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全集
卷六
知行錄之六 傳一習一 錄上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
一愛一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一精一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
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
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氾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
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一精一一之功固已超入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一愛一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一精一,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
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一交一 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一牝一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
故一愛一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
門人徐一愛一書。
一愛一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
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
『親民』猶孟子『親一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
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
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
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
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
一愛一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一精一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一愛一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
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一愛一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一交一 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求個忠的理;一交一 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
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
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一交一 友治民便是信與仁。
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一愛一曰:「聞先生如此說,一愛一已覺有省悟處。
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
如事父一事,其間一溫一 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知亦須請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請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請求。
就如講求冬一溫一 ,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請求得此心。
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一溫一 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
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
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後有這條件發出來。
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後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去種根。
《禮記》言:『孝子之有深一愛一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須是有個深一愛一做根,便自然如此。」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
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更於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幾件看。」
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一溫一 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需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辯之功。」
先生曰:「若只是一溫一 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辯?惟於一溫一 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極。
此則非有學問思辯之功,將不免於毫釐千里之謬,所以雖在聖人猶加『一精一一』之訓。
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一溫一 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
一愛一於是日又有省。
一愛一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與宗賢、惟賢往復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
先生曰:「試舉看。」
一愛一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與行分明是兩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慾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
未有知而不行者。
知而不行,只是未知。
聖賢教人知行,正是安復那本體,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
故《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
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
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
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
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
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
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有私意隔斷的。
聖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
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麼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麼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
一愛一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
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
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
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後能行,我如今且去講一習一 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
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
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
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體原是如此。
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一愛一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
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即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一愛一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
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一精一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一性一』,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
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
今既不得於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一精一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
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
一精一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
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
盡心、知一性一、知天,是生知安行一事;存心、養一性一、事天,是學知利行一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一事。
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一性一』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一事,如何做得?」
一愛一問:「『盡心知一性一』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一性一是心之體,天是一性一之原,盡心即是盡一性一。
『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一性一,知天地之化育。
』存心者,心有未盡也。
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
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
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
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一愛一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響見得功夫須是如此。
今聞此說,益無可疑。
一愛一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
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一愛一物,即仁民一愛一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
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
《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
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
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
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
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
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
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
知致則意誠。」
一愛一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
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
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
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現處用功。
如發現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現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現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現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現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
這便是博學之於文,便是約禮的功夫。
『博文』即是『惟一精一』,『約禮』即是『惟一』。」
一愛一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
』以先生一精一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
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
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
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
今日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
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一愛一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
文中子賢儒也。
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一愛一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
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一愛一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傚法?」
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傚法孔子乎?」
一愛一曰:「著述即於道有所發明。
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一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
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
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
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
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
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
《書》、《詩》、《禮》、《樂》、《春秋》皆然。
《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一婬一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
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
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
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
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
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
《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
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
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
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
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復起,不能易也。
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
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一靡一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一愛一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
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後明,是歇後謎語矣,聖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後明,孔子何必削之?」
一愛一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聖人作經之意。
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
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聖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於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份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
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一奸一也。
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
』此便是孔門家法。
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一陰一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聖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
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孔子刪《書》,於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聖人之意可知矣。
聖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後儒卻只要添上。」
一愛一曰:「聖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
如五伯以下事,聖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
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
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
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樸素,略無文采的氣象。
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後世可及。」
一愛一曰:「如《三填》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
先生曰:「縱有傳者,亦於世變漸非所宜。
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於週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
孔子於堯、舜則祖述之,於文、武則憲章之。
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
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
即夏、商事業,施之於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
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聖人之所可略也。」
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
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於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
後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後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後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
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
一愛一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
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
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
事即道,道即事。
《春秋》亦經, 《五經》 亦史。
《易》是庖羲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
善可為訓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一奸一。」
一愛一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一奸一,亦是遏人欲於將萌否?」
先生曰:「聖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
一愛一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一奸一,何獨於《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
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
孔子云:『放鄭聲,鄭聲一婬一。
』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
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
』此本是孔門家法。
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秦之郊廟,奏之鄉一黨一 ,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一性一,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一婬一導一奸一矣。
此必秦火之後,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
蓋一婬一溢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
『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
一愛一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
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捨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一性一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一性一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一精一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錄。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
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問立志。
先生曰:「只唸唸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
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工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
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
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
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
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
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此嘉谷,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
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一真 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
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
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
周公制禮作樂以示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
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
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
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如何?」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
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
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
先生曰:「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
如此臨事,便要傾倒。
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問上達工夫。
先生曰:「後儒教人才涉一精一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
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
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
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裡。
凡聖人所說,雖極一精一微,俱是下學。
學者只從下學裡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持志如心痛。
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
問:「『惟一精一惟一』是如何用功?」
先生曰:「惟一是惟一精一主意,惟一精一是惟一功夫,非惟一精一之外復有惟一也。
一精一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潔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一精一之工,則不能純然潔白也。
舂簸篩揀是惟一精一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潔白而已。
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一精一而求惟一也。
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一性一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聖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
』夫子說之。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
』會點言志,夫子許之。
聖人之意可見矣。」
問:「寧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氣。
當其寧靜時,亦只是氣寧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
靜時唸唸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唸唸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寧靜不寧靜。
若靠那寧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一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
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寧靜;以寧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
及曾晰說來,卻似耍的事,聖人卻許他,是意何如?」
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
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
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
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
仙家說嬰兒,亦善譬。
嬰兒在母腹時,只是純氣,有何知識?出胎後方始能啼,既而後能笑,又既而後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後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一精一氣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
故須有個本原。
聖人到位天地,育萬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
後儒不明格物之說,見聖人天不知無不能,便欲於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
又曰:「立志用功,如種樹然。
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後葉,葉而後花實。
初種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
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
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
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
只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
須於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
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
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
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或問: 「晦庵先生曰: 『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
』此語如何?曰:『心即一性一,一性一即理,下一『與』字,恐未免為二。
此在學者善觀。」
或曰:「人皆有是心。
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
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體。」
問:「『析之有以極其一精一而不亂,然後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餘』此言如何?」
先生曰:「恐亦未盡。
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聖人說一精一一自是盡。」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
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
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聽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
事變亦只在人情裡。
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澄問: 「仁、 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
曰:「然。」
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一性一之表德邪?」
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
一性一一而已: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一性一,主於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教,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於無窮,只一一性一而已。
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於無窮,只一人而已。
人只要在一性一上用功,看得一一性一字分明,即萬理燦然。」
一日,論為學工夫。
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
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
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
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
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廊清。
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
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
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
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
先生曰:「只是平時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
若素行合於神明,何怕之有?」
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
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
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體,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澄問《學》、《庸》同異。
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
此意如何?」
先生曰:「恐難如此。
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與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聽。
聖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
父子之一愛一,本於天一性一,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瞶豈不感動底豫。
蒯瞶既還,輒乃致國請戮,瞶已見化於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
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於父。
瞶與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於天子,告於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
於是集命於輒,使之復君衛國。
輒不得已,乃如後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瞶為太公,借物致養,而始退復其位焉。
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於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
澄心甚憂悶不能堪。
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
若此時放過,閒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煉。
父之一愛一子,自是至情。
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
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
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
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
就如父母一之 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
然卻曰『毀不滅一性一』,非聖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
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
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
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書畫;《易》之變,是值其盡;《易》之占,是用其辭。」
「夜氣,是就常人說。
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合聚發生處。
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澄問「一操一存捨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
』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一操一存功夫,始沒病痛。
不可便謂出為亡,人為存。
若論本體,元是無出入的。
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人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
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裡。
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
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聖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
如今仕者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
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
後世儒者,又只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異端。
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
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慾,超然於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
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聖人之學。
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
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
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
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
若論聖人一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一陰一一一陽一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曰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
仁智可豈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
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
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
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
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
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問孟子言「執中無權猶執一」。
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
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
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
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
『從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處。」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
天地人物皆然。」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
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早死!」問:「如何卻有《續經》 之非? 」曰:「《續經》亦未可盡非。」
請問。
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許魯齊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問仙家元氣、元神、元一精一。
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一精一,妙用為神。」
「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
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哭則不歌。」
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克己須要掃除廊清,一毫不存方是。
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問《律呂新書》,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
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
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中心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
此便有不通處。
學者須先後禮樂本原上用功。」
曰仁云:「心猶鏡也。
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
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瞭後亦未嘗廢照。」
問道之一精一粗。
先生曰:「道無一精一粗,人之所見有一精一粗。
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
殊不知私慾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一精一白天一毫不徹方可。」
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
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
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一精一微日見一日,私慾之細微亦日見一日。
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現,私慾亦終不自現。
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
今人於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
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問「道一而已。
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
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
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
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
若解向裡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
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
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
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
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
自然無施不可。
苟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後,則近道。」
又曰:「人要隨才成就。
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一性一合下便如此。
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
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
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
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復見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
人平旦時起坐。
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游一般。」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
心統五官,亦要如此。
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
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也。
聖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
固是私慾。
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慾?」
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
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
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問志至氣次。
先生曰:「『志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
持其志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志矣。
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
』如何?」
先生曰:「不然。
如此,卻乃偽也。
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
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
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
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只於涵養省察上用功。
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
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
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有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時一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
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
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
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
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
曰:「天理何以謂之中?」
曰:「無所偏倚。」
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 」 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
曰:「偏倚是有所染著。
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
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
須是平時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復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問:「『顏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
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顏子。
觀喟然一歎,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
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
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
顏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
望道未見,乃是真見。
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著為物,是如此否?」
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
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
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欲是集義到自然不動。」
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
心之本體即是一性一,一性一即是理,一性一元不動,理元不動。
集義是復其心之本體。」
「萬象森然時,亦沖漠無朕;沖漠無朕,即萬象森然。
沖漠無脫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一精一之母。
一中有一精一,一精一中有一。」
「心外無物。
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先生曰:「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於口耳。
況為口耳之學者,能反於此乎?天理人欲,其一精一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
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其多少私慾。
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問格物。
先生曰:「格者,正也。
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志定?」
曰:「然。」
問: 「格物於動處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
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
此即誠意之事。
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
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
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
雖親民,亦明德事也。
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
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至善者一性一也,一性一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
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
問:「知至善即吾一性一,吾一性一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
定則不擾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
如此說是否?」
先生曰:「大略亦是。」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一愛一』反不得謂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
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
如冬至一一陽一生,必自一一陽一生,而後漸漸至於六一陽一,若無一一陽一之生,豈有六一陽一?一陰一亦然。
惟其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
譬之木,其始一抽一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一抽一芽然後發乾,發乾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
若無芽,何以有干有枝葉?能一抽一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
有根方生,無根便死。
無根何從一抽一芽?父子兄弟之一愛一,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一抽一芽。
自此而仁民,而一愛一物,便是發乾生枝生葉。
墨氏兼一愛一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一抽一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裡面發生出來。」
問:「延平云『當理而無私心』。
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
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
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
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一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
但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
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侃問: 「持志如心痛, 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閒語,管閒事?」
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向。
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
若只死死守著,恐於工夫上又發病。」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
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
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
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曰:「總是志未切。
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
請求亦只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先生問在坐之友:「比來工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
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 一友敘今昔異同。
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
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
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
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
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
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
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
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
猶一精一金之所以為一精一,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
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一精一。
然聖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
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有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一精一金。
以五千鎰者而入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
蓋所以為一精一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
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
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
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鍛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鍛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
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
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
故不務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一精一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
正如見人有萬鎰一精一金,不務鍛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一精一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復有金矣。」
時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於後學。」
先生又曰:「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
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
文公聰明絕世,於此反有未審何也?」
先生曰:「文公精神氣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
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
到得德盛後,果憂道之不明。
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
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
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悟』,又謂『雖讀得書何益於吾事』,又謂『此與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一交一 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
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
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
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
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
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
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
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
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
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
草若有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
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
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
偶未即去,亦不累心。
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
世儒惟不知此,捨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一習一 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
誠意只是循天理。
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憤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
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
汝要去草,是甚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麼心?」
先生謂學者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
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
不然,雖從事於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一習一 不察,非大本達道也。」
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
若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
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於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於學乎?先正云「惟患奪志」,但恐為學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
先生曰:「天地氣機,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後,不急不緩,雖千變萬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
若主宰定時,與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萬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體從令』,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氣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
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比來一精一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
曰:「最是。
名與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
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
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
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
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望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
若留滯於中,則又因藥發病。」
德章曰:「聞先生以一精一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份量,以鍛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
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
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聖,只論一精一一,不論多寡。
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
便同謂之聖。
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後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
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
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
後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體,心之動為用,如何?」
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體用。
動靜時也,即體而用言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
若說靜可以見其體,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
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問「子夏門人問一交一 」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一交一 ,子張是言成一人 之一交一 。
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問:「『學而時一習一 之,不亦悅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
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於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
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
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
『時一習一 』者,坐如一屍一,非專一習一 坐也,坐時一習一 此心也;立如齊,非專一習一 立也,立時一習一 此心也。
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
今人欲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
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
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一精一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問以啟之。
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歎惜之,非許之也。」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
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
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洩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
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
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
樹初生時,便一抽一繁枝,亦須刊落。
然後根干能大。
初學時亦然。
故立志貴專一。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見其有餘。
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何如?」
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諭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
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
曰:「存養個甚?」
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
。
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
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
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
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
且道如何是敬?」
曰:「只是主一。」
「如何是主一?」
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
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
日孚請問。
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
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
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
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一精一密一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
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 兩句合說一件。
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
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
問:「窮理何以即是盡一性一?」
曰:「心之體一性一也,一性一即理也。
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一性一,故窮理即是盡一性一。
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
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
先生曰:「夫我則不暇。
公且先去理會自己一性一情,須能盡人之一性一,然後能盡物之一性一。」
日孚悚然有悟。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
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
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一性一。
孩提之童無不知一愛一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慾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
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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