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奇冤
第七回 假三千債搶三百銀強徒得意 打五巴掌換五擔米鄉老便宜
且說區爵興當下對貴興道:「如果約了多人,攔路搶奪,非但旁人看見,要抱不平,就是說起來,凌府上的人,出來行搶,也不好聽。
我有一計,卻要寫一張借票,寫著:『康熙四十八年,粱朝大因買受沙田,一交一 價不敷,借到凌宗客銀三千兩。
湊一交一 田價,按月行息一分。
』拿了這張借票。
以索欠為詞,他若不認時,就搶了他的銀子。
旁人也只知索欠,哪個敢來說我搶奪呢?」
貴興大喜,一面叫宗孔去約人,一面叫爵興寫假票,寫好了,又取米塵彈染過那票子,成了舊色。
宗孔已約到了凌氏一眾強徒,柳郁、柳權、潤保、潤枝、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盂、宗季、宗孝、宗和、海順、美閒,共十四人,分佈要隘,預備攔截。
也是天來合當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帳,就在茶村叫了船,一徑到省城去,他就沒事了,偏偏想著一樁什麼事來,要回家去走一遍。
又因為收了三百兩銀子的帳,帶在身上,走路不便,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到譚村來。
那船將近碼頭時,天來在船上,遠遠望見碼頭旁邊茶亭裡面,坐著一人,正是凌貴興,手搖折疊扇,左顧右盼。
天來暗暗吃了一驚,忙將三百兩銀子,與君來分纏在身上。
唉!梁天來這又失著了!他既然見了凌貴興,明知道凶多吉少,就應該叫船家回轉船頭,搖到省城去,也就沒事了,卻偏偏還要投到虎口裡去。
等船攏了碼頭,付了船錢,就捨舟登陸,只見凌貴興在茶亭裡面,一搖三擺的迎了出來,天來兄弟,假裝不見,掠了過去,貴興哪裡肯放過,高聲叫道:「梁老表台!請了!」天來兄弟也只好與他招呼。
只見他笑吟吟的走將過來,眉目間卻帶著三分殺氣,左有樟頭鼠目的區爵興,右有豹頭環眼的凌宗孔,一個是做眉弄目,一個是擦掌摩拳,天來只得也說聲「請了,」便欲走過。
貴興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問呀。」
天來只得站定了,問道:「不知有甚事見教?」
貴興道:「從前姑丈那一筆帳,不知幾時可以清還?」
天來愕然道:「失父有什麼帳目未清?」
宗孔冷笑道:「侄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賴的。
喜得字樣沒有遺失,何不拿出來給他看呢?」
貴興在身邊取出那一張假票來,笑吟吟的遞與天來道:「這是姑丈字跡,想老表台也還認得!」天來接來一看道:「字跡對不對,此時且不必說,但是既然有了這筆帳,當日在南雄拆股的時候,何以不拿出來算清呢?」
君來大叫道:「哥哥!還有工夫同他講理!這種借票,要還也可以,大家請到大王廟去,鳴鐘擊鼓,當著菩薩,我就如數一交一 還!」
看官!看了君來這句話,好笑麼?哪裡有什麼大王菩薩,來管你這閒帳呢?不是這等說,在當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
他肯叫出這句話來,正表得他是正直無私,不是賴帳人呢。
不比得近來風氣漸漸開了,迷信的人,漸漸少了,在熱心世事的人,他還在那裡暗暗歡喜呢!他說好了,好了,把這神權打破了,我們中國的民智要開起來了,聽天由命的話頭抹煞了,實心辦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剛剛不是這樣說,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了。
怎麼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詐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誕的,迷信是沒有用的,他卻不肯在嘴裡說出來,等到遇了機會,他還要藉著那賭神罰咒,去行他的偷盜拐騙呢!
閒話少提。
且說當下區爵興搶上一步說道:「你二位也不必強辯。
也不必動怒!論理,祈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親,雖然古語有『父欠子還』之說,祈伯本來念著親情,一向不曾提起,倘使沒有緩急,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要緊。
無奈祈伯近日要置辦贍族義田,還少三千銀子的田價,所以才來商量,不然,你想像祈伯那種肯置義田贍族的仁慈君子,他肯為了這區區三千銀子,失了和氣麼?此刻你兩位一個強辯,一個動怒,在祈伯原不要緊,只怕他凌府上各兄弟子侄,也要不答應呢!」天來未及答話,貴興也未開言,宗孔便道:「區表台的話不錯!」說罷便睜圓怪眼,大吼一聲道:「眾叔侄兄弟在哪裡?」
天來見神色不對,忙向君來遞個眼色,意欲叫他逃走。
誰知宗孔吼聲未絕,早見左有柳郁、柳權,右有潤保、潤枝,前有越文、越武,後有越順、越和,一齊跳將出來。
貴興、爵興、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貴興手上,取過招疊扇,拍的一聲開了,揚了一揚,大叫道:「快捉住賴債賊,搜查起來!」八個人一擁上前,將天來兄弟捉住,將身上所帶三百兩銀子,盡情搜了出來,毆了一頓,方才放手,簇擁著貴興而去。
天來兄弟,抱頭鼠竄而逃。
誰知到了一個轉彎去處,走得急了,同一個來人撲個滿懷,抬頭看時,正是海順。
海順大叫道:「賴債賊在這裡了!」叫聲未絕,只見美閒、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擁而來,把天來兄弟圍住,拳腳一交一 下,又打了一個痛快,方才呼嘯而去。
趕上貴興,一同簇擁而回。
貴興當中坐下,爵興在左,宗孔在右,其餘分列兩旁坐下。
貴興便要論功行賞,爵興遞過一件東西來道:「賢侄且收好了。」
貴興接來一看,卻是那張假借票。
爵興道:「賢侄給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來,我在旁邊已是暗暗著急,幸得圍住他時,他慌了手腳,落在地下,被我順手拾了。
這東西落在外面,終究不好,我們收起來,將來還有用處。」
貴興大喜,分付把三百兩銀子秤開了,柳郁等以下,每人十兩,尚餘一百六十兩。
宗孔平生辦事出力,爵興計策有功,各得七十兩。
下余二十兩,置辦肥魚大肉,美酒佳餚,敘飲慶功,歡呼暢飲了一夜 。
可憐天來兄弟,被毆之後,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卻是痛苦了一夜 。
凌氏問知底裡,十分心痛,也是無可如何。
養息了幾天,傷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
過了數月,天來回家省母,就在家中住了幾天。
一日偶然出外閒走,卻又冤家路窄,遇了貴興。
原來貴興自從糾眾搶銀之後,甚是洋洋得意,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味。
雖然不是為錢財起見,然而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猶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帥,左有軍師,右有護衛,號令一聲,四面伏兵齊起,那張石凳,猶如將台一般,站在上面,好不得意!終日坐在家裡,實在悶得無聊,怎能夠時常有這個玩意兒,玩玩就好。
他終日存了這個心思,這天又在路上遇見天來,暗想天來屢次被我凌辱,當在晦氣頭上,怎麼倒覺得他的臉上精神煥發呢!此時能再打他一頓便好,只可惜沒有帶人出來,若要自己動手,又恐怕打他不過。
正在躊躇之際,忽見他族叔易行,左手提著糞箕,右手執著糞鉤,遠遠行來。
貴興向來最憎厭他的。
此時用人之際,不免招呼,遂閃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許久不見,近來好嗎!」易行走近一步道:「一雙白手,做這最賤的營生,哪裡還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賢侄照應我,或者就可以好點了。」
貴興道:「我此刻正要用著叔父的一雙白手,包管馬上就可以發財。」
易行道:「這話怎講?」
貴興道:「梁天來現在前面站著, 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頓, 我重重的謝你。」
易行搖頭道:「不好,不好!天來同我有恩無怨,我如何下得手?」
貴興聽了,大為不悅。
恰好宗孔走到,問是甚事,貴興告知一切,宗孔對易行道:「哥哥好沒思量!侄老爹是自己人,天來是外姓,縱然你受過他惠,今者何在?莫說侄老爹說了要謝你,就是不謝,這個差事也要當的呀。
你看你這糞箕裡,還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麼好換錢?難道好向梁天來去討麼?」
易行躊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後,怎麼謝我?」
貴興道:「打一下,謝你一擔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擔米!」宗孔道:「你聽,你聽,你不打,我去動手了!」易行道:「我去,我去。」
放下糞箕糞鉤,想了一想,走到陽溝旁邊,掏了一手污泥,在臉上塗了一塗,逕奔天來,舉手照臉就打。
天來正在站在那裡閒看,忽見一個漢子,滿面污泥,對著自己奔來,還疑心是個癡子。
忽視他走近身旁,兜臉就是一巴掌,嚇得天來不得主意,呆了一呆,接連就是兩三掌,天來掩面逃走。
照易行的氣力打天來,就是打一千下,也還有餘。
只因他受過天來的恩惠,良心未曾盡喪,所以用污泥塗了臉,也是恐怕天來認得出他來。
等到動手時,只打了幾下,手就軟了,天來不走,他也打不下來了。
所以天來一走,他也就不追。
翻身來問貴興道:「打了幾下,賢侄有數著麼?」
貴興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五擔米我就叫人送來。」
易行歡歡喜喜,提了糞箕,拿了糞鉤,回到家去,見了妻子鄭易,便道:「娘子!快去收拾那屋子裡的零碎東西,有五擔米就送來了!」鄭氏又驚又喜道:「五擔米哪裡來的?」
易行將上項事一一告知,鄭氏聽了,對著易行兜臉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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