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冤案
第17章 訪同年欽差偵案情
話說達空在那一天晚上,從周御史的宅裡回到店中,一夜 的工夫,他簡直的就是合不上眼,這是因為神經興奮極了,所以就鬧得夜不成寐。
其實卻也難怪,試想抱恨多年,今日方能作這最後的一擊,成敗所關,非同小可,怎麼能夠不動心呢。
到了第二天,他還是茶飯無心,坐立不安,恨不得再到周御史宅裡,去打探消息。
但是他也明白,這事是辦不得的。
不但在位之人不應煩瀆,並且此事干係甚大,自己更該避些形跡。
無奈要是不去,摺子到低遞沒遞,可從哪裡知曉呢?幸而他是個有計算的人,對於一切事情,皆能相機應付。
當日他便從報房裡訂閱了一份京報,照例是隨著有宮門鈔的那宮門鈔上所載,除去上諭以外,某日召見何人,某官呈遞封奏,全都載得明白。
這麼一來,不就把當前的困難問題解決了麼。
達空眼巴巴地看了三天,真比舉子望榜還要心切。
果然在第三天看見了御史周乃蕃,呈遞了封奏一件。
隔了兩天,又於召見軍機之下,看見了御史周乃蕃的名字。
他知道摺子已經御覽,又復當面垂詢,事情怎樣,大概是已經定規了。
到得此時,哪裡還能夠忍耐得住,他曉得要知道詳細的情形,是非見周御史不可,再等著看宮鈔,是無益的了。
於是就在當天夜裡,悄悄地前往。
那宅裡的門房已使過他的錢,不好意思留難,並且主人曾經吩咐過,說和尚來時,立刻就給回上去,因此毫不費事,便又得與周御史會面。
達空一見之下,他那懸懸的心先已放下一半,這因為從周御史的神氣上,已經有所表現了。
果然就座之後,還沒有容他開口,周御史便先說道:「我算計著,你應該來的了。
這件事總算順利,昨天皇太后召見(此時正當慈禧皇太后垂簾聽政之際)我當面奏封了案,回頭仰窺聖意,恰是要認真辦理。
今天又召見刑部侍郎薛大人,我從軍機處得來消息,是要派他到一江一 蘇查辦事件。
這個不用問,一定為的是這件案子了。」
當時達空聽到這裡,不由得一片感激之心,發於肺腑,忙著跪倒在地,崩角有聲,口中說道:「錯非仰仗大人之力,將此案上達天聽,焉能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周御史站起來道:「快請起來,不要這樣,有話不妨慢慢地說。」
達空立起身形,眼中還含著滴滴痛淚,這是因為他師父冤死多年,直到而今方算有了盼望。
二人重新坐下,周御史又道:「我還要告訴你,那位薛大人向來是正直無私的,他這一趟前去,定能辨明冤抑,你儘管放心好了。
不過旨意下來之後,還要陛辭請訓,起程的話,大約須要耽擱些日子。
我想你早晚大可回去。
是不必在京久住的了。
王大人那裡,我已修下一封書信,回去見面時,替我多多拜上。」
說著,便取出書信,當面一交一 付。
達空也說明次日動身,不再來府叩辭的話,這才走了。
到得第二天,達空果然把一切事情,全都料理清楚,帶著長工,仍按原來的路程回去。
沿途無話,不必細表。
單說這一日晌午時分,已經回到廟內。
那時小吉祥兒已到外邊去遊玩,倒可省了許多的話。
征裝甫卸,用過了飯,可巧李剛正來探聽消息,一見著達空的面,便十分高興的說道:「師父,你這趟總算沒有白辛苦,將來這一場兒官司,必然可以分出皂白來了。」
達空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想我到京裡去辦事,你只守在此地,離得這麼遠,莫不成能夠得著什麼消息嗎?」
李剛笑道:「師父,你錯了,豈不聞有句俗語兒,是一個雷天下響麼。
你在京裡辦事得手,咱們這裡,可就見著動靜了。
別人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但哪裡瞞得過我去。」
達空聽了,便覺詫異,便忙著問道:「你是見著什麼動靜,請你告訴我。」
李剛道:「從先保甲局總辦洪道台,如今不是作著本省的監道麼,新近已經撤任了。
還有那賊子一胡一 得勝,不但撤去督標參將的差使,並且已一交一 首縣看管。
這都是制台辦的。
要瞧這個來頭,可不是你在京裡辦事已經得手了嗎?」
達空聽到這裡,不由得以手加額,喜動顏色。
倘問查辦的欽差尚未來到南京,何以制軍便能預先知曉,有了這番舉動。
其實若曉得官一場的情事,這種事先發覺,有了佈置,本是絲毫不足為怪的。
因為那時候,所有各省督撫,雖無駐京辦事人員傳達一切消息,但是在軍機處裡,總要有靠近之人,作為自己的耳目。
這類角色,差不多都是軍機章京,當著紅差使,能夠跟軍機大臣接近的。
無論朝廷之上,一有什麼舉動,大約總瞞不了他們,他們得著信息,便給督撫去當耳報神,所以旨意不曾下來,當局就先知道了。
他們當著這種密探,酬報都是很優厚的,每年可以得著很大的進款。
有時借個題目額外需索,督撫也不能木點綴,就為的有緩急之時,博得個耳目靈通,不至於鬧得冥忽罔覺。
因此周御史遞摺子,皇太后召見,接著派薛侍郎到一江一 蘇查辦事件,這一切經過的情形,劉制台穩坐在南京,便事先能夠得著消息了。
因為周御史韻原摺已經抄來,曉得此次奏參,並不曾牽涉到自己,這事總算萬幸,為是先站腳步起見,便把洪道台撤了任,將一胡一 得勝看管起來。
怕的是他一有知覺,畏罪潛逃,那可就要不好辦咧。
請思官一場中,忽有這樣突如其來的事情,怎能夠不轟動一時呢。
所以李剛一經聽見,雖不曉得其中的內幕,但已猜到達空到京運動,必然是得了手了。
再說達空此時聽了李剛的報告,曉得洪道台撤任,一胡一 得勝看管,分明兆頭甚好,自是滿心歡喜,便也把自己到京之事,大略對他說知。
最後又問地方上,可曾得著迎接欽差的消息。
李剛道:「這事還不曾聽見。
據我看,大約還得再過些個日。
子呢。
你想人家作大官的,豈能跟這些民人一樣,車馬人輛,要一站一站的走。
沿途地方官,都要遠接近送,遇著颳風下雨,就不動身。
或者身體不爽,也要耽擱一兩天,哪裡能夠像你師父,這樣的趕緊呢。」
達空聽了,連稱有理。
李剛因為有事,隨後也就走了。
達空更不怠慢,立時便趕到王頌周的宅裡去,見面之後,行禮問好。
達空正要取出周御史的書信,然後再詳陳一切,不料王頌周已是手拈一胡一 須,哈哈笑道:「我從先的那上夢,隔了這麼許多年,不想事到而今,方才算是應驗了。
但不知道你可也曾領悟不曾?」
達空聽了,不禁一愣道:「小僧智識淺短,還未能領悟玄機,尚求大人明白指示。」
王頌周很得意的說道:「那天我一見著官報,心裡觸動,便已瞭然了。
你想,這次查辦事件的欽差,不是派韻薛侍郎嗎?薛與雪同音,他是奉著朝命而來,就彷彿是自天而下,那可不是天降大雪是什麼?」
達空聽到這裡,連連點頭,不過他卻心中暗想,還有那穆如清風一句,可又應該作何解釋呢?但是王頌周此時早又接著說道:「你可曉得那薛侍郎,官印是一個清字,豈不是下一句,也就閃閃爍爍的,有了著落嗎!」達空至此,不由得十分歎異,以為這種解釋,是最確當的了。
焉知細微曲折,尚有未盡,只好等下文再表。
且說王頌周把他的見解,講明了以後,達空這才取出周御史的信,雙手呈上。
王頌周接了過來,拆閱已畢,便道:「這件事總算不錯,他遞了個很有價值的摺子,我藉此了卻一重心願。
你算是替你師父辨白冤屈,可以說是一舉而三善備了。」
隨又動問到京以後之事,達空述說了一遍,但是摺敬一層並沒有提,只說送了一些水禮。
王頌周聽著,很是高興。
達空便就告辭走了。
光陰荏苒,轉眼又過了十來天,驛報接二連三的似雪片飛來,欽差已是將要到了,制台委首縣辦差,一切均已齊畢。
那時省城的官員,倒有許多捏著兩把汗的,測不透朝廷筒派欽差查辦究系何事,萬千跟自己有關吉凶,就有些難保。
他們萬沒料到,卻是多年以前花牌樓的那件案子,反倒擔了好些無謂的驚恐。
再說這一日晌午時分,欽差已經到了。
當時劉制軍已是統率文武官員,鵠列迎接,所有一切儀注及跪請聖安禮節,無庸細表。
當時只有制台跟欽差略作周旋,司道各員全都插不上話去。
制台見欽差只帶了兩三個隨員及數名親隨,儀從過於簡略,便吩咐得力的文武巡捕,及幾名幹練的差官,叫跟到欽差大人行轅何候一切。
欽差拱手致謝,隨即乘坐大轎,擺開全副儀仗,所有制台派的人,扶轎槓的扶轎槓,打頂馬的打頂馬,前呼後擁,浩浩蕩蕩而去。
及至欽差進了行轅,剛才坐穩,制台已是親身來拜。
兩司以下文武各員,全都遞上手本參謁。
欽差只把制台請進去,談了幾句,便作辭走了。
其餘各員,是一律道乏擋駕。
當日因為行程勞頓,欽差並不曾出去。
到得第二天午前,方到制台衙門去回拜,那裡是早已預備好的了,一聽得欽差駕到,所有內外中門一律打開,升了三聲大炮,兩旁作著細樂,欽差的大轎,一直抬了進去,到得大廳以外,轎子落平,欽差慢慢地下來,制台已是降階相迎,進廳落座,談及奉旨查辦。
制台道:「其實這件案子,總辦保甲局的祝道台,已向小弟回過。
在前些日子,已把洪道台撤任,一胡一 得勝一交一 首縣看管起來。
小弟本想要親自審訊,以期得個水落石出,但一來案牘勞形,未暇及顧。
二來考慮之下,其中不免有些關礙,所以還在躊躇著。
如今欽差到來,得卸仔肩,自問實在慶幸得很。」
欽差聽到此言,神情似乎有些錯愕,便向制台問道:「不知此案尚有何種關礙。」
制台微笑道:「說起這個關礙,願情盡言無隱,咱們私下裡,不妨有個商酌。
這個關礙,恰像是小弟一點私心,但無妨向欽差剖明,好在內省還不至有疚。」
欽差點點頭道:「當得領教。」
制台便又接著說道:「這花牌樓一案,已是事隔多年,當初是由沈文肅公手內辦結的。
如今一旦平反過來,便是屈殺了兩條人命。
洪道台、一胡一 參將罪有應得,那是不必說了。
但恐一經奏明,沈公也難免要擔處分,在小弟愚見,以為沈公生前懋著勳勞,朝廷禮遇極厚,及至後來薨逝,所予飾終之典,亦復優隆,照這樣,君之待臣,臣之事君,總算均盡其道,無愧全始全終的了。
現在若因舊案重提,擔了身後之咎,倘存投鼠忌器之見,經手此案的人,豈不要於心未安嗎?這便是小弟煞費躊躇的原故。」
欽差聽了,便道:「制軍所見甚大,如今一經道破,深獲我心,此案如其平反過來,俟小弟進京覆命之時,一定從中斡旋就是。
再者,便是大臣前,也無妨說明此意,諒來也沒有個不慨表同情的。
本來沈公憂國愛民,當世自有公論,又何能區區小愆,掩其大德呢。」
制台聽到此處,不禁滿面春風,向著欽差拱手道:「小弟這裡先謝過了。」
欽差笑道:「此事與制軍無干,何勞言謝。」
制台道:「話雖如此說,但小弟有心無力,枉事低徊,今得欽差一律成全,代我了其心願,焉有不謝之理。」
當時賓主二人因為意見相投,便談得格外融洽。
後來欽差向制台問道:「此處有一位姓王名鎬,號叫頌周的,從先作過臬司,但已是告休多年了,不知此時是否還在?」
制台道:「這位先生,以前也倒聽人談過,大約只在家裡休養,從來不幹預地方公事的。
據他那種行徑,很是個性情淡泊、品行高尚的人。
不知欽差何故問及?」
欽差笑道:「他與小弟是會榜同年,如今來到此處,打算要乘便望看一番,並無別故。」
當下又談了幾句別的話,便作辭走了。
再說欽差何以問及王頌周,原來這位薛侍郎雖然身為大員,倒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並不沾染官一場敷衍的惡一習一 ,他此次奉旨查辦花牌樓一案,務期要洞明真相,不使其中有屈抑。
但是若專憑公堂審訊,其間兩造自然是各執一辭,究竟誰是誰非,自己稱不起是虛堂明鏡,考慮之下,莫若先行詢訪。
不過詢訪是一層,為事也很不容易,因為倘若不得其人,那時如簧之口,顛倒黑白,自己轉而為人利用,豈不是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嗎!輾轉躊躇,幾經思索,後來心裡驀然一動,便想起這位老同年來了。
這其中,似受造物簸弄,恍若有鬼神來告的一般,也非盡由於人力。
及至向制台一問,又聽了那樣絕好的批評,於是請教之心,較前愈甚堅切,覺得這位老同年口中說來的消息,一定是非常可靠的。
所以打制台衙門回來,用過午飯;便傳下話去,打道鄉紳王頌周王大人的宅裡,只帶一名差官,一個執帖的親隨,其餘一切儀仗隨從,滿都不用。
再說王頌周胙日便聽得欽差已經到了,心中也很關懷這件事;但跟這位薛侍郎彼此有一層年誼,他竟自不知。
此時在齋裡坐著,忽見門房走了進來,手執紅單帖,進來回道:「欽差大人來拜,並說是有話面談,定要請見的。」
王頌周聽了,不禁有些疑訝,及至接過帖來一看,見上面有同年愚弟的字樣,便點頭暗忖道:「原來我跟他還有這層關係,不想竟自忘懷了。」
其實這種事,也並不足怪。
因為一榜有好幾百人,事隔多年,哪裡能夠一一記得清楚呢。
隨即吩咐道:「你先到外面,請轎稍候,我這就出去接。」
門房答應退下。
王頌周忙到內宅換了公服,帶著幾名家人,接到大門以外。
其時轎子已經落平,欽差見主人出來,立時下轎。
但見王頌周控背躬身,肅立道旁,連頭也不抬,這種儀注,系屬員接待上司,乃恭敬天使之意,不敢用賓主之禮的。
欽差走上前去,賠笑說道:「老年兄,你可不要這般客氣,倘然如此,反倒見外了。」
說著,便先作了一個大揖。
王頌周趕忙還禮賓主這才互讓著走入大門。
進了客廳,又重新見禮奉坐。
家人把茶獻上,主人又親自奉茶。
欽差道:「老年兄,今日天假之緣,得了這意想不到的聚首,最好把繁文縟節一律刪去,小弟不揣冒昧,還想要彼此暢談呢。」
王頌周道:「欽差如此見諭,實為謙德彌光,但此乃朝廷禮制所關,舊員怎敢放肆。」
欽差道:「這話越說越遠了。
老年兄已是退隱林下,不比有位之人,咱們只論同年之誼,所有名分體制的話,都不必說。
倘若一定拘泥,那便是有心見拒,弟也無別法,只有登時告退而已。」
王頌周見欽差辭意殷拳,知道是出於一片誠意,便道:「既承如此諄諄命之,小弟只有遵諭的了。」
欽差道:「這才不枉今日相訪之意。」
說著,又微微笑道:「宦海浮沉,闊別多載,只怕老年兄已經把小弟忘懷了。」
王頌周道:「不瞞大人說,講到崇階日晉,自然是久仰清輝。
至於當年,曾叨名榜末這一層,已自有些茫然莫憶,錯非今日紆尊枉顧,實在未敢冒認。」
欽差聽了,忽然大笑道:「老年兄,你這叨名榜末四字,恰是反說了。
因為昔日春風得意之際,小弟在名次上本是中得很低的,所謂餘子碌碌,等諸目鄶以下,難怪同榜之人不能記得。
至於老年兄,是譽列五魁之內的,只為中得太高了,所以名姓籍貫,不但一時膾炙人口,而且還要永久的藏之心中,此則小弟尚能記得老年兄,而老年兄不復能記得小弟也。」
欽差說到這裡,又復大笑不止。
王頌周道:「大人不要這樣說。
想當年李商隱曾有兩句詩,是『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
正可為今日詠了。」
欽差聽了這兩句詩,覺得引用的十分恰當,不由得心領神會,連連點頭,把戴的那一枝花翎,都不住的微微顫動,隨即含笑向王頌周說道:「老年兄,你如此為我解嘲,越發使人汗顏無地了。」
當時賓主二人,少不得又談了些朝廷近事,伺候的人又給換過了茶。
欽差便道:「今日造府奉謁,尚有要言細談,擬欲假尊齋一敘,不知可否?」
王頌周道:「倘不以尊褻為嫌,小弟自當領教。」
欽差道:「這又說起客氣話來了,如何提到褻尊二字。」
王頌周心中暗想,不知欽差要講些什麼話,卻如此機密。
當下賓主二人,便一同來到時常起坐的書齋內,坐定之後,吩咐家人一律外廂伺候。
非有呼喚,不得輒入。
欽差此時見眼前並無別人,方才鄭重其事的向王頌周說道:「老年兄,小弟此次奉旨查辦花牌樓一案,在自己的籌算,務期要洞明真相,罪有攸歸,方不負朝廷這番委任之意。
不過聽訟卻是一件難事,若說公堂訊鞫,便得實情,自問還有些信不過,因此要在私下裡先行查訪,聽一聽局外之言,庶可較有把握。
我想老年兄雖然退隱林泉,悠然物外,但當地出了這般重大的案件,當時也不能不稍有所聞。
因此今天造訪,只作為私人的談話,擬請就老年兄所知的,示以崖略,或可免去小弟冥行索途之苦,那便為惠甚多了。」
欽差把話說完,連連拱手,露出一片慇勤求教之意來。
原來他的這般至誠,是怕王頌周恐以不知二字推諉,那豈不是就要虛此一問了麼。
殊不知他此次奉旨查辦,雖說是由周御史遞的摺子,實則探本窮源,線索尚操在王頌周的手內。
如今他自己上門虛心請教,哪有個不竭誠相告的呢。
所以恐其不能當這一層,未免是忒於過慮了。
再說王頌周聽了欽差這片言辭,方才曉得所說有要言細談,竟是要向他詢問花牌樓一案,覺得這件事稱得起是實獲我心,不禁十分高興,便對欽差道:「錯非大人下問,因為事關欽案,小弟縱有所知,亦不是不便談的。
如今既蒙垂詢,自當一秉大公,竭誠相告。」
欽差聽到這裡,不由得喜動顏色,因為這件案子,有人指示內幕,自己不用費心,便可迎刃而解了,忙著又拱手說道:「這卻是小弟求之不得的。
既承不我遐棄,示以周行,惟有洗耳恭聽而已。」
王頌周便接著說道:「提起花牌樓一案,當時所殺的那兩名人犯,一個是賣肉的屠戶,喚作蔡源;一個是大慈寺的和尚,喚作熙智。
那屠戶的為人如何,夙日並無所聞,也未便妄加論斷。
至於說到那熙智和尚,因為小弟告歸以後,頗有些性耽禪悅,方外之一交一 很有幾人,他也算是其中的一個,彼此雖非契厚,也還可以說是相信。
據小弟看,他雖算不了是個得道的高僧,然而也決不致作出謀財害命的事來。
所以那時候,驟然聽到他正法的消息,覺得事嫌不倫,未免有些詫異。
當時總把這件事牽掛心頭,竟鬧得拋撇不下。
誰知就在那天晚上,事出意外,卻又見著他了。」
欽差聽到這裡,臉上的神氣是驚愕得了不得,立時脫口說道:「此事怎講?莫不成在法場上殺的,並不是他嗎?這事可真玄之又玄了。」
王頌週一笑道:「並非如此,這是大人誤會了。」
欽差道:「方纔老年兄不是說又見了他麼,怎的卻是小弟誤會?」
王頌周道:「見著是見著的,不過是在夢中。
其時所見的乃系他死後的靈魂,並非他生前的體魄。」
欽差聽至此,透出醒悟過來的樣子,一面微微地含笑,一面卻又有些皺眉,看著王頌周說道:「老年兄,請你不要見怪,小弟今天登門請教,乃系此案實事求是之意,為何說來說去,卻講出這索隱行怪的話來呢?」
王頌週一笑道:「大人不要以為這是談夢,因為小弟所說的,俱系實事,然而要以為是索隱行怪,卻也不無幾分近似。
因為此次大人奉旨前來查辦此案,就在那天夢中,熙智已經指示小弟了。」
欽差聽至此,不禁大笑道:「哪裡會有此事,真乃愈說愈奇了。
老年兄雖然言之諄諄,其如小弟不敢聞命何?」
欽差微微地搖頭,那種滿懷不信任的神氣,已是完全達於面目。
王頌周不慌不忙的說道:「此事本難怪大人不信,好在空口無憑。
小弟這裡,現放著有證據的,從先擱置多年,而今是一朝有驗,只怕拿將出來,大人一經寓目,那時也就不容不信了。」
欽差聽了這個話,驚訝得了不得,連忙說道:「不知是什麼證據,真乃是聞所未聞。
這事直使小弟墮入五里霧中了,莫非夢寐之事,還能留下什麼痕跡嗎?」
他口中說道,臉上那種疑惑的神情,可就大咧。
王頌週一笑,也沒有說什麼,當下起身離座,走到書櫥邊,將那裝裱好了異夢記的手卷,尋了出來,輕輕地拂脫了上面的塵垢,然後滿面含笑,走到欽差面前說道:「此事是否小弟故神其說,熒惑聽聞,請大人先看過了,然後再說罷。」
欽差見王頌周取出這個手卷,並且當面拂去塵垢,知道這確是藏貯多年的東西,決不是倉猝之間能夠置辦的,心中又是詫異,又是猜疑,不知這裡面究含有何種秘密,那急欲一睹之心,真乃非常熱烈。
所以當時也顧不得說什麼,站起身形,把手卷接了過來,坐下打開就看。
王頌周坐在一旁,見欽差目光起落,一行一行的看得很快,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知道他心裡正是在兔鶻落咧。
少時之間,欽差已把這篇異夢記看完,又看了後面記著年月日子,再看過當時許多同閱人的署名,這才把手卷捲好放下,不由得吁了一口氣,看著王頌周說道:「果然天地之大,真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前此實在小弟所見大局,以致言出多有唐突了。」
王頌周道:「大人對於這個手卷,可沒有什麼疑竇嗎?如其尚有信不及之處,不妨把以前同閱的人請出幾個來,問一問他們,是否是多年以前之事。」
欽差聽了,似乎很不安的說道:「老年兄何出此言,難道這紙墨的顏色,小弟還辨不出來麼?倘使再存疑心,直是不可教誨,那便不妨揮之門外了。」
王頌周道:「大人言重,本來這件事,實在近於荒誕。
就是小弟,當時都有些信不及,所以用筆墨把這事記載下來,以為日後證明的證據,誰知事到而今,果有這般巧合,雖欲斥為荒誕,其奈信而有徵兆!」王頌周說到這裡,又微笑道:「試看夢中的那兩句讖語,不是把大人姓名,已預為指示出來麼。
當時小弟也還破解不開,直到今日,方才覺得豁然了。」
欽差道:「老年兄,你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呢。
那兩句話,何止姓名,就是小弟的號,也包括在裡面了。」
王頌週一聽,很詫異的問道:「請恕小弟疏忽,不知大人的次篆是哪兩個字?」
欽差道:「即是穆如二字。」
王頌周搖頭吁氣的說道:「似此關合奇妙,真乃不可思議了。」
欽差道:「固然可以稱為奇妙,然而要把話說回來,卻也沒有什麼,因為當初小弟名號的取義就是本於這句詩經,如今又把原文引用了來,那還有個不相關合的嗎!」王頌周道:「固然如此,但是大人卻要想到,這是由夢得來的,能夠同尋常的引用,相提並論麼?」
欽差點頭道:「老年兄言之極當,這事錯非證據昭然,毫無疑義,真乃叫人難以相信。」
王頌周又道:「這句原文,只可惜風字,沒有下落,未免覺得美中有憾。
不然的時節,那真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呢。」
欽差聽了,止不住望著王頌周微然一笑道:「老年兄,既然如此推敲,小弟也不得不盡言無隱。
其實那個風字,也不見是沒有下落的。」
欽差說到這裡,卻又一笑頓住了。
王頌周此時是非常的驚異,忙向欽差問道:「此事真乃愈出愈奇了,但不知那個風字,是怎樣的關合,還請賜教為幸。」
欽差慢慢地說道:「提起這個話來,請老年兄可不要見笑。
小弟當少年氣盛之時,不自揣量,頗慕古人乘風破浪之志,因此自己起了一個別署,曰乘風館主,當時還刻了那麼一塊圖章,常常的鈐用,直到今日還在。
老年兄請想,這可不是多少也有一些下落麼。」
王頌周聽了,不禁鼓掌道:「奇妙得很,這事真乃匪夷所思。
稍過一兩天,小弟還要作一篇異夢後記,把此中隱微情節,全都述敘詳明,以志今日之驗。」
欽差笑道:「得老年兄生花之筆記此奇事,少不得是要流傳後世的。
但目前請教之事,尚有未盡,還請不吝齒牙,一一賜答。
這是因為筆墨所載,例當刪繁撮要,想請老年兄所知,當然還不止此數。
小弟為瞭解案情起見,那自然是應當不厭求詳的了。」
欽差說到這裡,便就那篇異夢記上所記的情節,一一動問。
王頌周便據從先聞達空所述,一一的說了。
欽差聽罷,便道:「據此看來,異夢的微驗,姑不必說,只就人事而論,這件案子,也確乎是李代桃僵的了。
其中罪魁禍首,只是一胡一 得勝一人,為逞一朝之忿,陷害了兩條性命。
沈公跟洪道,都坐受了他的蒙蔽,若非今日巧獲真兇,直供不諱,眼見就要冤沉海底呢。」
王頌周道:「小弟這一席之談,不過是舉其所知,盡言無隱罷了。
至於案情究竟如何,也難妄下斷語。
尚望大人虛衷聽斷,勿存成見為是。」
欽差聽了,曉得這是打官話,便道:「老年兄言之極當,想情經過訊鞫之後,是非便可大白了。」
當下又談了幾句閒話,欽差便起身告辭。
到了次日,王頌周到行轅去回拜,那僅是一種照例的酬酢,與案情無關係,一言敘過,無庸瑣記。
分類:公案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