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孟子旁通(五):從這段記載看來,戰國時代雖然已經很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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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旁通》孟子旁通(五)

孟子旁通

孟子旁通(五)

孟子的策略——規之以正

從這段記載看來,戰國時代雖然已經很亂了,但是比起現在世界各國,用武力征服了人家,接著就併吞佔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

所以齊宣王也還是蠻可一愛一的,竟然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問。

這件事發生在周顯王三十六年,齊宣王十年之間,也正是蘇秦身佩六國相印的後期。

燕國的國君文公死了,他的兒子易王繼位,齊宣王是乘人國喪而去趁火打劫的。

齊國派兵去打燕國,在短期間內,齊國很快就把燕國打敗了,齊國獲得全勝,佔領了燕國十個城池。

齊宣王徵求孟子的意見,問孟子說,有人建議我到此為止,不要把燕國併吞。

也有人建議我,現在就把燕國併吞下來算了。

以我這萬乘之國的齊國,而去攻打萬乘之國的燕國。

在相等的國力之下,竟然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把燕國打敗了。

這種勝利,似乎非人力所能為,看樣子是天命。

假如不把燕國拿下來,就是違背了天意,上天會降下災難的。

我看還是把燕國拿下的好。

你孟老先生以為怎樣?聽聽你的高見如何。

孟子告訴他說,假如你把燕國佔領了,燕國的老百姓很高興、很願意的話,就不妨佔領下來。

古代曾經有這樣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

假如你佔領了燕國,而燕國的老百姓不高興,不願意的話,那就不要佔領,古代也有這樣的歷史經驗,像周文王就始終沒有起兵伐紂。

後世的說話,標榜文王是「不忍心也」。

假如暫且推開王道一精一神不談,只從謀略的觀點來看,實際上是文王看得很準,在他那個時候,時機還沒有成熟,在他自己手裡來不及了。

況且姜尚(太公)七十多歲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時已經九十多歲,步入退暮了。

等到他兒子手裡,紂王還不能反省轉變的話,那麼,一切的機緣成熟,才能一舉成功。

所以他把這個事業,留給兒子去完成。

這個歷史故事被曹一操一「翻了版」,有人向曹一操一勸進,取漢獻帝而代之,曹一操一說: 「我其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說,讓我兒子去幹吧!

孟子接著又針對這次齊國伐燕國的戰役對齊宣王說,如果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在相等的國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時間,就打敗了對方。

而對方的老百姓們,拿了吃的、喝的,來歡迎你的部隊。

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他們的內政大亂了,老百姓們一心想要避開水深火熱般的暴政,所以歡迎你去解救他們。

假如你去了,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麼行呢?原來的統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

這樣,只不過是換一個暴虐的「手」而已。

——這個「運而已矣」的「運」字用得很妙,可以作「換一手」解釋,也可以解釋為「也會輪到你遭遇同樣的失敗下場」。

這「運」 是運轉,有如佛家說的輪迴果報。

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書上的記載,孟子當時卻是另外一種說法。

因此,這件事成為歷史上的一個大疑案了。

據《戰國策》的《燕策》記載,孟子對齊宣王所說取不取燕國的話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

但是《史記·燕世家》卻說,孟子這些話是對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說的。

蘇秦口辯輕取十城

但據後世考證,本書上這一次的對話,應該是孟子對齊宣王說的話。

至於「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的話,大致確定是孟子對齊清王說的話。

孟子第二次再到齊國,也就齊宣王當政的時代,而且居留在齊國的時間也比較前一次長久,或者有此一說?

燕齊兩國之爭,也是歷史上的大事。

這一次的戰役,齊宣王雖然也徵詢了孟子的意見,但到底沒有採用,結果還是取了燕國十城。

燕易王沒有辦法,就來找蘇秦理論了。

他說:「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公)資先生見趙,遂約六國從(親),今齊先伐趙,次伐燕,以先生之故,為天下笑。

先生能為燕得侵地乎?」

蘇秦被燕易王這一責問,慚愧難受到了萬分,他便很肯定地說:「請為王取之。」

——我一定可以為你燕國收復這十個城市的失地。

於是蘇秦便轉到齊國來見齊宣王。

他首先向齊宣王朝拜,慶祝他打燕國的勝利。

隨後站起身來,便仰起頭,對著齊宣王故做弔喪式的悲悼狀態。

齊宣王看了他的舉動,莫名其妙,就說:你何以這樣舉止失常,一忽兒向我慶祝,一忽兒又那麼悲傷?

蘇秦說:燕國雖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齊宣王只顧眼前的利益,侵略了他十個城市。

可是你知不知道,這樣一來,你便與西陲的強鄰秦國,結了不解之仇了。

「今使弱燕為雁行,而強秦制其後,以招天下之一精一兵,是食烏啄之類也。」

燕國好比一隻飛行的孤雁,獵人看了,當然忍不住要射擊,殊不知這只孤雁的後面,就跟著一隻強有力的大猛鷲。

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機以保護弱小為名,來侵略你了。

你這樣做,不是太危險了嗎?

齊宣王一聽,臉都變青了,趕緊請教,該怎麼辦?

蘇秦說:「古之善判事情,轉禍為福,因敗為功。」

你肯採納我的意見,馬上歸還從燕國搶來的那十城失地,燕國無故而收復你慷慨還他的十城,必然歡喜得不得了。

同時秦國心裡也很明白,知道你是為秦、燕有岳婿的關係,而賣了一個面子給他,所以歸還了燕國的失地,當然也很高興你作得漂亮。

此是所謂「棄強仇而立厚交也」。

齊宣王立刻接受蘇秦的意見,甘願吞下這包瀉藥,馬上歸還了燕國的失地。

其實孟子的意見,比起蘇秦的理由來,崇高而偉大,深謀而遠慮,只有更好,沒有更壞。

為什麼齊宣王聽不進去?蘇秦一說,就立刻變色呢?因為孟子說的目標,是要齊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義的王道一精一神,所以齊宣王聽了,認為是讀書人的迂腐之見而已。

蘇秦說的,是動之以眼前的利害,懼之以可怕的後果,人的眼光見地到底是短視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長遠的大利實在無法去想像。

不過,由此也可見兩個要點:一是辯士、說客的作風,與真儒聖賢的態度,截然不同。

二是無論善惡、是非的動機如何,要想說得動人,聽得進去,臨機應變的妙用,實在是不簡單。

所以韓非子一再強調「說難」,說話不容易啊!

其實,孔孟聖人的仁義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個人的頭腦。

而利害權謀的運用,好比手足(手段)的運用,所以蘇秦之輩,在當時的遊說策辯,也非偶然,不是只憑一張嘴隨便說說的。

後來宋代司馬光論史,曾經說過:

齊地廣而民眾,負滄海以臨中夏,重以威宣之賢,國家富強。

及潘王驕汰,不可盈厭,自取顛沛。

苟無田單,齊不國矣。

凡游士言從橫者,雖更相傾覆,要之合者從,六國之利也。

齊為三晉,燕楚之根抵。

三晉燕楚為齊之藩籬。

秦雖強一暴,百有餘年,不能一諸侯者,以其表裡相鉤帶也。

及齊王建用後勝之謀,信秦間之言,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國,五國已亡,而齊並為虜,理勢然也。

燕齊之戰

為了研究孟子的學術思想,這裡僅就流傳較廣的《史記》、《戰國策》等資料,先約略瞭解孟子答覆齊宣王取燕與否的時代大勢。

然後,便須瞭解孟子後來對齊湣王的一段話。

在《史記·燕世家》裡,說是燕王噲讀書,中了「書毒」,很想自己當堯舜,學堯舜的禪位,把國家讓給別人。

當時燕國有一位叫子之的一奸一臣,是一個大壞蛋,知道他這位寶貝老闆,有如此的想法,就佈置了一個局面,由燕王噲把政權讓給他。

這個時候,燕國國內已經亂得不得了。

正在這個時候,蘇秦在齊國被刺了,受了重傷。

當時齊宣王聽到蘇秦被刺,非常生氣,他因為一愛一才,特地親自去慰問蘇秦,並且追問兇手是誰。

蘇秦這個人真是高明,他很清楚,受傷太重,已經沒有希望了,但臨死時,還想出死後報仇的方法。

他告訴齊宣王,查兇手的方法很簡單,只要在他死了以後,對外宣稱,蘇秦本來就是為燕國到齊國來作間諜的,現在把他刺死了,對國家的貢獻非常大。

兇手有這樣的大功,應該給予獎賞。

齊宣王在蘇秦死後,照他的話做,果然那名刺殺蘇秦的兇手,出面來領賞,齊宣王把這名兇手殺掉,替蘇秦報了仇。

蘇秦過後,他的弟弟蘇代起來了。

蘇秦讀了幾年書,連弟弟都能教得出來遊說諸侯。

現代的基辛格,只能一個人玩,還玩得並不十分高明。

而蘇秦兄弟兩人,都能夠把各國放在自己手掌擺來擺去地玩一弄。

最初,蘇代到齊國、燕國,都不大受歡迎。

可是不知道蘇秦寫了或讀了一本什麼秘笈,這秘笈後來可以被燒掉了,或失傳了。

而當時竟然教會了他弟弟,所以蘇代儘管最初不受歡迎,但經他三言兩語一說,那些君主們又聽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這時蘇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齊國。

而《史記·燕世家》及《戰國策》記載,燕王噲三年,燕國大亂,百姓恫恐,構難數月,老百姓死者數萬。

在當時的人口,幾個月死了數萬人,用現代人口數字類比,就好像一個國家在幾個月以內死了幾百萬人,這數字是不得了的。

齊國就在這個時候,開始攻擊燕國。

這就是為齊、燕之間的仇恨,種下的一個因。

後來燕國的昭王即位以後,為了要復國中興,就廣求天下良才,交接賢能才智之士,集中人才,共謀大事。

這時有一個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機會,去對燕昭王說,你如果要招納天下賢士,就先把我這個並不見得有特殊本領的人高抬起來,那麼天下的賢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國來效力了。

燕昭王問他,這是什麼道理?他說,從前有位喜歡千里馬的國君,出千金的高價去找。

後來派去買的人,花五百金買了一具千里馬的骨骼回來。

這位國君起初很生氣,但派去買馬的人解釋說,連死馬都花高價買了來,更何況活馬呢!這個風聲一傳出去,千里馬很快就會來了。

果然,他一愛一馬的名聲傳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馬。

現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這裡,自然天下賢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國來了。

燕昭王聽了他的建議,用了他,後來果然許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國。

最後昭王用了樂毅,很快就把齊國打敗,連下七十餘城,只剩下即墨、宮兩城未下。

後來齊國又用田單,以火牛陣反攻,打敗了燕國而復國。

這些戰役,都是齊湣王在燕王噲讓國而內政大亂時,乘人之危,攻打燕國所種下的禍因。

根據《戰國策》和《孟子》的記載,好像齊國在攻伐燕國之前,齊宣王(《史記》則說是齊宣王的兒子齊湣王)曾經問孟子,可不可以佔領。

而《戰國策》與《史記》上記載,孟子說,「今伐燕,此文武之時,不可失也。」

意思是說,你現在去打燕國,和古代武王代紂,完成文王的事業一樣,正是時候,你可以去打。

假如孟子真的是這樣說法,那麼孟子和蘇秦、張儀也差不多了。

如果孟子沒有說,那麼司馬遷和《戰國策》的作者,就犯了誹謗罪,就要像最近報紙上為了韓愈的一篇文章,要打官司了。

總之,這已經為孟子上了一點顏色,有了一個小小污點。

因為這句話等於鼓勵齊國去侵略,這是很嚴重的。

《孟子》本書上記載,當時便有人問孟子是不是曾經鼓勵齊宣王去打燕國。

孟子說,這是沈同問起,像燕國目前這樣,燕王噲糊里糊塗地讓國給子之,而子之把內政弄得亂七八糟,死了好幾萬人,燕國的老百姓這樣痛苦,可不可以去攻伐。

我告訴他,可以。

但是我說的可以,是指順天應人,弔民伐罪的出兵,而不是說侵略一性一的攻伐。

正如有人問起,某人殺了人,犯了罪,可不可以處以死刑。

我說可以,但並不就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去殺這個犯人。

而是要執法機關依照法定程序,去判處他的死刑。

但這些話,對齊宣王說的也罷,對齊湣王說的也罷,對別人解釋也好,到底孟子說了沒有?是怎麼說的?在《孟子·公孫丑下》,便有對沈同一段話,可作說明。

接下來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問題。

本來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時候許多事情的年代,是很難確定的。

據《史記》記載,孟子這段話是對齊湣王說的,是孟子去過魏國,見了梁襄王,不投機,就回魯國去住了一段時間,然後再次回到齊國來,見了齊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國。

反正《孟子》這本書,不論是孟子自己作的筆記,或者門人根據資料寫的,在文字上總會有多少修飾。

但在語氣之間,還是贊成有此「弔民伐罪」的一戰,只是不像《戰國策》式說得那麼激烈而已。

蘇代評論齊王

在當時的國際背景,還有一段有趣的事。

原來燕國是派蘇代去齊國做間諜的,蘇代到了齊國,齊湣王本來認為他是一個政客,兩邊跑的,不太理他。

可是蘇代很厲害,最後還是說服了齊湣王,暗中幫了燕國的忙,甚至於齊國要他帶兵去打燕國,結果打了敗仗,齊湣王還是相信他,他又利用當時的國際情勢,使齊王派他出使到燕國。

燕王噲看見自己派往齊國的間諜回來了,就問蘇代說,齊王可能稱霸天下嗎?蘇代說,不可能。

燕王噲問,這是什麼道理呢?蘇代說:「不信其臣。」

這四個字是不是實在呢?這也是實情。

我說過,齊宣王是相當有器量的。

那時候天下賢能之士,如孟子、鄒衍等名賢,都集中在齊國,而齊宣王也很尊敬他們。

這些人講的話,他也聽,但接納不接納是另外一回事。

他等於設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養著這些人。

你們講演也好,開座談會也好,你們盡量去吹你們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並不偏一愛一某一人,也不專采某一人的建議。

結果他的兒子齊湣王也和他的父親宣王一樣,但更有甚焉, 「不信其臣」。

蘇代把這情形報告了燕王噲以後,燕王噲知道齊國已不能稱霸天下,於是放心了,同時聽了別人「不信其臣」的弊端,便專任子之,讓他負更多的權責。

最後讓位給子之,終於導致了燕國內部的大動亂。

但是還有更深一層的秘密,原來子之早就看出蘇秦是一個很厲害的角色。

所以就教他的兒子,積極追求蘇代的女兒。

兩個年輕人結了婚,子之和蘇秦、蘇代之間,早已成為兒女親家,而且在蘇代奉燕王之命到齊國去做間諜以前,是有深交,蘇代自然要幫忙親戚。

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個字,不著痕跡地種下了燕王噲讓國的前因。

再加鹿一毛一壽說的「人謂堯賢者,以其能讓天下也。

今王以國讓子之,是王與堯同名也。」

於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醜劇。

瞭解了當時的國際情勢和人事的背景,權臣謀士們心術品格的卑劣,再來看《孟子》這一段書就更有味道了。

雖然孟子說的是可取之道,與不可取之道,談的是理論。

但是以孟子談話的氣勢、口吻,和當時國際情勢配合起來看,那麼孟子的話,和當時的謀略家,縱橫家們沒有兩樣,他的態度是贊成的了。

其實在一精一神內涵上,還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經講述,齊宣王時期出兵攻伐燕國,打了勝仗,佔領了若乾土地與城市。

但仍有下文:

齊人伐燕,取之。

諸侯將謀救燕。

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

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

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

《書》曰:「湯一征,自葛始。」

天下信之。

「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

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

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

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

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罩食壺漿,以迎五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

王速出令,反其訖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上也。」

前文講到齊國打燕國,把燕國拿下來了。

可是國際上不同意,看不過去了。

諸侯之間,計劃組織一個聯合陣線,要打齊國。

這時,齊宣王問孟子,現在諸侯們要聯合起來,替燕國打抱不平,攻擊我們齊國了。

孟先生,你看我應該怎麼辦?

孟子說,就我所知,我只聽說過以方圓七十里領土,而領導了天下,像南湯當年就是這樣興起的。

可還沒有聽說過,擁有方圓千里的一個大國,竟然還會畏首畏尾的。

從孟子這段話的論調,可以看到,戰國時代終歸是戰亂的時代。

不管你聖人高明到什麼程度,時代的趨勢,國際政治風氣的力量,畢竟很大,個人的思想觀念終究還是會受到影響,所以這時孟子就以力的大小來立論了。

孟子又繼續引經據典,用《尚書·商書》上仲虺誥文「湯一征,自葛始」的一段話對齊宣王說,《尚書》上仲虺制的誥文上記載,商湯為了除暴安良,從「葛」 這個小國開始了他的統一大業,天下的人都信服他。

當商湯向東面征伐的時候,西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時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

他們都抱怨說,為什麼不先來我們這裡,而把我們擺在後面呢?

孟子說那時各方面的老百姓們,盼望商湯的王師,像久處大旱的農民,對著萬里無雲的晴空,盼望著能有雲霓的湧現一樣。

不過歷史上湯武那個時候,是不是這樣,就不知道了。

也許是仲扈這位左丞相,在制誥時對商湯仁義的強調宣揚。

孟子繼續描寫商湯征伐時,部隊紀律良好的情形說,當商湯的部隊打來了,當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還可以照常做生意,種田的也照常種田,一點也不受影響。

像這樣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們的歷史上,像這樣好的部隊,像這樣不擾民的戰爭,曾經發生過很多次。

問題全在於這位指揮部隊的司令官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仁將——曹彬

如歷史上有名的仁厚將軍,宋朝初興時的曹彬。

他奉命攻打江南,征服南唐後主——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船上吟詩填詞「四十年來家園,三千里地山河」的李煜。

當時曹彬圍攻南京半年多,連秦淮河、白露洲、西門水寨都佔領了。

到最後,只要一仗就可以輕易攻進金陵——南京城了。

李煜也準備要投降了。

在這緊要關頭,總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

生的什麼病呢?大家都著急,都監——副總司令兼政治部主任潘美,先鋒——前敵指揮曹翰等都到總司令部去探病問起生的是什麼病,曹彬說是心病於是大家紛紛主張找醫生,還要找名醫。

曹彬說,不必找醫生,我的病醫生治不好,只有你們各位能醫好。

大家問什麼辦法。

曹彬說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打進南京的時候,不許隨便殺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人一奸一婬一擄掠,做不做得到?這時一班將領們只好說,你命令下來就好了嘛!曹彬說,不行,要先發誓。

於是大家就發誓。

發過誓後,立刻下攻擊令,打進了南京城,而城裡的老百姓還不知道呢!

潘美的難以控制,曹翰的好殺,都是事實。

當宋太祖趙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的時候,曾告誡曹彬最好不要多殺人,對李煜一家人,更是要加以保全。

曹彬當下遲疑不答,既不抗拒命令,也沒有明確的答覆。

他只問副將——副司令要派誰來負責。

趙匡胤馬上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召見了潘美、曹翰等人,發表他們作副司令。

不過,當著他們,交給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寶劍,告訴他說,你拿著這把劍,「如朕親臨」,等於我本人在場一樣,凡是副將以下不聽命的,我授權給你,你只管照軍法辦理,先斬後奏,一切由你全權作主。

他一面對曹彬說,一面眼角看著潘美、曹翰。

嚇得這些人汗流浹背,只有稟報:「末將聽命」的了。

曹彬的高明還不止如此。

他又向趙匡胤請調一位將軍田欽祚,來擔任另一路的前敵指揮官。

弄得潘美、曹翰他們都覺得很奇怪。

因為這個姓田的,既狡猾,又貪一污,一愛一爭功,又不肯負責。

同時又最喜歡打小報告給趙匡胤,常常忌功而傾軋同事。

曹彬所以請調了他來參加戰役,作用是準備平定江南之後,送點功勞給他,免得他在後方搗亂,又增加趙匡胤的懷疑顧慮,而對前方有所牽制。

這就是曹彬高明的權術大用了。

曹彬、潘美等破城以後,李後主在無可奈何之下,穿著白紗衫帽,親自向曹彬投遞降書。

他先見副帥潘美,只好叩拜如儀,潘美卻也答拜叩頭還禮。

進一步,便要上船晉見大元帥曹彬,他也設拜叩頭。

曹彬便叫左右告訴他說:恕我「介冑在身,拜不及答。」

換句話說:對不起,我是軍人,只好以軍禮接見你,不能跪拜還禮了,請原諒。

行過了投降的典禮,正副元帥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兩隻大船,很禮貌地請李後主上船飲茶。

由岸上到戰船上的跳板,當然是獨木板。

李煜素來是養尊處優,平時生活,哪裡受過一點罪,今天忽然要他經過獨木板上船,實在沒有這個膽子,再三排徊不敢踏上去。

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來。

曹彬的確是很仁厚,他招待李後主喫茶的時候,他問起李煜家庭的成員,知道總共有三百多人,就替他準備一百條官船,給李煜三天時間,收拾財物,帶著進京。

並吩咐他儘管多帶些財物去,暗示我曹彬不要錢,可是到了京裡,還是有人要錢的,得準備送紅包。

然後放李煜這些人自己回去,連衛兵都不派一個跟著。

其他將領們很不放心,但曹彬並不在意。

他說,放心!他連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生怕掉下水去,可見他怕死得很,哪裡會有逃跑的勇氣。

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

等李煜走了,他吩咐副將潘美代理職務,表示自己要暫時離開總司令部三天,把統率部隊的責任交給他,並特別交代不許殺人犯軍紀。

然後帶了二百名親信,在李後主的宮殿四周佈防保衛,不許任何人闖進李煜的宮中。

自己則親守在大門口,以防止下面的士兵們,以對待敵人的態度,進去危害騷擾。

第三天以後,李煜帶了三百多人上了船,他才進宮去,查封了宮裡的財物,造冊呈報給朝廷。

據宋人的筆記,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後來奉命攻打九江。

打進了九江,縱兵擄掠,還要屠城。

而他自己卻裝了二十幾船的財貨寶物,悄悄地運回家鄉去了。

與曹彬相較之下,就有天壤之別了。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仁將。

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他的後代也很好,孫女做了宋仁宗的皇后,被譽為聖後;相傳還有一個孫女成了神仙,便是道家《靈源大道歌》的作者曹文逸真一人。

歷史上仁厚的名將,當然不只曹彬一個,其他還有很多,這裡只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

這就是王者之師、仁義之師的風範。

打仗時只要屈服了敵方的領導階層就好,而對老百姓則是慰問、關懷、救助,像及時雨一樣,老百姓當然高興。

孟子說,像這樣的仁義之師,所有《尚書》上仲虺在誥文上記載,那時的老百姓天天盼望著仁主到臨,仁主來了,就有好日子過,就能離開水深火熱的苦難。

孟子引用了《尚書》的話以後,又針對當時的情況對齊宣王說,現在燕國內政那麼紊亂,又虐一待他的人民,你發兵去攻打燕國,這時燕國的老百姓以為水深火熱的生活可以有所轉機,他們將會有好日子過了,所以他們從家裡拿出吃的喝的,高高興興地招待你的部隊。

如果你反而殺了燕國的百姓,捆一綁他們的子弟,拆毀他祭祀祖先的宗廟,搬走他們貴重的寶物,使燕國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那怎麼可以呢?

至於國際上的觀感與反應,你要知道,天下各國諸侯對你國勢的強盛,本來就畏懼三分,現在你打下燕國,得了加倍的土地,又不行仁政,各國諸侯為了自己的安全,同時又有了口實,自然要聯合起來攻打你了。

這等於是你自己發動天下的兵來討伐自己。

現在你只有趕快發佈命令,釋放俘虜,停止擄掠,再召集燕國的臣民代表開一個會,替他們選出一個賢君來,然後班師凱旋。

這樣還來得及阻止各國對你的聯合攻擊。

仁義的實質與權謀

從歷史的資料看,齊、燕的結怨,有兩件事足以啟發後人的睿思。

第一是,燕王噲傳到昭王以後,燕國起來復仇。

要復國仇,必須要內政修明,力圖強盛。

而內政之修明,又以人才之爭取為先。

他第一個就採用了郭魄「千金市馬骨」的一精一神原則,廣求人才,得到樂毅這一批賢能之士,一戰連下齊國七十二城,湔雪了國恥。

第二是,在那個時候,蘇代曾對燕昭王說過這樣一句話:「仁義者,自完之道也,非進取之術也。」

他認為仁義的一精一神和行為,是個人對自己的一種最高修養。

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國的政權,治理天下的百姓,僅僅講究仁義的道理,是沒有用的。

把蘇代這個理論和孟子的話對照一下,則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

基本上,仁義的思想和一精一神沒有錯,只是在方法上,因時間和空間的不同,而有所變通。

其實,蘇代的話仍然不脫縱橫家的論調,把仁義限制在個人的修養上。

我們知道,武王在起兵伐紂之前,曾經和姜太公商量過。

據《太公金匾》的記載:「武王問大公曰:殷已亡其三,今可代乎?太公曰:知天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

先謀後事者昌,先事後謀者亡。

且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時至不行,反受其殃。

非時而生,是為妄成。

故夏條可結,冬冰可釋。

時難得而可失也。」

周武王在準備起兵攻伐紂王之前,對姜太公說,現在殷紂王因為暴虐無道,已經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國力、土地和人民,而且看來還會變本加厲,天下將更動亂,百姓將更痛苦。

現在是不是可以起兵,以革命行動,把殷紂的政權拿下來呢?

姜太公對武王說:據我所知道的,凡是知天——懂得天時、地利、人事等這些客觀因素和時代趨勢的人,當勢不利於自己,而無法實現理想時,他是不會怨天的。

一個真正瞭解自己的人,也能將人心比己心,以己心度人心,那麼就不會輕易去責怪別人了。

所以處理一件事情,先把客觀的因素衡量清楚,對別人的心理也瞭解了,根據這些條件,作好周密的計劃,然後按計劃行一事,一定會成功的。

反過來,如果不能把這些客觀和主觀的條件弄清楚,盲目地先做了再說,那就必然失敗無疑。

而且,在客觀條件已經具備,時機成熟,唾手可得的時候,你卻遲疑不進,坐失良機,這樣不是太可惜嗎?比如田里的稻子已經成熟了,而你不去收割,這就不對了。

一件事情,時機到了,大勢所趨,由不得你,而你卻偏偏不採取行動,這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大事業更要注意。

至於時機不到,或者時機已過,卻勉強去完成的,那是妄成,不會持久的。

譬如夏天,枝葉茂盛,花開之後,到了秋天,自然結果。

等到嚴冬來臨,則遍地冰雪,但是到了相當的時節,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

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時機,一個恰當的時機很難遇到,但卻很容易失掉。

鬻子也曾經有這樣的話:「發政施令為天下福,謂之道,謂之仁。

信而能和者,帝王之器。」

據《漢書·藝文志》記載,鬻子名熊,著《子》三十篇,分一卷六篇。

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就是最崇高的行為,也就是所謂的仁道。

能使全國上下安居樂業而心悅誠服,就是帝王之才。

自己並不著意去追求爭取,而自然由他人擁戴,那麼你便立了信。

為天下民眾除害,換言之,誰危害天下人,你就除掉誰,這就是仁。

如果順天應人,自然獲得權位,執政以後,全國上下親一愛一精一誠,和睦相處,一旦有了外患侵凌,或內在的災禍危難,則和衷共濟,同心協力。

能做出這種政績,那就真是為帝為王的材料了。

同樣地,我們可以瞭解,孟子的贊成——至少是不反對齊宣王伐燕,並沒有違背他一向所主張的「仁義」思想。

而仁義也不一定如後來所說的,只是完成個人美好人格的修養而已。

依照姜太公的說法,在客觀條件的需要下,戰爭的手段可以完成更崇高的目的,則不但不違背仁義,且合乎仁義。

照鬻子的理論推衍,一場為天下除害的戰爭,也就是仁道的伸張。

總之,孟子因為燕國老百姓生活於水深水熱中,所以不反對齊國去攻伐,這並不違義。

他的論調。

可以說和當年姜太公對武王所說的,是同一個方向。

問題是齊國之伐燕,沒有做到如鬻子所說的那幾個原則,也就非帝王之器了。

事實上,基於當時時代趨勢等因素,孟子的思想並不像孔子那樣宗周。

因為歷經七百多年來的中央周室,實在已是一個扶不起來的破砂鍋了。

因此,只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義,為民造福,他便可輔之為王。

孟子在魏齊的外一章

孟子為什麼不能得到齊宣王、梁惠王的深信和重任呢?這實在使人有「讀兵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之慨!為了解答歷史上這一疑問,就不得不回來再綜合研究齊宣王與梁惠王一下了。

齊宣王的風格

戰國末期的齊國,已非西周時代的舊齊國,也非東周初期的齊國,而是由田完敬仲的後代,篡位而據為己有的新齊國。

尤其從齊威王開始稱王以來,齊國便成了與秦、楚分庭抗禮而互相爭霸的大國了。

齊威王死後,他的兒子辟疆繼位,稱宣王。

據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的門客齊貌辨的觀察,說:「太子(指齊宣王)相不仁,過頤系視,若是者背反。」

由此而知齊宣王的相貌和個一性一的一斑。

所謂「過頤」,便是方面大腮,滿臉福相的描述。

也可以說是腦後見腮,不可往來,後有反骨的相貌。

所謂「豕視」,便是像豬看東西一樣,表面很糊塗似的,而實際上,心中自有主張,很一精一明,而且不時偷看到兩旁的東西。

所謂「不仁」,不是說他一點也沒有仁慈的心腸,而是說他是個不容易對付、不容易侍候的角色。

但事實上,齊宣王也可算是一個英明的主子,有他父親威王慷慨雄豪的秉賦。

而且根據《孟子》的記述,他爽朗地承認有好勇、好貨、好色的多種一毛一病,婉轉地推掉孟子的高論,也可以說是不凡的作風。

朝中文武多才士

在他親政的初期,仍然任用鄒忌為相,但卻召回了被鄒忌所排擠,而具有上將之才的田忌為將,任命孫臏做元帥,一戰而擒殺了魏國的名將龐涓,俘虜了魏惠王的太子申,一舉而震動國際,威加海內。

齊國,不但一躍而為當時國際上的政治大國,而且是赫赫的經濟強國。

當此之際,齊宣王任命了重要的高級幹部:

孟嘗君(田文)繼鄒忌為相國。

禮遇高士顏斶、王斗;甚至間接優待魯仲連等不世人物。

優容淳於髡的滑稽雋才。

他聽了鄒忌及王斗當面批評他,不肯起用人才的一番話,一下子便任用他們與淳於髡等所推薦的一批人,而使得齊國大治。

鄒忌事宣王,仕人眾,宣王不悅。

晏首(齊臣)貴,而仕人寡,王悅之。

鄒忌謂宣王曰:「忌聞以為有一子之孝,不如有五子之孝。

今首之所進仕者,以幾何人。」

宣王因以晏首壅塞之。

先生王斗進門而欲見齊宣王,宣王使謁者延入。

王斗曰:「斗趨見王為好勢,王趨見斗為好士,於王何如?」

使者復還報。

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請從。」

宣王因趨而迎之於門,與入,曰:「寡人奉先君之宗廟,守社稷,聞先生直言正諫不諱。」

王斗對曰:「王聞之過,斗生於亂世,事亂君,焉敢直言進諫。」

宣王忿然作色不說(通悅)。

有間。

王斗曰:「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五,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受籍(謂土地人民之籍),立為大伯,今王有四焉。」

宣王說,曰:「寡人愚陋,守齊國,惟恐夫雲(同隕)之,焉能有四焉。」

王斗曰:「否,先君好馬,王亦好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王不好士。」

宣王曰:「當今之世無士,寡人何好?」

王斗曰:「世無騏騄耳(良馬之名),王駟已備矣;世無東郭逡盧氏之狗,王之走狗已具矣;世無一毛一嬙、西施,王宮已充矣;王亦不好士也,何患無士。」

王曰:「寡人憂國一愛一民,固願得士以治之。」

王斗曰:「王之憂國一愛一民,不若王一愛一盡轂(音斛,縐紗曰毅,紡絲而織之。

)也。」

王曰:「何謂也?」

王斗曰:「王使人為冠,不使左右便辟(便,順其所好。

辟,避其所惡。

)而使工者。

何也。

為能之也。

今王治齊,非左右便辟無使也。

臣故日,不如一愛一尺毅也。」

宣王謝曰:「寡人有罪國家。」

於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

王斗這番說詞,等於當面諷刺他的缺點,但齊宣王仍有雅量接受,不像秦漢以後的帝王,動不動便加以「處士橫議」,或「大不敬」的殺頭罪名。

讚美詞與利害關係

至於說到宣王不肯聽信臣下的勸諫,在用人上。

信任不專,或學非所用,用非所長的事,大概不會錯的。

例如他前任相國鄒忌的一番婉轉譬喻,便是針對他這一毛一病而說。

鄒忌俯八尺有餘,身一體昳(日側有光艷也)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

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

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

旦日(明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

客曰:「答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來,孰(通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

暮寢(通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

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求於王。

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舉)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能謗議於市朝,聞寡人之耳,受下賞。」

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去聲)進。

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

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與敵國戰勝於朝廷之內也,即政治作戰勝利之意)。

貧賤驕人

雖然宣王有用人不專的一毛一病,卻能面對顏斶的頂撞,公然改變盛怒之威,願執弟子之禮。

最後,顏斶不受封而辭去,他又好像只能禮賢而不能真下士。

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

斶亦曰:「王前。」

宣王不說,左右曰:「王,人君也。

斶,人臣也。

王日「斶前」,斶亦日「王前」,可乎?」

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

與使斶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

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

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

王曰:「有說乎?」

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家也)五十步而椎采者,死不赦。」

令曰:「有能得齊宣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錳。」

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

左右皆曰:「斶來,斶來,大王據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鐘,萬石虡(音巨。

天上神獸,鹿頭龍身。

懸鍾之木刻飾象之,因名曰虡。

每十六鍾共一虡。

),天下之士,皆為役處;辯知(智)並進,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

萬物無不備具,而百姓無不親附。

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

徒步而處農畝,下則鄙野,堅門間裡,士之賤也,亦甚矣。」

斶對曰:「不然,斶聞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

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

故舜起農畝,出於野鄙,而為天子。

及湯之時,諸侯三千。

當今之世。

南面稱寡者,乃二十四。

由此觀之,非得失之策與,稍稍誅滅,滅亡無族之時,欲為監門閭裡,安可得而有也哉。

是故易傳不雲乎:「居上一位,未得其實,以喜其為名者,必以驕奢為行,據慢驕奢,則凶必從之。

是故無其實而喜其名者削;無德而望其福者約;無功而受其祿者辱,禍必握。」

故曰「矜功不立,虛願不至。」

此皆幸樂其名,而無其實德者也。

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

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

是以君王無差亟問,不愧下學。

是故成其道德,而揚功名於後世者,堯舜禹湯周文王是也。

故日「無形者,形之君也;無端者,事之本也。」

夫上見其原,下通其流,至聖人明學,何不吉之有哉。

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

是以侯王稱孤寡不毅,是其賤之本與。」

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

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

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曰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人之行,願請受為弟子。

且顏先生與寡人游,食必太守,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

顏斶辭去曰:「夫玉生於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

然太璞不完。

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專道也。

然而形神不全。

斶願得歸,晚食以當向,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責,清靜貞正以自虞。

制言(命令)者王也,盡忠真言者斶也,言要道已備矣,願得賜歸,安行而反臣之邑屋。」

則再拜而辭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也。」

滑稽大師——淳於髡

另有淳於髡,完全不同於顏斶的作風,他運用滑稽的高調,對了齊宣王爽朗的胃口。

他身為齊之贅婿,長不滿六尺,而滑稽多辯,早為齊威王時代的左右一寵一臣。

到了宣王時代,也同樣受到重用。

他是個有心人,也見過孟子。

與孟子的對話,下文再談。

有一次,在一天之內,他同時又推薦七個人,請齊宣王錄用。

宣王雖然覺得淳於髡太過份了,但辯論一番之後,還是照樣任用不誤。

淳於髡一日而見七士於宣王。

王曰:「子來,寡人聞之,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聖,若隨踵而至也。

今子一朝而見七士,則士不亦眾乎?」

淳於髡曰:「不然,夫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藥名)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

及之罩黍(山名)梁父(山名)之陰,則郗(仰也)車而載耳。

夫物各有疇,今髡賢者之疇也。

王求士於髡,譬若挹水於河,而取火於燧也。

髡將復見之,豈特七士也。」

而且在軍事方面,當大家說不進去話的時候,如果淳於髡來個豬狗的趣味一性一比喻,宣王就聽進去,立刻放棄了原來的作戰計劃。

齊欲伐魏,淳於髡謂齊王曰:「韓子盧(韓國有黑犬名盧)者,天下之疾犬也。

東郭髡(兔名)者,海內之狡兔也。

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疲倦)於前,犬廢後,犬兔俱罷,各死其處。

田父見之,無勞勤之苦,而擅其功。

今齊魏相持,以頓其兵,弊其眾,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

齊王懼,謝將休士也。

又一次,齊宣王想征伐魏國,魏國派人暗中送禮給淳於髡,請他設法阻止。

淳於髡公然貪墨,受了禮物。

齊宣王有密報,也知道了這回事,但經他滑稽解說,又對了宣王的胃口,結果還是取消了作戰計劃。

齊俗伐魏,魏使人謂淳於髡曰:「齊欲伐魏,能解魏患,惟先生也。

敝邑有寶壁二雙,文馬二駟,請致之先生。」

淳於髡曰:「諾!」

入說齊王曰:「楚,齊之仇敵也;魏,齊之與國也。

夫代與國,使仇敵制其餘敝,名丑而實危,為王弗取也。」

齊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謂齊王曰:「淳於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壁馬也。」

王以謂淳於髡曰:「聞先生受魏之壁馬,有諸?」

曰:「有之。」

「然則先生之為寡人計之何如?」

淳於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雖刺髡,於王何益?若誠便,魏雖封髡,於王何損?且夫王無伐與國之誹,魏無見亡之危,百姓無被兵之患,髡有璧馬之寶,於王何傷乎?」

齊宣王開戰國養士之風

《史記》在《田完敬仲世家》中,述說齊宣王好養士,就好像開了一個議院或參政院,也相當於現在的研究院。

如云:

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自如騶衍、淳於髡、田驕、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因此,促成相國孟嘗君——田文跟著他學樣,也喜好養士。

甚至,孟嘗君與齊宣王還爭相養士,大家熟知的馮諼彈鋏,一毛一遂自薦,以及雞鳴狗盜之徒等,統稱他的門下,號稱有食客三千之多。

高明之士如魯仲連,也是孟嘗君的座上客。

由於齊宣王和孟嘗君爭相好客,而開創了戰國時期的養士風氣。

此後,魏國有信陵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都以好客養士號召,名動諸侯,而影響於國際之間。

不過,養士的風尚,除非有魏文侯、齊宣王、燕昭王的環境、器度與見識,或者還可以利多弊少。

到了戰國末期,自孟嘗君、信陵君以後,其餘大公子們的養士,利弊就很難說了。

甚至可說弊多於利。

人與人間的交情,主客之間的感情,不是基於利害關係的,實在不多。

即如孟嘗君晚年,被逐去齊,雖然經過馮諼設法,仕魏、居薛,如狡兔之有三窟,但後來他重返故國後,再也不能恢復昔日的風光。

那些門客大都各奔前程,而孟嘗君也由此勘破了人情世故。

孟嘗君逐齊而復反,譚拾子迎之於境,謂孟嘗君曰:「君得無有所怨齊士大夫。」

孟嘗君曰:「有。」

「君滿意殺之乎?」

孟嘗君曰:、「然。」

譚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君知之乎?」

孟嘗君曰:「不知。」

譚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

請以市諭,市朝則滿,夕則虛,非朝一愛一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通無)故去,願君勿怨。」

孟嘗君乃取所怨五百牒(書所怨之人)削去之,不敢以為言。

孟嘗君既反,因謝病,老於薛。

後來,趙國的大將廉頗,屈而再起,也曾有過孟嘗君門下士同樣翻版的情形。

特立獨行於滔滔濁世的孟子

齊宣王時代,養士的風氣是這樣的盛行,而遊說之士在齊國又這樣的多,但總是仰承君王的鼻息,或者相公的喜怒,而取得個人的富貴功名,以至於謀生而已。

像我們的亞聖孟老夫子一樣,特別受到齊宣王的重視而處處待之以禮,確是異乎尋常。

無奈人情重利而輕高遠,所以孟子教之以仁義之道,齊宣王不是不知道,實在是做不到。

這也是孟子所說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反過來說,孟子學孔子,畢竟成為千古歌頌的聖人,這也就是孟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行徑。

所以後來淳於髡替孟夫子難過,想要影響他改變作風。

但孟子始終特立獨行,不願曲學阿世。

所以《孟子》全書所說的,都是古今不移的大經大法,都是正面文章,他絕不肯說側面的諛詞。

像淳於髡,他便不同了。

有一次,孟嘗君的封邑薛國有難,齊宣王並不想出兵相救。

結果,淳於髡一片滑稽說詞,又打動了齊宣王救薛的心思了。

孟嘗君在薛,荊人攻之,淳於髡為齊使於荊還,反過薛,而孟嘗君令人禮貌而親郊迎之。

謂淳於髡曰:「荊人攻薛,夫子弗憂,文無以復侍矣。」

淳於髡曰: 「敬聞命。」

至於齊,畢報。

王曰:「何見於荊?」

對曰:「荊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

王曰:「何謂也?」

對曰:「薛不量其力,而為先王立清廟。

荊固而攻之,清廟必危。

故曰:薛不量力,而荊亦甚固。」

齊王和其顏色,曰:「譆,先君之廟在焉,疾興兵救之。」

顛蹶之請,望拜之謁,雖得則薄矣。

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人之急也。

若自在隘窘之中,豈用強力攻哉。

吏民千古兩相妨

鄒與魯哄。

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

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四:「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而君之倉稟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

是上慢而殘下也。

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

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光焉。

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歷史政治上的因果

這是孟子家鄉的事,孟子是鄒人,鄒大約只有現代的一個小縣那麼大,姑且稱他為一個國。

其實鄒和邾,也都屬於魯國的境內,用現代的觀念來講,相當於魯國的一個獨立市。

鄒和魯國,發生了權利上的爭執,這是一次很大很激烈的衝突。

鄒穆公問孟子說,在這一次和魯國的激烈衝突當中,我的高級幹部死了三十三個人,而這些幹部的屬下和轄區的老百姓,沒有一個肯為他們的長官效死。

要是殺掉這些人吧,人數實在太多了,殺不勝殺。

可是不殺罷,他們將來還是這樣眼看著長官戰死而不去援救,這樣怎麼行呢?真是殺也不好,不殺也不好,你看應該怎麼辦呢?

孟子說,在平時遇到水旱災害,農產歉收的凶年,你的老百姓們沒有飯吃。

年紀大,身一體弱的,餓死在路旁;年紀輕,身一體健壯,走得動的,就離鄉背井,向外逃生。

在鄒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逃亡的人,就高達幾千人之多,佔了你全部人口的很大比例。

但是你政一府的糧倉裡面,多的是糧食,財庫裡的錢也很充裕,有足夠的力量幫助這些老百姓。

可是你的幹部們,當時並沒有把老百姓的痛苦情形告訴你,他們這樣驕慢而不理政事,結果殘害了多少老百姓的身家一性一命。

孔子的學生曾子曾經說過,做事要特別小心謹慎,凡事是有因果報應的。

怎麼出去,就怎樣回來;如何待人,人也將如何待你。

所以在平時老百姓吃了他長官的虧。

現在他們也就眼看著他們的長官受難,不出來救援了。

這正是他們飢餓時,長官不救援他們的一種還報,你穆公還有什麼好責怪埋怨的呢?如果從今以後,實行仁政,一愛一護老百姓,老百姓當然也就敬一愛一他們的長官,當長官有難的時候,他們當然就會拚死命去保護救助了。

這一段中,孟子所說的理論,是中國政治哲學的最高原則之一,也是政治領一導一人的最高領導原則。

中國文化處處講因果,這因果的觀念並不是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以後,才開始確立,並普遍被社會應用在語言文字上。

我們的《易經》老早就有這種思想,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至於孟子,這裡所引用的「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

同樣是因果報應的觀念。

在政治上,我們看歷史的演變,就是因果報應。

我們如果從因果中去看歷史,可以發現許多很奇妙的事情。

就拿我們眼前可以看得見的歷史現象來說,埃及的總統薩達特,很了不起。

那天我打開電視,看見他突然冒險訪問以色列的消息,就知道他一定有影響力。

同時也預料到以色列的貝京,也一定會去埃及報聘,也可以說兩個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將來對於中東地區的謀和,猶太與阿拉伯兩個民族去嫌釋怨,總會有幫助的。

假定我們處身在一百年後,回過頭來看這一段歷史,這兩人之間的一往一來情形,以及誠心謀和與否的因果報應,則是一件在因果律上,很有趣的,能證實的事情。

古今中外都逃不開這個因果律。

我們中國的歷史,每一朝代都是如此。

怎麼來的江山,也將怎麼樣的失去;怎麼樣取得的政權,也是怎麼樣的交出去。

仔細研究外國的史實,又何嘗逃過此一法則。

我們隨手舉一個例子,宋朝的皇帝趙匡胤,據說他自己並不想當皇帝,而是陳橋兵變,部下們硬把皇帝所穿的黃袍加在他的身上的。

當時的皇帝,是後周的柴榮。

他在位時死了,兒子還小,只有六七歲,而趙匡胤是柴榮當時的殿前點檢使,等於是憲兵總司令或首都衛戍司令等要職。

就在陳橋兵變中,黃袍加身當了皇帝,所以到了元初,在宋朝垮了的時候,有人非常感慨地作了兩首詩說:「記得陳橋兵變時,欺她寡一婦與孤兒。

誰知二百餘年後,寡一婦孤兒又被欺。」

「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回首見征旗。

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

我們再看清朝,進主中國,是孤兒寡一婦入關,而最後一代皇帝,又是寡一婦孤兒悄然出關。

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讀了元人那首詩,我也曾經依樣畫葫蘆的寫過一首:「寡一婦孤兒自入關,便宜佔盡此江山。

果然二百餘年後,母子君臣出塞難。」

博儀登基接受群臣朝賀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孩子。

抱他坐上金鑾殿的大交椅上時,他大哭起來,他的父親攝政王拍拍他,安慰說:「不要哭,快完了!」果然很快就完了。

這就是「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的道理。

所以國家也好,個人的事業也好,都是怎麼起來,也是怎樣下去。

經過時間的證明,長期觀之,可以說是必然律的回互,並非偶然如此的。

至於《孟子》書中的「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這兩句文言,尤其別具韻味,而且也特別悲涼。

豈但戰國時代的老百姓們如此,幾乎世世代代的老百姓,都是過著這種艱苦的日子。

「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

大地儘是一片流民饑荒的景象。

悲涼,慘痛!豈是言語文字所能盡其形容的。

社會的貧病到了這種情形,便正如左宗棠的詩所說:「世事悠悠袖手看,誰將儒術策治安。

國無苛政貪猶賴,民有饑心撫亦難。」

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且看所謂工商業發達的社會現象呢?雖然沒有孟子這兩句話那樣悲慘,但是在物質文明發展之下的一般社會狀況,農村鄉鎮的衰落偏廢,都市文明的畸形發達,它的變相結果,也有「老弱困守故土,壯者散處四方」的景況。

尤其對我們一般具有出國狂一熱的心理病態的社會而言,也同樣會有此悲鳴,豈但只是衰亂時勢如此而已!

君道與臣節

除此以外,由鄒穆公與孟子這一段對話中,引出一個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上極重要的問題,需要特別加以討論。

根據本文鄒穆公的發問,認為他的國家有了重大的變故,而一般守上有責的高級幹部們,死難的不少,但是他們的部下,以及基層的民眾們,根本視若無睹,好像毫不相干似的。

我們平常也都讀過《孟子》,但是重點往往被《孟子》的文章才氣掩蓋過去。

甚至可以說,我們被古文語調困住了,忽略了其中有兩個極其重大的基本問題。

孟子當時既非盡情發揮得明明白白,我們後世讀來,也未仔細尋思,只是馬馬虎虎地讀過去了。

在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傳統道德中,過去的歷史上,「君道與國共存亡,臣節盡忠死國事。」

這是不易的原則。

自三代以後,春秋以下,無論君主政體與否,這個民族文化、民族教育的基本一精一神,是始終不變的。

這種根基深厚的民族一精一神,當然,最具體而得力的,便是孔子著《春秋》以後的孔孟一脈的儒家學術思想。

而在宋、元以後,再根深蒂固地往下層紮下根基的,則歸功於幾部有關歷史故事的小說,如《三國演義》、《一精一忠岳傳》等等,把固有文化道德仁義的一精一神,如重然諾、守信義的義氣風範,融會在國民生活的每一環節,打入每一個人心,打入每一代子孫心坎深處。

加上宋明以來理學家們在臣道、臣節上的深厚修養與發揮,因此在宋、元、明、清之間,士大夫們死難於臣節、盡忠報國的典型,比之以往的歷史,更加激烈而具體,更加莊嚴而可敬。

其實這種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一精一神,由來久遠,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例如孟子講三道,動輒便提出周初開國的文武之業來作標榜。

但事實上,以商紂的暴虐,雖經周武王鼎革以後,政治上的種種努力,但將近百年之間,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將近一個世紀,還有「殷之頑民」,始終與周朝並不合作。

最明顯的,便如初期的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

其實,歷史上所記載的「殷之頑民」,也就是前代商朝遺民的忠貞志士,因為作史者立場,所以稱他們為「頑民」,也就是所謂的頑固分子。

因此周武王的分封諸侯,封微子於宋,以祀殷商之後,固然是武王的仁心德政,同時也是培養民族一精一神的重要措施。

其餘信手拈來,如眾所周知的漢初田橫五百壯士,義不投漢,集體自一殺以全節義;項羽的八千子弟,統統戰死烏江;這些都是犖犖大者,盡人皆知的歷史故事。

其他有關歷代在成敗、存亡續絕之際,忠臣義士可歌可泣的事跡,還有很多。

這是中國文化特有一精一神之所長,關係一個民族國家,立國立基的根本一精一神所在,不能不加注意,應該大書而特書的。

例如元朝與清朝的入關,在戰役中遇到戰死不屈的忠義之臣,或是後來被俘而不投降的忠貞志士,不但不加凌一辱,反而恭敬禮遇,雖依法執刑,死後仍善為安葬,示以生榮死祭以表忠貞。

而對那些輕易投降,賣主求榮的,便為他們另外立了「二臣傳」,以表示有虧節一操一。

這些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一精一神,豈可以盡把它列入「愚忠」兩字而輕輕抹煞。

而且這種節一操一的養成,與帝王民一主的政體關係不大,並不是說在帝王養士的體制之下,才有忠臣義士的作風,在民一主體制的時代,就不需要對國家民族有此忠義的節一操一,那便是大錯特錯,是自己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愚昧無知了。

問題不能扯得離題太遠,現在再回轉來看鄒穆公這一段的對話。

鄒是戰國當時的蕞爾小國,微不足道。

但當他國家有難的時候,守上有責的高級臣僚,死難的如此之多。

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表示鄒魯之邦,確有其深厚的文化根柢。

儘管主懦國弱,而文化教育的風範,始終未變。

但是鄒穆公再進一步要求他國內的全民盡忠,那麼問題就太不簡單了。

所以孟子有下一段的答覆,也便是反映出對當時邦君們的一種警告,一番抗議。

這便是我方才說要特別注意的一段。

同時也是中國文化歷史哲學的重點之一。

歷史上的基層政策

討論到前面中國文化,有關歷史哲學這一類問題,我們看到自從孔子著《春秋》而使亂臣賊子懼的一精一神以外,歷代歷朝的歷史,也都是繼承孔子的學術重點—— 《春秋》責備賢者,特別是要求君聖臣賢,或明君良相的一貫一精一神。

對於林林總總遺下編氓的一般國民們,從來沒有過於苛求,並非像鄒穆公的希望一樣,要求基層的國民們,也要層層盡忠,為他們的長上——長官去盡忠盡節。

有人說,我們的「二十六史」,只是一部軍政統治的總帳簿,比起西方後來的歷史學觀點,大為遜色。

這個問題的是非好壞,暫且不談。

現在只講我們過去的歷史記載,特別注重,也特別強調君臣之間——執行仁義政綱上,君道的明智和昏庸,以及臣道的忠貞和一奸一佞。

而對於基層地方的吏治問題,幾乎都忽略了。

過去雖然也注重吏治的清明與否,但過去歷史所提吏治的「吏」,大體上是指官而言,並非如現代觀念,包括了地方行政的基層工作人員。

事實上,依我的研究看來,兩千年來的一部中國政治史,無論是哪個朝代,哪個政治體制——禮治和法制,甚至可以說,不論君主或民一主,任何一個時代的興盛與變亂,基本上的問題,都出在吏治——地方行政的基層幹部上面。

歷代的大小變亂,大部分最初的原因,都是由於官一逼一民變,吏虐民反的結果。

過去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你看我們汗牛充棟的歷史文獻,許多高明的論政,如切中時弊的奏議,以及討論政治思想、政治制度,以及政治哲學的文章,也不知有多少。

但其中心思想,都是對中央政一府執政者的朝廷而言。

一旦時逢明君,一寵一加採納,那些高明之士,仍然身居台閣,位入中樞,官階愈來高,隔離民間疾苦,距離民瘼也愈遠。

試問,又有幾人肯請求降調,願意深入鄉村民間,作一個裡正、保正芝麻綠豆大的地方基層幹部呢?

我也常思索其中的道理,幾乎是一個永遠矛盾,無法調和的事實。

譬如,美輪美奐的偉大建築,在外觀上,一定是鋪置名貴高華的裝滿,絕對不可能把基層的泥沙粗石擺出來。

但事實上,這座宏傳建築的牢固存在,非要底層厚實的泥土沙石不可。

如果顛倒來用,不但不美,而且根本無法落成。

人們只瞻仰表層的高華,總是忘卻了基層的功績。

所以由平民而變成為高明的知識分子以後,漸漸距離基層的平民愈來愈遠。

也是事所必致,理有固然的結果。

作官莫作怪

例如春秋戰國的取士以治民,士大夫一入仕途,在理論上,固然仍須力求善政以利民,但在事實上,卻只是鞏固自己的權勢,當然離開民瘼愈遠。

漢代注重地方治平,重視二千石的郡守——太守,但是它距離下層民眾還是很遠。

唐代重刺史— —即等於漢代重視二千石郡守的遺風,然而在盛唐以後的刺史,大多數是分發考取功名的進士們來擔當其任,因此難免有「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的氣概,而於基層民間的疾苦,也就愈來愈遠了。

於是,外面則藩鎮(軍閥)專權,目無中央;內廷則宦官一操一政,女禍把持,天下事就不問可知了。

順便提到一首明人的打油詩,夾點笑話給大家輕鬆輕鬆。

這首詩是描敘一個人一生的轉變情況,現在如用來比方過去歷史上官與民之間隔,卻也很有趣。

它的前面兩句,便是剛才提到的「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

可以作為舊時代達官而兼名士的寫照。

接著是「而今事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

後面兩句可作為一般社會民生基層情景的描述,或者是退職後清苦生活的寫照。

這不是很幽默嗎?

明清兩代,承元朝的政治體制演變,自中央級的朝廷以下,形成三級政治,即所謂盛府(州或道)、縣治。

雖然注重親民之官的縣官大老爺,但是那些多半是從進士、舉人出身的外放地方官,自然十之七八,都是讀書做八股文的書生。

所以地方政治,全靠幕僚的師爺——刑名與錢谷兩個得力助手的機要秘書。

因此有人說,清代的政治,是為紹興師爺所把持的天下。

上自內閣中書衙門,下至府縣,的確也是如此。

至於真正的民間疾苦,所謂下情而能上達,幾乎比登天還難了。

我們只是粗枝大葉地把歷史上這些事實作個瞭解,那麼,便可知道過去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上,皇帝的中央政一府——朝廷,是高高在上,懸空獨立的。

各級的官吏,在理論上,應該是溝通上下,為民辦事。

而事實上,一旦身為地方官,「天高皇帝遠,猴子稱霸王」,任所欲為的事實也太多了。

我們試想,以此圖功,何事能辦?以此謀國,焉得不亡!然而,我們的民族一性一,素來以仁義為懷,老百姓始終順天之則,非常良善,只要你能使他們做到如孟子所說的「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也就安居樂業,日子雖然苦一點,還是不埋怨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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