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山堂話本
卷三:楊溫攔路虎傳
入話:
闊捨平野斷雲連,葦岸無窮接楚田。
翠蘇蒼崖森古木,壞橋危磴走飛泉。
風生谷口猿相叫,月上青林入未眠。
獨倚蘭干意難寫,一聲鄰笛舊山川。
話說楊令公之孫,重立之子,名一溫一 ,排行第三,喚作楊三官人,武藝高強,智謀深粹。
長成幾冠,娶左班殿值太尉冷鎮之女為妻。
擇定良時吉日,娶那冷太尉宅院小娘子歸,花燭宴會。
可謂是:
簫鼓喧天,星歌聒地。
畫燭照兩行珠翠,星娥擁一個嬋娟。
鼓樂迎來,繡房深處,果謂名不虛傳。
這冷氏體態輕盈,俊雅儀容。
楚鳴雲料鳳髻,上峽岫掃蛾眉。
劉源桃凝作香腮,庚嶺梅印成粉額。
朱唇破一點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
弓鞋窄小,渾如襯水金蓮;腰體纖長,俏似搖風細柳。
想是嫦娥離月殿,猶如仙女下瑤台。
這楊官人自娶冷氏之後,行則同行,坐則並坐,不覺過了三年五載。
一日,出街市閒走,見一個卦肆,名牌上寫道:「未卜先知。」
那楊三官人不合去買了一卦,占出許多事來,言道:「作怪!作怪!」楊三官人說了年、月、日、時,這先生排下卦,大笑一聲,道:「這卦爻動,必然大凶。
破財、失脫、口舌,件件有之。
卦中主騰蛇入命,白虎臨身,若出百里之外,方可免災。」
這楊三官人聽得先生說這話,心中不樂。
度日如年,飲食無味,懨懨成病。
其妻冷氏見楊三官人日夜憂悶,便啟朱唇,露皓齒,問楊三官人道:「日來因何憂悶?」
楊三官人把那「未卜先知」先生占卦的事,說與妻子。
冷氏聽罷,道:「這先生既說卦象不好,我丈夫不須煩惱,我同你去東嶽還個香願,祈禳此災,便不妨。」
楊三官人道:「我妻說得也是。」
次日,同妻稟辭父母,並丈人冷太尉,便歸房中收拾擔杖,安排路費,擺佈那暖轎馬匹,即時出京東門。
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在話下。
迤邐行到一個市井,喚做仙居市,去東嶽不遠,但見天晚:
煩一陰一已轉,日影將斜。
遙觀漁翁收繒罷釣歸家,近睹處處柴扉半掩。
望遠浦幾片帆歸,聽高樓數聲畫角。
一行塞雁,落隱隱沙汀;四五隻孤舟,橫瀟瀟野岸。
路上行人歸旅店,牧童騎犢轉莊門。
天色已晚,楊三官人同那妻子和當直去客店,解一房歇泊。
到得三更,被一夥強盜劫入店來。
那賊是甚麼人?
大林木編鹹寨柵,澗下水急作東流。
霹靂火性氣難當,城頭上勇身便跳。
刀見金時時拈弄,天河水夜夜觀瞻。
月黑搜尋釵釧金,風高放起山頭火。
那一夥強人劫入店來,當時楊三官人一時無準備,沒軍器在手,被強人捽住,用刀背剁鍘,暗氣一口,僻然倒地。
正是:
假饒千里外,難躲一時災。
那楊三官人,是三代將門之子,那裡怕他強人,只是當下手中無隨身器械,便說不得,卻被那強人入房,挾了楊三官人一妻 子冷氏夫人,和那擔仗什物,卻有一千貫細軟金珠宮貴,都被那強人劫去。
楊官人道:「我是將門之家,卻被強人劫了,我如今卻有何面目歸去?」
當時楊三官人受這一口氣,便不誇煩,沒出豁得,便離了這客店,來縣裡投奔劉家客店安歇,自思量道:「我當初夫妻二人出來,如今獨自一身,一交一 我歸去不得!我要去官司下狀,又沒個錢!」身體覺得病起來,在店中倒了半個月。
後來幸得無事,出那店來,行去市心,見一座茶坊,入去坐地。
只見茶博士叫道:「官人,喫茶吃湯?」
那楊二官人道:「喫茶也不爭,只是我沒茶錢。」
茶博士道:「官人喫茶也不妨。」
茶博士點茶來。
這茶是:
溪巖勝地,乘曉露剪拂雲芽;玉井甘泉,汲清水燒湯烹下。
趙州一碗知滋味,請入肌膚遠睡魔。
那楊三官人喫茶罷,茶博士問道:「官人是那裡人?」
楊三官人道:「我是東京人。」
茶博士道:「官人莫不病起來?」
楊一溫一 道:「然也。」
茶博士道:「官人,你沒錢,如何將息?我一交一 官人撰百十錢把來將息,你卻肯也不肯?」
楊三官人道:「好也,謝你周全。」
茶博士道:「我這茶坊主人卻是市裡一個財主,喚做楊員外,開著金銀鋪,又開質庫,這茶坊也是他的;若有人來唱個喏告他,便送錢與他。
這員外……」將講來,說猶未了,只見員外入茶坊來。
正是:
著意栽花栽不活,等閒插柳卻成一陰一。
那楊三官人也曾做詩一首道:
財散人離後,無顏返故京。
不因茶博士,怎得顯其名。
那楊員外吃飯了,過茶坊閒坐,茶博士使努嘴。
楊三官人與楊員外唱個喏,員外回頭。
楊官人又唱一個喏,員外還了禮。
那官人是個好人,好舉止,待開口則聲,說不出來。
那茶博士又決嘴道:「你說!」那員外說:「官人無甚事?」
那官人半飽了才說得出來,道是:「客人楊一溫一 是東京人,特來上岳燒香。
病在店中,要歸京去,又無盤纏,相懇尊官周全楊一溫一 回京則個。」
那員外聽得,便一交一 茶博土取錢來數。
茶博上抖那錢出來,數了,使索子穿了,有三貫錢,把零錢再打入竹筒去。
員外把三貫錢與楊三官人做盤纏回京去。
正是:
將身投虎易,開口告人難。
才人有詩說得好:
求人需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
渴時一點如甘露,醉後添杯不若無。
那楊三官人得員外三貫錢,將梨花袋子袋著了這錢,卻待要辭了楊員外與茶博士,忽然遠遠地望見一夥人,簇著一個十分長大漢子。
那漢子生得得人怕,真個是:
身長丈二,腰闊數圍。
青紗巾,四結帶垂;金帽環,兩邊耀日。
紵絲袍,柬腰襯體;鼠腰兜,柰口浸襠。
錦搭膊上盡藏雪雁,玉腰帶柳串金魚。
有如五通善薩下天堂,好似那灌口二郎離寶殿。
這漢子坐下騎著一匹高頭大馬,前面一個拿著一條齊眉木俸,棒頭挑著一個銀絲笠兒,滴滴答答走到茶坊前過,一直奔上岳廟中去,朝岳帝生辰。
那楊員外對著楊三官人說不上數句,道是:「明日是岳命生辰,你每是東京人,何不去做些雜手藝?明日也去朝神,也叫我那相識們大家周全你,撰二三十貫錢歸去。」
那楊三官人道:「一溫一 世事不會。」
茶博士道:「官人,你好樸實頭!」楊官人卻問道:「適來騎馬的是甚麼人?」
員外道:「這人是個使棒的,姓李名貴,渾名叫做山東夜叉。
這漢上岳十年,燈盡天下使棒的,一連三年無對;今年又是沒對,那利物有一千貫錢,都屬他。
對面壁上貼的是沒對榜子。」
那楊一溫一 道:「復員外,一溫一 在家世事不會,只會使棒;告員外,周全楊一溫一 則個,肯共社頭說了,一交一 楊一溫一 與他使棒,贏得他後,這一千貫餞,出賜員外。」
員外道:「你會使棒?」
楊一溫一 道:「一溫一 會使棒。」
員外道:「你會使棒,你且共我使一合棒,試探你手段則個。
你贏得我,便舉保你入社,與你使棒。」
員外一交一 條博士道:「關了茶坊門,今日不開了。」
茶坊茶博士即時關了。
楊一溫一 隨員外入來後地,推開一個固角子門,入去看,一段空地。
那楊三官人道:「好也!這坡空地,只好使棒!」員外道:「你弱我健。」
且喚茶博士買一角酒、二斤肉來,一交一 楊一溫一 吃。
那官人吃了酒和肉,一交一 茶博士也吃些。
員外道:「茶博士,去取棒來。」
茶博士去不多時,只見將五條桿棒來,撇在地上。
員外道:「你先來揀一條。」
楊官人覷一覷,把腳打一踢,踢在空裡,卻待脫落,打一接住。
員外道:「這漢為五條棒,只有這條好,被他揀了。」
員外道:「要使旗鼓。」
那官人道:「好,使旗鼓!」員外道:「使旗來!」楊官人使了一個旗鼓。
茶博士揀俸,才開兩條棒起,斗不得三兩合,早輸了一個人。
正是:
未曾伸出拿雲手,莫把藍柴一樣看。
那官人共員外使棒,楊一溫一 道:「我不敢打著,打著了不好看。」
使兩三合了,員外道:「拽破,你那棒有節病。」
那楊一溫一 道:「復員外,如何有節病。」
員外道:「你待打不打,是節病;你兩節鬼使,如何打得人?」
楊一溫一 道:「復員外,員外架,你棒遲,我棒快,特地棒倒;待員外隔時,棒才落。」
古人所謂:
爛柯仙客妙神通,一局曾經幾度春。
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員外道:「我正要你打著我。
我喜歡你打來,不妨兩個再使。」
楊一溫一 道:「打著了不好看。」
兩人正使,則聽得門口有人敲門。
茶博士唱個喏,馬都頭問道:「員外在那裡?」
茶博士道:「在裡面使棒。」
馬都頭道:「你行!我道你休使棒,他卻酷愛。」
都頭走入來,共員外廝叫了。
楊官人向前來唱個喏,馬都頭似還不還一喏。
馬都頭道:「員外可知道庵老,原來你這般刷子。」
員外道:「不是。
他要上岳,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
我見他說,共他使看。」
馬都頭道:「這漢要共李貴使棒!嗏,你卻如何贏得他?不被他打得疾患,也得你不識李貴。
我兀自請他,問他騰倒棒法。」
楊官人口裡不道,肚內思量:「叵耐這漢忒欺負我。」
馬都頭道:「我乃使棒部署,你敢共我使一合棒?你贏得我時,我卻變你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如贏不得我,你便離了我這裡去休!」楊官人道:「我敢共都頭使棒。」
員外同棒,都頭拿一條棒起,做了一個旗鼓。
楊官人也做一個旗鼓,道:「都頭,一合使,是兩合使?」
都頭道:「只一合。」
間棒起,兩個不三合,不兩合,只一合地使。
所謂:
兩條硬棒相迎敵,寧免中間無損傷;
手起不須三兩合,須知誰弱與誰強。
馬都頭棒打楊官人,就幸則一步,攔腰便打。
那馬都頭使棒,則半步一隔,楊官人便走。
都頭趕上使一棒,劈頭打下來,楊官人把腳側一步,棒過和身也過,落夾背一棒,把都頭打一下伏地,看見脊背上腫起來,楊官人道:「都頭使得好,我不是刷子!」都頭起來,著了衣裳,道:「好,你真個會。」
正是:
好手手中呈好手,紅心心裡中紅心。
馬都頭道:「我去說與眾社裡人,一交一 來請你!」馬都頭自去。
員外道:「哥哥,你真個會!適才是你饒我。
馬都頭恁地一條棒,兀自奈何你不得,我如何奈何得你?只在我茶坊裡歇,我把物事來將息你,把兩貫錢去還了人卻來。」
楊官人便出茶坊,來店中還了房錢並飯錢,卻來茶坊裡。
茶博士道:「官人,你卻何恁的本事。
我這員外,件件不好,只好兩件:廝撲、使棒。」
到明日,吃飯了,正與員外喫茶,只見二十人入茶坊來,共員外廝叫道:「我們聽得,有一個要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一交一 他出則個!」員外道:「在這裡坐地便是。」
那官人唱了喏,道:「客人楊三官便是。」
數中一個道:「便是他要共山東夜叉李貴使棒。」
那官人道:「都頭,昨夜莫怪。」
都頭道:「是我欺負他了,被打了一棒,卻是他會。」
眾社官把出三百貫錢來,道:「楊三哥,你把來將息。」
楊官人謝了,眾人都去。
三月三十七日,節級部署來見員外,員外叫道:「哥哥,我去上岳。」
次日,楊官人打扮朝岳。
到岳廟前一鳳,果謂是:
青松影裡,依稀見寶殿巍峨;老檜一陰一中,彷彿侵三門森聳。
百花掩映,一條道路無塵;翠竹周圍,兩下水流金線。
離樓左視,望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幽做直同耳畔。
草參亭上,爐內焚百和名香;祝獻台前,案上放靈種柸筊。
朝聞木馬頻嘶,暮聽泥神唱喏。
楊三官人到這岳廟燒香,參拜了獻台上社司間署。
眾社官都在獻台上,社司道:「李貴今年沒對。」
李貴道:「唱三個喏與東嶽聖帝,謝菩薩保護。」
覷著本社官唱一個喏,道:「李貴今年無對,明年不上山。
不是李貴怕了不上山,及至上山又沒對頭,白拿這利物,惶恐!惶恐!」又一個唱喏與上山下山的社官。
唱喏了,那日李貴遂回頭勒那兩軍使棒:「誰敢與爺爺做對?」
眾人不敢則聲。
那使棒的三上五落。
李貴道:「你們不敢與我使棒,這利物屬我。」
李貴道:「我如今去拿了利物。」
那獻台上,人從裡,喝一聲道:「且住!且住!這利物不屬你!」李貴吃了一驚,抬起頭一看,卻是一個承局出來道:「我是兩京楊承局,來這裡燒香,特地來看使棒。
你卻共社官斯說要白拿這利物。
你若贏得我,這利物屬你;你輸與我,我便拿這利物去。
我要和你放對,使一合棒,你敢也不敢?」
李貴道:「使棒各自聞名,西京那有楊承局會使棒?」
部署道:「你要使棒,沒人央考你,休絮!休絮!」社司讀灶畢,部署在中間間棒。
這承局便是楊三官人,共部署馬都頭曾使棒,則瞞了李貴。
李貴道:「教他出來!」楊三官把一條棒,李貴把一條俸,兩個放對使一合。
楊三是行家,使棒的叫做騰倒,見了冷破,再使一合。
那楊承局一棒劈頭便打下來,喚做大捷。
李貴使一打隔,楊官人棒待落,卻不打頭,入一步則半步一棒,望小腿上打著,李貴叫一聲,辟然倒地。
正是:
好雞無兩對,快馬只一鞭。
李貴輸了,楊一溫一 就那獻台上說了四句詩,道是:
天下未嘗無故手,強中猶自有強人。
霸王尚有烏一江一 難,李貴今朝折了名。
只因楊一溫一 讀了四句詩後,撩撥得獻台上有二十來個子弟,卻是皇親國戚,有錢財主,都是李貴師弟,看見師父輸了,焦懆,一發都上來要打那承局。
原來「寡不敵眾,弱難勝強」,那楊一溫一 當時怎的計較?
有指爪劈開地面,為騰雲飛上青霄。
若無入地升天術,目下災殃怎地消。
眾子弟正奔來要打那楊一溫一 ,卻見數中楊員外道:「不可打他,這四山五嶽人看見,不好看!只道我這裡欺他,後番難賽這付。
若要打他,下山去到楊玉茶坊裡了,卻打他未遲。」
眾人道:「員外也說得是。」
這楊承局歸到楊玉茶坊,把利物入茶坊後地房裡去了。
眾子弟道:「員外,你一交一 他出來,我們打他,與我師父報仇!」楊員外入後房裡,叫楊三官人:「他們眾人要打你。
且說你幾歲了?」
楊一溫一 道:「今年二十四歲了。」
楊員外道:「我卻三十歲,較長六歲,我做你哥哥。
你肯拜我為哥哥麼?我救你這一頓拳踢。」
楊一溫一 自思量道:「我要去官司下狀取妻,便結識得一個財主,也不枉了。」
便告員外道:「我先出去,你隨我來。」
員外道:「適來在獻台上使棒的楊玉叔叔兄弟,且望諸位閽略則個!」眾人道:「你何不早說?既是令弟,請他出來與我們廝見則個。」
員外叫:「楊三哥,你與眾官員子弟相見。」
楊官人出來,唱三個喏。
眾人還禮,道是:「適間莫怪。
少間,師父李貴自來相謝。」
不多時,李貴入茶坊來,唱了一個喏,道是:「李貴幾年沒對,自是一個使棒的魁手,今日卻被官人贏了。
官人想不是一樣人,必是將門之子。
真個恁的好手段!李貴情願下拜。」
楊官人道:「不消恁的。」
卻把些剩物送與李貴,李貴謝了自去。
楊玉員外道:「我弟只在我這裡住。」
當日,楊員外和楊一溫一 在金銀鋪坐地,也是早飯罷,則見一個大漢,騎一匹馬,來金銀鋪前下馬,唱喏道:「復員外,太公不快,一交一 來請員外回來則個!」那漢說了,上馬便去。
楊一溫一 認得:當夜被劫,是這廝把著火把。
欲待轉身出櫃,來捉那廝,三步近,兩步遠,那廝馬快,走了。
楊員外道:「兄弟,你看著鋪,我回去見我爹則個,五七日便來。」
楊三官人道:「復仁兄,一溫一 要隨仁兄去走一遭,叫公公則個。」
員外道:「你去不得,我爹爹心煩利害人,則好休去。」
楊一溫一 道:「鋪中許多財物,不敢在此。」
楊玉道:「我把你不妨,便有甚的要緊?」
楊一溫一 道:「復仁兄,容一溫一 同去。」
員外道:「你苦苦要去時,隨你去也不妨。」
兩個一人一匹馬,行到一個所在,三十里,是仙居市,到得一座莊子。
看那莊時:
青煙漸散,薄霧初收。
遠觀一座苔山,近睹千行寶蓋。
一團一 一團一 老檜若龍形,鬱鬱青松如虎跡。
三冬無客過,四季少人行。
驀聞一陣血腥來,原是強人居止處。
盆盛人鮓醬,私蓋鑄香爐,小兒做戲弄人頭,媳婦拜婆學劫墓。
二人到莊前下馬,莊裡人報:「太公,員外來也!」那大伯在草廳上坐,道:「一交一 他來見我。」
楊玉入去,唱喏了。
大伯道:「孝順兒子來也。
這幾日道路如何?」
楊玉道:「復爹爹,有買賣。」
那大伯正說話裡,見廳下一個人,問兒子道:「廳下這人是誰?」
楊玉道:「復爹爹,是一客人楊三哥。
這漢子得上獻台使棒,贏得山東夜叉李貴!」大伯見了,即時焦躁道:「叫莊客與我縛了他!」當時,楊一溫一 恰似蛟龍出水,虎豹投崖。
古人曾有詩云:
禍出師人口,休貪不義財。
會思天上計,難免目下災。
大伯叫莊客縛了楊一溫一 ,當時卻得楊玉搭救,道:「眾人不動手,都退去。」
楊玉道:「且告爹爹:這漢會使棒,了得!」大伯道:「他如何奈何得山東夜叉李貴?我後生時,共山東夜叉使棒,也贏他不得。
這廝生得恁的,如何贏得李貴?想這廝必是妓弟家中閒漢。
你增他家,使錢不歸;我叫你歸,那行道怕你不去,使他跟著你。」
員外道:「復爹爹:此人不是閒漢,使棒真個了得〕」大伯將員外轉上草廳上去,說與莊客:「一交一 他在客店裡歇。」
莊客引楊一溫一 去。
那楊一溫一 去店房裡坐定了,道:「這大伯是個作怪人,這員外也不是平人。
我渾家則是在這裡!」不多時,見一個婦女問楊玉道:「孩兒,你須知你爹是個不近道理的人,你沒事帶他來則甚?」
員外道:「告媽媽,他自要來。
楊玉只一交一 他在金銀店裡,他不肯,定要跟將來。」
兩口說到房門邊,正入房中來。
那婦女把些酒肉道:「你且吃些酒和肉,不須煩惱,不妨事。
大伯自是恁地生受。」
說罷,楊玉同娘都去了。
多時間,只聽得有人來報道:「復公公:大王使人在這裡。
一交一 傳語公公,見修山寨未了,問公公挪借北侃舊莊,權屯小嘍囉;莊中米糧搬過,不敢動一粒,修了山寨,卻還公公。
一道請公公和員外過來則個。
大王新近奪得一個婦女,乃是客人的老婆,且是生得好,把來做紮寨大人。
請公公員外過來則個!」大伯道:「一交一 傳與他,我明日日中過來。」
小嘍囉即時便去。
那楊一溫一 聽得,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我這渾家卻在這北侃舊莊強人處。
這大伯也不是平人!」
等到次日天曉。
怎見得?
殘燈半滅,海水初潮,窗外曙色才分,人間儀容可辯。
正是:
一聲雞叫西一江一 月,五更鐘撞滿天星。
只見東方亮,靈雞叫,天色大曉,楊玉出來客房裡叫:「楊三哥,你去休。
我三五日便歸。」
楊一溫一 道:「告仁兄:借一條棒防路。
此間取縣有百三十里來,路中多少事,卻恁的空手,去不得。」
楊員外把一條棒與楊一溫一 。
那楊一溫一 接了,辭員外先去。
楊一溫一 離他莊,行個一里路,去向深草叢裡去藏著身,覷著楊青大伯去莊。
不多時,則見二人騎兩匹馬來,楊一溫一 放過人了。
楊一溫一 恩量道:「我又不認得北侃舊莊,則就隨他去便了。」
前一匹馬是大伯楊青,綽號喚做禿尾虎;後面是楊員外。
楊一溫一 隨他行得二里來田地,見一所莊院,但見:
冷氣侵人,寒風撲面。
幾間席屋,門前爐灶造饅頭;無限作口,後廈常存刀共斧。
清晨日出,油然死火熒熒;未到黃昏,古澗悲風悄悄。
路僻何曾人客到,山深時聽殺人聲。
楊青共楊玉到莊前,下馬入去。
這楊一溫一 卻離莊有得半里田地,尋個草中躲了。
那兩人入得莊中,細腰虎楊達,下首是冷氏夫人,對席是楊青,楊青下首是楊玉,分四人坐定。
楊玉看這婦人,生得意態自然,必是好人家女子。
怎見是:
雲鬢輕梳蟬遠,翠眉淡拂春山。
朱唇綴一顆櫻桃,皓齒排兩行碎玉。
花生丹臉,水剪雙眸,意態自然,精神更好。
正是:
殺人壯士回頭覷,入定法師著眼看。
楊玉道:「好個婦人,大王也不枉了!」那楊達道:「公公,員外,在此無可相待,略吃三五碗酒,一道慶賀紮寨夫人。
一併說過,就借公公北侃舊莊,米谷搬過一邊,不敢動一粒,修完山寨了畢,即使出還,不敢久住。」
大伯道:「不妨,便是家的人一般。」
那楊一溫一 卻離他莊,更遠得半里來田地,思量道:「我妻卻在這裡,找若還去告官,幾時取得?不如且捉手中一條棒,去年將來!」古人所謂:
下坡不走快,難逢上天;
同壁落入地,共返黃泉。
楊一溫一 怎忍得住,只得離了深草叢中,出那大路來。
忽然又遇二三十個小嘍囉,攔住楊一溫一 道:「你是甚人?因何到此?」
楊一溫一 道:「我是客人,迷路到此,褥罪乞恕!」小嘍囉道:「這裡不是你去處。
你自放了手中棒,便饒你!」楊一溫一 那裡肯放,便要拿起與他廝鬥。
不知後面幾個小嘍囉趕上,把一條索子,將楊一溫一 縛了,遠遠地前去一個莊所。
這座莊:
園林掩映茅舍,周回地肥桑棗。
繞籬栽嫩草,牛羊連野牧。
橋下碧流寒水,門前青列奇嶺。
耕鋤人滿溪邊,春播聲喧屋下。
正是:
野草閒花香滿路,那知不是武陵家。
楊一溫一 吃那小嘍囉縛將去,到這莊前,正所謂:小嘍囉走報莊中大王。
只見大王正坐在草廳上桌,一口大刀在身邊,便喚:「擁他來,問它則個!」手下入便擁楊一溫一 ,立於廳下。
大王問道:「你姓甚名誰?為何到此?直說來情,宥汝無罪!」楊一溫一 道:「復大王,我乃西京人,姓楊名一溫一 ,是楊令公之曾孫,祖是楊文素,父是楊重立。
今來同妻子上岳燒香,在仙居市被人劫去妻子。
今卻在這莊北側北侃舊莊細腰虎楊達處。
一溫一 亦探知動靜,特地要去奪取妻子回歸。
一溫一 是將門之子,綽號攔路虎,大王曾知否?今來受擒於此,有罪請誅,無罪請恕!」大王道:「久聞大名,今幸拜識。」
便令左右解了索,請上廳對坐,請罪,曰:「我乃重立舍人帳下小卒,姓陳名千,後因狼狽,不得已而落草,今見將軍,乃是我恩人,卻在此被劫,自當效力相助!」正是:
那陳千便安排些酒清楊一溫一 吃了,便帶一百餘人,同奔那北侃舊莊。
則見那楊達和那楊青、楊玉、冷氏夫人,四位在那裡吃酒。
被楊一溫一 拿一條棒突入莊去,就草廳上將手中捧覷著楊達劈面一棒,搠番打倒楊達,叫取妻子出來。
即時楊達睜起眼來,將部下一二百人小嘍囉趕上:
半千子路,五百金剛,人人有舉鼎威風,個個負拔山氣概,石刃無非能錠,介冑盡使漿金。
楊一溫一 見強人赴上,他又叫取妻子在一邊,抵敵未得,卻荷得陳千許多人馬,前來迎敵。
斗經一兩合,陳千人馬敗走。
原來是楊達人多,陳千人少。
楊一溫一 同妻子與陳千人馬一向奔走,後面楊達又一面追來。
正是:
會思天上無窮計,難免今朝目下災。
正奔走之間,只聽得一棒鑼聲響來,楊一溫一 打一看時,卻是縣司弓手五十來人,出巡到此。
為頭弓手卻是馬都頭。
楊一溫一 便與馬都頭唱個喏,把從前事說了一遍。
馬都頭便說與部下弓手,同陳千人馬,再回身去迎敵。
那細腰虎楊達當頭鬥敵,楊一溫一 出來與戰,戰不得一合,一棒打倒楊達。
自此,楊一溫一 和那妻子歸京,上邊關立一件大大功勞,直做到安遠軍節度使,檢校少保。
可謂是:
能將智勇安邊境,自此揚名滿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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