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
欹枕集下:夔關姚卞吊諸葛
入話:
(詩一首殘缺)
話說宋朝仁宋朝,有一秀才,姓姚名卞,表字伯善,祖貫嘉禾人氏,父母雙亡,孑然一身,在外祖家中教授度日。
嘉祐年間,赴京應舉,不第,回,於嘉禾教學。
為人聰明,好看史書,常常議論古人。
能操琴,寫晉字,曲盡玄妙。
尤好撫劍談兵。
但得閒暇,便去遊山玩水,追訪前事。
那時嘉禾只是個縣治,後來高宗南渡,方改作州府,地名檇李,號秀州嘉興府。
因真宗朝禾生九穗,因此名嘉禾。
嘉祐五年春,二月半後,姚秀才散了中學,正在學堂中改工課,只見一個承局背個包袱,駝把傘,入來放下行李,納頭便拜。
姚秀才慌忙扶起,問道:「從何而來?」
那承局道:「小人姓李,西川成都府上廳承局。
今奉安撫們公差遣,一徑來見解元,有書在此。」
跳秀才道:「小生自來不曾到西川,蜀中又無親故。
何人請命?承局莫非錯矣?」
李承局解包袱,取出書信,度與姚秀才。
看封皮上寫:「成都府安撫晁堯臣,書與付一江一 南嘉禾姚文昭男姚伯善秀才收拆。」
姚秀才看了大喜,便道:「姚文昭乃是家尊,晁堯臣與家父莫逆之一交一 。
堯臣曾拜先人為兄,是我叔父之道。
十數年音信不聞不知,今做到成都府尹,特一交一 承局遠來,必有事故。」
拆封看了,書中意思云:「近人自一江一 南來,說賢侄教學度日,惟恐誤了功名。
今特遣人繼白金百兩,與侄為路贊。
望侄與去人一同前來,別有商議,如書到日無阻。」
姚秀才讀罷大喜,與承局云:「我和外祖商議,方可一行。」
留承局安歇定了,來見外祖,說上件事務。
外祖道:「汝正青春,又無家小所累,既堯臣取你,有抬舉之意,去走一遭,有何小可!」
秀才領命,當日散了學生,收拾衣裝,無非是琴劍書箱,數日之內都完備了。
姚秀才辭了外祖,雇覓小舟,和李承局下船,望西川進發。
在路上不則一日,上一江一 下一江一 ,並是水路,迤邐到川口,李承局道:「此間若從水路搭川船上,路途急切難得到,不若買匹驢兒,拴束一副鞍轡。」
姚秀才攜鞍上驢背,李承局挑著行李、往劍閣路上來。
姚秀才但見一程程青山聳翠,綠水拖藍,又值暮行,夾路野花,穿林啼鳥,天氣不暖不寒,甚是清人詩興。
正是:
路上有花並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行了數日,前至一關,關前一個舌鎮,姚秀才下驢背,與李承局道:「連日行路驅馳,不如早歇,來朝登程。」
李承局挑著行李入店,尋間乾淨房歇定。
安排晚飯,騫驢牽入後槽,小二哥就備草料,不在話下。
姚秀才吃罷飯,信步出店,上山閒登樵樓,望大一江一 。
一江一 外一派青山,半銜落日。
一江一 邊小船收繒卷網,沖淡煙,望遠浦而去。
姚秀才見了一江一 山景物,真乃天開圖畫,如何不喜?轉過曲闌干,直下俯觀。
見平沙灘上堆疊怪石,約打六十餘堆,方圓曲直,各有門戶。
秀才嗟呀不已,忽然守關在側,姚秀才揖罷,問曰:「沙上石堆,此乃何人戲作也?」
老吏曰:「我觀秀才雖服儒衣,不識古今之人也。」
秀才曰:「吾自幼讀書,安不知耶?」
老吏曰:「既讀業書,安不知漢末三分諸葛武侯之古跡也?此關乃夔關,前即夔府也,乃古之白帝城也。
關下乃魚復浦。
沙灘之上,乃諸葛當時所列「八陣圖」也。
舊日曾伏陸遜於此。
到今關邊人,遇春時皆來遊玩,謂之踏跡。
公既讀《三國誌》,必知其事。」
秀才曰:「三分到今,千餘年矣。
大一江一 潮水,往來衝擊,何得尚在?」
老吏曰:「川中大樹可徑十數田,長五七丈,年遇洪水驟發,放入大一江一 ,順流而不轉遺,沖波突浪,如飄一葦。
山岸尚自崩裂,況堤岸堆?此石衝擊不動,故唐杜工部有詩云:「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一江一 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此神異之聖跡也。」
秀才曰:「既有此聖跡,跡裡人何不建廟?」
老吏指:「關下松一陰一中,即其廟也。」
姚卞就邀老吏同往,到廟,上殿瞻聖像,再拜。
下階觀壁上題詠,觸然有感。
正欲留題,恨無筆硯。
老吏於廟祝處借筆硯至,姚卞揮毫於壁上,題《酹一江一 月》一篇,云:
小舟橫截。
看雲峰高擁,千堆蒼壁。
白帝城中,冠蓋換了田野玄德。
三顧頻繁,兩朝開濟,何處尋遺跡?翻石陣圖,至今神護沙磧。
遙想諸葛當年,幅中高臥,抱圖王計策。
見說祠堂今尚在,中有參天松柏。
巡蜀英謀,吞吳遺恨,俯仰成今昔。
空令豪俊,浩歌橫涕揮臆。
題罷,還筆硯,別老吏,歸店中。
是夜,山月澄澄,一江一 南淅淅,穿雲射榻,勾一引 詩興,姚卞逐呼承局點起燈光,於行囊中取古箋一幅,並筆墨,硯瓦於几上,尋思:「武侯乃古今無比之人,小詞安可吊之?遂作長篇,來早就致祭而去。」
援筆一揮,文不加點。
寫畢,睡至天明。
早膳罷,令承局於鎮節買香紙、酒果、果饌,先去廟中羅列。
姚卞遂更衣,執祭文,往廟中燒香再拜,酹酒而讀:
維皇宋嘉祐五年,嘉禾姚卞,謹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漢丞相諸葛亮之靈,曰:
炎一精一秒暮當桓錄,妖氣蔽之豺狼存。
操雖漢相實漢賊,逼脅萬乘遷神京。
二袁劉表孫破虜,坐視三虎揚旗旌。
豫州哀憫世無主,慇勤三作茅廬行。
先生感激蓑棄耜,坐間談笑許誅鯨。
運謀教權破赤壁,長劍西至煙塵清。
托孤啼泣蹄繼死,願效忠貞竭股肱。
祁山六出耀神武,威伏鼠盜潛無申。
中興漢業世罕有,折衝不用施刀兵。
蒼天何事絕炎漢,半夜耿耿長星傾!哀憫豪傑志不遂,嗚咽忿氣空填膺。
惟神有靈,俯垂昭鑒!
讀罷,燒紙再拜,遂將酒餚,邀守關老吏並廟祝共飲,論武侯之事。
廟祝言:「風雨之夜,聞廟中人語馬嘶。」
姚卞疑所言不實,酒盡,辭廟祝,步下山坡,乘微醉,望沙上石陣而去,入內遍觀,良久,仰面掀髯大笑,曰:「姚卞何如此之愚也!亦信之妄言!此但只是成塊亂石,安得有神哉!」言罷,尋路欲回。
忽然一陰一風四起,愁雲滿地,怪石槎枒似劍,黃砂重疊如牆,滾滾一江一 聲,似萬馬衝突而至。
姚卞大驚,欲尋走跑,四面皆無,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遂歎曰:「當日陸遜提百萬一精一兵到此,亦不能再回東吳矣!」正慌速間,見一童子,頂綰丫角,明眸皓齒,青衣稱身,皂絛掠膝,進衣拜揖而言曰:「主翁謹請解元莊上會茶!」姚卞曰:「你主翁何人也?」
童子曰:「姓葛,只在石坡下便是。」
姚卞乃隨童子出石陣,沙上行不數步,但見山色侵眸,鶯聲到耳,花香撲鼻,莎草襯足,紅桃綠柳一陰一中。
掩映竹籬茅舍。
童子入報,主翁出迎。
姚卞視之,其人年近六十,身長七尺,面如美玉,唇若絳丹,戴逍遙偃月巾,穿飛絨白鶴氅,飄飄然神仙之侶,挺挺乎廊廟之材。
姚秀才見了,慌忙進前施禮。
老丈答曰:「衰老無力出莊,請邀文旆,切乞恕罪!」姚卞答曰:「一江一 南晚進,得造貴地,幸蒙見召,敢不奉命!」邀入草堂之上,分賓主坐。
姚卞看草堂左右,松柏一交一 加,琴書羅列,遂問:「老丈世居此處耶?」
老丈答曰:「老夫世居成都,近辭職閒居於此。
昨蒙廟中仰觀佳章,今日又聞朗誦傑作,下懷不勝健羨。
不敢拜問解元,入川何干?」
姚卞曰:「晁安撫乃先人至一交一 ,特令人呼喚一行。」
老丈向單子取茶以進。
茶罷,老丈問曰:「老夫僻居村落,聞見甚疑,胸中有少疑之事,欲求解元一決,可乎?」
姚卞曰:「晚生雖不才,願聞丈丈胸中之疑。
但恐有辱下問。」
老丈曰:「昔日漢室衰微,奸雄競起,跨州連郡,以眾擊寡,不可勝計。
且如魏有張遼、張郃、徐晃、李典、司馬懿等輩,吳有周瑜、魯肅、呂蒙、陸遜。
此數子運謀決勝,用武行師,未嘗敗北,解元並無一言稱道盛德。
諸葛孔明困守一隅之地,六出祁山,虛費錢糧,功業小成,何如此之淺陋!解元以為世之罕比,莫非太過否!此乃老夫胸中之疑,願足下察之!」
姚卞聽罷,仰面大笑而言曰:「丈丈乃坐並觀天矣!」老丈拱手而問曰:「乞賜教益,一洗塵垢!」姚卞正容而言曰:「丈丈可聽晚生以世間二物譬喻之:蚊蟲運翅,終日不能撫越廊廡;若附鳳尾,片時可以周遊四方。
騏驥展足,瞬息可以至千里;若遭羈絆,經年不能移寸步。
蚊蟲,至微之物,夏日間飛騰,終日只在門裡門外而止,若附鳳尾,一霎時,那裡不去了?騏驥者,千里馬之名,一日可走一千里路;若是繩子縛了,經年只在這裡,待走那裡去?是這等譬喻。
曹孟德專權,挾天子而令諸侯,佔據中原,偷攘神器,錢糧浩大,軍馬極多。
司馬懿仗其鎡基,堅守取勝。
孫仲謀襲父兄之勢,開國一江一 南,倚衡霍險,抗拒西蜀。
陸遜賴其聲名,偶然一勝之法,此非用武之能,乃蚊蟲附鳳尾者也。
諸葛孔明晦跡南一陽一,不求聞達。
劉先主四海無家,兵微將寡,三請先生,力舉大事,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嗣子劉禪,懦弱愚蒙,事無大小,並得總裁,盡力存心,死而後己。
六出祁山,無人敢敵,師進不可迎,兵退不可追。
自古以來,全才全德,一人而已!蓋為糧食不進,漢歷數終,致使功業不成而卒。
此非用兵之不能,乃騏驥遭羈絆者也。
二事的然而見,公復何疑!
老丈起身謝曰:「非解元無以啟蒙,願求作文以記之,若何?」
姚卞欣然曰:「願賜紙筆!」老丈命童子抬几案於前,揮過文房四寶。
姚卞拂開玉版紙,涴飽紫毫筆,長揖一聲,下筆便寫,片時寫就,乃朗吟曰:
灰飛煙滅,傾危事始於桓靈;地復天翻,叛逆禍生於操卓。
四方之盜賊蟻聚,六一合 之奸雄鷹揚。
血浸郊原,骨填溝壑。
孫仲謀襲父兄之勢,割據一江一 東;曹孟德挾將相之權,跨存中夏。
豫州奔逃一江一 表,孔明奮起南一陽一。
領兵於已敗之間,授任在危難之際。
運謀決策,使周公瑾如治嬰孩;羽扇綸巾,破司馬懿似摧枯朽。
佐主抱忠貞之節,處事懷公正之心。
望重兩朝,名高三國。
天時將革,賢不及愚;漢歷數終,才怎及庸?然管仲霸齊,難同盛德,自開闢以來,一人而已!信筆成文,聊記實跡雲耳。
老丈喜,命童子取銀一錠,以酬潤筆之資。
姚卞再三推卻,而不肯受。
忽見堂下,紫衫銀帶,錦衣花帽從者十數人,牽玉驄馬一匹。
一人上階,手執蒜瓣骨朵,唱云:「請丞相上馬!」老丈趨步下階,回顧姚卞曰:「白帝城外,老柏一陰一中,亮之所居。
如到彼處,從容下訪。」
攀鞍上馬。
姚卞大驚,慌速下階,再拜於地。
見老丈回首,以鞭答云:「亮之形跡,君已知之,不敢久留,容圖後報。」
言訖,望西而去。
但見碧油紅旆翩翩,簇擁於雲煙之內。
回顧視之,童子並莊院不知所在,卻立於沙灘之上。
姚卞回至廟中,登殿再拜,盡書真文於壁間。
回邸驛,收拾行李,乘驢,與李承局望成都而去。
不則一日,到。
見晁堯臣,敘舊事了,遂言神會請葛之事。
晁堯臣曰:「城外祠堂尚存,何不往祭?」
次日,牽黑豬白羊,往廟中祭祀。
真廟亦有大柏樹,甚異。
唐杜工部亦曾有詩。
廟內詩詞歌賦;不計其數。
祭罷,回府。
每日與晁堯臣攀話。
堯臣曰:「吾始初間,指望取你來成都府,就些小功名,不想你如此飽學,棟樑之才,安可小用者!勉力讀書,後舉必登甲第。」
次年,春榜動,選場開,晁堯臣備鞍馬衣裝,使二僕從送姚卞赴京應舉,客店安下已定,將次入院,忽然夜至三更,夢一黃巾使者,手執文書,進前聲喏,云:「某乃武侯之所使。
今奉主命,預告試題。」
姚卞啟封視之,見上寫:「明堂賦、田賦策。」
覺來作文,如有神助。
次日入院,果是此題,並不思量,一筆揮就而出。
考試官見了大喜,取為頭名狀元。
面君賜賞,丹墀進奏,對答如流。
初任嘉禾縣令,次後便除察院,累任官拜吏部尚書,升參知政事。
壽囗囗囗,無病而卒。
前人曾有詩云:
茅廬未出已三分,魚復空遺八陣存。
誰想歸天千載後,一江一 邊猶得拜英魂!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