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
卷二:快嘴李翠蓮記
入話:出口成章不可輕,開言作對動人情;雖無子路才能智,單取人前一笑聲。
此四句單道:昔日東京有一員外,姓張名俊,家中頗有金銀。
所生二子,長曰張虎,次曰張狼。
大子已有妻室,次子尚未婚配。
本處有個李吉員外,所生一女,小字翠蓮,年方二八。
姿容出眾,女紅針指,書史百家,無所不通。
只是口嘴快些,凡向人前,說成篇,道成溜,問一答十,問十道百。
有詩為證:
問一答十古來難,問十答百豈非凡。
能言快語真奇異,莫作尋常當等閒。
話說本地有一王媽媽,與二邊說合,門當戶對,結為姻眷,選擇吉日良時娶親。
三日前,李員外與媽媽論議,道:「女兒諸般好了,只是口快,我和你放心不下。
打緊她公公難理會,不比等閒的,婆婆又兜答,人家又大,伯伯、姆姆,手下許多人,如何是好?」
媽媽道:「我和你也須分付她一場。」
只見翠蓮走到爹媽面前,觀見二親滿面憂愁,雙眉不展,就道:
「爺是天,娘是地,今朝與兒成婚配。
男成雙,女成對,大家歡喜要吉利。
人人說道好女婿,有財有寶又豪貴;又聰明,又伶俐,雙六、象棋六藝;吟得詩,做得對,經商買賣諸般會。
這門女婿要如何?愁得苦水兒滴滴地。」
員外與媽媽聽翠蓮說罷,大怒曰:「因為你口快如刀,怕到人家多言多語,失了禮節,公婆人人不喜歡,被人笑恥,在此不樂。
叫你出來,分付你少作聲,顛倒說出一篇來,這個苦恁的好!」翠蓮道:
「爺開懷,娘放意。
哥寬心,嫂莫慮。
女兒不是誇伶俐,從小生得有志氣。
紡得紗,續得苧,能裁能補能能繡刺;做得粗,整得細,三茶六飯一時備;推得磨,搗得碓,受得辛苦吃得累。
燒賣、匾食有何難,三湯兩割我也會。
到晚來,能仔細,大門關了小門閉;刷淨鍋兒掩廚櫃,前後收拾自用意。
鋪了床 ,伸開被,點上燈,請婆睡,叫聲「安置」進房內。
如此伏侍二公婆,他家有甚不歡喜?爹娘且請放心寬,捨此之外值個屁!」
翠蓮說罷,員外便起身去打。
媽媽勸住,叫道:「孩兒,爹娘只因你口快了愁!今番只是少說些。
古人云:「多言眾所忌。」
到人家只是謹慎言語,千萬記著!」翠蓮曰:「曉得。
如今只閉著口兒罷。」
媽媽道:「隔壁張太公是老鄰舍,從小兒看你大,你可過去作別一聲。」
員外道:「也是。」
翠蓮便走將過去,進得門檻,高聲便道:
「張公道,張婆道,兩個老的聽稟告:明日寅時我上轎,今朝特來說知道。
年老爹娘無倚靠,早起晚些望顧照!哥嫂倘有失禮處,父母分上休計較。
待我滿月回門來,親自上門叫聒噪。」
張太公道:「小娘子放心,令尊與我是老兄弟,當得早晚照管;令堂亦當著老妻過去陪伴,不須掛意!」
作別回家,員外與媽媽道:「我兒,可收拾早睡休,明日須半夜起來打點。」
翠蓮便道:
「爹先睡,娘先睡,爹娘不比我班輩。
哥哥、嫂嫂相傍我,前後收拾自理會。
後生家熬夜有精神,老人家熬了打盹睡。」
翠蓮道罷,爹媽大惱曰:「罷,罷,說你不改了!我兩口自去睡也。
你與哥嫂自收拾,早睡早起。」
翠蓮見爹媽睡了,連忙走到哥嫂房門口高叫:
「哥哥、嫂嫂休推醉,思量你們忒沒意。
我是你的親妹妹,止有今晚在家中。
虧你兩口下著得,諸般事兒都不理。
關上房門便要睡,嫂嫂,你好不賢惠。
我在家,不多時,相幫做些道怎地?巴不得打發我出門,你們兩口得伶俐?」
翠蓮道罷,做哥哥的便道:「你怎生還是這等的?有父母在前,我不好說你。
你自先去安歇,明日早起。
凡百事,我自和嫂嫂收拾打點。」
翠蓮進房去睡。
兄嫂二人,無多時,前後俱收拾停當,一家都安歇了。
員外、媽媽一覺睡醒,便喚翠蓮問道:「我兒,不知甚麼時節了?不知天晴天雨?」
翠蓮便道:
「爹慢起,娘慢起,不知天晴是下雨。
更不聞,雞不語,街坊寂靜無人語。
只聽得:隔壁白嫂起來磨豆腐,對門黃公舂糕米。
若非四更時,便是五更矣。
且把鍋兒刷洗起。
燒些臉湯洗一洗,梳個頭兒光光地。
大家也是早起些,娶親的若來慌了腿!」
員外、媽媽並哥嫂一齊起來,大怒曰:「這早晚,東方將亮了,還不梳妝完,尚兀自調嘴弄舌!」翠蓮又道:
「爹休罵,娘休罵,看我房中巧妝畫。
鋪兩鬢,黑似鴉,調和脂粉把臉搽。
點朱唇,將眉畫,一對金環墜耳下。
金銀珠翠插滿頭,寶石禁步身邊掛。
今日你們將我嫁,想起爹娘撇不下;細思乳哺養育恩,淚珠兒滴濕了香羅帕。
猛聽得外面人說話,不由我不心中怕;今朝是個好日頭,只管都嚕都嚕說甚麼!」
翠蓮道罷,妝辦停當,直來到父母跟前,說道:
「爹拜稟,娘拜稟,蒸了饅頭索了粉,果盒餚饌件件整。
收拾停當慢慢等,看看打得五更緊。
我家雞兒叫得准,送親從頭再去請。
姨娘不來不打緊,舅母不來不打緊,可耐姑娘沒道理,說的話兒全不准。
昨日許我五更來,今朝雞鳴不見影。
歇歇進門沒得說,賞她個漏風的巴掌當邀請。」
員外與媽媽敢怒而不敢言。
媽媽道:「我兒,你去叫你哥嫂及早起來,前後打點。
娶親的將次來了。」
翠蓮見說,慌忙走去哥嫂房門口前,叫曰:
「哥哥、嫂嫂你不小,我今在家時候少。
算來也用起個早,如何睡到天大曉?前後門窗須開了,點些蠟燭香花草。
裡外地下掃一掃,娶親轎子將來了。
誤了時辰公婆惱,你兩口兒討分曉!」
哥嫂兩個忍氣吞聲,前後俱收拾停當。
員外道:「我兒,家堂並祖宗面前,可去拜一拜,作別一聲。
我已點下香燭了。
趁娶親的未來,保你過門平安!」翠蓮見說,拿了一炷,走到家堂面前,一邊拜,一邊道:
「家堂,一家之主;祖宗,滿門先賢:今朝我嫁,未敢自專。
四時八節,不斷香煙。
告知神聖,萬望垂憐!男婚女嫁,理之自然。
有吉有慶,夫婦雙全。
無災無難,永保百年。
如魚似水,勝蜜糖甜。
五男二女,七子一團一 圓。
二個女婿,達禮通賢;五房媳婦,孝順無邊。
孫男孫女,代代相傳。
金珠無數,米麥成倉。
蠶桑茂盛,牛馬挨肩。
雞鵝鴨鳥,滿蕩魚鮮。
丈夫懼怕,公婆愛憐。
妯娌和氣,伯叔忻然。
一奴一僕敬重,小姑有緣。」
翠蓮祝罷,只聽得門前鼓樂喧天,笙歌聒耳,娶親車馬,來到門首。
張宅先生念詩曰:
「高卷珠簾掛玉鉤,香車寶馬到門頭。
花紅利市多多賞,富貴榮華過百秋。」
李員外便叫媽媽將鈔來,賞賜先生和媒媽媽,並車馬一干人。
只見媽媽拿出鈔來,翠蓮接過手,便道:「等我分!」
「爹不慣,娘不慣,哥哥、嫂嫂也不慣。
眾人都來面前站,合多合少等我散。
抬轎的合五貫,先生、媒人兩貫半。
收好些,休嚷亂,掉下了時休埋怨!這裡多得一貫文,與你這媒人婆買個燒餅,到家哄你呆老漢。」
先生與轎夫一干人聽了,無不吃驚,曰:「我們見千見萬,不曾見這樣口快的!」大家張口吐舌,忍氣吞聲,簇擁翠蓮上轎。
一路上,媒媽媽分付:「小娘子,你到公婆門首,千萬不要開口。」
不多時,車馬一到張家前門,歇下轎子,先生念詩曰:
「鼓樂喧天響汴州,今朝織女配牽牛。
本宅親人來接寶,添妝含飯古來留。」
且說媒人婆拿著一碗飯,叫道:「小娘子,開口接飯。」
只見翠蓮在轎中大怒,便道:
「老潑狗,老潑狗,叫我閉口又開口。
正是媒人之口無量斗,怎當你沒的翻做有。
你又不曾吃早酒,嚼舌嚼黃一胡一 張口。
方才跟著轎子走,分付叫我休開口。
甫能住轎到門首,如何又叫我開口?莫怪我今罵得丑,真是白面老母狗!」
先生道:「新娘子息怒。
她是個媒人,出言不可太甚。
自古新人無有此等道理!」翠蓮便道:
「先生你是讀書人,如何這等不聰明?當言不言謂之訥,信這虔婆弄死人!說我婆家多富貴,有財有寶有金銀,殺牛宰馬做茶飯,蘇木、檀香做大門,綾羅緞匹無算數,豬羊牛馬趕成群。
當門與我冷飯吃,這等富貴不如貧。
可耐伊家忒恁村,冷飯將來與我吞。
若不看我公婆面,打得你眼裡鬼火生!」
翠蓮說罷,惱得那媒婆一點酒也沒吃,一道煙先進去了;也不管她下轎,也不管她拜堂。
本宅眾親簇擁新人到了堂前,朝西立定。
先生曰:「請新人轉身向東,今日福祿喜神在東。」
翠蓮便道:
「才向西來又向東,休將新婦便牽籠。
轉來轉去無定相,惱得心頭火氣沖。
不知哪個是媽媽?不知哪個是公公?諸親九眷鬧叢叢,姑娘小叔亂哄哄。
紅紙牌兒在當中,點著幾對滿堂紅。
我家公婆又未死,如何點盞隨身燈?」
張員外與媽媽聽得,大怒曰:「當初只說要選良善人家女子,誰想娶這個沒規矩、沒家法、長舌頑皮村婦!」
諸親九眷面面相覷,無不失驚。
先生曰:「人家孩兒在家中慣了,今日初來,須慢慢的調理她。
且請拜香案,拜諸親。」
閤家大小俱相見畢。
先生念詩賦,請新人入房,坐床 撒帳:
「新人挪步過高堂,神女仙郎入洞房。
花紅利市多多賞,五方撒帳盛一陰一陽一。」
張狼在前,翠蓮在後,先生捧著五穀,隨進房中。
新人坐床 ,先生拿起五穀念道: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
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
揭開便見嫦娥面,輸卻仙郎捉帶枝。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
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繡帶佩宜男。
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
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宮客。
撒帳上,一交一 頸鴛鴦成兩兩。
從今好夢葉維熊,行見【蟲賓】珠來入掌。
撒帳中,一雙月裡玉芙蓉。
恍若今宵遇神女,紅雲簇擁下巫峰。
撒帳下,見說黃金光照社。
今宵吉夢便相隨,來歲生男定聲價。
撒帳前,沉沉非霧亦非煙。
香裡金虯相隱映,文簫今遇綵鸞仙。
撒帳後,夫婦和諧長保守。
從來夫唱婦相隨,莫作河東獅子吼。」
說那先生撒帳未完,只見翠蓮跳起身來,摸著一條面杖,將先生夾腰兩面杖,便罵道:「你娘的臭屁!你家老婆便是河東獅子!」一頓直趕出房門外去,道:
「撒甚帳?撒甚帳?東邊撒了西邊樣。
豆兒米麥滿床 上,仔細思量像甚樣?公婆性兒又莽撞,只道新婦不打當。
丈夫若是假乖張,又道娘子垃圾相。
你可急急走出門,饒你幾下擀面杖。」
那先生被打,自出門去了。
張狼大怒曰:「千不幸,萬不幸,娶了這個村姑兒!撒帳之事,古來有之。」
翠蓮便道:
「丈夫,丈夫,你休氣,聽一奴一說得是不是?多想那人沒好氣,故將豆麥撒滿地。
倒不叫人掃出去,反說一奴一家不賢惠。
若還惱了我心兒,連你一頓趕出去,閉了門,獨自睡,晏起早眠隨心意。
阿彌陀佛念幾聲,耳伴清寧到伶俐。」
張狼也無可奈何,只得出去參筵勸酒。
至晚席散,眾親都去了。
翠蓮坐在房中自思道:「少刻丈夫進房來,必定手之舞之的,我須做個準備。」
起身除了首飾,脫了衣服,上得床 ,將一條綿被裹得緊緊地,自睡了。
且說張狼進得房,就脫一衣 服,正要上床 ,被翠蓮喝一聲,便道:
「堪笑喬才你好差,端的是個野莊家。
你是男兒我是女,爾自爾來咱是咱。
你道我是你媳婦,莫言就是你渾家。
那個媒人那個主?行甚麼財禮下甚麼茶?多少豬羊雞鵝酒?甚麼花紅到我家?多少寶石金頭面?幾匹綾羅幾匹紗?鐲纏冠釵有幾付?將甚插戴我一奴一家?黃昏半夜三更鼓,來我床 前做甚麼?及早出去連忙走,休要惱了我們家!若是惱咱性兒起,揪住耳朵采頭髮,扯破了衣裳抓破了臉,漏風的巴掌順臉括,扯碎了網巾你休要怪,擒了你四髸怨不得咱。
這裡不是煙花巷,又不是小娘兒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頓拳頭打得你滿地爬。」
那張狼見妻子說這一篇,並不敢近前,聲也不作,遠遠地坐在半邊。
將近三更時分,且說翠蓮自思:「我今嫁了他家,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
今晚若不與丈夫同睡,明日公婆若知,必然要怪。
罷,罷,叫他上床 睡罷。」
便道:
「癡喬才,休推醉,過來與你一床 睡。
近前來,分付你,叉手站著莫弄嘴。
除網巾,摘帽子,靴襪布衫收拾起。
關了門,下幔子,添些油在晏燈裡。
上床 來,悄悄地,同效鴛鴦偕連理。
束著腳,拳著腿,合著眼兒閉著嘴。
若還蹬著我些兒,那時你就是個死!」
說那張狼果然一夜 不敢作聲。
睡至天明,婆婆叫言:「張狼,你可叫娘子早起些梳妝,外面收拾。」
翠蓮便道:
「不要慌,不要忙,等我換了舊衣裳。
菜自菜,姜自姜,各樣果子各樣妝;肉自肉,羊自羊,莫把鮮魚攪白腸;酒自酒,湯自湯,醃雞不要混臘獐。
日下天色且是涼,便放五日也不妨。
待我留些整齊的,三朝點茶請姨娘。
總然親戚吃不了,剩與公婆慢慢吃。」
婆婆聽得,半晌無言,欲待要罵,恐怕人知笑話,只得忍氣吞聲。
耐到第三日,親家母來完飯。
兩親家相見畢,婆婆耐不過,從頭將打先生、罵媒人、觸夫主、毀公婆,一一告訴一遍。
李媽媽聽得,羞慚無地,逕到女兒房中,對翠蓮道:「你在家中,我怎生分付你來?叫你到人家,休要多言多語,全不聽我。
今朝方才三日光景,適間婆婆說你許多不是,使我惶恐萬千,無言可答。」
翠蓮道:
「母親,你且休吵鬧,聽我一一細稟告。
女兒不是村夫樂,有些話你不知道。
三日媳婦要上灶,說起之時被人笑。
兩碗稀粥把鹽蘸,吃飯無茶將水泡。
今日親家初走到,就把話兒來訴告,不問青紅與白皂,一味將一奴一胡一 廝鬧。
婆婆性兒忒急躁,說的話兒不大妙。
我的心性也不弱,不要著了我圈套。
尋條繩兒只一吊,這條性命問他要!」
媽媽見說,又不好罵得,茶也不吃,酒也不嘗,別了親家,上轎回家去了。
再說張虎在家叫道:「成甚人家?當初只說娶個良善女子,不想討了個無量店中過賣來家,終朝四言八句,弄嘴弄舌,成何以看!」翠蓮聞說,便道:
「大伯說話不知禮,我又不曾惹著你。
頂天立地男子漢,罵我是個過賣嘴!」
張虎便叫張狼道:「你不聞古人云:「教婦初來。」
雖然不至乎打她,也須早晚訓誨;再不然,去告訴她那老虔婆知道!」翠蓮就道:
「阿伯三個鼻子管,不曾捻著你的碗。
媳婦雖是話兒多,自有丈夫與婆婆。
親家不曾惹著你,如何罵她老虔婆?等我滿月回門去,到家告訴我哥哥。
我哥性兒烈如火,那時叫你認得我。
巴掌拳頭一齊上,著你旱地烏龜沒處躲!」
張虎聽了大怒,就去扯住張狼要打。
只見張虎的妻施氏跑將出來,道:「各人一妻 小各自管,干你甚事?自古道:「好鞋不踏臭糞!」」翠蓮便道:
「姆姆休得要惹禍,這樣為人做不過。
盡自伯伯和我嚷,你又走來添些言。
自古妻賢夫禍少,做出事比天來大。
快快夾了裡面去,窩風所在坐一坐。
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將我比臭污?左右百歲也要死,和你兩個做一做。
我若有些長和短,閻羅殿前也不放過!」
女兒聽得,來到母親房中,說道:「你是婆婆,如何不管?盡著她放潑,像甚模樣?被人家笑話!」翠蓮見姑娘與婆婆說,就道:
「小姑,你好不賢良,便去房中唆調娘。
若是婆婆打殺我,活捉你去見閻王!我爺平素性兒強,不和你們善商量。
和尚、道士一百個,七日七夜做道場。
沙板棺材羅木底,公婆與我燒錢紙。
小姑姆姆戴蓋頭,伯伯替我做孝子。
諸親九眷抬靈車,出了殯兒從新起。
大小衙門齊下狀,拿著銀子無處使。
任你家財萬萬貫,弄得你錢也無來人也死!」
張媽媽聽得,走出來道:「早是你才來得三日的媳婦,若做了二三年媳婦,我一家大小俱不要開口了!」翠蓮便道:
「婆婆休得要水性,做大不尊小不敬。
小姑不要忒僥倖,母親面前少言論。
訾些輕事囗重報,老蠢聽得便就信。
言三語四把吾傷,說的話兒不中聽。
我若有些長和短,不怕婆婆不償命!」
媽媽聽了,逕到房中,對員外道:「你看那新媳婦,口快如刀,一家大小,逐個個都傷過。
你是個阿公,便叫將出來,說她幾句,怕甚麼!」員外道:「我是她公公,怎麼好說她?也罷,待我問她討茶吃,且看怎的。」
媽媽道:「她見你,一定不敢調嘴。」
只見員外分付:「叫張狼娘子燒中茶吃!」
那翠蓮聽得公公討茶,慌忙走到廚下,刷洗鍋兒,煎滾了茶,復到房中,打點各樣果子,泡了一盤茶,托至堂前,擺下椅子,走到公婆面前,道:「請公公、婆婆堂前喫茶。」
又到姆姆房中道:「請伯伯、姆姆堂前喫茶。」
員外道:「你們只說新媳婦口快,如今我喚她,卻怎地又不敢說甚麼?」
媽媽道:「這番,只是你使喚她便了。」
少刻,一家兒俱到堂前,分大小坐下,只見翠蓮捧著一盤茶,口中道:
「公喫茶,婆喫茶,伯伯、姆姆來喫茶。
姑娘、小叔若要吃,灶上兩碗自去拿。
兩個拿著慢慢走,泡了手時哭喳喳。
此茶喚作阿婆茶,名實雖村趣味佳。
兩個初煨黃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
一江一 南橄欖連皮核,塞北一胡一 桃去殼柤。
二位大人慢慢慢慢吃,休得壞了你們牙齒。」
員外見說,大怒曰:「女人家須要一溫一 柔穩重,說話安詳,方是做媳婦的道理。
那曾見這樣長舌婦人!」翠蓮應曰:
「公是大,婆是大,伯伯、姆姆且坐下。
兩個老的休得罵,且聽媳婦來稟話:你兒媳婦也不村,你兒媳婦也不詐。
從小生來性剛直,話兒說了心無掛。
公婆不必苦憎嫌,十分不然休了罷。
也不愁,也不怕,搭搭鳳子回去罷。
也不招,也不嫁,不搽胭粉不妝畫。
上下穿件縞素衣,侍奉雙親過了罷。
記得幾個古賢人:張良、蒯文通說話,陸賈、蕭何快掉文,子建、楊修也不亞,蘇秦、張儀說六國,晏嬰、管仲說五霸,六計陳平、李佐車,十二甘羅並子夏。
這些古人能說話,齊家治國平天下。
公公要一奴一不說話,將我口兒縫住罷!」
張員外道:「罷,罷,這樣媳婦,久後必被敗壞門風,玷辱上祖!」便叫張狼曰:「孩兒,你將妻子休了罷!我別替你娶一個好的。」
張狼口雖應承,心有不捨之意。
張虎並妻俱勸員外道:「且從容教訓。」
翠蓮聽得,便曰: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勸。
丈夫不必苦留戀,大家各自尋方便。
快將紙墨和筆硯,寫了休書隨我便。
不曾毆公婆,不曾罵親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東家,不曾西鄰串,不曾偷人財,不曾被人騙,不曾說張三,不與李四亂,不盜不妒與不一婬一,身無惡疾能書算,親操井臼與庖廚,紡織桑麻拈針線。
今朝隨你寫休書,搬去妝奩莫要怨。
手印縫中七個字:「永不相逢不見面。」
恩愛絕,情意斷,多寫幾個弘誓願。
鬼門關上若相逢,別轉了臉兒不廝見!」
張狼因父母作主,只得含淚寫了休書,兩邊搭了手印,隨即討乘轎子,叫人抬了嫁妝,將翠蓮並休書送至李員外家。
父母並兄嫂都埋怨翠蓮嘴快的不是。
翠蓮道:
「爹休嚷,娘休嚷,哥哥、嫂嫂也休嚷。
一奴一奴一不是自誇獎,從小生來志氣廣。
今日離了他門兒,是非曲直俱休講。
不是一奴一家牙齒癢,挑描刺繡能績紡。
大裁小剪我都會,漿洗縫聯不說謊。
劈柴挑水與庖廚,就有蠶兒也會養。
我今年小正當時,眼明手快精神爽。
若有閒人把眼觀,就是巴掌臉上響。」
李員外和媽媽道:「罷,罷,我兩口也老了,管你不得,只怕有些一差二誤,被人恥笑,可憐!可憐!」翠蓮便道:
「孩兒生得命裡孤,嫁了無知村丈夫。
公婆利害猶自可,怎當姆姆與姑姑?我若略略開得口,便去搬唆與舅姑。
且是罵人不吐核,動腳動手便來拖。
生出許多情切話,就寫離書休了一奴一。
指望回家圖自在,豈料爹娘也怪吾。
夫家、娘家著不得,剃了頭髮做師姑。
身披直裰掛葫蘆,手中拿個大木魚。
白日沿門化飯吃,黃昏寺裡稱念佛祖念南無,吃齋把素用工夫。
頭兒剃得光光地,那個不叫一聲小師姑。」
哥嫂曰:「你既要出家,我二人送你到前街明音寺去。」
翠蓮便道:
「哥嫂休送我自去,去了你們得伶俐。
曾見古人說得好:「此處不留有留處。」
離了俗家門,便把頭來剃。
是處便為家,何但明音寺?散淡又逍遙,卻不倒伶俐!
不戀榮華富貴,一心情願出家,身披一領錦袈裟,常把數珠懸掛。
每日持齋把素,終朝酌水獻花。
縱然不做得菩薩,修得個小佛兒也罷。」
新編小說《快嘴媳婦李翠蓮記》終。
分類:未分類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