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界現形記
第十四回 談來歷史委實希奇 吞到藥丸果然靈驗
原說隨大令判定了朱潤一江一 一案,把公事一翻,卻是仁實公司馬扁人、祁茂承倒欠官商巨款的一案。
已經審過三堂,何奈祁茂承在逃未獲,要在馬扁人身上嚴追一交一 出。
今日又是限期,須得提案審問,看書的不是要茫無頭緒嗎?前書不過約略說了個起點,公司還沒開成,今兒怎地已經倒了?且別性急,待在下細細的說呢。
原來祁茂承設計,教馬扁人拿假珠子騙了賽桂芳幾百洋錢到手,立刻置辦了最闊的衣服,裝點得煥然一新。
茂承道:「我給你調排,須依著我主意,包管有好處。」
扁人道;「怎樣呢?」
茂承沉吟一回道:「如今又須換個方法了。」
(以前的方法,讀者還記得否?)扁人道:「嗄!怎樣又變調理。」
茂承道:「你想這裡是內地,做不出大手筆,須得通商海口最大的地方去,方可做一篇大文章。」
扁人點了點頭道:「這句話說得就對針了,但是那裡去好呢?」
茂承道:「現放著萬國公共租界,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座好地方,彷彿預備著我們幹這件大事體嗎?假如弄得不好,鬧出亂子來,便不同內地了。」
扁人道:「慮得極是。
但是我在這兒想你我兩人,究竟不是大名望的人,還須覓一個名字極響亮的人,一答兒辦事才可以做得大事體。
不過這句話言之極易,行之實難。
何也呢?大凡稍有名望之人,未必肯和我們做這篇文章。」
茂承一拍掌道:「著、著,你想得到這個地位,足見能幹得哩,我竟很放心,叫你獨當一面哩,我早已算出這個人來哩。
此人姓牛,單名一個艮字,號叫楚公。
年尊望重,紳商學三界,最有名譽之人。
只消牛楚公三字放在裡頭,誰不信用呢。」
扁人道:「此人我也曉得他的名字,只是不曾會過。
但是這位牛老先生,那裡肯和我們一答兒幹這空頭事情呢?」
茂承笑著把扁人的肩一拍道:「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凡名字兒好聽的人,倒是第一等通融,斷乎沒有不肯做的事體。
若是瞻前慮後,顧名思義這麼樣的人,決計不會把他的名字兒響亮起來。
況且這位牛楚公牛老先生,原底子的歷史不見得甚麼好聽。
所幹的事也不見得件件靠得住,老弟你別慌,我這裡寫起信來,你預備著動身。
到了那裡見了姓牛的,儘管放心,包你幹得出一件好事情來,大家快樂個下半世。」
(這種話頭倒像水滸傳中,阮氏三雄等一流人口吻。
奇極、奇極。
)馬扁人答應著,遂自去料理行裝不提。
過了兩天,諸事完備。
祁茂承居然被他七騰八倒,東吹牛皮,西說大話,自有一般想發財的老官們信以為真。
又是大名鼎鼎的牛楚公,也在股東之列,如何不高興?還只怕一時頭裡股分招足之後,插不進去,坐失機會。
並且這事情辦起來非常之體面,直要稟請商部註冊。
各股東的名字,一齊送到部裡存記。
因此便有市儈談起來道:大凡一個平民百姓,容易被人欺負,卻是何故呢?就不過官一場中各衙門,沒有名字可以查考的緣故。
(吾知又有一篇奇妙,嘔苦人的文字哩。
可知此事並非目下之事,決在五年以上。
蓋當時商部註冊,不比近年多見不奇也。
)
小而言之,譬如:一個人在衙門裡,充了卯名,做個差役,那便氣概的要不得。
誰敢摟他一摟,無非靠著衙門裡有他的名字的緣故而已。
我們如今花幾兩銀子資本,將來商部裡注了冊。
各股東的姓名,開單送部存記,不是部裡有了名字嗎?天下最闊的衙門,外省要算督撫衙門,京裡便是各部大堂了。
大凡越少的東西越是稀罕。
通天下總督衙有八個,至於各部大堂只六處。
你想:吏、戶、禮、兵、刑、工,不是只有六外嗎?阿也。
如今多了一處了,就是特特地為我們商人添了一個「商」部,共是七處了。
終究比著總督衙門還少一個哩,到底札硬的不是一點兒呢。
好在這招股章程很是通融,只消五兩銀子,便可以買一零股,二十股為一整股。
也不過一百兩銀子,就得拿著一張大股單。
將來議事的當兒,就有得到場說話的資格,豈不威風嗄!(果然威風,將來一敗塗地,有得倒蛋哩。
)於是那些小商人,小經紀著實高興。
都拿著辛苦錢湊出來,朝著祁茂承的腰袋裡送。
不知不覺竟集了一萬幾千的股本,祁茂承便拿三千兩銀子給馬扁人馬上動身。
一日馬扁人到了那個所在,便下了最體面的一座旅館,叫什麼「商務旅館」包了一個外國房間。
旅館主人看他氣象不凡,排場闊綽。
不是官商,就是富商。
哪裡想得到是個空子,就是那些高興說話,愛軋朋友的住客也同他拉攏。
內中有位住客姓華,名字叫艮心,說是無錫人。
小說盲詞中有的三笑姻緣,就是唐伯虎點秋香的那個華洪山,華太師的後裔。
據說是次房傳派的,是唐伯虎表外甥的子孫了。
俗話說的好,叫做三代不出舅家門。
他祖上雖是和唐伯虎是表姊妹,稱呼並不是嫡親姊弟,然而終跑不了娘舅外甥的稱呼,所以也有才子之目。
為因唐伯虎的才情風致,忒煞厲害了,所以傳到華艮心身上,還很才氣。
(既是二踱之後,就該像他的祖上有點踱氣才是應分。
這個議論斷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一定有所本據原有此人,不然那得想入非非到此地步,看下去呢?究竟不知暗指誰。
)那華艮心所以目空一世,自命不凡。
然而卻還佩服他原有些小才情,做兒篇小文章。
吟兩句香奩詩,也還風一流 別緻,書畫琴棋也有些門徑,果然掄到現在時代,不愧為風一流 名士哩。
這個華艮心,光景有三旬年紀,生得嬌嫩,看去還是個美少年,又是善於修飾,衣履清潔,翩翩顧影,很在婦女面上討便宜。
他家裡原有點點傢俬,並且近來又搭上了兩個姘頭。
一個是人家的寡一婦 ,是個老蟹。
年紀已在四十之外,既沒子女,又無翁姑族長。
手裡拿著十多萬銀子的傢俬,原沒用處落得拿來貼漢。
還有一個是女校生,雖沒錢貼漢子,然而也不要破費漢子半個錢。
但不過自己有了這門的學問,瞧著華艮心又是佼佼不群的大名士。
常言道:惺惺惜惺惺,英雄惜英雄。
因此和華艮心要好起來。
既經要好哩,若是不拿身子來玩些花樣,似乎不親熱,到底是隔靴搔癢,摸不著頭腦的,於是乎也算姘頭了。
(奇極之文)姘了倒有三年多點了,其實那女校生今年還只得十七歲,得風氣之先,也算達於極點哩。
閒言少敘。
再說馬扁人過了幾天,牛楚公也接頭了幾次,差不多已有個眉目,牛楚公的主意不要辦這個銀行,竟發辦一個公司。
地步來的廣闊,題目又覺堂皇。
就是要辦銀行性質的營業,借公司的名目,也可做的。
總而言這,「公司」兩字是包羅萬象,統括無遺的大名目。
馬扁人一大為佩服,牛楚公的這篇議論,馬上寫信給祁茂承知道,祁茂承回信到來,也很以為然。
並且關照馬扁人道:「牛楚公的識見才情,手段名望,勝我們數倍。
諸事讓他謀劃,不過開辦之後,只消爭一個你是協理,我是總理,銀錢權兩不落空就是了。
讓他做個名譽董事就是了。」
(天下無此便宜事)
馬扁人自然奉命。
次日馬扁人又和牛楚公兩個,在一個婊一子 那裡敘議。
議一回馬扁人道:「兄弟同棧房的有個華艮心,他自己原也有錢,並且又搭上了一個寡一婦 ,直有十多萬銀子的現蓄。
這回子同了那寡一婦 到這兒來逛逛,好不有趣。
那華艮心倒很和氣的一個人,和兄弟談談卻還投機。
兄弟想弄他幾個錢出來,楚翁有何妙法?」
牛楚公聽了,把灰色的一胡一 須捋了幾捋道:「嗄!這個華艮心,有這麼的一筆錢在手裡嗎?但須得想一條絕妙的道兒,一古腦弄出來,才算有本事。」
說著又摸擬了一回道:「那寡一婦 你老哥見過沒有?」
扁人道:「見過見過,並且也歡喜和兄弟談心。」
牛楚公白著眼道:「呵、呵!如此想還容易。
這樣吧,明兒我到你那裡來,可以介紹我和他倆見一見嗎?」
扁人道:「這個弄起來看。」
楚公道:「那末明兒准飯後一點鐘撞撞看,一趟不成功,那末兩趟。
兩趟不成功,那末三趟四趟五趟六趟。
若要功夫深,鐵尺磨成繡花針。
有志者事竟成。
怕什麼,只要不算功夫,不算日子就沒有做不到的事情。」
(倒是一個志士)扁人道:「一點鐘來,包會不到。
他倆都是抽大煙,要抽到天亮哩。
大約上火的時際,坎坎起身。
頂早須得十一、二點鐘,方得精神充足,高興談天呢。」
牛楚公皺眉道:「我這麼一把年紀了,熬不得夜深,最遲不過九點鐘要回公館了的,這個怎處呢?若是沒見過他們一面,到底隔膜,定不得妙計。」
正在躊躇不決,扁人道:「兄弟有個計較在這兒,如今藥房裡有的叫什麼『補血丸』,據說很有效驗的。
去買上一包,吃了再呼點鴉片煙,提起了精神,抵樁熬個全夜,看這計較還使得嗎?」
楚公笑道:「看那銀子倒還成個數兒,做我老頭子不著,試試看也好。」
(哀哉老牛他日事敗利則歸人罪則歸己)扁人拿出鍍金時計來一看道;「這才七點鐘,藥房還沒收市。
我去先端正了『補血』、『鴉片煙』這兩種要物,今兒就試試看。」
楚公道:「不錯,這才是辦大事,創大業的作為。
若是一味因循,就不是做事體的人了。」
(此卻至言,普天下同胞都宜記著)於是馬扁人匆匆出了那婊一子 的門,先到一家什麼藥房去,花兩塊洋錢買了一大包補血丸,回到商務旅館。
叫茶房去挑了一塊洋錢頂上的陳大土煙膏,煙具卻現成著,馬扁人原也抽幾口的。
看看還只得八點鐘哩,走到華艮心那邊聽聽,卻在吃麵。
兩個人合吃一碗,為因起身不多時,胃口還不曾開,須得略略的點了點饑,呼上兩三錢大煙,那末吃飯也不過甚麼多吃得下。
一到了三點鐘後,那是渴龍餓虎的一般,別的不要說,就是白燉豬蹄,兩個人可以吃三個,這是抽大煙的普通現象。
休去說他,且說馬扁人暇著無事,便打開煙具,抽幾口煙。
正抽得兩三口,茶房送上一張請客票來,卻是牛楚公請到福和園去聽戲。
忙說:「馬上就去,馬上就去。」
忙忙的又抽了三五口煙,穿了褂子,招呼茶房鎖了房門,走到樓梯邊,恰好遇著華艮心,披了一件長袍、著鞋,神氣不清似的在那裡做什麼。
扁人忙陪笑道:「艮翁剛升帳嗎?」
艮心道:「今兒還早,起來了好一回。
原想聽戲去的,看看等到舒齊了,只怕又來不及了。
扁翁出去嗎?」
扁人道:「兄弟卻聽戲去。
牛大人請的,艮翁有興一答兒去如何?」
艮心道:「內人還沒梳頭哩,扁翁先請罷,我們是十有八九要明兒的了。」
(等到梳頭已畢戲也畢了)扁人道:「那末停兒談天罷。」
艮心道:「請,請,請罷!」於是別過,直到十二點鐘之後,一點鐘將近,牛馬二人一塊回到棧房。
茶房連忙開鎖、點燈、沖茶,馬扁人把煙燈點了,楚公道:「這補血丸果然有靈驗,你方才在戲園裡就叫我吃三丸,到這兒還覺精神充足,一點兒不覺疲倦。」
扁人道:「呼幾口大煙,還要好哩。」
於是一齊躺下,馬扁人燒起煙來。
牛楚公道:「華某人在幾號裡住呢?」
扁人道:「這裡是十二號。
艮心住的是九號,就在對面。」
牛楚公又立起走到房門口去望望,貼對面卻是七號。
楚公便想道:還在那盡頭哩,且悄悄的踱過去,只見房門關著,門縫中燈光射出,非常明亮。
大約是水月電燈才有這麼的光彩,側耳一聽,只聽「嗖溜溜,嗖溜溜」的響聲。
明知是抽大煙哩,又聽那女的聲浪,微微的哦道:「人前休說生平話,只為生平太不平。」
哦了一遍,又是一遍。
那嗖溜溜的聲音住了,可知一口煙吸完了。
那男的說道:「咳,老三的筆墨純乎性靈,至於見識閱歷,也加人等。
不過性情古怪點點,弄到現在個樣子,真真不平呢,連我也替他抱不平。
記得他正月三十聞雷有感,結句是:『天亦憐儂真恨者,聲聲故作不平鳴。
』你想他措詞煉句,不與人同,光景是窮而後工了。」
那女的道:「這卻不然,他的同你卻兩樣的,不是專在小巧上做工夫的,這種句子在我們卻常時唸唸。
在他倒不在心上呢,只怕忘也忘記了。
究竟是堂皇壯麗的,是他的正經學問。
我想老三這人,不過目下吃虧些,久久必定發達呢。
須知發的忒早了,到半中間不得不讓他委屈幾時,不然一順風得意下去,那知世上風波,人心險詐呢?所謂天欲降大任於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
你看是不是?」
那男的又道:「老三處到這種家庭,真真乏味。
這倒還是小事情,我卻替他很擔憂,大凡女掌男權的人家,沒有興旺的,到底要覆滅了才罷,大比小比一個道理的。
譬如:國家將亡,必定是女權重了,便有太監拿權。
翻完一部二十四史,一個樣兒的,沒有第二種花樣。」
說罷著實歎息。
又聽那女的道:「這倒慮得不差,若說這麼的道理,沈北山太史,請皇太后歸政的那個折子,說得懇切之至了……阿也這時際老三還沒來呢?」
那男的道:「光景不來的了,你想的法子卻很不錯。
若是說明白,我們照應他,他決不肯做的。
這麼樣的圈過來,一來投其所好,二來是我們求他的。
爽爽快快劃出五萬銀子來交代他,在我們卻不想賺錢,情願折掉了才安心。
然而他做起來,倒是賺錢的分兒多呢。」
那女的道:「若是賺錢,盡他拿去。」
那男的道:「他哪裡要嗄!這個慢慢的再商量罷。」
那牛楚公聽到這裡,又驚又喜。
驚的是那老三不知是誰,喜的是華艮心同那寡一婦 卻是慷慨非凡的人,一出手就是五萬,而且情願折本,不願賺錢。
得能弄上了手,委實是個好戶頭,(只怕到了二位身上,戶頭就不好哩。
)連忙回房裡。
扁人已抽了三五口煙哩,道:「哪裡去了好一回?」
牛楚公悄悄地把才纔聽得的說了一遍。
又問:「他們所說的老三,你可知道不知道?」
馬扁人沉吟一回道:「大約就是此人了。」
要知說出哪一個來,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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