養活著他的妻子,每日裡是兩餐白米飯,一枕黑甜鄉,余外的事,全不掛在他心上。
像這樣自食其力,飽暖無憂,也非常不是人生樂事。
不過有一件,他的膽子忒大,並且好喝幾杯酒。
到得醉了以手,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所以相識的,都說他是個危險的人,彼此見著時,略打一個招呼,便忙著遠遠躲避。
不相識的,可更不用說了。
這種情形,經過天長日久,蔡屠戶也自有些覺察,他便氣忿忿地說道:「你們不理老子,老子也用你們不著,我自己掙錢,自己吃飯,從來求不著誰,跟我近,又當怎樣,跟我遠,又當怎樣,不用你們不理我,我還不高興理你們呢!」自此以後,等不到人家,望望然去之,他已先作出昂頭天外之概,越發鬧得俯仰無儔,落落寡合了。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蔡屠戶所說,自己掙錢,自己吃飯,從來求不著誰,這種獨立的生活,有時受了特殊的壓迫,也竟是靠不住的。
就在去年秋天,他得一場很重的瘧疾,不但不能叫賣,家中坐吃山空,而且還耗費了許多醫藥錢。
他是個小本經營,如何擔當得起。
等到初冬時候,病勢完全脫體,家中已是典盡賣光,一無所有了。
可憐蔡屠戶,雖然想著再作生意,只苦於沒有本錢。
要按照普通的情形說,人不幸處於這種境遇,僅有出於借貸一途,本來有無相通,這也算尋常之事。
無奈蔡屠戶卻是有些不同,因為平常日子,人家躲著他,他也遠著人,成了一個不通聞問之勢。
如今鬧得走頭無路,再去仰面求人,不用說世態炎涼,未必有那肯援手的。
即使果有不念舊惡,慨然願幫助的,但那蔡屠戶是個性子執拗的人,也決不肯搖尾乞憐,向人家去下那口氣。
試問一個窮漢,坐在家裡,還能夠有人拍門給他來送錢麼?只有坐以待斃的了。
如是苦苦地又挺了幾天,已是四壁皆空,炊煙不起,大人發愁,孩子嚷餓,他們一家命運,似乎已經到了末日。
蔡屠戶平日粗豪之氣,至此不禁銷磨殆盡。
他看著妻子,心中著實難過,便毫無目的,惘惘地走出大門。
那時也餓著肚子,穿著一件破衣,頭髮長了多長,好幾天沒有洗臉,貧困的情形,完全表在外面,真是憔悴極了。
他把頭垂得很低,眼看著地向前走。
一者因為心中有事,二者覺著也沒有面目見人。
不料走著走著,忽然跟對面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只聽得那人說道:「阿彌陀佛,這是怎麼了?」
蔡屠戶抬頭看時,原來不是別人,卻是大慈寺的方丈熙智。
蔡屠戶此時,一者氣餒,二者理虧,三者因為他是個出家人,有些另眼看待,便自己認錯道:「師父不要見怪,我實在是沒看見。」
說著,不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熙智點點頭,把一種悲憫的眼光,望著蔡屠戶的臉,很表同情的說道:「你怎麼沒有作買賣呢?並且我看你的情形,近來像是不大得意。」
再說蔡屠戶,這幾個月的工夫,先為病魔所困,後為窮鬼所纏,目下鬧得生計斷絕,一身苦情,他那一腔牢騷,幾乎不曾把肚皮脹破,但可惜從沒有一個人肯於稍事矜憐,向他動問,所以他的苦衷,也就絕無發表的機會。
如今見這位和尚滿面慈祥,居然如此關切,不由得著實感動,心裡藏著的話,便好似一弩一箭離弦的一般,哪裡還能按捺得住,當下便又衝口而出的,歎了一口氣,然後說道:「師父,告訴你不得,我現在是沒有活路兒了。」
熙智問怎麼一回事,蔡屠戶這才把不幸的遭際,徹底的述說出來。
熙智聽了,便也歎息著說道:「想不到你竟會這樣運蹇時乖。
今天咱們遇著,也算一緣一法,如今我也不辦事去了,你先跟我回廟裡去罷。」
蔡屠戶一聽這種口氣,似乎大有周濟之意,真乃是絕處逢生,大喜過望,連忙答應著,跟在和尚的後面。
及至到得廟裡,熙智先叫他飽吃了一頓飯,然後取出十兩銀子,向蔡屠戶說道:「你把這個去作本錢,大概也夠了。
我這錢,不但不要利息,並且也不定歸期,你幾時有錢,幾時再還。
倘若賺不出來,你只顧養家要緊,這事就不必放在心上。」
蔡屠戶眼睛裡看著銀子,耳朵裡聽了這片話,真不信世界上會有如此的好人,真好比是菩薩臨凡,佛祖降世,立時感激涕零,趴在地上給和尚磕了一個頭,然後又說了此恩此德沒齒難忘的話。
熙智道:「你也不必如此,這總是天無絕人之路,所以才蒙佛爺垂佑,叫你我彼此遇上。
不然,哪裡能夠這般湊巧呢?我看你也無須耽擱了,就此回家去罷。
蔡屠戶揩乾眼淚,連聲答應著,這才拿著銀走了。
到得家裡,對李氏一說,李氏也不住的念佛,覺得是死裡逃生一樣。
自此以後,蔡屠戶便重理舊業,一家大小便不愁沒有飯吃。
他平日也想積攢幾個錢,將來好還和尚。
無奈家常日用是減少不得的,自己的酒癮,一時也戒除不了。
所以到得年底下,歸總一算,除去各種開銷,以及來年作為成本外,僅能提出三兩銀子,作為還債之用。
他便把銀子包好了,又選了一個較大的豬頭,一副最肥的下水,還有六七斤五花三層的好肉,一總拿到大慈寺來,對熙智講明來意,最後說,這一點東西,是我孝敬師父,略表寸心,餘下的錢,容我到來年,再陸續歸還。
那熙智肉量本來很好,瞧見蔡屠戶送的這份禮物,早已心花大放,饞涎欲滴,便道:「你送我東西,我也不跟你客氣。
至於這銀子,你把它拿去,留著添補過年用罷。
我也不是向你誇富,這事在我眼裡,是小事一樁。
並且我看你這個人,心眼實在不錯。
你用我的那十兩銀子,往後不必提了,咱倆只要彼此心照。」
蔡屠戶聽了,這一喜,真乃非同小可,覺得身上立就輕鬆了許多,那感激和尚之心,更自加了數倍。
所以他這個年,過得也格外高興。
正月初間,大而鋪商,小而負販,都要過幾天安逸的生活,照例不作買賣。
這一天,屠戶清晨起來,在外邊去兜了一個圈子,回到家內看時,只見有個算命的先生高坐在那裡,他的妻子李氏,正報著自己的生辰八字。
蔡屠戶的脾氣,本來不信這些事,而且也不樂意花這種冤枉錢。
但因為是已成之局,難於下逐客令,便也就一聲不響的坐在旁邊,要聽他說些什麼。
不料那算命先生輪著指頭一掐算,忽然眉頭緊皺,歎了一口氣來,底下並沒有說什麼。
蔡屠戶一見,心裡是不痛快極了,卻把李氏給嚇了—跳,趕忙便問:「先生因何歎氣?」
那算命人道:「這個話,我還是說不說呢?說出來,一定要惹你們見怪;不說出來,我又覺得於心不安。
事處兩難,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氏道:「正要請先生指示迷途,有話如何不說。」
那算命人道:「既然這樣,我可就要說了。
這個命,按五行生剋推算,就在今年今月今日,要有大禍臨身,此乃命中所招,非關人事。
我這是就命談命,請你們不要著惱。」
李氏一聽,顏色都變了,立時接口道:「請問先生,可以躲避不可?」
算命人道:「除非坐在家裡,不出大門,或者還能夠躲開這一步大難。」
蔡屠戶坐在一旁,氣早就大了,想著要說話,苦於插不下嘴去,這時方氣哼哼地說道:「我要問問你,是怎麼一步大難?」
那算命人道:「你不要怪我說,這事非同小可,輕則牢獄之災,重則身首異處。」
蔡屠戶聽到這裡,怒火直攻,哪裡還能按捺得住,跳起來,掄開巴掌要打,卻被李氏攔在中間。
他便破口大罵。
那算命人也不索錢,起身往外便走,口中說道:「你是一個可憐的人,我何必跟你一般見識。
但請你記著我的話,能夠安穩的過了今天。」
他把話說完,已是悄然出門,蹤跡不見了。
直到這時候,蔡屠戶還不曾罵完,後來又罵李氏,大正月裡,不該招邪引鬼,以致聽這些混帳的話。
李氏向來怕丈夫,哪裡敢答一句話,直等著酒肉到口,蔡屠戶吃上喝上,這才不言語了。
過新年的時候,無論窮家富家,都要抱著享受主義。
那蔡屠戶,肉是他的本行,酒是他的嗜好,自然比著別人,還格外要興會淋漓,大嚼酣飲。
到他住手的時候,已是醉醺醺地,大有酒意了。
此時李氏跟吉祥兒方才圍攏過來,去吃那殘餚剩飯。
蔡屠戶紅頭脹臉,青筋疊暴,坐在一邊,忽然出其不意的發了一聲猙笑,立時站起身來。
李氏忙問道:「你上哪裡去?」
蔡屠戶道:「到外邊轉一轉去。」
說著,已過到了院子裡。
李氏連飯也顧不得再吃,忙著追出來說道:「你回來,我還跟你有話說。」
蔡屠戶站住了腳道:「你有什麼話說?」
李氏趕到他面前,神情很淒楚的說道:「依我勸你,不要去了。」
蔡屠戶哼了一聲道:「你大概是沒有忘記方才說的那個鬼話罷。
我這趟出去,就跟他憋那一口氣,等明天見著時,把他問得啞口無言,那時好把他痛打一頓。」
李氏聽了,只得順著丈夫的口氣說道:「你這個辦法,也未嘗不可以,但是何必一定要出去呢?」
蔡屠戶聽了,把眼一瞪道:「你好糊塗,我要不出去,他還要說我是依了他的話,方能趨吉避凶,那時鬧得有口難分,怎能得打他死心塌地?」
說到這裡,便轉身要走。
李氏一聽,可更著急,立時趕上前,一把揪住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反正我今天不讓你出去。」
蔡屠戶大怒,揪住李氏的腕子,朝外只一抖,可憐李氏哪裡經得住,早巳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蔡屠戶看了妻子一眼,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大踏步的向外便走。
李氏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小吉祥兒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見他娘哭,他也跟著哭,一時母子號啕大哭,情形很是淒慘,便已透出不祥之兆來了。
再說蔡屠戶,逞著一股忿氣,出了自家的大門,本來是毫無目的,只好順著兩隻腳,向前行走。
誰知這一來不打緊,竟自應了算命人之言,惹下一場殺身大禍,真乃早一刻也遇不上,晚一刻也躲得開,偏是不早不晚,恰巧的踏上了這生死之門。
足見人世吉凶,不能自主,思想起來,實在令人可驚可怕。
原來那蔡屠戶腳步踉蹌的,已經走出很遠,忽聽得對面有馬蹄聲音,抬頭看時,只見一個騎馬的官兒,帶著十來個人迎面而來。
一者是相隔較遠,二者他有些醉眼模糊,所以倉猝之間,還不曾看清,但是霎時的工夫,已經近了。
蔡屠戶一眼便看見了他那大恩人熙智方丈,是被鎖鏈子鎖著,成了一個囚犯。
別瞧他是個屠戶,除膽大之外,還更有些義氣,況今天酒醉以後,尤其要見真性情。
這件事,他不遇著便罷,既然親眼看見,怎生按捺得住,當時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仗著一股酒氣,哪裡管什麼叫作官事,竟似虎吼一般,闖將過去,劈胸一拳,把那拉著鎖鏈子的局勇,出其不意給打了一個觔斗,跟著便去擰那鎖鏈子。
其餘局勇大吃一驚,一齊圍攏過來,大聲吆喝著。
內中有個叫白慶的,認識蔡屠戶,便喝道:「你是瘋子麼,青天白日之下,膽敢來劫犯人?」
誰知話還不曾說完,早叫蔡屠戶掄開蒲扇也似的大手,給打了一個大嘴巴,直把白慶給疼得噯喲喲的亂嚷,順著嘴角邊往外淌血。
一胡一 得勝在馬上大怒道:「你們把這混帳東西,給我抓起來,我一定要辦他。」
眾局勇應了一聲,立時把蔡屠戶一團一 一團一 圍住。
任你怎樣驍勇究竟一個人,敵不過十個人,雖有幾名局勇,也著了他的手,但是打到最後,蔡屠戶已經鼻青臉腫,亂髮蓬鬆,被人活活擒住。
所有局勇,受傷的受傷,喘汗的喘汗,無不恨之刺骨,用不著一胡一 得勝再來吩咐,早已像鎖猛虎一般,將他牢牢的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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