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閒話》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那個種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卻見豆籐驟長,枝葉蓬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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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棚閒話》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

豆棚閒話

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

朝奉郎揮金倡霸自那日風雨忽來,凝一陰一不散,落落停停,約有十來日才見青天爽朗。

那個種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卻見豆籐驟長,枝葉蓬鬆,細細將苗頭一一理直,都順著繩子,聽他向上而去,葉下有許多蚊蟲,也一一搜剔乾淨。

那些鄰舍人家都在門外張張望望,嚷道 :「天色才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說古話哩,我們就去。」

不多時就有許多坐下,卻不見那說故事的老者。

眾人道 :「此老胸中卻也有限,想是沒得說了,趁著天一陰一下雨,今日未必來也。」

內中一人道 :「我昨日在一捨親處聽得一個故事,倒也好聽,只怕今日說了,你們明日又要我說。

我沒得說了,你們就要把今日說那老者的說著我也。」

眾人道 :「也不必拘,只要肚裡有的便說,如當日東坡學士無事在家,逢人便要問些新聞,說些鬼話,明知是人說的謊話,他也當著謊話聽。

不過養得自家心境靈變,其實不在人的說話也。」

那人遂接口道 :「我正說的就是蘇東坡。

他生在宋朝仁宗時,做了龍圖閣學士,自小聰明過人,凡觀古今書史,一目瞭然。

看見時事紛更,權奸當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嘗要把話譏刺他或做詩打動他。

聰明尖酸處固自佔了先頭,那身家性命卻干係在九分九厘之上。

倒不如嘿嘿癡癡、隨行逐隊依著仕路上畫個葫蘆,倒得個一路功名,前程遠大,順溜到底。

可見蘇東坡只為這口不謹慎,受了許多波吒。

一日在家困頓無聊之極,卻向壁上題下一首詩來,說道 :『人家生子要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但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就是這四句詩也是譏嘲當道公卿的話,卻是老蘇的舊病,不在話下。

後來又有個老先生於仕途上不肯通融,屢遭罷斥,看見那聰明伶俐的做了大官,佔了便宜,也向壁上學那東坡題下四句道:『只因資稟欠聰明,卻被衣冠誤此生。

但願我兒伶且俐,鑽天驀地到公卿。

』 此一首詩似與坡公翻案,然而譏誚當道亦與坡老相同,只好當個戲言。

難道人家生的兒子聰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來不聰不俊、不伶不俐,起初看來是個泥一團一 肉塊,後來一交一 了時運,一朝發作起來,做了掀天揭地事業、拜將封侯的。

譬如三國時有個孔文舉,年方十歲,隨著父親到洛一陽一任所。

那時有個司隸校尉李元禮,極有名頭,大官府要去見他,無論本官尊重,那門吏也十分裝腔作勢,一時難得通報。

彼時文舉乃十歲小兒,大模大樣持了通家稱呼的名帖,來到李府門上,說道:『我是李府通家。

』門吏看見小小聰俊孩兒,即與通報。

後來李公接見,問道 :『足下與我那裡通家?』那孔文舉不慌不忙,從容對道 :『昔先人仲尼與尊公伯一陽一有師友相資之誼,在下與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

』許多賓客在座聽了,各各稱奇。

彼時座中有個陳建,最後方來,李元禮將此言說與陳建,陳建便道:『小時雖則聰明,無不了了,大來未必果佳。

』文舉應聲說道:『看來老丈小時定是聰明,無不了了的了。

』滿座之人俱各笑將起來,稱道:『如此聰明,異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這張利嘴人人忌刻,後因父親朋一黨一 之禍,畢竟剪草除根了。

可見小時聰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

如今再說一個小時懵懵懂懂,後來做出極大的功業,封了極大的爵位,才是奇哩!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當四海鼎沸之際,姓汪名華。

初時無名,只有小字興哥。

祖居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績溪縣樂義鄉居住。

彼處富家甚多,先朝有幾個財主,助餉十萬,朝廷封他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稱朝奉。

卻說汪華未生時節,父親汪彥是個世代老實百姓,十五六歲跟了夥計學習 江湖販賣生意。

徽州風俗,原世樸實,往往來來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個是一文不捨,一文不用。

做到十餘年,刻苦艱辛,也就積攢了數千兩本錢。

到了五旬前後,把家貲打總盤算,不覺有了二十餘萬,大小夥計就有百十餘人。

算帳完了,始初喜喜歡歡,舉杯把盞,飲至半酣,忽然淚下。

眾夥計問其原故,那汪彥道 :『我也不為著別的,只因向日無子,從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叫名興哥。

看來面方耳大,也成個人形,其如呆呆癡癡,到了十五歲,格格喇喇指天劃地,一句說話也不明白,卻似啞子一般。

遇著飲食,不論多少,好像肚內有熱爐熱灶,無有不納,豈不是個焦員外的令郎、一胡一 永兒的丈夫?雖掙了潑天傢俬,也是一盤瞎帳。

』說畢便淒淒慘慘、嗚嗚咽咽哭將起來。

夥計中有那當心的上前勸慰寬心,有勸到揚州、蘇州再娶一妾,另生幾個好的;有拿酒復來相勸,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話下。

臨了來有個老成的夥計,走近前來,說道 :『老朝奉,不消著忙,明年小主十六歲了。

徽州俗例,人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

我看小主雖則不大言語,心中也還有靈機,面貌上也有些福氣,不若撥出多少本錢,待我幫他出門學學乖,待他歷練幾年就不難了。

』一面就與興哥說知,興哥也就把頭點了幾點。

眾夥計盡道 :『小朝奉心裡是明白的,不難!不難!』俱各散訖。」

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眾夥計會同拜年吃酒,中間老成的夥計也就說起小朝奉生意的事。

汪彥道 :『他年小性癡,且把三千兩到下路開個小典,教他坐在那裡看看罷了。

』約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興哥斯斯文文立起身來,卻明明白白說道:『我偌大傢俬,唯我一個承載,怎麼止把三千兩與我,就要叫找出門?卻是不夠!』 眾盡駭異。

連那老朝奉聽了也不覺快活起來,接口連聲說道 :『果然奇了,也說的話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靈了。

』滿堂人俱各稱羨,只待二月初頭整備行李,拜別父母起身。

汪彥占卜得往平一江一 下路去好。

那平一江一 是個貨物馬頭,市井熱鬧,人煙湊集,開典鋪的甚多,那三千兩那裡得夠?興哥開口說:『須得萬金方行,不然我依舊閉著口,坐在家裡。

』那老朝奉也道:『他說得有理。

』就湊足了一萬兩。

未免照例備了些醃菜乾、豬油罐、炒豆瓶子,歡歡喜喜出了門。

那老夥計已預先托人把鋪面房屋、招牌、架子、傢伙什物俱已停當,揀了黃道吉日開張,掛得一面招牌。

就有一個人拿著十個盒子進來,說道 :『賀喜!賀喜!願小朝奉開典鋪,就趁了十對盒利錢,權且當銀十兩做個綵頭。

』小朝奉聽見說得快活,他道 :『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兩,酬你這個好意。

』那夥計道:『小朝奉不可聽他!這是從來市井光棍打抽豐、討綵頭,都是套子,不可與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讓我一個順利。

』夥計就閉口了。

不多時,又見一夥衣冠濟楚,捧著表禮走將進來,看名帖上整齊數來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鄰,聞得朝奉開當,各人備了一兩分資外,又添出五分,備了花紅糕酒,都來賀喜。

那夥計們少不得請出興哥來做主人,眾鄰舍俱各唱喏稱賀,分賓坐了,奉茶而別。

興哥回轉身,欣欣喜色,對眾夥計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開典好,就是這鄰舍高情卻難得的。

』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資扯開兩個,眾夥計上前把手按住道 :『這是套禮,收不得的。

過日備戲設席請他後就返璧了。

』興哥道:『方才二十兩出門,今就有四十兩進門,就是對合利錢佳兆,如何方才當盒子的不要賞他 !』說畢,仍舊把眾分一卷拿了進去。

急得眾夥計沒些布擺,只是叫苦。

少刻,喚一個小郎進去,興哥打開銀庫,揀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齊齊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換了衣服,備了名帖,走出鋪中,說:『我如今要答拜了。

』眾道:『四十封銀為何?』興哥道:『陌生所在,難得他們盛意,備禮答他。

』眾夥計道:『只消費二十兩一席戲足夠了,如何要這許多 ?』興哥道:『你們只曉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開舖賺錢,就要結識地鄰,日後有些事情也得便宜。

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

這十兩頭也只照歷來規例,亦未見得從厚 。

』言畢徑出門去,各家一一送了。

那些鄰舍個個喜歡,人人快活,稱道:『小朝奉是個大方。

』那些夥計齊齊歎氣跌腳,只好付之無可奈何。

興哥拜完客,回到鋪中坐著,忽見一人牽著匹馬進門道 :『在下是個馬販子,販了二十匹馬來,馬價都是百金一匹的。

遇著行情遲鈍,眾馬嗷嗷,只得將一匹來寶鋪,當五十兩買料。

賣出依舊加利奉贖 。

』興哥心中愛著駿馬,一眼看了就笑起來,那夥計道:『開口貨從來不當,出去!出去!』興哥道 :『省會地面馬也是要用的,若不當與他,那四十九匹都餓死了,豈不可憐 !』說畢就進裡邊去。

那夥計越發回他,那馬販蜘躕半晌,只要候小朝奉出來討個下落。

那知不多時,興哥捧出元寶兩錠,就招馬販進中門遞與他。

馬販說 :『當一錠夠了。

』興哥說:『你辛苦來此,須要趁錢方好。

如何百金的價止當五十兩 ?卻不折了本麼。

快去!快去!』那馬販倒地四拜,稱謝恩主而去。

眾夥計尚自不知,興哥又到鋪內坐定。

又見一個窮人手拿鐵鍋一隻,夥計上帳當去三錢。

才出門去,興哥把頭一側,想道:『這個窮人家裡不過一隻鍋子,將來當了,老婆在家如何煮飯?三錢銀值得恁麼?』便走出鋪來,提了鍋子出門就上了馬,一溜煙追去。

畢竟尋著那個窮人還了他去。

鋪中眾人沸沸的說起方才當馬之事,又吃了一驚,只等興哥回,大白日裡就把當門關上,接著興哥到廳上。

眾夥計一齊依次坐下,老夥計道 :『小主人,你從幼未經出門,你的身命干係都在我們身上,就是一萬兩本錢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來的。

才得一二日,如此顛顛倒倒,本錢倒失去了一大塊,將來怎麼算帳?』興哥道 :『不難,不難。

若說加三利息,你們眾人就提了三千兩去,餘下本錢聽我發揮罷了。

你們眾夥計舊規俱已曉得,不過以舊抵新,移遠作近,在日用使費上扣刻些須,當官幫貼中開些虛帳,出入等頭銀水外過克一分,掛失票、留月分、出當包、討些酒錢,就是你們伎倆,這都不在我心上。

你們要去就去,難道我迷失了路頭不成?』眾人被他數落,頓口無言。

那老者諒來不可挽回,同眾人備細寫了稟帖,第二日就回徽州報信去了。

興哥看見老者去了,心中不覺又鬆了一鬆。

不久傳聞出去,那些鄰舍也都裝了套子,或有說官司連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說錢糧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屬的,或有說父母疾病臨危、要去調治結果的,或有說修蓋廟宇、砌造橋樑,一時工錢要緊的。

興哥一一都不要當頭,悉如來願,應手給散去了。

不一月間,那一萬兩金錢俱化作莊周蝴蝶。

正要尋同鄉親戚寫個會稟接來應手,那老朝奉風快的到來,進門前後一看,叫屈連聲,揪著興哥就打。

興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錢財散去,老朝奉在家只消半間草屋,幾件布衣,數擔粗米,一罐豬油,就夠一生受用,何必艱難險阻,-一搬到土窖中藏著,有何享用?』老朝奉聽了又氣又惱,晚年止得此子,也無可奈何。

次日即收拾行李,退還房屋,一夥回家去了。

就把興哥關閉一室,不許在外應酬。」

不覺過了四五個月,不知那裡尋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夥計都送一百文,按月要收二百文。

眾人在他門下也就一胡一 亂送些與他,不半年也就積起三萬上下。

老朝奉知道,說『此子如今曉得生放利錢,比當初大不相同。

』興哥只做不知,終日在私下盤放錢債。

老朝奉一日道 :『你既知積財當積的,何不再拿一萬出門去?』興哥道 :『前番一萬一胡一 亂散去,如今卻要多些,刻苦翻轉那一萬本來才好。

』老朝奉道:『說得有理。

』問道:『依舊開當罷?』興哥道 :『典鋪如今開的多了,不去做他。

須得五萬之數,或進京販賣金珠,或一江一 西澆造瓷器,或買福建海板,或置淮揚鹽引,相機而行,隨我活變。

再不像前番占卜到平一江一 府做的故事也 !』老朝奉聽了,爽快就兌下五萬兩,選下八個家人,仔細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擔行李。

興哥依舊騎著那馬,瀟瀟灑灑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曬白鯗生意絕好,逕往明州進發。

訪得浮橋外下塘街有幾家大財主經紀,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頓行李。

那知這曬鯗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興哥卻早到半月。

下處甚是寂寞,帶了幾個家人且到洛迦山遊玩數日。

一者進香,再者觀海,亦是暢事。

那山上清淨道場並無俗客。

次日單身步月而行,不覺信步一直到那釣鰲磯上,對著汪洋大海盤膝而坐。

月色正中,海氣逼得衣袂生涼。

正待回步,忽見磯邊樹林影裡走出一人來,興哥也道:『奇怪,奇怪!』依舊坐下。

那人將到面前,興哥看見,唬了一跳。

看那人時,生得好生怪異:

只見兩隻突眼,一部落腮。

兩鬢蓬鬆,宛似鍾馗下界;雙眉倒豎,猶如羅漢西來。

雄赳赳難束纏的氣岸,分明戲海神龍;意悠悠沒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餓虎。

興哥上前將欲迎他,他卻高足闊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塊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一聲道 :『老天,難道我老劉就罷了不成?安得五萬金,成我一天大事也!』興哥聽見說得奇異,上前問道:『君家於此地要這五萬兩何用?』那漢把眼一橫道:『乳臭小子,那知我事!』興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為田舍翁。

看得五萬金恁難得也 。

』那漢一聞此言,便回身下拜道 :『我誠小人,不識君家何以應我。

倘能周旋,明年此月此日,仍納於此地。

還君十萬,不食言也。

』興哥道:『去此不遠,我當為君謀之 。

』即相拉下船,隨從約有十五六人,一徑回到下處。

請出主人,喚小郎們搬出行李,將五萬兩一一一交一 付那漢收去。

那漢道 :『足下此馬無甚用處,一井付我馳去,異日仍以此馬還君。

』興哥連忙解轡送他。

兩人拱手而別,並無他言。

主人與小郎在側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麼來歷。

主人只道是洋裡捕魚客人或是沿海衛所經紀,也都只在那曬鯗的生意上作想。

問道 :『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處?』興哥道 :『我也不知。

』即便叫小郎們收拾回去。

小郎道:『官人此來為何?』興哥道:『此番生意對本利錢,甚是省力爽快。

』小郎也只得隨口含糊謝別主人,依著舊路回去。

總來不及兩月,已到家裡。

老朝奉問道:『甚麼生意回身得快?』且見行李輕鬆,吃了一驚。

興哥道:『對年對月對本利錢,也是順利的了。

』老朝奉仔細問其下落,並無一字回答。

問及小郎,那小郎拿指頭指著道:『只去問他,我們一毫不知。

』那老朝奉急得心躁,興哥且自意氣揚楊,指著前邊該造大廳,指著後邊該造大園,不癡不顛,說來的都是迂闊之論。

老朝奉揪發亂打,興哥嘻嘻道 :『不要難為了十萬貫的財主,且自耐煩到了明年此時,若無本利到家再吵再鬧也未遲哩。

』 老朝奉只索忍氣吞聲,且自排遣過去。」

不覺倏忽已到次年二月初邊,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興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便了。

』果然俟到邊際,興哥束裝前往。

先一日已到彼處,暫借僧房歇下。

到那晚上,依舊單身坐在釣鰲磯上。

黃昏已過,二更悄然,將及三更,那樹影裡果見一人一大踏步走上磯來,叫道 :『思兄何在?』興哥向前相見,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如何?』那漢道 :『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將這五萬銀子即在沿海地方分頭糴得糧食,接濟六郡義師,方無脫巾之變。

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處,猶如破竹。

今總計之,閩粵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縣,那海中倭夷島寇歸並百十餘處,令海中所稱海東天子劉琮即弟也。

去年潛身上普陀窺探,亦因營中缺乏糧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佈施,不料大大叢林也就荒涼這個模樣。

敢問恩兄高姓大名?』興哥道 :『山野鄙人,毫無施展,留此姓名為何?』劉琮道 :『一言相許,五萬銜恩,一屍一以祝之,猶難為報。

何姓名之見吝也?』興哥遂將姓名、住居一一道破。

不料從旁扈從的人早已聞報,一面將十萬金錢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

興哥一些不知,這是後話未題。

且說劉琮邀了興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艤舟相待。

不一時間,到了大港,卻有數十彩鷁鱗次而集,旗幟央央,就有許多披甲荷戈的,整齊環列。

劉琮扶了興哥過船,便令發擂鳴金,掛帆理幟,出洋而去。

未及五更,大洋中數萬艨艟巨艦,桅燈炮火震地驚天,到了大船即喚出許多宮妝姬嬪,匍伏艙板之上,齊稱恩主,不減山呼。

興哥也不自覺,如在雲夢之際。

一面開筵設席,極盡水陸珍饈;一面列伍排營,曲盡威嚴陣勢。

異方音樂,隊隊爭先;海外奇珍,時時奏獻。

興哥整整住了十餘日,即欲辭歸。

那劉琮苦苦相留,情難被袂,心知興哥不能再住,一邊備了船隻,逐程相送;一邊捧出蓋世奇寶,舉以相贈。

興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辭。

劉琮道 :『此非酬報恩兄之物,聊伸萬一之敬。

今既不受,弟有錦囊三個,異日要緊之際開看便得。

此時未可預洩其機也。

』興哥再拜,受之而別。

一路歸家,也不知劉琮將錢十萬早已送到家下,不題老朝奉喜得不了。」

且說興哥依舊瀟瀟散散而回。

老朝奉聞得興哥回來,舉家迎接。

一門勢利都來道喜。

興哥心已知之,絕不露一毫於顏色。

那些積年夥計俱來備席接風,興哥也一家不領,每人卻送青蚨五萬文,以償日來相與之意。

卻在後園造起百尺高台,做那觀星望氣的勾當。

耳邊廂聽得道路傳聞,說海東天子佔了某州某縣,漸漸逼近徽州,人頭上荒荒亂亂,俱作逃竄之計。

興哥道:『此時事勢已急。

』開一錦囊看時,如此如此。

彼時隋朝既滅,唐主登基。

興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節度使李冕衙門,求其代為申奏。

自認一團一 練義兵三千,不費朝廷一文一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後方受朝廷封賞。

李節度正在求賢枯渴之際,得此一疏,即便轉奏,奉了唐皇新旨,暫授南路總管之職,聽其便宜行事。

興哥整師振旅,即使起行,駐師一溫一 、睦之間。

那些倭夷島寇不奉正朔,聽得義師初集,即便整兵秣馬,一擁前來,把那興哥全營密密層層圍得鐵桶相似。

正在危急,再拆一個錦囊看時,他便營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黃旗,上書『海東十三路水陸全師都總管汪 』。

外邊這些島夷看見旗號,許多頭領即便把旗從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後屯紮住了。

不多時西南角上一隊兵馬約有百十餘人,牽著白馬一匹,飛星相似,直奔前來。

一人口稱『奉海東天子命令,特送白馬奉還恩主汪老爺的 』。

營中接應報去,即令先鋒出來接了來書,驗看明白,果是當初之馬。

此馬渾身雪白,背上前後卻有黑斑二十四點,喚名葡萄雪,乃是一匹龍馬。

始初當在鋪中,興哥原是愛上他的,卻叫不出他的名色。

自從劉琮借去,一到海濱如魚得水,劉琮騎了他,到處成功。

海東一帶地方都認得一條白龍現世,不但人人畏懼,就是萬馬見了亦個個攢蹄委鼠,無不懾服他的。

興哥騎了此馬,那沿海地方都認做劉老爺領兵到來,處處擺圍迎接,俱應慇勤,不煩一矢,俱已貼然歸順。

始初止得義兵三千,不及一載已就招徠有五萬之眾。

俱是劉琮有令在先,要讓漳南十鎮報他做個絕世奇功。

不料第三年間,天時亢旱,師次建南,米價騰湧,至六兩一擔。

人民洶洶,軍士嗷嗷,朝暮將有不測之變。

興哥心急,又將一個錦囊拆看,卻也正為此著。

即傳令沿海烽台俱將白帶號旗掛起。

海上哨探小卒不日報知劉琮,即便傳令速備糧米五百萬石,沿海前來接濟。

軍民歡聲振地,一路太平。

兵馬已抵漳南大鎮,建牙開府,大布雄威。

節度藩鎮屢屢奏有奇功,不時頒有欽賞,官爵加封至吳國公,袞衣玉帶,賜尚方劍,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為。

正在熱鬧之際,一日劉琮連宗千號,直進南海小洋,要與吳國公相會。

吳國公開營列隊,倍加整肅威嚴,一如前日劉琮相見故事。

酒至三巡,劉琮即問:『恩兄自前歲出山,聞得尚未娶有尊嫂。

若不相棄,舍妹年已及笄,情願送來,以備箕帚。

』吳國公見說,遜謝不敢。

劉琮決意再三,吳國公道 :『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當奏明朝廷方敢應允。

但弟又有一說,既與吾兄結為姻親,方今聖天子正位之初,四海聞風向化。

吾兄與其寄身海外,孰若歸奉王朔?在內不失純臣之節,在外不損薄海之威。

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揚名之大節也。

』劉琮連聲允諾。

即日齊集兩邊營內頭目,設備太牢大禮,歃血盟心,一面繼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誠。

此時正是大唐武德四年,天子御覽奏章,龍顏大喜,特旨差內翰官一員沿海宣揚德化,大頒欽賞,進爵封為越王,賜名汪華,命欽天監擇日完姻。

劉氏封為安海郡君,金書鐵券世襲王爵,追封五世。

劉琮賜爵為平海王,永鎮海東。

汪劉兩家世世婚姻不絕,直終唐代,克盡臣節,以為千秋美談。」

眾人道 :「今日這位朋友說這故事,更比尋常好聽。

不意豆棚之下卻又添了一位談今說古、有意思的人也 。」

那人道 :「在下幼年不曾讀書,也是道聽途說。

遠年故事,其間朝代、官銜、地名、稱呼,不過隨口揪著,只要一時大家耳朵裡轟轟的好聽,若比那尋了幾個難字、一一盤駁鄉館先生,明日便不敢來奉教了。」

眾人道 :「太謙,太謙!尊兄口比懸河,言同勒石,胸中必多異聞異見,正要拱聽 。」

各各稱謝而去。

總評讀此一則者,不可將愚魯、伶俐錯會意了,就把汪興哥看作兩截人。

其所以呆癡啞巴,萬金散盡,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國根基作用也。

天下奇材大俠,胸徹萬有,心中具不可窺測之思,觀人出尋常百倍之眼。

一言一動,色色不欲猶人,況區區守錢之虜、賣菜之傭,錙銖討好,尤其所鄙薄而誹笑之也久矣。

如隋末兵亂,世事可知,不能為唐太宗,則為錢武肅。

若虯髯海外,又是一著妙棋,彼固不屑為北面事人之輩者也。

處此亂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俠,非惟無可見長,抑且招禍。

即五代歙人汪台符,博學能文章。

徐知誥出鎮建業,台符上書陳利病,知誥奇之,宋齊丘嫉其才,遣人誘台符痛飲,推石城蚵皮磯下而死。

此不能呆癡啞巴之驗也。

篇中摹寫興哥舉動,極豪興、極快心之事,俱庸俗人所為憂愁歎息焉者。

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龜卜而燭照之矣。

錦囊一段波瀾,固是著書人寬展機法耳。

此則該演一部傳奇,以開世人盲眼,當拭目俟之。

分類:未分類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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