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
卷二:洛陽三怪記
盡日尋春不見春,杖藜搠破嶺頭雲。
歸來點檢梅稍看,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四句探春詩是張元所作。
東坡先生有一首探春詞,名《柳梢青》,卻又好。
詞曰:
昨日出東城,試探暮。
牆頭紅杏暗如傾。
檻內群芳芽未吐,草已回春。
綺陌斂香塵,點雲靄前村。
東君著意不辭辛。
料想風光到處,吹綻梅英。
這一年四季,無過是春天最好景致。
日謂之「麗日」,風謂之「和風」,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
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冷謂之「料峭」。
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年」。
行的路謂之「香徑」,地下飛起土來謂之「香塵」。
應乾草正發葉,花生芽蕊,謂之「春信」。
春忒煞好。
有首詞曰:
韶光淡蕩,淑景融和。
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裊,宮腰細膩。
百囀黃鸝,驚回午夢;數聲紫燕,說盡春愁。
日舒遲暖澡鵝黃,水渺茫藕香鴨綠。
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掛綠楊一陰一。
春景果然是好。
到春來,則那府州縣道,村鄉鎮中,都有遊玩去處。
且說西京河南府又名洛一陽一。
這西京有一縣,喚做壽安縣,在西京羅城外。
縣內有一座山,喚做壽安山,其中有萬種名花異草。
今時臨安府官巷曰花市,喚做壽安坊,便是這個故事。
兩京城官員、士庶人家,都愛栽種名花,曾有詩道:
滿路公卿宰相家,收藏桃李壯芳芽。
年年三月憑高望,不見人家只見花。
西京定鼎門外,壽安縣路上,有一座名園,喚做會節園,甚次第,但見:
朱欄圍翠玉,寶檻嵌奇珍。
紅花共麗日爭輝,翠柳與晴天斗碧。
妝起鞦韆架,彩結築球門。
流盃亭側水彎環,賞月台前花屈曲。
幾竿翠竹如龍,繞就太湖山,數簇香松似鳳。
樓台側畔楊花舞,簾幕中間燕子飛。
每遇到春三二間,傾城都去這園裡賞玩。
說這河南府衣台街上,有個開金銀鋪潘小員外,名叫潘松。
時遇清明節,因見一城人部出去郊外賞花遊玩,告父母也去遊玩。
先到定鼎門裡,尋相識的翁三郎,當時那潘松來到翁三郎門首,便問:「三郎在家麼?」
只見其妻相見道:「拙夫今日清明節,去門外會節園看花。
卻也會不多時,若是小員外行得快,便也趕得上。」
潘松聽得說,獨自行出定鼎門外,迤邐行到這會節園時,正是:
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暖風和。
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香羅;裊裊輕紅,不若裁成鮮鮮蜀錦。
弄舌黃鸝穿繡卉,尋香粉蝶繞雕欄。
這潘松尋不著翁三郎,獨自遊玩,待要歸去,割捨不得於路上景致。
看著那青山似畫,綠水如描,行到好觀看處,不覺步入一條小路,獨行半畝田地。
這條路遊人希少,正行之間,聽得後面有人叫「小員外」,回轉看時,只見路旁高柳樹下,立著個婆子,看這婆婆時,生得:
雞皮滿體,鶴發盈頭。
眼昏似秋水微渾,體弱如秋霜後菊。
渾如三月盡頭花,好似五更風裡燭。
潘松道:「素昧平生,不識婆婆姓氏?」
婆婆道:「小員外,老身便是媽媽的姐姐。」
潘松沉思半晌,道:「我也曾聽得說有個姨姨,便是小子也疑道,婆婆面貌與家間媽媽相似。」
婆婆道:「好見年不見,你到我家喫茶。」
潘松道:「甚荷姨婆見愛!」即時引到一條崎嶇小徑,過一條獨木危橋,卻到一個去處。
婆婆把門推開,是個人家。
隨著那婆婆入去,著眼四下看時,原來是一座崩敗花園。
但見:
亭台倒塌,欄檻斜傾。
不知何代浪遊園,想是昔時歌舞地。
風亭敝陋,惟存荒草綠萋萋,月榭崩摧,四面野花紅拂拂。
鶯啼綠柳,每喜盡日不逢人;魚戲清波,自恨終朝無食餌。
秋來滿地堆黃葉,春去無人掃落花。
這婆婆引到亭上:「請坐。
等我入去報娘娘知,我便出來。」
入去不多時,只見假山背後,兩個青衣女童來道:「娘娘有請!」這潘松道:「有甚麼娘娘?」
只見上首一個青衣女童認得這潘松,失驚道:「小員外,如何在這裡?」
潘松也認得青衣女童是鄰舍王家女兒,叫做王春春,數日前,時病死了。
潘松道:「春春,你如何在這裡?」
春春道:「一言難盡!小員外,你可急急走去,這裡不是人的去處。
你快去休!走得遲,便壞你性命!」
當時,潘松唬得一似:
分開八片頂一陽一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潘松慌忙奔走,出那花園門來,過了獨木橋,尋原舊大路來,道:「慚愧慚愧,卻才這花園,不知是誰家的?那王春春是死了的人,卻在這裡。
白日見鬼!」迤邐取路而歸,只見前面有一家村酒店。
但見:
傍村酒店幾多年,遍野桑麻在地邊。
白板凳鋪邀客坐,柴門多用棘針編。
暖煙灶前煨麥蜀,牛屎泥牆畫醉仙。
潘松走到酒店門前,只見店裡走出一人,卻是舊結一交一 的天應觀道上徐守真,問道:「師兄如何在此?」
守真道:「往會節園看花方回。」
潘松道:「小子適來逢一件怪事,幾乎壞了性命。」
把那前事對徐守真說了一遍。
守真道:「我行天心正法,專一要捉邪祟。
若與吾弟同行,看甚的鬼魅敢來相侵!」二人飲酒畢,同出酒店。
正行之次,潘松道:「師兄,你見不見?」
指著矮牆上道:「兩個白鷯子在瓦上廝啄,一個走入瓦縫裡去。
你看我捉這白鷯子。」
方才抬起手來,只見被人一掀,掀入牆裡去。
卻又是前番撞見婆子的去處。
守真在前走,回頭不見了人,只道又有朋友邀去了,自歸。
不在話下。
且說潘松在亭子上坐地。
婆子道:「先時好意相留,如何便走?我有些好話共你說。
且在亭子上相等,我便來。」
潘松心下思量,自道:「不妨再行前計。」
只見婆子行得數步,再走回來:「適來娘娘相請,小員外便走去了,到怪我。
你若再走,卻不利害!」只見婆子取個大雞籠,把小員外罩住,把衣帶結三個結,吹口氣在雞籠上,自去了。
潘松用力推不動;用手盡平日氣力,也卻推不動。
不多時,只見婆子同女童來道:「小員外在那裡?」
婆子道:「在客位裡等待。」
潘松在雞籠裡聽得,道:「這個好客位裡等待!」只見婆子解了衣帶結,用指挑起雞籠。
青衣女童上下手一挽,挽住小員外,即時撮將去,到一個去處。
只見:
金釘朱戶,碧瓦盈簷。
四邊紅粉泥牆,兩下雕欄玉砌。
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宮。
那婆婆引入去,只見一個著白的婦人出來迎接。
小員外著眼看,那人生得:
綠雲堆鬢,白雪凝膚。
眼描秋月之明,眉拂青山之黛。
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
步鞋襯小小金蓮,十指露尖尖春筍。
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萊閬苑人。
那婆子引那婦女與潘松相見罷,分賓主坐定,一交一 兩個青衣安排酒來,但見:
廣設金盤雕俎,鋪陳玉盞金甌。
獸爐內高熱龍涎,盞面上波浮綠囗本【酉義】。
筵間擺列,無非是異果蟠桃;席上珍羞,盡總是龍肝鳳髓。
那青衣女童行酒,斟過酒來。
飲得一盞,潘松始問娘娘姓氏,只聽得外面走將一個人入來。
看那人時,生得:
面色深如重棗,眼中光射流星。
身披烈火紅袍,手執方天畫戟。
那個人怒氣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飲宴?又是白聖母引惹來的,不要帶累我便好。」
當時娘娘把身迎接他。
潘松失驚,問娘娘:「來者何人?」
娘娘道:「他喚做赤土大王。」
相揖了,同坐飲酒。
少時,作辭去了。
娘娘道:「婆婆費心力請得潘松到此,今做與一奴一做夫妻。」
嚇得小員外不敢舉頭。
也不由潘松,扯了手便走。
兩個便見:
共入蘭房,同歸鴛帳。
寶香消繡幕低垂,玉體共香衾偎暖。
揭起紅縫被,一陣粉花香;掇起琵琶腿,慢慢結鴛鴦。
三次親唇情越盛,一陣酥麻體覺寒。
二人雲雨,潘松終猜疑不樂。
纏一綿 到三更已後,只見娘娘撲身起來出去。
小員外根底立著王春春,悄悄地與小員外道:「我一交一 你走了,卻如何又在這裡?你且去看那件事。」
引著小員外,躡足行來,看時,見柱子上縛著一人,婆子把刀劈開了那人胸,取出心肝來。
潘松看見了,嚇得魂不附體,問春春道:「這人為何?」
春春說道:「這人數日前時,被這婆婆迷將來,也和小員外一般排筵會,也共娘娘做夫妻。
數日間又別迷得人,卻把這人壞了。」
潘松聽得,兩腿不搖身自動:「卻是怎生奈何?」
說猶未了,娘娘入來了,潘松推睡著。
少間,婆婆也入來,看見小員外睡著,婆子將那心肝,兩個斟下酒,那婆子吃了自去,娘娘覺得醉了,便上床 去睡著。
只見春春躡腳來床 前,招起潘松來,道:「只有一條路,我一交一 你走。
若出得去時,對與我娘說聽:多做些功德救度我。
你記這座花園,喚做劉平事花園,無人到此。
那著白的娘娘,喚做玉蕊娘娘;那日間來的紅袍大漢,喚做赤土大王,這婆子,喚做白聖母。
這三個不知壞了多少人性命。
我如今救你出去,你便去房裡床 頭邊,有個大窟籠,你且不得怕,便下那窟籠裡去,有路只管行,行盡處卻尋路歸去。
娘娘將次覺來,你急急走!」
潘松謝了王春春,去床 頭看時,果然有個大窟籠。
小員外慌忙下去,約行半里田地,出得路口時,只見天色漸曉。
但見:
薄霧朦朧四野,殘雲掩映荒郊。
一江一 天曉色微分,海角殘星尚照。
牧牛兒未起,採桑女猶眠。
小寺內鐘鼓初敲,高蔭外猿聲乍息。
正是:
大海波中紅日出,世間吹起利名心。
潘松出得穴來,沿路上問採樵人,尋路歸去,遠遠地卻望見一座廟宇,但見:
朱欄臨綠水,碧澗跨虹橋。
依稀觀寶殿嵬嵬,彷彿見威儀凜凜。
廟門開處,層層冷霧罩祠堂;簾幕中間,一陰一陰一黑雲籠聖像。
殿後簷松蟠異獸,階前古檜似龍蛇。
行進數步,只見燈火燦爛,一簇人鬧鬧吵吵,潘松移身去看時,只見廟中黃羅帳內,泥金塑就,五彩妝成,中間裡坐著赤土大王,上首玉蕊娘娘,下首坐著白聖母,都是夜來見的三個人。
驚得小員外手足無措。
問眾人時,原來是清明節,當地人春賽,在這廟中燒紙酌獻。
小員外走出廟來,急尋歸路,來到家中,見了父母,備說昨夜的事。
大員外道:「世上有這般作怪!」
父子二人,即時同去天應觀,見徐守真。
潘松說:「與師兄在灑店裡相會出來,被婆子攝入花園裡去。」
把那取人心肝吃酒的事,歷歷說了一遍:「不是王春春一交一 我走歸,幾乎不得相見!」徐道士見說,即時登壇作法,將丈二黃絹,書一道大符,口中唸唸有詞,把符一燒。
燒過了,吹將起來,移時之間,就壇前起一陣大風。
怎見得?那風:
風來穿陋巷、透玉宮。
喜則吹花謝柳,怒則折木摧松。
春來解凍,秋謝梧桐。
睢河逃漢主,赤壁走曹公。
解得南華天意滿,何勞宋玉辯雌雄!
那陣風過處,見個黃袍兜巾力士前來云:「潘松該命中有七七四十九日災厄,招此等妖怪,未可剿除。」
徐守真向大員外道:「令嗣有七七四十九日災厄,只可留在敝觀躲災。」
大員外謝了徐守真,自歸。
小員外在觀中住了月有餘。
忽一日,行到魚池邊釣魚。
放卜鉤子,只見水面開處,一個婆子咬著釣魚鉤。
嚇得潘松丟下釣竿,大叫一聲,倒地而死。
急忙救起,半晌重蘇,令人便去清將大員外來。
徐守真向大員外道:「要捉此妖怪,除是請某師父蔣真一人下山。」
大員外問:「這蔣真一人卻在何處?」
徐守真道:「見在中岳嵩山修行。」
大員外道:「敢煩先生親自請蔣真一人來,捉此妖怪。」
徐守真相別了,就行。
且說小員外同爹歸到家裡,只是開眼便見白聖母在書院裡面。
忽一日,潘松在門前立地,貝見那婆子道:「娘娘一交一 我來請你。」
正說之間,卻遇著徐守真請蔣真一人來到潘員外門前,卻被蔣真一人鎮威一喝,嚇得那婆子抱頭鼠竄,化一陣冷風,不見了。
徐守真令潘松:「參拜了蔣真一人,救你一命!」大員外即時請蔣真一人相見。
敘禮畢,安排飯食。
不在話下。
那蔣真一人道:「今夜三更三點,先誅這白聖母。」
天色漸晚,但見:
金烏西墜,玉兔東生。
滿空薄霧照平川,幾縷殘霞生遠浦。
漁父負魚歸竹徑,牧童同犢返孤村。
當夜二更前後,蔣真一人作罷法,念了咒語。
兩員神將驅提白聖母來。
蔣真一人一交一 抬過雞籠來,把婆子一罩住,四下用柴圍著。
蔣真一人喝聲:「放火燒!」移時,婆子不見了,只見一個炙干雞在籠裡。
看看天曉,蔣真一人道:「今卓午時,劉平事花園裡去斷除那兩個妖怪。」
到得日中,四人同行到花園門首。
蔣真一人道:「一交一 徐守真將一道靈符,將兩枚大釘,就花園門首地上便釘將下去。」
只見起一陣大風,風過處,見四員神將出現。
但見:
黃羅抹額,污驂皂羅袍光;袖繡一團一 花,黃金甲束身微窄。
劍橫秋水,靴踏狻貓。
上通碧漢之間,下徹九幽之地。
業龍作過,自海波水底擒來;邪祟為妖,入洞穴中捉出。
六丁壇畔,權為符吏之名;玉帝階前,請走天丁名號。
搜捉山前為怪鬼,拜會乾坤下二神。
四員神將領了法旨,去不多時,就花園內起一陣風。
但見: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地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風過處,只聽得豁辣辣一聲響亮,從花園裡,神將驅將兩個為禍的妖怪來。
蔣真一人道:「與吾打殺,立一交一 現形!」神將那時就壇前打殺,一條赤斑蛇,一個白貓兒。
原來白聖母是個白雞一精一,赤土大王是條赤斑蛇,玉蕊娘娘是個白貓一精一。
神將打死了妖怪,一陣風自去了。
潘員外拜謝了蔣真一人、徐守真,自去了。
話名叫做《洛一陽一三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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