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旁通
孟子旁通(一)
春秋無義戰
現在我們為了要研究《孟子》這本書,我覺得應該先瞭解一下孟子當時所處的時代,和當時現實社會的環境,就會覺得並不枯燥。
而且對孟子的人品和風格,也更有一層深刻的認識。
那麼才會知道後世的人,為什麼把孟子承繼在孔子之後,稱他作「亞聖」,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們都知道,遠距我們現在大約二千五百年前,我們的歷史上,出現一個非常紊亂的時代,也可以說是我們歷史文化轉變的偉大時代。
當然,這只是站在我們現在的立場,事不幹己,無切膚之痛地加個評論而已。
如果我們也生長在那個時代,在那種痛苦悲憤的現實環境裡,大概就不會說這是個偉大的時代了。
這個時代,也就是有名的春秋戰國時期。
春秋、戰國,這兩個名詞所包涵的時代,都有幾百年之久,如果我們用人物作中心代表來講,孔子是春秋時期,孟子卻是到了戰國時期了。
春秋時期也罷,戰國時期也罷,這兩個銜接起來有五百多年的時代,卻是我們民族最痛苦的階段,打打殺殺,亂作一一團一。
可是在後世看來,這個時期,則是百家爭鳴,諸子挺秀的時代,也為我們後世子孫奠定了博大一精一深的文化基礎。
這深厚的文化,一直流傳到現在,也會一直延續到未來。
我們知道,孔子當時親身經歷了痛苦時代的憂患。
他在晚年,有系統地整理了中國文化的寶典,刪詩書、訂禮樂之外,他又集中一精一力,根據他本國魯國的歷史資料,開始著作了一部最有名的歷史和歷史哲學的書——《春秋》。
在這部書裡,記述了東周以來兩百多年的政治、社會、軍事、經濟、教育等等變亂的前因後果,同時也包涵了對於歷史人文、文化哲學的指示——如何是應該?如何是不應該?怎樣才是正確的善惡?怎樣才是正確的是非?
我們先要大概瞭解一下春秋時代的大題目。
那個時代侵略吞併的戰爭,綿延繼續了兩百多年,由西周初期所建立的「封建」的文化基礎,開始逐漸地被破壞,社會的紊亂、經濟的凋蔽,所給予人們的痛苦,實在太多。
現在我們簡單引用董仲舒的話,便可知道那個時代亂源的要點:
夫德不足以親近,而文不足以來遠,而斷之以戰伐為之者,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
董仲舒認為,在那個時代,各國諸侯之間的霸業,都不培養道德的政治基礎,因此政治道德衰落,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誰也不相信誰,彼此不敢輕易親近,所謂「德不足以親近」。
對於文化的建立,更是漠不關心,只顧現實,而無高遠的見地。
國與國之間,沒有像周朝初期那樣遠道來歸的國際道德關係,所以說:「文不足以來遠」。
因此只有用戰爭來侵略別人。
但是他們每次在侵略的戰爭上,卻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說自己要侵略別人,而是找些借口來發動戰爭,這就是「斷之以戰伐為之者」。
這便是孔子著《春秋》的動機和目的,也是孔子著《春秋》最痛心疾首的中心重點,「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
他說,春秋時代幾百年的戰爭,都是沒有道理的。
所以也有人說,春秋無義戰。
但《春秋》這部書並不是非戰論,它特別強調中國文化的戰爭哲學是為正義而戰,所謂「惡詐擊而善偏戰,恥伐喪而榮復仇。」
例如在春秋二百多年之間,大小戰爭不計其數,只有兩次是為復國復仇的戰爭,那是無可厚非,不能說是不對的。
所以他說:
今(指春秋時代)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戰伐侵攻不可勝數,而復仇者有二焉。
關於歷史文化的破壞,政治道德的沒落,則更嚴重。
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 「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
人倫文化的道德基礎,幾乎都被那些有霸權的上層領導分子破壞完了。
為什麼那個時代會造成這樣的紊亂?
以孔子的論斷,都是根源於文化思想的衰落,人們眼光的短視,重視現實而忽略了文化發展中的因果。
所以孔子在《易經·坤卦》的文言中便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後來的董仲舒,發揮了孔子的思想,便說:「細惡不絕之所致也。」
所謂細惡,便是指社會人士缺乏遠大的眼光,對於平常的小小壞事,馬虎一點由他去,久而久之,便造成一個時代的大紊亂了。
我們現在不是講《春秋》,而是介紹孟子所處的時代背景,追溯它的遠因,順便提到《春秋》。
繼春秋時代吞併侵略的紊亂變局,又延續了兩三百年,便是我們歷史上所謂的戰國時期。
紊亂的情形,比春秋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
各個強國的諸侯重現實,社會的風氣更重現實,苦只苦了一般的老百姓。
在那樣現實的時代環境中,孟子始終為人倫正義,為傳統文化的道德政治,奔走呼號,絕對不受時代環境的影響,而有絲毫轉變。
所以,他所繼承孔子的傳統一精一神,以及中國文化道德政治的哲學觀念,和孔子的文化思想一樣,也成為由古到今,甚至將來的顛撲不破的真理。
為什麼他會有這樣遠大的影響?這正是我們研究探討的主題之一。
司馬遷編撰手法中的孟子
在前面,非常簡單地提到戰國時期的時代環境。
現在我們先來看一下司馬遷寫《史記》的編導手法,在他的筆下如何描寫孟老夫子,這是非常有趣的事。
本來寫傳記,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平事跡,應該分開來,單獨地寫。
但是司馬遷往往會把一兩個人的列傳合起來寫,或者連帶幾個人寫成一堆。
難道他是為了節省稿紙,節省筆墨嗎?不是的,他是把歷史上同一類型的人和事,或者類同之中又完全相反的人和事,配合起來寫成一篇。
我們讀了,可以作一強烈的對比,在互相矛盾、相反相成中找出道理,可以自求啟發,從歷史經驗的鏡子中,反映出立身處世的準則。
因此,司馬遷寫孟子,是拿和孟子有相同類型的荀子寫作一篇,叫做《孟子荀卿列傳》。
在這一篇裡,他又舉了很多與孟子、荀卿類型相反的人物,相互輝映。
看來他好像偷懶省事,或者是認為那些人不足以另作一篇傳記似的。
其實不然,一個文人筆下的傳記文章,如果有意亂扯,加上文字渲染的話,小題大作,大可洋洋灑灑,各自構成專篇。
可是司馬遷的風格,是有他的哲學的、學術的中心思想,他絕不願意亂來。
所以,他在這篇文章中帶出了戰國當時一大堆的有名諸子,並非是漫不經心地隨意而為,實在是有他聰明絕頂、度金針而不落言詮的妙用。
我們讀《史記》,幾乎和《春秋》三傳一樣,任何一字一句,絕不可以輕易放過。
甚至《史記》中任何一個表,都不是隨便繪製的。
他寫孟子、荀子,同時又連帶寫出與孟子相同時代中的風雲人物,如商君(鞅)、吳起、孫子、田忌。
又說「齊有三騶子」,當然極力描寫三騶子中的另一位談天文、說地理、講五行之學,大受當時人們所重視、尊敬,不像對孟子那樣的冷落、淒涼的——騶衍。
從騶衍以次,又說:「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予、田驕、騶爽之徒。」
到此先告一段落。
當然,也包含了同一時代一性一的人物關係。
再以後便寫荀子(卿),由荀卿而連帶說到莊子、墨子、公孫龍、劇子、李俚、一屍一子、長廬、吁子等等。
不過加上一句「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雲。」
我們要注意他這句「不論其傳」一詞的涵義,很有深度,也頗有味道。
最後,又孤零零地吊上一小節關於墨子的事,這是對墨子時代還待考證的附帶說明。
如說:「蓋墨子,宋之大夫。
善守禦。
為節用。
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
我們讀《史記》,隨處可以看到司馬先生這些巧妙、幽默,有高度啟發一性一,與睿智存疑等等的編導手法。
所以說好好地仔細讀它,可以啟發慧思。
我們讀《孟子》一書,開宗明義的第一章《梁惠王》——孟子見梁惠王,一開始,便可以看到孟子當時一種受盡冷漠歧視的味道。
同樣地,司馬遷寫孟子,首先也引用了這一段,然後才說到孟子的籍貫、出身、學歷,說明孟子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至於說孟子並非子思的學生,則是另一考據的問題。
司馬遷很可能弄錯了)。
《史記》上的這篇也和《伯夷列傳》差不多,沒有太多的敘述就完了。
只說孟子闡述孔子的學說思想,作了七篇書,就是我們手裡拿到的這本《孟子》。
古今中外,許多被後世認為是多麼偉大,能影響干秋萬世的人物,在當時,大多數都是那麼淒涼寂寞的。
就因為他在生前不重視短見的唯利是圖,對自己個人,對國家天下事,都是以如此的人品風格來為人處世的。
像孟老夫子那樣的人,如果當時稍微將就一點,自己降格以求,遷就一點現實,那便不同了。
更妙的是,司馬先生舉出騶衍來,與孟子當時的處境作一強烈的對比。
騶衍和孟子的強烈對比
在孟子見齊宣王、梁惠王,陳述那些理論思想的時候,是如何地受到冷落,我們慢慢且看《孟子》的本文,便可知道。
可是與孟老夫子同時代的騶衍他們,比起孟子所受的待遇,便大大不同了。
騶衍睹有國者益一婬一侈,不能尚德,……。
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
其說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
是以騶衍重於齊。
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
適趙,平原君側行撤席。
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
我們讀了這段歷史資料,便可以看到與孟子同一時代的騶衍,也同孟子一樣去見過齊宣王、梁惠王。
甚至還到過燕趙兩國,受到燕昭王無比的崇敬。
他當時的聲望之高,所受各國諸侯們的歡迎款待,那種威風,那種排場,假如從重視現實虛榮的社會眼光來看,騶衍當時的威風架子實在擺足了。
哪裡像梁惠王對待孟子那樣,毫不客氣地稱呼一聲「叟!不遠千里而來。」
滿不在乎的味道。
至於齊宣王,對孟子也並不表示太大的歡迎。
可是騶衍呢?「重於齊」,他在齊國極受尊重,連一般的知識分子稷下先生們,也連帶地受他影響,都受到齊王的敬重、優待。
騶衍到了魏國(梁),梁惠王親自到郊外去迎接他,等於現代,一個國家的領袖,親自到飛機場去迎接他一樣隆重。
而且梁惠王以國賓的大禮接待騶衍,所謂 「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
就是當時現場實況的紀錄。
騶衍到了趙國,「平原君側行撇席」,趙國有名的權貴豪門平原君,不敢和騶先生並排走路,只小心翼翼地側著半個身一子在後侍從,比禮賓司的大禮官還要恭順。
到了行館以後,請騶先生坐下,平原君親自用自己的衣裳把那個座位打掃清潔一下,表示恭敬。
可是這種情形,在古代文字的藝術上,司馬遷只用了四個字,便描述得淋一漓盡致,他只用「側行撇席」就夠了。
由此看來,今古文學寫作的技巧藝術有如此的差別,所以現在從白話新教育入手的青年同學們,便要特別細心地去讀,去研究,不可以馬馬虎虎。
騶衍到了燕國,那更神氣了。
當時鼎鼎有名的燕昭王,「擁彗先驅」,親自到國境邊界去接他,而且手裡還拿著清道用的掃把,表示作他學生一樣的為他開道。
接到了王宮以後,「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請求作他的學生,願意和騶先生門下那些弟子同樣的受業。
因此特別為了騶衍新建一座碣石宮來供養他,常常親自到騶先生所住的地方來聽課,和一般學生對待騶老師同樣的恭敬。
我們讀了司馬遷這幾句書,可以看到他用簡短的文字,就把戰國時期享有盛名的學者之光榮事跡,扎扎實實地記述下來,而且特別只附帶寫在孟子和荀子的傳記裡,這豈不是一種極高明的編導手法?拿當時極受尊敬的騶衍,和備受冷落的孟子作強烈的對比,給大家看。
這是歷史時代的悲劇?還是人生的悲劇?抑或鬧劇?或者是現實榮華和千古盛名的對照呢?這就要大家自己去深思,去自我啟發了。
我們在座的,以及社會上各方面,許多人都在感歎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太重現實。
其實,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人活在世間,就要生存;漸漸地,慢慢地,不知不覺就會重視現實。
感歎別人重視現實的我們,在基本的生活和生存條件上,老實說,有時又何嘗超越現實?何嘗不重視現實呢?只是角度不同,觀點不同,程度不同而已。
可是卻有極少數的人,他始終漠視現實,為崇高的理想而努力,放棄自我而為天下人著想,不顧自己短暫一生的生活現實,而為千秋萬代著眼。
因此,也就受到人們一種超越的崇敬,稱他為「聖人」了。
這個道理,其實不用我們來說,司馬遷在《孟子》這篇傳記裡,已經很巧妙地透了消息。
他在本篇裡評述騶衍說:
其術皆此類也。
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
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
在全文裡,他說騶衍先用陰陽玄妙的學術談天說地,講宇宙人生與物理世界因果交錯的事,玄之又玄,妙之又妙,聽的人各個為他傾倒。
其實騶衍這套學術,就是中國上古理論物理科學的內涵,也是上古科學的哲學內涵,如未深入研究,也不要隨便輕視。
不過,以司馬先生的觀點看來,騶衍他的本意,也和孟子一樣,深深感慨人類文化的危機,尤其當時國際間政治道德的衰落,社會風氣的奢侈糜爛,他為了要有所貢獻,希望改變時代,只好先推一套容易受人歡迎、接受的學術出來,玩一弄一下。
其實,他的本意,還是歸乎人倫道義,所謂「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
他那些談陰陽、說玄妙的學術,只是建立聲望的方法而已。
所謂「始其濫耳」。
當時那些王公大人們,一開始接觸到騶先生的學術思想,驚奇得不得了,都願意來接受他的教化。
等到騶衍真正要他們以人倫道德來作基礎的時候,他們便又做不到了。
這種現象,你只要看看秦始皇、漢武帝他們的求仙求道、求長生不老的歷史故事,以及當代一般學各種宗教神秘學人們的作為,便可瞭解「千古皆然,於今尤烈」。
再從輕鬆一點的角度來講,也正如清人趙翼的感慨,一個人若是要求文學藝術的成就,往往和現實生活發生衝突,產生矛盾不安的心理。
因此,他的《論詩》中說:「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
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
處世的哲學問題
司馬遷的論述觀點還沒有完,他又說:
其遊說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代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面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柯稱大王去邠。
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柏欲內圓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纓公用霸。
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
騶衍其言雖不軌,倘亦有牛鼎之意乎?
這裡劈頭第一句話,就說騶衍在那個時代,「其遊說諸侯見尊禮如此」,受到國際間尊重的情形,有上面所說的種種榮一寵一。
跟著便說騶衍當時的情形,哪裡像孔子周遊列國時,還在陳蔡之間,受到餓肚子的遭遇;又哪裡像當時的孟子,始終在齊梁之間受到窮困的苦惱。
但是,話又說回來,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很難說,有的人一味重視現實,有的人卻輕視現實。
例如周武王以仁義作號召,結果討伐紂王以後,自己做起皇帝來了。
所以像伯夷、叔齊他們,覺得這種假仁假義是很可恥的事,寧可餓死在首陽山,也不下山來吃他周朝的飯。
接著,司馬遷又以孔子為例:衛靈公有一次問他軍事方面的事情,孔子閉口不答。
孔子並不是不懂軍事,只是不願意再加重他們軍國思想的野心而已。
同樣地,梁惠王在出兵侵略趙國之前,也向孟子請教過,結果,孟子避開正面的問題,只告訴他周代的先祖——大王(古公亶父)的一段故事。
古公亶父原本定居在豳(又作邠),由於政治清明,人民生活非常安樂。
後來受到戎狄的侵犯,國人憤慨,要起而對抗。
但是古公亶父卻不忍心戰場上的殺戮,於是忍痛離開自己的鄉土、國業,改遷到歧山山下。
大多數的豳人,由於一愛一戴他的德政,也都隨他遷居。
而後經由季歷、文王的發揚光大,各地人民自動前來歸附,竟擁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
到武王時,很輕易就取代了殘暴的紂王,而改國號為周。
司馬遷接著說,孔子、孟子他們,並不是不懂得怎樣去「阿世苟合」,向時代風氣妥協,為了自己本身的現實利益,隨便去迎一合別人的意見。
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肯為也。
所以寧可為真理正義窮困受苦,也不願苟且現實,追求那些功名富貴。
因此,他們所講的那些天理人倫、政治道德的理想,對於現實社會,就好比拿一個方形的塞子,要把它放進一個圓形的孔中一樣,彼此都是格格不入的,哪裡能夠達到救世濟人的目的呢?「持方枘而內圓鑿,其能入乎?」
隨後司馬先生又舉例:商湯時代,伊尹不得志的時候,為了實現他的理想,想盡辦法,去作商湯的廚師。
因此受到商湯的賞識,請他當輔相,發展了他的抱負,使商湯成為歷史上的名王,他自己也達到實現理想的目的,而名留千古。
又像春秋末期的百里奚一樣,在他窮困的時候,只幫著那些趕牛車的人餵牛,混口飯吃。
但結果他利用了餵牛的機會,而受到秦繆公的重視,請他當輔相,因此使秦始皇的上代富強起來。
這些過去歷史上的人物也不錯啊!為什麼呢?有理想,有抱負,尚未得志時,不妨將就別人一點,先取得別人的信任,肯與你合作以後,才慢慢地引導他們走上大道。
「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
那也是一種處世的辦法啊!
比如像騶衍,他當時的學術、言論、思想,雖然看起來很怪,不合於學問的大道,好像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是他因此受到國際間的重視。
所以,這也許是他一種入世處世的方法。
他最終的目的,是要引導當時那些執政者,慢慢地走上仁義道德的政治路線。
那麼,他的用心,也便同伊尹的拿菜鏟和百里奚的餵牛一樣,都是別有苦心的了!
至於說,究竟是孔子、孟子那種嚴正的作人處世的態度對呢?還是騶衍他們那種立身處世的方式對呢?碰到這種問題,司馬遷往往不下一個肯定的結論,這是很有趣味、也很高深的人生哲學的問題。
有矛盾,也有相輔相成的作用。
是與非,由讀者自己去作答案。
司馬先生的手法,往往就是如此的高明。
把一切正反兩面的資料,都放進孟子的傳記裡,陳列擺設在你的眼前,而且也加上說明。
你買了票,參觀了這些資料以後,你要的是哪一樣,但各取所需,各憑所好了。
不過,此中含有真意,不可隨便,不可馬虎。
附帶地再說明一下,他在這篇《孟子荀卿列傳》裡,最後說到荀子,他有同孟子一樣的理想,但是作人處世的方向又同中有異。
荀子的晚年,就到了南方的楚國,當了楚國的屬地蘭陵(山東)地方的首長——蘭陵令。
後世發展成為世家大族。
人生遭遇,有幸與不幸,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司馬遷又不作肯定的評語,這等於你坐上公共汽車,或在公共場所,往往看到「銀錢行李,各自小心」的警語一樣有味道。
對嗎?
蘇秦與孟子的時代
為了研究《孟子》這本書,我們在前面先簡單扼要地提出了戰國時期,和孟子同時的學術思想界的一般人物,作為比較,作為陪襯,使我們在研究孔孟學術思想時,藉以啟發自己的慧思,同時也可以由此認識孟子之所以被尊為亞聖的道理。
但是,只從當時的那些知識分子去瞭解孟子還不夠。
我們現在再來看看與孟子同一時代中,國際政治上的風雲人物,也是我們歷史上著名的風雲人物——蘇秦。
他真是擺足了歷史上的威風,但他也在年輕時期,受盡折磨,足資青年傚法、惕厲。
在中國的歷史上,後世一般研究史學的儒生們,儘管不重視蘇秦,看不起蘇秦,但是,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政治史上,這些大人先生們,暗地裡都還是摹擬蘇秦的那一套。
甚至還深深地重用他的名言。
尤其是當時代在變亂之中,要想撥亂反正,蘇秦的那一套,是不容忽視的,並不簡單。
時下有些國人,往往很幽默地把現在美國的基辛格,比作蘇秦。
講實在的,基辛格還不夠資格與蘇秦相提並論,比之蘇秦那兩個小兄弟蘇代、蘇厲,還差得多。
蘇秦生在孟子同一時代的東周,是洛陽人。
東周的洛陽,是當時中央周天子的另一首都所在地,儘管那個時代天下諸侯互爭雄長,爭取霸業,眼裡已經沒有中央的周室,所謂「天下已不宗周者久矣」。
但是東西兩周的首都所在,到底還是有它悠久的歷史文化。
蘇秦便出生在那個古老文化所在地的名都。
研究一個人的生平,這點也是很值得注意的。
他在少年的時候,和張儀、孫臏、龐涓幾個人,都是從鬼谷子求學。
鬼谷子的確是當時以及後世的一個神秘人物,也是屬於道家之流的隱士,我們暫時不去講他。
蘇秦離開了鬼谷子以後,便想有所作為。
他研究一下當代的局勢,只有秦國足以舉足輕重,能夠影響當時的整個天下。
所以他的目標,就指向了高據西陲的秦國。
那個時候的秦國,是秦惠王的時代,也正是由商鞅變法以後,講究法治、講究富國強兵的一個時期。
而後,再經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的勵一精一圖治,才奠定了始皇一統天下的基業。
蘇秦抱著滿懷希望到秦國去,大概先變賣產業,又借了些債,置辦得很豪華,帶了很講究的行裝到秦國。
見到秦惠王,提出了他對天下事的整套構想和計劃。
在當時的觀念裡,這種情形就叫做「遊說」。
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考試取士的用人辦法,一般學者知識分子,都靠遊說諸侯權貴而取得功名富貴和權力。
即如孟子見梁惠王、齊宣王等提一供王道德政的意見,在那個時代的風氣,也都屬於遊說的作法。
不過,後世有些人把遊說這個觀念,打入了縱橫之學、策士之流的範圍,很看不起,所以就特別把亞聖孟子的事跡,列於遊說之外了。
秦皇霸業的藍圖
我們如果仔細研究,好好讀一下《戰國策》和《史記》,其中有關蘇秦當時遊說的言論和思想,實在不能輕視,也不可忽視。
他第一次見到秦惠王所提出的說辭,也是標榜王道的作法。
不過,他是針對當時的現狀,特別強調他自己的軍國思想與戰爭理論。
他說:
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餚函之固。
田肥一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
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
願大王少留意,臣請奏其效!
蘇秦初見秦惠王所提出吞併諸侯,「稱帝而治」的藍圖,也便是後世秦始皇所走的路線。
結果,非常有趣,他的計劃根本就被秦惠王所否決了。
難道說,當時秦惠王的野心,還不及他的裔孫秦始皇嗎?這也是我們現在研究孟子同樣存在的問題。
所以我們先來看看秦惠王當時對蘇秦的否決辭是怎麼說的。
秦惠王說:「據我所知,一個羽一毛一還沒有長豐滿的鳥兒,是不可能高飛的。
一個人文教化還沒有培養成功的國家,是不可以隨便征伐別人的。
同樣的道理,德政方面,還沒有紮下深厚的根基,是不可以隨便動員國民的。
領一導一人的政治教化與感召力量,還不足以使全民由衷地順服,是不可以再三加重責任,勞煩自己的高級幹部去擔負更艱巨的任務的。
你蘇先生今天很有心地不遠千里而來到我的國家,肯這樣當面教導我,非常感謝。
不過,希望等到將來會有那麼一天,再向你專誠請教。」
完了,下一句,在前清來講,就是端茶送客了。
在現代,就是秦惠王舉起手來看一下手錶,再伸出右手來準備握手送客了。
這一段在古文怎麼記載呢?文字寫得美極了,可是現代人讀起來,不大容易瞭解當時的現場實況。
所以大家便馬馬虎虎地看過去,認為這些老古董沒啥意思。
《戰國策》上的原文是這樣寫的:
秦王曰:寡人聞之,一毛一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
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
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
政教不順者,不可以須大臣。
今先生伊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可是在當時,年輕的蘇秦還要裝呆,不肯馬上告退,仍然繼續講下去。
想把他的學問知識連肚腸腦髓都翻出來似的。
你看,這多麼不懂事,不識時務!他在這個時候,把中國上古以來的歷史哲學、戰爭論、戰略思想,一古腦兒都搬出來支持他當時所構想的統一天下的計劃藍圖。
其中,他說道:
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
今欲並天下,凌萬乘,屈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
他的意思是說,現在的世界,必須國富兵強,具有戰略上的必勝能力,然後才有道義可講。
在國際外交上,你的兵力強盛,那麼你內在的道義觀點,才能發揮作用。
他的這一段話,甚至於整篇的建議書,都是很有道理的。
我認為,凡是現代的國民,應該把《戰國策》等書好好研究,拿它和孔孟之學互相研究。
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作為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
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為權變、應變、適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實在很有必要。
千萬不要認為這些書是老古董,根本不去摸它。
要知道,你根本還沒有好好地深入去摸它,哪裡知道這些古董之為古?它又是如何的古法呢?人云亦云,胡亂拋棄固有文化中這些寶藏,實在是很盲目,而且非常可惜。
關於《戰國策》和《孫子兵法》的綜合研究,我已經在「歷史的經驗」的講課上,介紹過一部分,所以現在在這裡只好從略,簡單地提些要點而已。
蘇秦說的哪怕再有理,無奈卻不合時宜,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秦惠王當時面對這樣一個外國來的年輕人,該有多討厭!
這還沒有完,這一回對秦惠王的當面說不成功,他還住在秦國的旅館裡,一次又一次地寫計劃,寫報告,送給秦惠王,希望他採納。
結果,上了十次的計劃報告,秦惠王沒有半點下文答覆他。
換句話說,秦惠王根本沒有理他。
不過,還算好,並沒有認為他是國際政治上的瘋子,沒有把他驅逐出境。
可是,也沒有給他一個小職務幹幹,或者送他一些走路錢。
這一下,蘇秦真完了,「一錢一逼一死英雄漢」,所謂「美人賣笑千金易,壯士窮途一飯難」。
帶出來的黃金快用完了,身上穿的那件充闊佬用的皮袍大衣也破了,大概多少還有一點點零錢,可是絕對沒有交際費用,再也沒有長期住下去的能力了,因此只好乖乖地收拾行李回家。
蘇秦的還鄉
原文對蘇秦回家的一段情景,雖然只用了簡單扼要的三十六個字,卻描寫得活龍活現,痛苦不堪。
我在這裡特別提出這一段來講,就是希望我們這一代青年,多注意一個人的奮鬥成功與失敗經驗的教訓。
不灰心、不氣餒、不怨天、不尤人,立志奮發圖強,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像蘇秦當時那種遭遇,據我所知,我們在國外求學讀書,或者從事其他方面的青年,有些也同樣有這種痛苦的遭遇。
結果,缺乏蘇秦那樣的勇氣,被現實打擊下去,大有可為的前途就白白犧牲了,真划不來。
我們且看蘇秦這一段歷史經驗故事:
贏縢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
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
我們讀中國古文這三十六個字,當然先要認得字,知道了每個字的字義——說文、訓佑,再來會意,便可知道作者當時描寫得刻畫入微。
看故事是有趣得很,但讀了以後,也為蘇秦的遭遇覺得很惋惜。
他在秦國沒有辦法了,只好打回家的主意,人既失意,錢又花光了,怎麼辦?他不負氣自一殺,只能忍辱,用千萬個忍字,來堅強起自己。
於是他只有「贏騰履蹻」 了。
什麼是「贏縢」呢?贏縢」也就是「行縢」的意思。
贏是滿。
縢是那個時候準備走遠路的裹腳,等於後世的綁腿。
蹻是草鞋。
他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打道回家,只好用裹腿布把自己兩隻小腿滿滿地裹起來,以免長途走路,小腿的血管充一血而受傷,然後又說他的鞋子也破了,新的買不起,只好穿上一雙草鞋。
短短四個字,便輕輕易易地形容了他當時的倒霉落魄相。
沒有錢了,沒有辦法像開始到秦國來時有黃金百斤,僱人搬行李,那種神氣的樣子了。
只有隨隨便便把破衣服、破行李捆成一堆,隨身攜帶著好走路。
好了,他這樣狼狽地收拾起行李。
「負書擔橐」,又把那些帶去的書都背在背上,書當然丟不得的,那個時候買書不像現在這麼方便,印刷術也還沒有發明,書是用一片一片竹簡刻上去的,那是知識分子的資本,所以絕不能丟,只好背在背上。
我的天哪!你看那些破書,不知道有多重啊!背了書還沒完,又要把收拾好的行李,歸成一堆,做成擔子來挑,就像從前種田的朋友挑大糞那樣辛苦。
他就這樣一副寒酸相,從秦國首都——陝西的咸陽,回到他的故鄉——河南的洛陽來了。
這一路回來,真夠辛苦,你要知道,他當年還在青年階段,因為失意、窮困,已經弄得沒有一點英俊的樣子了。
「面目黧黑」,看起來又黑又瘦,乾癟的窮酸相。
但是這還是他的外形。
最難堪的,還是他當時內心的痛苦,那實在是無臉見江東父老。
可是這個時候,天涯茫茫,又到哪裡去呢?葉落歸根,不管好不好,有個家,有個窩,總是好的。
因此只好硬著頭皮回家。
當然,進了自己的家,一定很難過,慚愧得不得了。
不要說是蘇秦,大家把自己換作他的處境,就可想而知那種「狀有愧色」四個字的千萬痛苦了。
千古人情的嘴臉
這樣還不算什麼,等他到了家以後,更難堪的是他太太正在織布,看到他回來的那副落魄相,當著家人的面,也沒有勇氣來迎接他,再談不到慰問了,只是仍然不停地做她手裡的工作,擺出一副冷漠的態度。
他的嫂嫂們,當然不會問他吃過飯沒有,根本是見如不見,相應不理的樣子,哪裡還肯為他到廚房去做飯呢?那個時候,是宗法社會的大家庭制,他的老婆要看嫂嫂們的風向,嫂嫂們又要看著一家之主的公公和婆婆怎麼辦。
結果呢?他的父母看了他那副樣子,一句話也不和他講。
你想,他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個面子怎麼辦呢?
蘇秦到底是了不起的青年。
年輕的同學們特別要注意,在原文上是怎樣記載呢?他遭遇到這種情形,既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自己重重地歎一口氣說:「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
你看,這是一種什麼胸襟!什麼器度!他對於目前周圍的情形,一點都不遷怒怨恨到別人身上去,只是深自反省自責,認為他的太太、嫂嫂、父母等人對待他這種情形,都是他自己的不是、無能,並沒有埋怨他們的冷淡,更不會借酒澆愁,要打人、要揍人!
還有一點要注意,蘇秦的老婆,儘管當時對他的態度上很冷淡,可是並沒有像周代的姜太公、漢代的朱買臣兩個人的太太那樣,因為嫌他窮,嫌他沒有出息,就要求離婚而去了。
姜太公、朱買臣後來得志了,同樣情形,他兩個人的太太都要求回來,結果都遭拒絕了。
所謂「覆水難收」,就是在朱買臣這節故事裡引用的話。
至於蘇秦的太太,有沒有在背地裡鼓勵他,幫助他,像歷史上許多賢妻良母那樣作法,因為無明文記載,就無法查證了。
這是順便對年輕女同學們提出注意的事,請勿見怪。
其實,蘇秦的這種遭遇,並不特別,古今中外的人情,大體上都同一例。
我所謂大體,當然不是說社會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的。
假如我們把歷史上許多成功成名人物,在他艱難曲折的階段,都搜羅來做一番研究,你便可以看出社會的人際狀況,大概都是如此,反而覺得見怪不怪了。
如果自己認識不夠,非常介意這種反面的情況,便會產生憤世嫉俗等等變一態心理。
甚至無論你日後有成就沒有成就,對人對社會,很可能形成一種仇恨的偏差心理。
我們隨便提一點大家所熟知的歷史經驗,在所謂讀書人的文化界中,讓我們看看唐代元稹的三首悼亡詩,充分透露出少年落魄時代的痛苦。
「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就是元稹的名句,也是古今中外多少人共有的哀嗚。
此外,如韓信沒有得志以前,不但要受市井無賴的胯一下之辱,而且飢餓時,想吃一口飯都不容易,沒有人理他,結果只有一個不知姓名的洗衣服老太太,可憐他的遭遇,把自己帶出來的飯包施捨給他,讓他吃了一餐飽飯。
後來,韓信功成名遂,當了三齊王回到故鄉時,不但沒有報復那個叫他爬在褲襠下的無賴少年,反而鼓勵他、感謝他。
同時,他又尋訪那個施捨一個飯包的洗衣婦人,但始終沒有找到。
於是他只好把千兩黃金,投在當年洗衣婦在那個河邊洗衣服的河裡去,表達他無限的謝意。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韓信以千金投河,感謝漂母一飯之恩的故事。
因為韓信具有含垢忍辱,受恩必報,受辱不怨的這種氣度,也就是他一生事業成功的主要條件。
儘管後來他也被劉邦夫婦所謀殺了,但撇開權勢功業不談,如果專講作人的氣度,作人的味道,韓信比漢高祖劉邦可一愛一得多了。
即使如項羽,在作人方面,有時候也比劉邦可一愛一。
當然,這只是講作人,不談處事,要講處事,那又須另當別論了。
講到韓信的故事,相反地,正好拿漢高祖劉邦的遭遇作一對比。
當劉邦在青年的時代,一天到晚到處遊蕩、鬧事,不務正業,一事無成的時候,他的父親也實在看不下去了,有一次責備他幾句,說他這樣沒有出息,實在比他二哥劉喜差多了。
老二規規矩矩為家裡添置了產業,所以家裡人都很喜歡他二哥。
至於他大哥,很早就死了。
有一次,劉邦帶了幾個平日和他一起混混的朋友,回家吃飯。
他的大一嫂騙他說沒有飯菜了,朋友只好離去。
劉邦自己到廚房一看,原來飯菜還有的是,於是懷恨在心。
後來他當了漢高皇帝,封他二哥為代王,封他弟弟為齊王,就一直沒有封他大哥一家人任何職位。
他父親向他講了,於是便封了一個「羹頷侯」給大哥的兒子、這是對他大一嫂當年不請他朋友吃飯的回報。
當未央宮落成時,他大宴諸侯群臣,席中向他父親敬酒時說:「始大人常以巨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
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
劉仲就是劉邦的哥哥。
劉邦問父親:你現在看我比起二哥來,哪個有出息?哪個弄的產業多呢?搞得他父親啼笑皆非,無法答話。
你看他多小氣!哪裡真夠「豁達大度」四個字的份量呢?
不過,話說回來,劉邦比起歷史上其他許多的帝王,他又的確好得多,有些地方還不太失「豁達大度」的作風,所以歷史上對於漢高祖這四個字的評語,也可說是由於比較一性一格而來的評論而已。
我們講蘇秦失敗的情形,又順便扯出了這些故事,都是為了說明古今中外的人情常態。
我們現在討論孟子,順便聯想到孟子的母親對於孟子教育上的偉大之處,孟子所以表現出和蘇秦迥然不同的聖賢人格,和這位孟太夫人的教誨,有著密切的關係。
蘇秦成功的秘訣
好了,現在我們來看看蘇秦當時發奮圖強的另一頁。
他回到家裡以後,在那種重重打擊的情形之下,不怨天,不尤人,已經太難得。
同時他又踏實地作一番自我檢討,因此,他在含垢忍辱之下,連夜檢閱自己的藏書,在幾十種古書裡,他特別找出了姜太公所著、與《陰符經》有關的謀略之學。
他重新開始研究陰符謀略,仔細去抉擇它的一精一要。
讀到夜裡想睡覺時,他便拿起錐子來刺自己的大一腿,以警覺自己。
因此我們古人有勉勵青年人求學的名言,所謂「頭懸樑,錐刺股」。
其中錐刺股的典故,便出自蘇秦這件事的。
好在他有強健的身一體,能夠熬得過這種自虐式的刻苦奮鬥,所以大一腿常常被刺得血流到腳上,他都能忍受得了,如果沒有充沛健康的體能,那就早已完了。
他這樣的用功,經過了一年,便很自信地能說動當時各國的政治領袖,所謂「當世之君」的人主們了。
他的原文是從前面提過的「皆秦之罪也」之後,接著還有這樣的記載: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
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
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暮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王霸互用的失敗
我們講到這裡,暫且告一段落,先回轉來看有關蘇秦成功與失敗的幾個重要問題:
第一,關於蘇秦的學術思想問題。
大家都知道,他在少年時代,和張儀、龐涓、孫臏他們,都是鬼谷子的學生。
孫臏和龐涓出山以後,正值當時國際間的風雲排蕩之秋,在軍事的戰爭上都有所成名,這不在本題範圍,不去講他。
蘇秦與張儀和他們不同,走的是政治路線。
搞政治,當然要牽扯到學說思想問題。
我們看過蘇秦初見秦惠王的遊說資料,很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在出道之初,講的也同當時一般學者一樣,大體都是從傳統文化的王霸之道的學說思想範圍,來分析當時的現勢,貢獻自己的主張和計劃。
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更沒有如後世小說家所想像的,鬼谷子傳了他一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特別本事。
為什麼蘇秦當時所講比較正規的學術思想,卻不能被當時的老闆們——所謂 「人君」的人主們所接受呢?這是為了什麼?如果只拿文化衰落、政治道德敗壞等老一套觀念來看,當然也是理由,實際並不透徹。
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不妨多去讀讀書,多用思考去研究研究看。
不過,由此顯而易見的是蘇秦那種初期正反互相參合的學說,已經無法扣動當時的人主們之心弦,何況我們的孟夫子,動輒就搬出王道的大道理呢!那當然是牛頭不對馬嘴,到處吃不開了。
很可惜的是,蘇秦後來還有十次對秦惠王的建議論文,都沒有留下完整的資料。
否則,在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文化遺產中,也必可以成為一家之言,一定也佔有相當的價值。
不過,話說回來,蘇秦本人的思想,只講現實,並不注意學說思想的真正一精一神。
也許,他認為那些建議意見,是失敗的,所以便沒有讓它流傳了。
《陰符經》的啟示
第二,《陰符經》與蘇秦後來成功的問題
我們看了以上的資料,都知道蘇秦從秦國失敗回家以後,關起門來,苦苦地再來用功讀書。
據說,讀的是。
周朝初期極富傳奇一性一的人物——姜太公(呂尚)所傳的那本《陰符經》。
因此,自秦漢以後,很多人都在找這本出過歷史一性一的大風頭、有旋乾轉坤之能的神秘奇書。
學政治的,學軍事的,甚至學神仙道術的,統統都在找它。
另外有個類似的傳說,圯上老人——黃石公,給了張良一本書,張良讀了以後才能再度出山,成為帝王師的風雲人物。
有人說,圯上老人給張良的,便是《素書》,因此許多人也拚命去讀《素書》,想在其中找出求得功名富貴的捷徑。
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陰符經》和《素書》,據學者們的考證,都是偽書,是後人所假造的。
那兩本真書,早已收歸天上,不落人間了。
而且我們現有的《陰符經》有兩種:一種是所謂黃帝時代所著的《陰符經》,是道書,當然也可以在其中牽強附會,套一上政治學、軍事學、謀略學等許多大原理原則。
還有另一種《陰符經》便是所謂《太公兵法》,實際上都是偽書。
書本雖然出於後世才人的偽造,但它的內容、價值,卻不可以因為是偽書便一筆抹煞。
這等於國際市場上某些一精一良的贗品,不但可以亂真,甚而有時簡直可以同真了。
現在我們再來講蘇秦。
他在家裡,又下了一年晝夜關門苦讀的工夫,便很自信能說動當時的人君們。
難道說《陰符經》真有這樣神妙嗎?你若把流傳下來固有的《陰符經》,或《太公兵法》,或者《鬼谷子》那些書都拿來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沒有高度的智慧,足資自我啟發的話,那你很可能要被那些書本所困擾,變成一個食古不化,迂腐而迷好神奇,愈來愈不切實際的老冬烘了。
但是,根據史料的記載,蘇秦再度出來的成功,的確是由研讀《陰符經》所致。
這又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在我們的古書裡,所謂陰符也好,六韜三略也好,這些書本統統屬於謀略學的範圍。
大體上,所有論說的內容,都是用古代簡練的文字,根據天道、物理等奇正反覆、陰陽互變、動靜互用的原則,來說明應用在人事上的原理。
這所謂人事,包括了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社會等等人際關係的事務。
蘇秦再讀《陰符經》以後,啟發了他的思想,重新仔細研究當時的天下大勢,使他有了新的啟示,形成一套適合於當時國際現勢的新的謀略構想,因此便建立信心,自認為再度出山,必然可以切合當時人主們現實的需要,必定會採納他的意見而使自己達成願望。
由這裡,我們可以瞭解,世界上不管哪一門學問,必須要從讀書求知識,受教育而建立基礎。
但是書本上的知識,都是由於前人的經驗累積所集成的產品。
當你吸收了這些知識經驗以後,必須還要自己能夠消化,能夠加以發揮,產生出你自己新的見解,才是構成學問的最主要因素。
如果呆呆板板地被它所範圍,那就變成了所謂的「書獃子」了。
其實,書獃子的確也是人類文化的藝術產品,有他非常可一愛一的一面。
但是,往往運用到現實的事務上,便又很可能流露出非常可厭的一面,成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名言的反映了。
蘇秦他再度的出山,便是由書獃子的蛻化而成功的。
圖取個人權利
第三,我們要注意蘇秦在歷史文化上的價值問題。
我們歷史文化的根本基礎上,幾千年來一仍不變的重心所在,就是傳統文化中王道的一精一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學術思想的道統。
嚴格說來,這種文化維繫續絕的道統所在,倒並非因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緣故。
實際上,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先天一性一地一愛一好人道和平,重視接近天則的王道教化,而薄視巧取豪奪的權謀所致。
因此,在我們的文化史上,儘管有非常可一愛一、非常重要的諸子學說思想,但也只能把它用來作為文化學術的旁通陪襯,而不能認為是正規的文化中心思想。
更何況如蘇秦、張儀之流的縱橫謀略之學,只是從個人的權利思想出發,圖得個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動機,並沒有為國家天下長治久安作打算。
因此,雖然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上煊赫一時,風雲了二三十年,但畢竟要被歷史的天秤稱量下去,並不予以重視。
再說,我們雖然只是簡略地讀了前面引述蘇秦出處的那些資料,但在大體上,已可瞭解他是深受當時的時代環境、社會風氣和家庭背景所影響。
他並不能像孔子、孟子那樣具有「確然而不可拔」的特立獨行的一精一神修養。
所以他始終只能成為一個大謀略家,一個聰慧的凡夫,絕對無法成為一個超凡的聖人。
那麼,在這裡我們對於凡夫與聖人的分野,又如何來下一個定義呢?很簡單:
在現實的人生中,只為自己一身的動機而圖取功名富貴的謀身者,便是凡夫。
在現實的人生中,如不為自己一身而謀,捨生取義,只為憂世憂人而謀國、謀天下者,便是聖人。
所以我們只要看蘇秦的傳記上,當他學成再要出門時的豪語:「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幾句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識志量只在財勢而已。
在這裡,使我想起當年在四川時,聽一位西蜀的前輩朋友,告訴我們戲中幾句幽默的戲文。
其實,我覺得不單是平常的幽默,簡直是對英雄主義的諷刺,也是人生哲學的透一視。
現在可以用來對蘇秦的這個歷史故事作類比。
川戲、漢戲,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統的地方一性一藝術。
也和京戲一樣,在作戲的時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鑼大鼓。
當然,京戲原來就由安徽湖北戲變來的,大鑼大鼓也有極大的學問,年輕同學們對這一部分國粹不可以太輕視。
現在我要講的,當川戲中唱某一出大戲時,先在震天價響的大鑼大鼓開場下,出來了兩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綠林英豪。
他們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戲台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轉上一圈,然後在戲台的中央當眾一站,虎虎有生氣地撩下了遮面的半邊大氅,就開始唱起他們自報名來的道白了。
一個英雄唱的是:
「獨坐深山門幽幽,兩眼瞪著貓兒頭。
(當年四川路攤上賣給勞力人們吃的白飯,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種便飯,就叫做貓兒頭。
)如要孤家愁眉展,除非豆花(兒)拌醬油。」
你看,所謂占山立寨的英雄豪傑們,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終的目的,還不都是為了吃飯嗎?只是被他這種裝扮,配上幽默的對白和做作,一說穿,人生本來如此,於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個跟著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紙糊(的)燈籠打得穿。
開箱豆腐打得爛,打不爛除非(是)豆腐乾。」
這可真夠幽默了,這四句話說穿了人畢竟都是人,就是這樣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偽裝,誰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話也說過了,由這個笑話的題材,我們再回轉來看蘇秦的動機,所謂 「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的語句文辭,和所引用川戲中的兩首白話詩來對看,就不用我再來下結論了。
佩六國相印的顯赫時期
在戰國的後期,國際上所有盛極而衰的強國,儘是一片紛紛擾擾的局面,都畏懼崛起西邊的強秦,沒有哪一國真敢和秦國抗手爭衡的。
即如孟子所見最大的、最古老的齊國之君齊宣王,也不例外。
那麼,蘇秦這次的再次出門遊說,要想實施他合縱抗秦的聯合國計劃,實在也真不容易。
不要說在當時的時代背景有如此之難,即如後世的歷史上,以一介平民的書生,毫無背景,毫無憑借,要想掌握整個天下於股掌之間,成立一個空頭聯合戰線的王國,除了蘇秦以外,實在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們讀歷史,不管從哪種角度來衡量,隨便怎麼看不起蘇秦的作為,但他畢竟還是有他對當時時代貢獻的功績存在。
他後來能夠南北奔走,把國際間聯合戰線組織成功,身佩六國相印。
在私的方面,果然耀武揚威地讓他家人和嫂子們羨慕不已。
在公的方面,他也著實作到了嚇阻強秦而不敢輕易發動侵略的戰爭。
因此而使當時戰事連綿的天下時局,能夠由他手裡一直安定和平地過了二十多年。
不但當時的六國諸侯深受其利,間接地使當時天下各國的人民,能夠喘一息安居,半生免於戰爭戎馬的禍患,實在也是很大的功德。
雖然他只為現實利益,以個人主義為出發點,但是他所造成事功的偉業,豈可輕易地抹煞。
事實上,孟子在當時,也有所未能。
如照孔子評論管仲等人物的語調,假如孔子遲生在蘇秦之後,也許會給他一句 「可謂能矣」的評語呢!
歷史的是非,到底也有公論,我們只要看一看劉向著《戰國策》的序言,便可知蘇秦的確也有可貴可一愛一的一面。
如劉向所說:
夫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是以轉相放效。
後王師之,道相吞滅,並大兼校暴師經歲,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絕矣。
……
故孟子、孫卿(荀卿)儒術之士,棄捐於世。
而遊說權謀之徒,見貴於俗。
是以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代、厲(蘇秦的小弟)之屬,生縱橫短長之說,左右傾側。
……
然當此之時,秦國最雄,諸侯方弱。
蘇秦結之,時六國為一,以儐背秦。
秦人恐懼,不敢窺兵於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
戰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莢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
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雖不可以臨國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
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莢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
亦可喜,皆可觀。
我們要注意,蘇秦第一次遊說的失敗,是先走強國的路線。
這一次他再度出門遊說,經由趙國,先到北方的燕國。
燕文侯被打動了心,最後對蘇秦說,願意把全國的力量托付他,以便從事南北聯合陣線的合縱工作。
並且給他足夠的活動資金,又為他裝備豪華的外交馬車。
如《戰國策》所記:
燕王曰:寡人國小,西迫強秦,南近齊趙。
齊趙強國也。
今主君幸教,詔之合縱以安燕,敬以國從。
於是繼蘇秦車馬金帛以至趙。
從此蘇秦便一路順利地到了趙國來遊說趙肅侯。
結果趙王也和燕文侯一樣,願意把國事全部付託給他,而且比燕王更加倍地供給蘇秦活動資金和外交排場
如所記:
趙王曰:寡人年少,蒞國之日淺,未嘗得聞社稷之長計。
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敬以國從。
乃封蘇秦為武安君,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綿繡千純,以約諸侯。
你看!這一下蘇秦的神氣更大了。
他到了韓國,結果韓宣王又是說:「敬奉社稷以從。」
接著,他到魏國來說動了魏襄王,也就是孟子批評他「望之不似人君」,看不起他,施施然而去之的魏襄王。
結果他也同燕趙韓一樣,完全聽命於蘇秦。
等到蘇秦再到齊國來見那一位向孟子請教過,結果是話不投機的齊宣王,也是 「敬奉社稷以從」,向他拱手拜託了。
最後,他到南方說動了楚國的威王,楚王當然也是以「謹奉社稷以從」作結論。
到此,司馬遷寫《蘇秦列傳》便說:「於是六國縱合而併力焉,蘇秦為縱約長。」
「縱約長」,相當於現在所謂聯合國的秘書長。
「並相六國」,同時兼任當時國際上六個國家——燕、韓、趙、魏、齊、楚的輔相職務。
這個時候的蘇秦,神氣可大了。
現在美國出了一個小小的基辛格,哪裡能夠與蘇秦相提並論。
不過,最有趣的,是《戰國策》中,首先在《秦策》裡所記述蘇秦那篇的結尾一段,他寫實的描寫,也和司馬遷在《史記》裡所寫的一樣有趣。
雖然我認為《戰國策》裡對蘇秦的一段結語,正好為他作蓋棺論定的畫龍點睛。
不過,為了文章安排的次序順暢,我們還是採用了《史記》的一段,更為條貫。
蘇秦組織聯合戰線的合縱計劃,由北到南;一路外交活動的成功之後,他必須回轉北方,向開始發起的燕趙報告。
在北上的途中,必須經過他的故鄉洛陽。
這一路行來,後面侍從的車駕陣勢,非常浩大。
隨行的行李和衛隊,當然也可想而知,真是威風十足。
更何況各國的諸侯都派遣了特別使節來歡送他。
那種神氣,簡直就相當於當時執掌政權的諸侯王者一樣。
因此,搞得當時在洛陽的中央天子周顯王,聽了這種情況,心中也有點惴喘不安了。
因為蘇秦本來是他中央直轄治下的平民,並且在他第一次出來遊說時,也曾先向東周提出過意見,結果被打了回票。
所以這次周顯王更顯得有些難堪了。
因此,只好派了專人為他清理還鄉的道路,又加派了一位代表遠到郊外去歡迎他。
如&,
北報趙王,乃行過洛陽。
車騎輜重,諸侯各發使送之甚眾,疑於王者。
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
蘇秦的書生本色
現在我們繼續看蘇秦回到故鄉後的記述,不但是很有趣味的歷史故事,同時也可以啟發我們對人生觀的哲學思想,以及作人處世,在義、利之間的取捨,非常值得注意。
先看這一段絕妙的原文:
蘇秦之昆弟妻嫂側日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
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謝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
蘇秦喟然歎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眾人乎!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於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
初,蘇秦之燕,貸人百錢為資,及得富貴,以百金償之。
偏報諸所嘗見德者。
其從者有一人獨未得報,乃前自言。
蘇秦曰:我非忘子,子之與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時,我困,故望子深。
是以後子。
子今亦得矣。
這段原文接在當時中央政一府的天子周顯王也派特使出來歡迎之後。
蘇秦當時那種威風榮耀,比起唐朝的士子們,考取了進士便自比做登仙而升天的情景,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個時候,他的父母兄弟妻嫂,全家人都出動到郊外去歡迎他。
等到蘇秦的全副儀仗到家以後,他的兄弟、太太、嫂子們,都不敢拿正眼來面對著他,只敢低著頭,偷偷地拿眼角瞄視他,而且都彎著身一子,用半跪式的姿態侍候他,等著他來吃飯。
蘇秦看了這種情景,就笑著對他的大一嫂說,你在我當年失意回家時,不肯為我做飯,現在為什麼又這樣地多禮呢?我們讀了蘇秦這句「何前倨而後恭也」的問話,果然覺得他也未免有點小氣。
但要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除非真正的聖哲,可以淡忘過去的嫌隙。
不然,任何一個平常人,都會有這種介意的心理存在。
只是耿耿在心的介意,沒有採取難堪的報復做法,已經算是第一流的豪傑之士,何況蘇秦還坦坦白白地用笑臉說出他的幽默話呢!好了,理論少講,我們快看這一幕家庭鬧劇是怎樣地演出。
他的嫂子聽了蘇秦類似譏諷的幽默以後,掛不住了,生怕蘇秦會拿權勢來報復她,乾脆便一跪到地,撲下了身一子,正如後世所謂的「五體投地」的拜倒在地,一面向他道歉,一面說了一句非常坦白的良心話:因為我現在看到你官位又高,錢又多,所以我要對你好好地巴結了!這句「見季子位高金多也」真讓人拍案叫絕,如果也用金聖歎批小說的手法來講,可批:「好個蘇大一嫂!可以浮一大白。」
蘇秦問得譏諷、幽默。
蘇大一嫂答得也真夠坦率,真夠心直口快,說出了千古人情的真話。
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禮敬,是要極高度的學問修養才能做到。
否則,絕對純樸,沒有學識的人也能做到。
除此之外,人與人相處的禮敬態色,不是為了權勢的高位,就是為了你有多金值得重視。
如果既有高位,又有多金如蘇家的老三,當然會有人向他拍馬屁了。
季子,是蘇大一嫂在家裡叫蘇秦老三或三叔的口頭語,並不一定是蘇秦的名字。
不過,古人的口語,記之於文字,後來往往便把它當作了文詞。
我想這種人生滋味的經驗,在每個人的心史上,或多或少都有過記錄的。
只是在蘇秦這裡,叔嫂兩人的對話中,坦白地說出了人情世態的真相,便覺得夠刺激!夠痛快!
也由於蘇大一嫂的坦率,便接著引出蘇秦對人生觀的哲學言論。
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新聞記者來訪問他,所以不是要記者發表的私人意見,更不是他代表合縱政策的聯合公告(一笑)。
當他聽了他大一嫂的話,便很感慨地說:唉!當年落魄回家的蘇秦,也就是現在的我,同樣的一個人,當你富貴的時候,親戚朋友都畏懼你,敬重你。
當你貧賤的時候,人們就輕視你,把你看成不值一顧的人。
像我蘇秦這樣的人,對於人生的遭遇,也深刻地體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味道,何況平常的一般人呢?注意!我們要特別注意原文中「況眾人乎」這句話的語意。
為什麼呢?蘇秦的語意是很坦白地說,像我蘇秦這樣有出息的人,雖然有一半是運氣,但是也算難得了。
至於一般平常的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有這種努力的成果,有這種好運的機會。
因此,世界上那些注定要受委曲的人們,還不知有多少哩!這便是蘇秦的哲學觀點,蘇秦的書生本色,的確明通世故,透達人情到了極點,所以他的成就,也並非偶然僥倖得來的。
但是,這一段文章裡的「況眾人乎!」也可以照一般的解釋,是說像我的家人親屬們,在我失意的時候,也是那樣地鄙視我。
現在在我得意的時候,又這樣地巴結我。
至親骨肉尚且如此,何況一般毫無關係的外人呢!
這還不算,最可一愛一的是蘇秦接著說出他的坦率話。
他說:假如我當年自己手裡有靠洛陽城郊的好水田二百畝,那我寧可在家裡享受田園之樂,在農村社會作一個小小的富家翁,享享福,誰又願意出去奔走四方呢!不過,我蘇秦真要有那種好的家庭環境,那麼,我今天哪裡可能一身掌有六個國家的輔相大印?
所以人生的福禍都很難說,我們如果從道德果報的觀點來看,便有後世宗教家們所說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
如果只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便符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的至理名言。
講到蘇秦所說人生哲學的道理,使我聯想起現代史上一位名公巨卿的故事。
當他少年時,開始出來學軍事,當小排長的時候,他的同袍看到他日記裡寫著,如果他有五百塊大洋,可以回家買幾畝地來種田的話,實在不想這樣辛苦。
他哪裡想到後來居然成為國家重鎮,在歷史上留名呢?同樣情形,在唐末的亂世中,吳越王錢鏐,原先也只想在販鹽的行業裡,多糾集些人手來保護自己,他哪裡又預料到後來能屏障東南,做到了「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的封王局面呢?再說,朱元璋要不是因為當小和尚碰到荒年,出去化緣也難得溫飽的話,他也不會去投軍。
當時他更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後來竟然當上皇帝。
當漢光武劉秀還沒落在民間的時候,他的最大希望,只想做到帝都衛戍司令的職位,然後討到陰麗華來做老婆, 「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就志得意滿。
哪裡又想到竟然作了漢代中興的令主呢?諸如此類歷史人物的類同故事很多,不再多講了。
不過我們要知道,像蘇秦那樣的人物,在躊躇滿志的時候,仍然能不失書生本色。
翻然憬悟到人生哲學的道理,總算不太容易。
但是,蘇秦是屬於豪傑之士的人物,豪傑也是凡人,不能以他的一個人生,來偏蓋一切的人生觀念。
另外如孔孟一系的儒家聖哲們,他們的人生哲學,一開始發心立志,便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就如各個大宗教教主們的救世淑世主義者,當然又比蘇秦的人生境界,超越了許多。
其他如道家的隱士們,那種遺世獨立的情一操一,又是另一種人生類型的風格。
因此,我們在現實的人生社會裡,必須有獨立不倚的澡雪一精一神,才能挺拔在 「位高金多」的俗世之中。
例如宋人陸仲微有一段對人生觀的名言,實在可作為熱衷於富貴中的清涼劑。
他說:「祿餌可以釣天下之內才,而不能啖嘗天下之豪傑;名航可以載天下之猴士,而不能陸沉天下之英豪。」
蘇秦的義利之辨
在艱苦中成長成功之人,往往由於心理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