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白話文
第十二章 景陽岡打虎
宋一江一 見武松身材魁偉,相貌英俊,一表人才,便問:「二郎如何也在這裡?」武松說:「小弟在清河縣,因吃醉酒,跟衙門裡一個小官兒爭吵,一拳把他打昏,只當他死了,便逃出來,投奔柴大官人。
後來聽說那小子又被救活了,正想回家探望家兄,不想發了瘧疾。
剛才被哥哥那一嚇,出了身冷汗,倒覺得病好了。」
從次日起,宋一江一 便和武松形影不離,又出錢給武松做了一身新衣。
武松初來時,柴進也曾熱情相待。
但他性子剛強,莊客有些不周之處,他動手就打。
莊客紛紛找柴進告狀,時間一長,柴進雖不趕他走,待他卻疏遠了。
他平生最敬佩宋一江一 ,如今宋一江一 天天和他一道,他的老毛病也改了,莊客自然也不說他壞話了。
二人相伴著住了十多天,武松一心想回家看家兄,柴進、宋一江一 留不住他,柴進就送他些銀子。
他謝了柴進,收拾了行李,提一條哨棒就要走。
柴進擺酒為他餞行,宋一江一 兄弟送他五六里路。
武松再三相攔:「大哥留步,請回吧。」
宋一江一 堅持要送,又送了幾里。
大路旁有個小酒店,宋一江一 說:「我們吃幾杯再分手。」
三人進了店坐下,要了酒菜,吃了幾杯,看看太陽落西。
武松說:「哥哥若不嫌武二粗魯,就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
宋一江一 大喜,武松就拜了四拜。
宋清取出十兩銀子,由宋一江一 送與武松。
武松推辭不過,只得收下。
三人出了酒店,武松流著熱淚,跟宋一江一 分別,心中暗想,能結識宋一江一 這種豪傑為兄,也不枉為人一世了。
武松走了幾天,來到陽谷縣地面。
這天晌午,肚子餓了,見前面有個酒店,挑著酒旗,上寫「三碗不過岡」五個大字。
武松走進去,倚了哨棒,坐下來。
店主人放了三個碗,一雙筷子,一盤菜,倒上一碗酒。
武松一飲而盡,說:「好酒。
有什麼下酒菜,賣些來吃。」
主人切了二斤熟牛肉,端上來。
武松又吃兩碗酒,店主人卻不再倒了。
武松敲著桌子說:「主人家,添酒。」
主人說:「要肉只管切,要酒不再添了。
客官沒見酒旗上寫著『三碗不過岡』?」武松問:「什麼叫『三碗不過岡』?」主人說:「我這酒名叫『出門倒』又叫『透瓶香』。
客人吃了三碗,就會醉,過不了景陽岡。」
武松說:「胡說八道,快添酒!」主人拗不過他,添了三碗。
武松吃了,還要添,說:「你不添酒,我把你這酒店倒轉過來!」店主只得又給他添酒。
武松連吃十八碗酒,放聲大笑,說:「什麼『三碗不過岡』,我吃了十八碗,也沒事!」提了哨棒就走。
主人說:「客官哪裡去?」武松說:「我又沒少給你酒錢,你管我?」主人說:「景陽岡上出了個老虎,傷了幾十條人命。
如今官府出得有告示,往來客人只許在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平時不許過,更不許單身客人過。
客官不信,我把告示抄下來了,一看便知。」
武松一陣冷笑,說:「我就住在清河縣,跟陽谷縣緊挨著,景陽岡也走了二三十遭,怎沒見過老虎?別是你小子見我身上有幾兩銀子,嚇我住下,夜裡好害我性命,謀我錢財。」
主人說:「我一片好心,反落個驢肝肺。
你不信,走你的!」
武松大步走去,走不幾里,來到岡下。
路邊有一株大樹,刮去一片樹皮,上寫「景陽岡有虎傷人,單身客人不得過岡」等字樣。
武松看了,又是一陣冷笑,也沒放在心上,繼續往山上走。
這時已到申牌,正是初冬天氣,日短夜長,一輪紅日漸漸平了西。
又走不遠,有一座破破爛爛的山神廟,廟門上貼著告示,蓋著紅彤彤的大印,武松看了,方信山上真有虎。
想回到酒店住了,又怕被主人嘲笑,轉念一想,怕他個什麼,只管上去看看有沒有虎。
武松的酒勁湧了上來,踉踉蹌蹌地到了岡上,太陽已落下西山。
他四下一張望,別說老虎,連隻兔兒也沒見到,放下心來。
又走過一片樹林,一株古松下,有一塊光溜溜的大青石。
武松倚了哨棒,在大青石上睡下來。
他剛剛躺倒,忽然一陣狂風刮來,風過後,從那樹林中呼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老虎來。
武松驚叫一聲,翻身起來,順勢抓過哨棒。
老虎又饑又渴,猛地向武松撲來。
武松一閃身,閃到老虎背後。
老虎前爪伏地,用後爪猛掀過來。
武松又縱身避開。
老虎雷鳴般吼了一聲,震得山搖地動,把鐵棍般的虎尾掃來。
武松又躲開了。
老虎吃人,全仗著這一撲,一掀,一掃,三般功夫用完,力氣已用去一半。
老虎又吼一聲,轉過身來。
武松雙手掄起哨棒,用盡平生之力,向虎頭打下。
誰料空中喀嚓一聲響,哨棒卻打到松樹枝上,把樹枝打斷,哨棒也斷為兩截。
老虎咆哮一聲,再次撲來。
武松望後一縱身,退出十多步,老虎恰巧落在他面前。
他忙把半截棒扔下,疾出雙手,就勢抓住老虎的頂花皮,把老虎頭使勁朝地上按。
老虎想掙扎,怎能掙得分毫?武松抬起右腳,向老虎面門上、眼睛上一陣亂踢。
老虎疼得連聲怪叫,雙爪把地上扒出個坑來。
武松趁勢把虎頭按在坑中,虎更沒了力氣。
武松左手死死揪住虎頭頂花皮,抽出右手,緊握鐵拳,用盡平生之力,往老虎耳門上打了六七十拳。
老虎七竅都流出血來,不會動了。
武松只怕老虎不死,拾起半截棒,又打了一陣。
他想把死虎拖下岡,卻拖不動分毫。
原來方才使盡了力氣,這會兒手腳都酥軟了。
武松坐在青石板上歇了一陣,一步步挨下岡。
行不至半里多,卻見枯草叢中又鑽出兩隻老虎來。
武松大驚,這回完了!那兩隻老虎卻站起來,說開了人話:「你這人吃了熊心豹膽,竟敢手無寸鐵,獨自過岡?」武松方知是人裝扮的,反問:「你們是什麼人?」那人說:「我們是本地獵戶。
岡上老虎傷人,連我們獵戶也傷了七八個。
知縣老爺嚴令我們限期捕捉,我們吃了幾次棍棒,也沒能捉到。
今夜該我們上山,我們帶十多名民夫埋伏在這裡,附近下了伏一弩一,你卻大咧咧地從岡上過來了,到底是什麼人?」武松說:「我是清河縣的武二郎。
剛才在岡上樹林旁,撞上老虎,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
獵戶怎肯相信?武松說:「你們看我這身血跡。」
獵戶又驚又喜,把民夫叫過來。
眾人點燃火把,手持鋼叉,遠遠跟在武松身後,提心吊膽地上了岡子,來到青石旁,見老虎果然死做一堆。
眾人一大喜,派一人先下山去報知當地保正,然後把死虎抬下岡來。
岡下早等了幾十個人,見到死虎,一陣歡呼。
眾人用兜轎抬上武松,來到一家大戶,保正和許多大戶已等在那裡。
眾人把武松請進草堂,把死虎也抬進來。
武松雖然打了幾十拳,踢了幾十腳,傷痕卻只集中在幾處地方,眾人數數,只有三個拳痕,兩個腳痕,便齊聲叫道:「好一位壯士,三拳兩腳就打死了老虎。」
眾人問明武松的姓名籍貫,一面派人到縣衙報告,一面擺酒為武松慶功。
天明後,大戶讓木匠打一具虎床 ,放上死虎。
附近的大戶又牽羊擔酒,來與武松賀功。
武松吃了酒飯,知縣已派人來接他。
眾人把他請上一乘涼轎,給他披紅掛花,把死虎抬在前面,前呼後擁地趕往縣城。
陽谷縣的百姓聽說岡上老虎被一壯士打死,萬人空巷,來看打虎英雄。
眾人好不容易才從人縫裡擠過去,來到縣衙,知縣早在大堂上等候。
眾人簇擁著武松與死虎來到大堂,知縣把武松打量一番,便問:「壯士,你是怎麼打死老虎的?」武松就把那「三拳兩腳」的架勢演練一遍。
知縣大喜,當堂賞酒三杯,又命人搬出一千貫賞錢。
武松說:「我是托老爺的福蔭,僥倖打死老虎,怎能領賞?這些獵戶為打虎吃盡了苦頭,就把賞錢給他們吧。」
知縣對武松的義氣更加佩服,便依了他。
他就把賞錢當場分給獵戶。
知縣見他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忠厚仁義,就說:「清河與陽谷搭界,本縣保你當個都頭如何?」武松謝了,知縣就命押司立了公文,當天就讓武松當了步兵都頭。
眾大戶都來與武松賀喜,輪流請武松吃酒,直吃了三五天。
過了幾天,武松上街閒逛,身後有人說:「武都頭,你發跡了,就把我忘了。」
武松轉身一看,叫聲:「你怎麼也在這裡?」跪倒就拜。
那人正是武松的哥哥武大郎。
武大郎攙起武松,說出來陽谷縣的經過。
武松與武大郎雖是一母所生,長相卻相差許多。
武松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武大郎卻身材矮小,面目醜陋,清河縣百姓給他起個綽號,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武松自幼父母雙亡,是哥哥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所以武松對哥哥如同對父母一般敬重。
武松性情剛烈,路見不平,揮拳就打,武大郎為此不知受了多少連累,幾乎每個月都要去幾趟縣衙。
武松惹下大禍出逃,更使他終日提心吊膽。
清河縣有個潘大戶,潘家有個丫鬟,名叫潘金蓮,生得面目姣好。
大戶幾次糾纏她,她嫌大戶年老,不僅不從,還要告訴主人婆。
主人一大怒,情願倒賠嫁妝,要把她嫁給個最醜的人。
那天,他見到賣炊餅的武大郎,認為武大郎是清河縣最醜的人,就把潘金蓮嫁給了武大郎。
武大郎自娶了潘金蓮,就沒過上清靜日子,那些浮浪子弟整天在門前轉悠,大叫:「好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武大郎常懷念兄弟,若是老二在家,誰敢到門前一胡一 鬧?沒辦法,他只好搬到陽谷縣來。
那天武松誇功遊街,武大郎就猜個八九不離十,清河縣的壯士,除了老二,誰能打死老虎?卻因他個子矮,擠不進人群,沒有看到武松,直到今天才見到。
武大郎欣喜非常,說:「今天不做買賣了,跟我回家去。」
武松問:「哥哥家在哪裡?」武大郎說:「前面紫石街。」
武松替哥哥挑了炊餅擔子,跟哥哥來到家。
武大郎叫開門,一個妖嬈嫵媚的女人迎出來,問:「這麼早便回來了?」武大郎說:「老二,來見過你嫂嫂。」
武松讓潘金蓮坐了,拜了四拜。
武大郎歡欣地說:「景陽岡上打虎的壯士,正是我這位兄弟。」
潘金蓮說:「我也聽說了,想去看,卻遲了一步,想不到卻是叔叔。」
潘金蓮請武松上了樓,陪武松坐下,支使武大郎去打酒買菜。
潘金蓮上上下下打量武松,越看越喜愛,尋思,我若嫁給這麼個好漢,也不枉當一世女人,可我那「三寸丁谷樹皮」……她眉開眼笑地問:「叔叔青春多少?」武松說:「虛度二十五歲。」
「比一奴一大三歲。
嬸嬸在哪裡?」「小弟還未成親。」
「叔叔何不搬來住,也省得你哥哥受人欺負。」
「哥哥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
二人正說著,武大郎買東西回來,喊潘金蓮到廚房收拾。
潘金蓮不快地說:「你怎麼這麼不懂事,我正陪叔叔說話,怎顧得上收拾?你去請隔壁王乾娘收拾吧。」
武大郎去隔壁茶館請來王婆,收拾了酒菜,端上樓來。
三人坐下吃酒,潘金蓮只把兩眼在武松臉上掃來掃去。
武大郎是老實人,看不出來,武松把哥哥當老爹敬重,也把嫂嫂當成娘,沒放在心上。
潘金蓮邊慇勤地給武松斟酒布菜,邊再三勸武松搬回家住。
武大郎不知妻子的本意,只當成嫂嫂疼小叔,也慫恿武松搬來住。
武松擋不住哥嫂的盛情,就答應下來。
武松回到衙門,向知縣說明已找到哥哥,要搬到哥哥家住。
知縣說:「這是孝悌行為,我不攔你。」
武松謝了,收拾了行李,叫一個士兵挑到哥哥家。
武大郎請來個木匠,在樓上隔了一間房,讓弟弟住。
潘金蓮比絆倒拾個金元寶還高興。
武松要讓縣裡派一個士兵來服侍,潘金蓮卻說:「士兵醃腌臢臢,要他來幹什麼?自有我來服侍叔叔。」
自此,武松就住在哥哥家。
每天早起,有嫂嫂給他燒好洗臉水。
到衙門應卯回來,嫂嫂已做好熱茶飯,把武松服侍得周周到到。
武松感謝嫂嫂,買了疋綵緞給嫂子做衣裳。
潘金蓮以為武松對她有意,常用風言*來挑逗武松,武松也沒留意。
轉眼間過去一個多月,已是十一月天氣。
這天,彤雲密佈,雪花飛揚。
武松從衙門應卯回家,哥哥出門賣炊餅沒回來。
潘金蓮買了些酒肉,讓王婆收拾了,升著火盆,等武松回來。
武松一進門,潘金蓮忙過來幫他撣身上的雪。
武松謝了嫂嫂,脫了油靴,換上暖鞋。
潘金蓮請武松上樓烤火吃酒。
武松進了屋,潘金蓮把門一閂,借給武松敬酒之機,數次用語言挑逗武松。
武松心中已猜知幾分,只是裝呆。
潘金蓮更加按不住心中的慾火,又動手動腳。
武松一把推去,幾乎把潘金蓮推一跤,暴睜雙眼,說:「武二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是傷風敗俗的豬狗。
嫂嫂如此不知廉恥,武二認識嫂嫂,拳頭卻不認識嫂嫂。」
潘金蓮討了個沒趣,訕訕地說:「我跟你開玩笑,到當起真來,好不識人敬重。」
武松回到房裡,呆坐著生悶氣。
半下午時,武大郎回來,見潘金蓮兩眼哭得紅溜溜的,問:「你怎麼了?」潘金蓮惡人先告狀,說:「你那好兄弟調戲我。」
武大郎說:「我兄弟不是那種人。」
就去問武松。
武松也不吭聲,換了油靴,戴上斗笠,逕自出門去了。
潘金蓮撒開潑,把武大郎罵個狗血噴頭。
不多時,武松領個士兵回來了,讓士兵挑起行李就走。
武大郎趕上,說:「老二,你怎麼搬走了?」武松說:「哥哥別問,說出來丟你的人。」
潘金蓮卻吵吵罵罵,武大郎不知說什麼好。
知縣到陽谷任上已二年多了,賺了些金銀,想送上京城打點一番,圖個好陞遷。
因為路上不太平,就把武松喚來,說:「你為我把禮物送到東京親戚家,回來我重重賞你。」
武松出了衙門,回到住處,叫一個士兵跟了,買了酒肉果品,來到哥哥家,恰逢武大郎賣炊餅回來。
武大郎把弟弟請進家,武松吩咐士兵收拾了酒肉,端到樓上。
潘金蓮竟想入非非,莫非武二又想我了?慌忙重新梳妝,換了身鮮艷的衣裳,來迎武松。
三人在樓上坐了,吃了五巡酒,武松讓士兵倒一碗酒,雙手捧上,敬給哥哥,說:「小弟蒙縣老爺差遣,要到東京辦事,明天起程,多則兩月,少則四五十天。
哥哥為人懦弱,我不在家,只恐被人欺負。
從明天起,哥哥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以省口舌。
若是有人欺負你,我回來自會跟他算賬。
哥哥肯聽我的話,請飲了此杯。」
武大郎說:「兄弟所言極是,我依你。」
接過酒一飲而盡。
士兵又斟第二杯酒,武松敬與嫂嫂,說:「嫂嫂是個精細人,不需小弟多說。
哥哥老實厚道,全靠嫂嫂做主。
嫂嫂要把好家,豈不聞:『籬笆牢固,鑽不進野狗』?」潘金蓮怎能不知武松話中有話?又羞又惱,指著武大郎罵:「都是你這個混混沌沌的賴漢子,跟外人一胡一 言亂語,欺負老娘。
老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馬,什麼籬笆牢不牢的,別說野狗,就是只螞蟻也鑽不進來!」武松說:「但願嫂嫂心口如一。」
潘金蓮推開酒杯,嘟嘟囔囔哭著下樓去了。
武松和哥哥又吃了幾杯,拜別哥哥。
武大流著淚說:「兄弟早去早回。」
武松不禁心酸,說:「哥哥不做生意也罷,我會送錢來。」
武大把弟弟送到門外,依依不捨而別。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