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閒話
第十二則 陳齋長論地談天
天下事不論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為。
即如豆棚上生了幾個豆莢,或早或晚,採些自吃;或多或少,賣些與人。
不費工本,不佔地方,鄉莊人家其實便利,也是小小意思。
只因向來沒人種他,不曉得搭起棚來可以避暑乘涼,可以聚人閒話。
自從此地有了這個豆棚,說了許多故事,聽見的四下揚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擠得人多,也就不減如庵觀寺院擺圓場掇桌兒說書的相似。
昨日老者說到沒頭人還會織席、死的人還會殺人,聽見的越發稱道「奇怪之極」。
回去睡在床 上,也還夢見許多敗陣傷亡、張牙舞爪、弄棒拖槍追趕前來,沒處躲閃。
醒來雖則心裡十分驚恐,那聽說話的念頭卻又比往日更要緊些。
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
不料這個說書的名頭,看看傳得遠了,忽然傳到城中一個人耳朵裡,聽見城外有人在那裡說故事,即便穿了一件道袍,戴上一頂方巾,遠遠走出城來,挨村問信。
彼時從人頭上聽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話,卻誤說了一個「竇朋友」在村中講書,特來請教。
東邊西邊挨村問過,那裡有人曉得?將次問到那村中前後,有一人笑道 :「先生差矣!此地並沒有姓『竇』的朋友會得講書,只有這邊村裡,偶然搭個豆棚,聚些空閒朋友在那裡談今說古。
都是鄉學究的見聞。
何足以瀆高賢清聽!」那人卻也笑將起來,道 :「我委實誤矣!」即便走到這邊村裡去,果然看見豆棚下有許多人坐著,他也便捱身進去。
坐內一個人看見這人捱進棚來,隨即起身扯著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齋長,姓陳名剛,字無慾,別號叫做陳無鬼。
為人性氣剛方,議論偏拗。
年紀五十餘歲,胸中無書不讀。
聽他翻覆議論天地間道理,口如懸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國之人辯駁不過。
不知那個勾一引 他到這鄉村裡來的?」
道言未了,那齋長也就對面拱了一拱,開口道 :「聞得這裡有一位大學問的朋友講論古往今來的道理,小弟不遠數十里特來求教!」 眾人俱是面面相覷,不知甚麼來歷,只有昨日說書的老者道 :「小弟輩偶然乘著風涼說些閒話,都是耳目前的見聞、道路間的事實,不通經書,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勸世文』一般的。
幸而今日天氣還早,諸友尚未來齊,萬一小弟不知先生到來,在此放肆胡說,只怕污了先生之耳,連清晨的早飯也要噴出來哩!」陳齋長道:「老仁翁言之太謙。
小弟此來也不是好事,只因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思想起來,此身既不能闡揚堯、舜、文、武之道於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張、朱之脈於吾一黨一 ,任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沒無聞矣。」
老者道 :「今日幸荷先生降臨,亦生平難逢之會。
先生如不棄老朽,請登上席,賜教一二,大開眾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斷無所吝教!」齋長聽老者這番說話,卻似挑動疥癩瘡窠一般,連聲道 :「予豈好辯哉?亦不得已也。」
對眾人將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 :「老仁翁要我從那裡說起?」
眾人道 :「從未有天地以來說起,何如?」
齋長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無窮之中渾然一氣,乃為無極;無極之虛氣,即為太極之理氣;太極之理氣,即為天地之根罧。
天地根罧化生人物,始初皆屬化生;一生之後,化生老少,形生者多。
譬如草中生蟲,人身上生虱,皆是化生。
若無身上的汗氣、木中朽氣,那裡得這根罧?可見太極的理氣就是天地的根罧。
或說來未必明白,取一張紙來畫一圖你們去看。」
那時就有這些好事的後生取筆的去取筆,借硯的去借硯,擺列得在桌上。
那齋長取過一張紙來,畫出一圖與眾人觀看:眾人道 :「太極理氣怎麼就有一陰一陽一、日月、星辰?」
齋長道 :「一陽一之一精一為日,一陰一之一精一為月。
星辰浮運於天,俱以象顯。
一陰一氣聚會於中為地,五行萬物承載於地,俱以形顯。
譬如人鼻中氣息,出者發揚而一溫一 ,屬一陽一;入者收斂而寒,屬一陰一。
一陰一凝聚於中,而水泥變化,五行皆備。
一陽一浮動包羅於外,運旋上下,形如雞蛋。
地乃雞黃,浮奠於中而不動。
天如雞青,運動於外而不已。
天行常健,自無一息之停。
隨氣運動,自成春、夏、秋、冬、風、雲、雷、雨,人物之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
天地靈秀之氣充溢滿足,自生聖人,以助造化所未備。
故聖人與天地並稱者正謂此也。
說來未必明白,再畫一圖你們細看。」
隨又畫出一個圖來:眾人道 :「天體輕清,那玉皇大帝在於何處?地體重濁,那閻王鬼獄又在何處?」
齋長道 :「天體輕清,時時運行,豈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晝在上者,夜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下;夜在下者,晝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上。
若有玉皇等神果在天宮,必因時刻運轉。
難道神道也隨著倒轉來不成?地體極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積聚。
若有閻王鬼獄,難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
眾人道 :「聖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
天地在,聖人亦該在。
如何羲皇、堯、舜、孔子也就隨世而沒?」
齋長道 :「未生聖人之時,此理此氣在天地。
既生聖人之後,此理此氣即在聖人。
雖聖人壽老而終,那道德教化垂范萬世,與天地同其悠久,可見聖人之身雖沒,那理道依舊還之天地。
天地常在,即聖人亦常在也。」
眾人道 :「孔子是個聖人,也還去請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個怕死的緣故。」
齋長道 :「老子乃是個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論尚虛、尚無、尚柔。
觀其訓弟子日 :『觀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觀吾齒,齒亡,非以其剛耶?』天地生物,宜剛自剛,宜柔自柔。
如使人口中牙齒皆像那舌根柔軟,連飯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長於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黃金,有白銀,有黑鐵,有銅錫。
若說金銀性柔而貴,金銀不過打造首飾、器皿、玩物等類。
在剛鐵,用於耕,則有粒食養命之功;用於廚,則有烹庖斷割之功;用於兵,則有安民御盜之功。
其他難以盡述,總之為其剛而可用也。
人之貪色者,必以柔而眷戀;貪財者,必以柔而彌縫;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趨利避害。
假如女人性剛,誰敢調戲得他?火性至烈,誰敢玩弄得他?義經、易理尊重『剛』字,老子說個『柔』字,則已違悖聖經天道矣。
且人生不過百年,老子貪生於百歲之外。
又欲一陽一神不滅,以造化之氣。
故其尚虛無者實欲貪其有也,尚柔者實欲勝其剛也。
與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
考得老子生於週末,即今河南府靈寶縣地方。
其父名廣,乃鄉野貧人,幼與富家傭工,年過七十尚未有妻。
其母亦鄉之愚婦,年過四十尚未有夫。
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靈氣,懷胎八十個月。
主人惡其胎久,不容於家,不得已走於曠野大李樹下,生下一白髮白眉之子。
其母亦不知廣為何姓,遂指樹為姓;見其耳大,遂名李耳。
世人見其發白,呼為老子。
及長而為周天子看藏書,做個卑官,所以多知古事、古禮,故孔子有問禮問官之舉。
及後來年老,見周室將亂,遂騎青牛西入函谷關,遇關尹名喜者師之,作《道德經》五千言於秦川銩稨縣。
遂卒於此,其墓在焉。
此老子之始終也。
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亂,又不建一毫功業於世,死後返為天上三清,豈有是哉!」 眾人道 :「佛子西來之教如何?」
齋長道 :「佛氏亦貪壽之小人。
其說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棄而不理,並欲絕滅其念慮,使心常空空無我。
有耳目滅其視聽,使耳目常空。
有口、體、手、足、一陰一陽一之形,必盡制之不動,使百體常空。
務要一精一、氣、神三者完足,會而為一,性靈不滅,常存於世。
此以貪生貪有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實也。
盜天地之一精一華,不肯還之天地,是天地間之大賊也,豈得謂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時,其母夢一大白象來夢中投生,自此懷胎。
日日漸大,腹不能容,及生時裂其母腹,死而後生。
此天生怪異之人,將亂宇宙,故先殺其母耳。
世間惡物如梟鳥,如蠍子,如毒蛇,其生也,母必先死而後出。
佛之生也,豈與惡類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傷其母,世人乃設齋打醮,百方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為梵王國主,有美妻、美妾,稱為菩薩。
金帛財寶極多,國雖殷富而地方狹小,氣勢甚弱。
四鄰之國皆強橫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國兵馬微小,不能抵敵,遂棄國而逃。
沒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說,又立出許多四生六道、報應輪迴的榜樣,以愚弄四鄰。
他的意思不過說道:『你等今世殺我人民,搶我財物,後世必轉變犬馬填還我的。
』 是以十二年間,四鄰果被愚惑,佛復歸國與妻子完聚。
其國仍舊富強起來,子子孫孫方得保全。
佛本以智術說個真空,反得了許多實利。
他原不以術化我中國,只因中國聖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勝了則惑心益勝,不敢向堯、舜、周公、孔子闡明道義,惟向佛子祈求福澤。
聖人教人無慾,教人遠鬼神,以盡人道之常。
佛子惟知有已,把天下國家置之度外,以為苦海,而全不思議。
自以為真空,而其實一些不能空,一味誘人貪慾,誘人妄求,違誤人道之正。
總此求空之一念也。」
眾人道 :「四大皆空,一陽一神不滅,佛老之論,總無沾滯。
不過存此真性,可以長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
先生言之,何其僻歟?」
齋長道 :「老子貪生,壽過百歲,而又欲一陽一神不滅;佛子貪生,止活六十三歲,而乃要真性常存。
世上人,壽數皆有定期,而佛老獨要長生;舉世死皆滅亡,而佛老獨要長存。
此身之外,又說一個一陽一神之靈,又有一個真性之靈。
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清。
分明地上一株柳樹,變一個柳一精一出來,洞裡一個狐狸,又變一個狐一精一出來。
一個佛老,又能分身出世,豈不與樹木禽一獸 之成一精一作怪的有何分別?不惟如此,我還把佛老邪說、向來世人受其大惑、大亂,皆屬迷而不悟,我今歷歷指出,約有十件,你們細心領會著:一件,佛經舍利子之說。
以此身為房舍,性靈常存,世世輪迴。
吃母一之 乳,如一江一 水無窮,遂以父母為房舍,特借其房舍轉生。
此則輕視親身,比之土木,啟天下萬世以不孝之罪。
其滅天性一體之大惑,一可恨也。
一件,佛經視此身為房舍,而不知愛惜。
故求福利者,今生如不遂意,欲來生受用,乃因朝山進香捨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體。
猶如蕩子與娼妓,一婬一男與狂童,情濃愛厚,一時不能割捨,遂同自縊投河者,往往有之。
蓋謂今生不常相守,欲祈來生做夫妻也。
此則信了轉身之謬,一旦輕棄此身。
其妄自一殺身之大惑,二可恨也。
一件,世人視此身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婦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為此身一客房耳,極不要緊。
女體多與男相一交一 ,通龍脈,會佛根,今生一陰一形,來生必轉為男身。
往往富室良家婦女,每被奸一婬一,甘喪廉恥而隱昧終身。
此其一婬一亂閨門之大惑,三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於前生報應之說,故強盜兇徒執刀奪人財物,曰:『你前世少我債負,我今來討!』或恃勢逼人之奸,或巧言誘人之一婬一,曰:『我與你原有宿緣,今世所以遇我。
』其他種種惡積,皆可以借口前生為解。
又有那好學仙人煉丹養性,每被方士將銀盜去。
此其一陰一助奸盜之大惑,四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佛經,信其懺悔罪過。
故奉佛者白晝百方為惡,無所不至,及夜間焚香誦經,祈免罪獲福;日日作惡,夜夜懺悔。
甚者有一盜入午門樓上,及內官拿住,把他衣服剝開搜看,渾身皆是佛經。
蓋彼酷信佛經免禍超脫,故穿在身上以作盜耳。
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於奉佛敬道,朝山進香。
每月苦力攢錢積米,而父母凍餓,衣食不足,全不在心。
又家家設立神龕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先代反無祠堂。
此其滅親背租之大惑,六可恨也。
一件,世人惑於清淨苦空之說,以為修仙學佛者必無妻子家產而後可,不知人乃血氣骨肉以成此身,豈是土木水石,豈無一陰一陽一配合之欲?彼佛老雖倡清空之論,亦何曾無妻妾子孫財產?彼乃虛說這個箍圈,天下後世之人反實實遵行著他,終久戒守不定,仍舊那情慾妄動,無所不為:姦拐徒弟,哄誘良婦,甘心為禽一獸 而不恤。
此敗壞廉恥之大惑,七可恨也。
一件,佛老倡欺世異說,使後世人人迷於求福,不修人事。
故前有賊兵圍了京都,君臣猶穿了戎馬之服,聽講老子、聽講佛法者不可勝數。
不止於梁武帝餓死台城,宋徽宗被擄沙漠,唐玄宗播遷蜀道。
此其欺君誣國之大惑,八可恨也。
一件,假佛老神術仙方,燒香聚眾。
始令人照水盆,看見自己乃一貧病乞兒,後將家財罄捨;照見盆內男則王侯將相,女則皇后嬪妃冠裳玉之狀。
久之起兵造反,屠城陷陣。
如漢時張陵、張角;元時韓林兒、徐增壽;及明時唐賽兒、趙古元、徐鴻儒等類,流毒天下,傷命數萬。
雖綁在法場,那師師弟弟猶說『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
此其陷世斬殺之大惑,九可恨也。
一件,士農工商各修職業,無非接濟衣食居室之利,盡倫理教化之常,缺一不可。
彼佛老倡修謬說,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游食,騙錢安享,做那一婬一逸不道之事。
上逆天倫,下廢人事,消磨世間財物,與豬羊魚鱉相同。
如達摩西來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間衣食,以自修證。
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則職業盡廢,誰人肯去耕織?衣食無所從出,則舉世之人皆凍餓死矣,豈是天地造化之正!況其修廟宇、貼金像、醮祭齋會,費財無窮。
此其廢業蠹財之大惑,十可恨也。
我乃聊舉十件,他類尤多,不可勝述。
自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勸化愚俗,我亦何苦舉此十件,說他許多違悖正經道理?但我自有生以來凡所聞見,皆其惑世誣民、蠹財亂倫之事,深可厭惡!諸君果能體察此情,則知我不得已之心,甚於孟子繼堯、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眾人道 :「如先生之說,佛老俱不足取,則天堂、地獄、鬼神一道亦滅絕矣。」
齋長道 :「世俗之人醉生夢死,於神鬼之說沉溺而不可解,總起於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
佛老乘其迷惑之見,假捏天堂、地獄、水府等神,及鬼怪人一妖、長生錫福等事,騙人之財,惑人之心,亂人之倫,欲與堯、舜、周公、孔子之教爭立於世。
說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賞善罰惡,皆奉玉皇敕旨後行。
《玉皇經》雲,西方有淨德國王,四十無子,寶月皇后與君同祈於三清老君。
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
《玄武經》雲,西方有淨樂國,國君無子,祈於老君。
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師。
《佛經》雲,西方有淨善國,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睺羅。
後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
如此看來,釋氏之始,實生在周家七百年之後。
古即是今,今即是古。
今時之所無,豈古時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臊膻臭之夷人,何得以『淨』字名之?今時所見並無三頭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為天王神將?亦並無二百三百歲之人,何得信其為長生不老乎?」
眾人道 :「玉皇即上帝也。
書上說,武丁夢上帝賜傅說,孟子說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
齋長道 :「唐虞之世,已惑於鬼神之說,就傳得有上帝之象。
武丁好賢,極其誠篤,夢中見一個傅說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畫形像訪而求之。
如世上人不曾見生龍活鳳,夢寐中卻常見之,亦畫像中見過,故能形於夢寐。
若說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樣,那黃帝方製衣裳,可見上帝乃在黃帝后所生,黃帝前卻不曾有上帝矣。
若說黃帝前就有的,難道始初赤著身體、到黃帝時重複冠裳乎?所謂帝者,天地萬物之主宰也,故名之為帝。
曰上帝者,自統體一太極者言也。
太極即上帝,有何形象可見?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淨可以對上天也。」
眾人道 :「地獄閻羅掌管生死,生時有鬼送他來,死時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
人之為善,轉生富貴;物之為善,亦能轉生為人;人之為惡,轉為禽一獸 ;物之為惡,滅其性靈。
其說果否?」
齋長道 :「此戒訓愚俗之人則可,其實道理不然。
彼男女一交一 一媾,父一精一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
若待有了胎,然後鬼魂來投,不知從孕婦口中投的、還從孕婦腰間投的?向來肚中血塊岌岌而動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與氣相合,而後知疼痛。
今有半身不遂癱瘓之夫,火攻針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後形氣相離,都化為飛塵、蕩為冷風矣,有何軀殼形質可以加其刀山、劍樹、油鍋、碓磨之刑?即使說黑罡風把惡人的既散之魂,依舊吹合攏來再受罪起,那一陰一司鬼判也沒這樣細細工夫。」
眾人道 :「閻王鬼判注人生時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貴、窮通等項皆注定在簿上,不容改移。
這卻有的麼?」
齋長道 :「《玄武傳》上說妖魔吃人無數,玄武收之,人間方除得害。
若果然吃人無數,則閻王處不曾注定人應死之數矣。
若說注定妖魔該吃,此報應正當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說矣。
又說八百歲的彭祖曾娶過妻七十二人。
第七十二之妻將死之時問彭祖:『何故享壽太多,想不在閻王簿上麼?』彭祖曰:『我的姓名判官做了紙捻兒釘在簿上。
』妻見閻王,閻王問道:『彭祖何妻之多?』妻對云:『他姓名做紙捻了。
』閻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
這樣看來,彭祖之妻也溷亂亂生的,閻王不曾注定。
彭祖一生衣食窮通,不曾注定,別人的偏注定不成?況孔、孟時世無紙書,俱以竹簡、木板為之,此地獄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個簿籍藏這個紙捻?此說大荒唐矣!」眾人道 :「城隍土地之神乃是處處有的,難道也有甚麼別說?」
齋長道 :「唐、虞之際尚無城池,夏、商以後方建城池以御盜賊。
後人遂立城隍廟,祀城隍、土地,總稱地祗,是人與萬物之母也。
分之在田土,謂其功生五穀,祀之為社神;在鄉村街市,謂其功能奠安,祀之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謂其功能承載,祀之為中霤之神;在一方山陵,謂其功出百貨,把之為山嶽之神;在城牆池濠,謂其有御盜捍患之功,故祀之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
在人心中,無非飲水思源、感恩報德之意,豈可以前殿塑男,後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頭子之像?分明以人身之小形像輒敢誣在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說更又荒唐矣。」
眾人道 :「城隍土地往往顯靈,實實有個人像活現出來,怎麼總說一個沒字?」
齋長道 :「顯靈者又有一種道理:世間忠義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無子早年猛死,其英靈之氣不散,多依神廟顯應。
如元時殺了文天祥,明時殺了於忠肅,謂其為今之都城隍。
天地間生為正人,死為正氣,正氣之靈為河岳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消敕封,不由人捏,皆造化正理之妙運耳。
其實山川土地本自個神靈,不可專指某人為某神也。」
眾人道 :「正人固是以氣為主,天地間盡有妖人異事顯將出來。
我數年在中州,看見柳樹上生一二寸人形;一江一 西地上、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頭細豆,眼、目、口、鼻俱完全的。
世間異事妖物信有之矣。」
齋長道 :「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也曉得世間非常之變,間或有之,乃是災禍徵兆。
聖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啟人迷惑之端。
若佛老專專以此嚇人,所以為邪道耳。
如世界將變,或萬物將死於兵荒,故五行皆成妖怪,不獨柳樹、石塊、狐狸、猴子已也。
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
眾人道 :「妖術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
明朝成化年間,河南偃師縣一個百姓名叫朱天寶死了,埋後三日,其妻三翠兒拿了些葷素酒食往去祭祀,走過高嶺,遇見一塊大石,高有二文,翠兒剛到石邊,忽然一聲響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個。
翠兒上前看時,石匣開著一縫,露出寶劍一口、妖書一本。
翠兒悄悄持回,誦一習一 數日,便知人家未來之事。
鄉人稱為奇異,奉為佛母拜從的,不及一年,約有萬人。
他有法術,田中苗葉吹氣變為刀槍,板凳變成虎豹,布圍變作城池。
一日反亂起來,官兵剿捕,兩下殺傷甚多,方得拿獲。
翠兒監禁在獄,不出三日,枷鎖繚肘俱在,翠兒不知去向。
此等法術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靈異。」
齋長道 :「妖人亦神仙之類,盜天地一種化工之巧,為此妖術,藏在山間。
世運將變,人民應該遭劫,一旦付之妖人,助以為亂,彼時殺死、餓死、屈死的不可勝數。
雖天地氣數所致,萬民生靈所遭,然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難逃。
信乎神仙非惟無益於世,而實有損於世者也。」
眾人道 :「金主渡揚子一江一 ,水不及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無船,空中獻一金橋渡河而去,非怪事乎?」
齋長道 :「天地造化之氣,不足者助之,有餘者損之。
夏、商以前,人生極少,故天運多生聖賢,以生養萬民。
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後,人生極多,則暴惡亦多,良善極少。
天道惡惡人之多,故生好殺之人,彼爭此戰。
如生白起,坑趙卒四十萬人;柳盜跖橫行天下,壽終於家;助金主返一江一 以亂中原,賜元太子金橋以存其後。
原非天道無知,乃損其有餘故也。
即如天意欲復漢業,故光武有冰堅可渡之異。
天道窮則變通,怪異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論也。」
眾人道 :「先生之言俱是窮源探本之論,大醒群迷。
我輩聞所未聞,開盡從來茅塞。
但佛老之教盈滿天地、浸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獨持其說,排以斥之,《佛骨表》、《無鬼論》不足奇也。
竊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唇舌有限,先生未必能為世人福,而世人實能為先生禍也!」齋長覺得眾人之論牢不可破,乃云:「日將暮矣,余將返駕入城。」
老者送過溪橋,回來對著豆棚主人道 :「閒話之興,老夫始之。
今四遠風聞,聚集日眾。
方今官府禁約甚嚴,又且人心叵測,若盡如陳齋長之論,萬一外人不知,只說老夫在此搖唇鼓舌,倡發異端曲學,惑亂人心,則此一豆棚未免為將來釀禍之藪矣。
今時當秋杪,霜氣逼人,豆梗亦將槁也。」
眾人道 :「老伯慮得深遠,極為持重。」
不覺膀子靠去,柱腳一鬆,連棚帶柱一齊倒下。
大家笑了一陣,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歸。
眾人道 :「可恨這老齋長執此迂腐之論,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說掃得一精一光。
我們搭豆棚,說閒話,要勸人吃齋念佛之興一些也沒了。」
老者道 :「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論敗壞者多矣,不獨此一豆棚也。」
總評滔滔萬言,舉混沌滄桑、物情道理,自大入細,由粗及一精一,剖析無遺。
雖起仲尼、老聃、釋迦三祖同堂而談,當亦少此貫串博綜也。
且漢疏宋注止可對理學名懦,不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
不寧惟是,即村婦頑童從旁聽之,亦有點頭會意處,真可聚石而說法矣。
篇中闢佛老數條,是極力拒盶行放一婬一辭,一片苦心大力。
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於孟子繼堯、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豈不信哉!著書立言,皆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亦在乎後學之善讀。
如不善讀,則王君介甫,以經術禍天下,所必然矣。
即小說一則,奇如《水滸記》,而不善讀之,乃誤豪俠而為盜趣。
如《西門傳》,而不善讀之,乃誤風一流 而為一婬一。
其間警戒世人處,或在反面,或在夾縫,或極快極艷,而慘傷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時不解也。
此雖作者深意,俟人善讀,而吾以為不如明白簡易,隨讀隨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時,殊有關乎世道也。
艾衲道人胸藏萬卷,口若懸河,下筆不休,拈義即透。
凡詩集傳奇,剞劂而膾炙天下者,亦無數矣。
邇當盛夏,謀所以銷之者,於是《豆棚閒話》不數日而成。
爍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獨北窗高枕,揮筆構思。
憶一聞,出一見,縱橫創辟,議論生風,獲心而肌骨俱涼,解頤而蘊隆不虐。
凡讀乏者,無論其善與不善也,目之有以得乎目,耳之有以得乎耳。
無一邪詞,無一盶說。
凡經傳子史所闡發之未明者,覽此而或有所棖觸焉;凡父母師友所教之未諭者,聽此而或有所恍悟焉,則人人善讀之矣。
則成十二先示人間。
續有嘉言,此筆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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