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第十七卷 張孝基陳留認舅
士子攻書農種田。
工商勤苦掙家園。
世人切莫閒遊蕩,遊蕩從來誤少年。
嘗聞得老郎們傳說,當初有個貴人,官拜尚書,家財萬貫,生得有五個兒子。
只教長子讀書 ,以下四子農工商賈,各執一藝。
那四子心下不悅,卻不知甚麼緣故,央人問老尚書:「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一習一 儒?況且農工商賈勞苦營生,非上人之所為。
府上富貴安享有餘,何故捨逸就勞,棄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習慣。」
老尚書呵呵大笑,疊著兩指,說出一篇長話來,道是:世人盡道讀書好,只恐讀書讀不了。
讀書個個望公卿,幾人能向金階跑?郎不郎時秀不秀,長衣一領遮前後。
畏寒畏暑畏風波,養成嬌怯難生受。
算來事事不如人,氣硬心高妄自尊。
稼穡不知貪逸樂,那知逸樂會亡身。
農工商賈雖然賤,各務營生不辭倦。
從來勞苦皆一習一 成,一習一 成勞苦筋力劍春風得力總繁華,不論桃花與菜花。
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貪安享豈成家?老夫富貴雖然愛,戲場紗帽輪流戴。
子孫失勢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
一脈書香付長房,諸兒恰好四民良。
暖衣飽食非容易,常把勤勞答上蒼。
老尚書這篇話,至今流傳人間,人多服其高論。
為何的?
多有富貴子弟,擔了個讀書的虛名,不去務本營生,戴頂角巾,穿領長衣,自以為上等之人,一習一 成一身輕薄,稼穡艱難,全然不知。
到知識漸開,戀酒迷花,無所不至。
甚者破家蕩產,有上稍時沒下稍。
所以古人云:五穀不熟,不如荑稗;貪卻賒錢,失卻見在。
這叫做:受用須從勤苦得,一婬一奢必定禍災生。
說這漢末時,許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過名善,真個田連阡陌,牛馬成群 ,莊房屋舍,幾十餘處,童僕廝養,不計其數。
他雖然是個富翁,一生省儉做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遊玩一番;也不曾四時八節,備個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一黨一 。
終日縮在家中,皺著兩個眉頭,吃這碗枯茶淡飯。
一把匙鑰,緊緊掛在身邊,絲毫東西,都要親手出放。
房中卓上,更無別物,單單一個算盤,幾本賬簿。
身子恰像生鐵鑄就,熟銅打成,長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積上去,分文不捨得妄費。
正是:世無百歲人,枉作千年調。
那過善年紀五十餘外,閤家稱做太公。
媽媽已故,止有兒女二人。
兒子過遷,已聘下方長者之女為媳。
女兒淑女,尚未議姻。
過善見兒子人材出眾,性質聰明,立心要他讀書,卻又慳吝,不肯延師在家,送到一個親戚人家附學。
誰知過老本是個看財童子,兒子卻是個敗家五道,平昔有幾件毛病:見了書本,就如冤家;遇著婦人,便是性命。
喜的是吃酒,愛的是賭錢。
蹴踘打彈,賣弄風一流 :放鷂擎鷹,爭誇豪俠。
耍拳走馬骨頭輕,使棒輪槍心竅癢。
自古道:「物以類聚。」
過遷性喜遊蕩,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誘打合。
這時還懼怕父親,早上去了,至晚而歸。
過善一心單在錢財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見兒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學裡,那個去查考。
況且過遷把錢買囑了送飯的小廝,日逐照舊送飯,到半路上作成他飽啖,歸來瞞得鐵桶相似。
過善何繇得知。
過遷在先生面前,只說家中有事,不得工夫。
過幾日間,或去點個卯兒,又時常將些小東西孝順。
那先生一來見他不像個讀書之人,二來見他老官兒也不像認真要兒讀書的,三來又貪著些小利,總然有些知覺,也裝聾作啞,只當不知,不去拘管他。
所以過遷得恣意無藉,家中毫不知覺。
常言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
不想方長者曉得了,差人上覆過善。
過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遊蕩,也得好些銀子使費,他卻從何而來?況且小廝日日送飯到學,並不說起不在,那有這事!」又想道:「方親家是個真誠之人,必是有因,方才來說,不可不信。」
便喚送飯的小廝來回道:「小辟人日日不在學裡,你把飯都與那個吃了?」
這小廝是個教熟猢猻,便道:「呀!小辟人無一日不在學裡,那個卻掉這樣大謊?」
過善只道小廝家是實話,更不再問。
到晚間過遷回來,這小廝先把信兒透與知道。
到了房中,過善問道:「你如何不在學裡讀書,每日在外遊蕩?」
過遷道:「這是那個說?快叫來,打他幾個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許說謊!我那一日不在學裡?造這話來謗我!」過善一來是愛子,二來料他沒銀使費,況說話與小廝一般,遂信以為實然,更不題起。
正是:因無背後眼,只當耳邊風。
過了幾日,方長者又教人來說:「太公如何不拘管小辟人到學裡讀書,仍舊縱容在外狂放?」
過善道:「不信有這等事!」
即教人在學裡去問,看他今日可在。
家人到學看時,果然不見個影兒。
問那先生時,答道:「他說家中有事,好幾日不到學了。」
家人急忙歸家,回覆了過善。
過善大怒道:「這畜生元來恁地!」即將送飯小廝拷打起來。
這小廝吃打不過,說道:「小辟人每日不知在何處頑耍,果然不到學中,再三教我瞞著太公。」
過善聽說,氣得手足俱戰,恨不得此時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洩其忿。
卻得淑女在傍解勸。
捱到晚間,過遷回家,老兒滿肚子氣,已自平下了一半,才罵得一句:「畜生!你在外一胡一 為,瞞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這幾日在那裡頑耍?氣壞了爹爹!還不跪著告罪?」
過遷真個就跪下去,扯個謊道:「孩兒一向在學攻書。
這三兩日因同學朋友家中賽神做會,邀孩兒去看,誠恐爹爹嗔責,分付小廝莫說。
望爹爹恕孩兒則個!」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從今讀書便了。」
過善被他一片謊言瞞過,又信以為實。
當下罵了一場,關他在家中看書,不放出門。
隔了兩日,有人把幾百畝田賣與過善,議定價錢,做下文書,到後房一隻箱內去取銀子,開箱看時,吃了一驚:那箱內約有二千餘金,已去其大半。
原來過遷曉得有銀在內,私下配個匙鑰,夜間俟父親妹子睡著,便起來悄悄捵開,偷去花費。
陸續取溜了,他也不知用過多少。
當下過善叫屈連天。
淑女聽得,急忙來問,見說沒了銀子,便道:「這也奇怪,在此間的東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記錯了,沒有這許多?」
過善道:「不錯,不錯!原來這畜生偷我的銀子在外花費。」
即忙尋了一條棒子,喚過遷到來。
此時銀子為重,把憐愛之情閣過一邊。
不由分說,扯過來一頓棍棒,只打得滿地亂滾。
淑女負命解勸,將過善拉過一邊,扯住了棒兒。
過善喝道:「畜生!你怎樣偷的?在那處花費?實說出來,還有個商量。
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過遷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說,連那匙鑰在褌帶上解將下來。
氣得過善雙腳亂跳道:「留你這畜生,總是不肖之子,被入恥笑!不如早死,到得乾淨。」
又要來打。
那時闔家男女都來下跪討饒。
過善討條鏈子,鎖在一間空房裡去,連這田也不買了,氣倒在一個壁角邊坐地。
這老兒雖是一時氣不過,把兒子痛打一頓,卻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這模樣兒,也不像落莫的,誰道到是個敗子!怎地使他回心轉意便好?」
心下躊躇,無計可施。
淑女勸道:「爹爹,事已至此,氣亦無益。
只因哥哥年紀幼小,被人誘引,以致如此。
今後但在家中讀書,不要放他出門,遠著這班人,他的念頭自然息了。」
眾家人也勸道:「太公關鎖小辟人,也不是長法。
如今年已長大,何不與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絆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邊遊蕩,豈不兩全其美?」
過善見說,深以為然。
兩三日後,放其鎖禁,又將好言教誨。
過遷受了這場打罵,勉強住在家中,不敢出門。
半月之後,過善擇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說,要娶媳婦過門。
方長者也是大富之家,妝奩久已完備,一諾無辭。
到了吉期,迎娶來家。
那過善素性儉樸,諸事減省,草草而已。
且說過遷初婚時,見渾家面貌美麗,妝奩富盛,真個日日住在家中,橫豎成雙,全不想到外邊遊蕩。
過善見兒子如此,甚是歡喜。
過了幾時,方氏歸寧回去。
過遷在家無聊,三不知閃出去尋著舊日這班子弟,到各處頑耍。
只是手中沒有錢鈔使費,不能恣意。
想起渾家箱籠中必然有物,將出舊日手段,逐一捵開搜尋去撒漫。
使得手滑了,連衣飾都把來弄得罄盡。
不一日,渾家歸來,見箱籠俱空,叫苦不迭,盤問過遷時,只推不知。
夫妻反目起來。
過善聞知,氣得手足麻冷,喚出兒子來,一把頭髮揪翻,亂踢亂打。
這番連淑女也勸解不住了。
過善喝道:「只道你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
不想原復如是,我還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幾日!」見旁邊有個棒棰,便搶在手,劈頭就打。
嚇得淑兒魂不附體,雙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別件打猶可,這東西斷然使不得的!」方氏見勢頭利害,心中懼怕,說道:「公公請息怒,媳婦沒不多幾件東西,不為大事。」
過善方才放手。
淑女勸父親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萬一失手打壞,後來倚靠何人?」
過善道:「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還指望倚靠著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談恥。」
淑女道:「自古道:『敗子回頭便作家。
』哥哥方才少年,那見得一世如此!不爭今日一時之怒,一下打死,後來思想,悔之何及!」過善被女兒苦勸一番,怒氣少息,欲要訪問同游這班人告官懲治,又怕反用銀子,只得忍耐。
自此之後,過遷日日躲在房裡,不敢出門,連父親面也不敢見。
常言道:「偷食貓兒性不改。」
他在外邊放蕩慣了,看著家中,猶如牢獄一般,那裡坐立得祝過了月餘,瞞著父親,悄悄卻又出去。
渾家再三苦諫,全不作準。
欲要向過善說知,又見打得利害,不敢開口,只得到與他隱瞞。
過遷此時身邊並無財物,寡闖了幾日,甚覺沒趣。
料道家中,決然無處出豁,私下將田產央人四處抵借銀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館賭坊迷戀,不想回家。
方氏察聽得實,恐怕在外學出些不好事來,只得告知過善。
過善大驚道:「我只道這畜生還躲在房裡,元來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這畜生初出去時,何不就說,直至今日方言?」
方氏道:「因見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說。」
過善道:「這樣不肖子,打死罷了,要他何用!」當下便差人四下尋覓。
淑兒姑嫂二人,反替他擔著愁擔子,將棍棒之類,預先都藏過了。
早有人報知過遷。
過遷量得此番歸家,必然鎖禁,不能出來,索性莫歸罷,遂請著妓者藏在閒漢人家取樂。
覺道有人曉得,即又換常一連在外四五個月。
這些家人們雖然知得些風聲,那個敢與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沒處尋覓。
過善愈加氣惱,寫一紙忤逆狀子,告在縣裡。
卻得閒漢們替過遷衙門上下使費,也不上緊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
這班閒漢替過遷衙門打點使錢,亦是有所利而為之。
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塵了。
因有手遲腳慢的,眼看別人賺錢,心中不忿,卻去過老面前搬嘴,說:「令郎與某人某人往來,怎樣嫖賭,將田產與某處抵銀多少,算來共借有三千銀子。」
把那老兒嚇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膽,如此花費,能消幾時!再過一二年,連我身子也是別人的了。」
問道:「如今這畜生在那裡?」
其人道:「見在東門外三里橋北堍下老王三家。
他前門是不開的,進了小巷,中間有個小小竹園,便是他後門。
內有茅亭三間,此乃令郎安頓之所。」
過善得了下落,喚了五六個家人跟隨,一徑出東門,到三里橋,分付眾人,在橋下伺候:「莫要驚走了那畜生。
待我喚你們時,便一齊上前。」
也是這日合當有事,過遷恰好和一個朋友說話,不覺送出園門,作別過了,方欲轉身,忽聽得背後吆喝一聲:「畜生那裡走?」
過遷回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唬得雙腳俱軟,寸步也移不動。
說時遲,那時快,過善趕上一步,不由分說,在地下揀起一塊大石塊,口裡恨著一聲,照過遷頂門擘將去,咶剌一聲響,只道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
正是: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間已少敗家一精一。
這一聲,只道打碎天靈蓋了。
不想過遷後生眼快,見父親來得兇惡,剛打下時,就傍邊一閃。
那石塊恰恰中在側邊一堆亂磚上,打得磚頭亂滾下來。
過遷望著巷口便跑。
不想去得力猛,反把過善衝倒。
過善爬起身來,一頭趕,一頭喊道:「殺爹的逆賊走了!快些拿住!」眾家人聽得家長聲喚,都走攏來看時,過遷已自去得好遠。
過善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叫快趕,趕著的有賞。
眾人領命,分頭追趕小辟人。
過善獨自個氣忿忿地坐在橋上,約有兩個時辰,不見回報。
天色將晚,只得忍著氣,一步步捱到家裡。
淑女見父親餘怒未息,已猜著八九,上前問其緣故。
過善細細告說如此如此。
淑女含淚勸道:「爹爹年過五旬,又無七男八女,只有這點骨血。
總雖不肖,但可教誨,何忍下此毒手!適來幸喜他躲閃得快,不致傷身。
倘有失錯,豈不覆宗絕祀!爹爹,今後斷不可如此!」過善咬牙切齒恨道:「我便為無祀之鬼也罷!這畜生定然饒他不得!」
不題淑女苦勸父親,且說過遷得了性命,不論高低,只望小路亂跑。
正行間,背後二人飛也似趕來,一把扯住,定要小辟人同回。
你道這二人是誰?乃過善家裡義僕小三、小四兄弟。
兩個領著老主之命,做一路兒追趕小辟人。
恰好在此遇見。
過遷捽脫不開,心中忿怒,提起拳頭,照著小四心窩裡便打。
小四著了拳,只叫得一聲「阿呀」!仰後便倒,更不做聲。
小三見兄弟跌悶在地,只道死了,高聲叫起屈來,扭住小辟人死也不放。
事到其間,過遷也沒有主意。
「左右是個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發並了命罷。」
捏起兩個拳頭,沒頭沒腦,亂打將來。
他曾學個拳法,頗有些手腳。
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
回身看小四時,已自甦醒。
小三扶他起來,就近處討些湯水,與他吃了。
兩個一同回家,報與家主。
別個家人趕不著的,也都回了。
過善只是歎氣,不在話下。
且說過遷一頭走,一頭想:「父親不懷好意了。
見今縣裡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
這條性命休矣!稱身邊還存得三四兩銀子,可做盤纏,且往遠外逃命,再作區處。」
算計已定,連夜奔走。
正是:忙忙如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
過遷去有半年,杳無音信,裡中傳為已死。
這些幫閒的要自脫干係,攛掇債主,教人來過家取討銀子,若不還銀,要收田產。
那債主都是有勢有力之家,過善不敢衝撞,只得緩詞謝之。
回得一家去時,接腳又是一家來說。
門上絡繹不絕,都是討債之人。
過善索性不出來相見。
各家見不應承,齊告在縣裡。
差人拘來審問。
縣令看了文契,對過善道:「這都是你兒子借的,須賴不得!」過善道:「逆子不遵教誨,被這班小人引誘為非,將家業蕩費殆盡,向告在台,逃遁於外,未蒙審結。
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終之用,豈可復與逆子還債!
況子債亦無父還之理。」
縣令笑道:「汝尚不肯與子還債,外人怎肯把銀與汝子白用!且引誘汝子者,決非放債之人,如何賴得?總之,汝子不肖,莫怪別人。
但父在子不得自專,各家貪圖重利,與敗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 。
今照契償還本銀,利錢勿論。
銀完之日,原契當堂銷毀。
居中人重責問罪。」
過善被官府斷了,怎敢不依,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
到以兒子死在他鄉為樂,全無思念之意。
正是:種田不熟不如荒,養兒不肖不如無。
話休煩絮。
且說過善女兒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莊,長成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你道恁樣大富人家,為甚如此年紀猶未議婚?過善只因是個愛女,要覓個個奎庶女婿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揀擇了多少子弟,沒個中意的,蹉跎至今。
又因兒子不肖,越把女兒值錢,要擇個出人頭地的,贅入家來,付託家事,故此愈難其配。
話分兩頭。
卻說過善鄰近有一人,姓張名仁,世代耕讀,家頗富饒。
夫妻兩口,單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濟楚,深通今古,廣讀詩書。
年方二十,未曾婚配。
張仁正央媒人尋親,恰好說至過家。
過善已曾看見孝基這個豐儀,卻又門當戶對,心中大喜,道:「得此子為婿,我女終身有托矣!」張仁是個獨子,本不捨得贅出。
因過善央媒再三來說,又聞其女甚賢,故此允了。
少不得問名納彩,奠雁傳書,贅入過家。
孝基雖然贅在過家,每日早晚省視父母,並無少擔夫妻相待,猶如賓客,敬重過善,同於父母。
又且為人謙厚,待人接物,一一團一 和氣,上下之人,無不悅服。
過善愛之如子。
凡有疑難事體,托他支理,看其材干。
孝基條分理析,井井有方。
過善因此愈加歡喜。
只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知在於何處,並無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傷不已。
光陰如箭,張孝基在過家不覺又是二年有餘。
過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藥無功。
方氏姑嫂二人,晝夜侍奉湯藥。
孝基居在外廂,綜理諸事。
那老兒漸漸危篤,自料不起,分付女兒治酒,遍請鄰里親戚到家,囑忖道:「列位高親在上。
老漢托賴天地祖宗,掙得這些薄產,指望傳諸子孫,世守其業。
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賊,破費許多。
向已潛遁在外,未知死生。
幸爾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
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謝世。
故特請列位到來,做個證明,將所有財產,盡傳付女夫,接續我家宗祀。
久已寫下遺囑,煩列位各署個花押。
倘或逆子猶在,探我亡後,回家爭執,竟將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
遂於枕邊摸出遺囑,教家人遞與眾人觀看。
此時眾人疑是張孝基見識,尚未開言,只見張孝基說道:「多蒙岳父大恩。
但岳父現有子在,萬無財產反歸外姓之理。
以小婿愚見,當差人四面訪覓大舅回來,將家業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當歸宗。
設或大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節,當一交一 與掌管,然後訪族中之子,立為後嗣。
此乃正理。
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愛婿之謗。
鳩僭鵲巢,小婿亦被人談論。
這決不敢奉命。」
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懼怕爹爹責罰,故躲避在外,料必無恙。
丈夫乃外姓之人,豈敢承受。」
眾人見他夫妻說話出於至誠,遂齊聲說道:「今婿令愛之言,亦似有理。
且待尋訪小辟人,一年半載,待有的信,再作區處。」
過善道:「小婿之言,不是愛我,乃是害我。」
眾人道:「如何是害太公?」
過善道:「老漢一生辛苦,掙得這些家事,逆子視之猶如糞土,不上半年,破散四千餘金。
如此揮霍,便銅斗家計,指日可荊財產既盡,必至變賣塋墓。
那時不惟老漢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棄荒野矣。」
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幼,為匪人誘一惑 所致。
今已年長,又有某輩好言勸喻,料必改過自新,決不至此。」
過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嚴加責罰,尚不改悛。
我死之後,又何人得而禁之!」眾人都道:「依著我們愚見,不若均分了,兩全其美。
令郎回時,也沒得話說。」
過善只是不許。
孝基夫婦再三苦辭,過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毆死我麼?」
眾人見他發惡,乃對孝基道:「令岳執意如此,不必辭了。」
遂將遺囑各寫了花押,遞與過老。
淑女又道:「爹爹家財盡岸與我夫婦,嫂嫂當置於何地?」
過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慮。」
將遺囑付過孝基,孝基夫婦泣拜而受。
過善又摸出二紙捏在手中,請過方長者近前,說道:「逆子不肖,致令愛失其所天,老漢心實不安。
但耽誤在此,終為不了。
老漢已寫一執照於此,付與令愛。
老漢亡後,煩親家引回,另選良配。
萬一逆子回來有言,執此赴官訴理。
外有田百畝,以償逆子所費妝奩。」
道罷,將二紙遞與。
方長者也不來接,答道:「小女既歸令郎,乃親家家事,已與老夫無干。
況寒門從無二嫁之女,非老夫所願聞,親家請勿開口。」
道罷,往外就走。
孝基苦留不祝
過善呼媳婦出來說知,方氏大哭道:「妾聞婦人之義,從一而終。
夫死而嫁,志者恥為。
何況妾夫尚在,豈可為此狗彘之事!」過善又道:「逆子總在,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妾夫雖不肖,妾志不可改。
必欲奪妾之志,有死而已。」
過善道:「你有此志氣,固是好事。
但我亡後,家產已付女夫掌管。
你居於此,須不穩便。」
淑女道:「爹爹,嫂嫂既肯守節,家業自然該他承受。
孩兒歸於夫家,才是正理。」
方氏道:「姑娘,我又無子嗣,要這些家財何用!鮑公既有田百畝與我,當歸母家,以贍此生。
即丈夫回家,亦可度日。」
眾人齊聲稱好。
過善道:「媳婦,你與過門爭氣,這百畝田尚少,再增田二百畝,銀子二百兩,與你終身受用。」
方氏含淚拜謝。
分撥已定,過善教女婿留親戚鄰里於堂中飲酒,至晚方散。
那過善本來病勢已有八九分了,卻又勉強料理這事。
喉長氣短,費舌勞唇,勞碌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
女兒、媳婦守在床 邊,啼啼哭哭。
張孝基備辦後事,早已停當。
又過數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女兒媳婦都哭得昏迷幾次。
張孝基也十分哀痛。
衣衾棺槨,極其華美。
七十之中,開喪受吊,延請僧道,修做好事,以資冥福。
擇選吉日,葬於祖塋。
每事務從豐厚。
殯葬之後,方氏收拾,歸於母家。
姑嫂不忍分捨,大哭而別,不在話下。
且說張孝基將丈人所遺家產錢財米谷,一一登記賬簿,又差人各處訪問過遷,並無蹤影。
時光似箭,歲月如流,倏忽便過五年。
那時張孝基生下兩個兒子,門首添個解當鋪兒,用個主管,總其出入。
家事比過善手內,又增幾倍。
話休煩絮。
一日張孝基有事來到陳留郡中,借個寓所住下。
偶同家人到各處遊玩。
末後來至市上,只見個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簷下。
那人家驅逐他起身。
張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捨與他幾個錢鈔。
那朱信原是過家老僕,極會鑒貌辨色,隨機應變,是個伶俐人兒。
當下取錢遞與這乞丐,把眼觀看,吃了一驚,急忙趕來,對張孝基說道:「官人向來尋訪小辟人下落。
適來丐者,面貌好生廝像。」
張孝基便定了腳,分忖道:「你再去細看。
若果是他,必然認得你。
且莫說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一產 業都歸於我。
只說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對答,然後你便引他來相見,我自有處。」
朱信得了言語,復身轉去,見他正低著頭,把錢繫在一根衣帶上,藏入腰裡。
朱信仔細一看,更無疑惑。
那丐者起先捨錢與他時,其心全在錢上,那個來看捨錢的是誰。
這次朱信去看時,他已把錢藏過,也舉起眼來,認得是自家家人,不覺失聲叫道:「朱信,你同誰在這裡?」
朱信便道:「小辟人,你如何流落至此?」
過遷泣道:「自從那日逃奔出門,欲要央人來勸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著小三、小四兄弟兩個攔阻住了,務要拖我回家。
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時,這番若回,性命決然難活。
匆忙之際,一拳打去,不意小四跌倒便死。
心中害怕,連夜逃命,奔了幾日,方到這裡。
在客店中歇了幾時,把身邊銀兩吃盡,被他趕將出來,無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
日夜思家,沒處討個信息,天幸今日遇你。
可實對我說,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話說?」
朱信道:「小四當時醒了轉來,不曾得死。
太公已去世五年矣。」
過遷見說父親已死,叫聲:「苦也!」望下便倒。
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聲。
嗚嗚了好一回,方才放聲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誰想已不在了!」悲聲慘切,朱信亦不覺墮淚。
哭了一回,乃問道:「爹爹既故,這些傢俬是誰掌管?」
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辟人所借這些債主,齊來取索。
太公不肯承認,被告官司。
衙門中用了無數銀子。
及至審問,一一斷還,田產已去大半。
小娘子出嫁,妝奩又去了好些。
太公臨終時,恨小辟人不學好,盡數分散親戚。
存下些少,太公死後,家無正主,童僕等輩,一頓亂搶,分毫不留。
止存住宅,賣與我新主人張大官人,把來喪中殯葬之用。
如今寸土俱無了。」
過遷見說,又哭起來道:「我只道家業還在,如今掙扎性命回去,學好為人,不料破費至此!」又問道:「家產便無了,我渾家卻在何處?妹子嫁於那家?」
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處人家,大嫂到不好說。」
過遷道:「卻是為何?」
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見小辟人消息,只道已故,送歸母家,令他改嫁。」
過遷道:「可曉得嫁也不曾?」
朱信道:「老一奴一為投了新主人,不時差往遠處,在家日少,不曾細問,想是已嫁去了。」
過遷撫膺大慟道:「只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財為他人所有,妻為他人所得,誠天地間一大罪人也!要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著階沿石上便要撞死。
朱信一把扯住道:「小辟人,螻蟻尚且貪生,如何這等短見!」過遷道:「昔年還想有歸鄉的日子,故忍恥偷生。
今已無家可歸,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醜。」
朱信道:「好死不如惡活!不可如此。
老一奴一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見,求他帶回鄉里。
倘有用得著你之處,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來還有個結果。
若死在這裡,有誰收取你的一屍一骸?卻不枉了這一死!」過遷沉吟了一回道:「你話到說得是。
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見?萬一不留,反干折這番面一皮。」
朱信道:「至此地位,還顧得什麼羞恥!」
過遷道:「既如此,不要說出我真姓名來,只說是你的親戚罷。」
朱信道:「適才我先講過了,怎好改得?」
當下過遷無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隨朱信而來。
張孝基遠遠站在人家屋下,望見他啼哭這一段光景,覺道他有懊悔之念,不勝歎息。
過遷走近孝基身邊,低著頭站下。
朱信先說道:「告官人,正是老一奴一舊日小主人,因逃難出來,流落在此。
求官人留他則個。」
便叫道:「過來見了官人。」
過遷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卻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蓋不來手,右扯也遮不著臂,只得抄著手,唱個喏。
張孝基看了,愈加可憐,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禮,還了個半禮,乃道:「噯!你是個好人家子息,怎麼到這等田地?
但收留你回去,沒有用處,卻怎好?」
朱信道:「告官人,隨分一胡一 亂留他罷!」張孝基道:「你可會灌園麼?」
過遷道:「小人雖然不會,情願用心去學。」
張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樣辛苦?」
過遷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辭辛苦!」張孝基道:「這也罷。
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帶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
過遷道:「不知是那三件?」
張孝基道:「第一件,只許住在園上,飯食教人送與你吃,不許往外行走。
若跨出了園門,就不許跨進園門。」
過遷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顏見人,往外行走!住在園上,正是本願。
這個依得。」
張孝基見說話有自愧之念,甚是歡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許貪眠懶怠偷工。」
過遷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
若有月的日子,夜裡也做,怎敢偷工!這個也依得。」
孝基又道:「夜裡到不消得,只日裡不偷工就夠了。
第三件,若有不到之處,任憑我責罰,不許怨悵。」
過遷道:「既蒙收養,便是重生父母,但憑責罰,死而無怨。」
張孝基道:「既都肯依,隨我來。」
也不去閒玩,復轉身引到寓所門口,過遷隨將進來。
主人家見是個乞丐,大聲叱吒,不容進門。
張孝基道:「莫趕他,這是我家的人。」
主人道:「這乞丐常是在這裡討飯吃,怎麼是在府上家人?」
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見的。」
到裡邊開了房門,張孝基坐下,分忖道:「你隨了我,這模樣不好看相。
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燒些湯與他洗淨了身子,省兩件衣服與他換了,把些飯食與他吃。」
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燒起湯來,喚過遷去洗裕過遷自出門這幾年,從不曾見湯麵。
今日這浴,就如脫皮退殼,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
朱信將衣服與他穿起,梳好了頭髮,比前便大不相同。
朱信取餅飯來,恣意一飽。
那過遷身子本來有些病體,又苦了一苦,又在當風處洗了浴,見著飯又多吃了碗,三合湊,到夜裡生起病來。
張孝基倩醫調治,有一個多月,方才痊癒。
張孝基事體已完,算還了房錢,收拾起身。
又雇了個生口與過遷乘坐。
一行四眾,循著大路而來。
張孝基開言道:「過遷,你是舊家子弟,我不好喚你名字,如今改叫做過小乙。」
又分付朱信:「你們叫他小乙哥,兩下穩便。」
朱信道:「小人知道。」
張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無聊,你把向日興頭事情,細細說與我消遣。」
過遷道:「官人,往事休題!若說起來,羞也羞死了。」
張孝基道:「你當時是個風一流 趣人,有甚麼羞!且略說些麼。」
過遷被逼十不過,只得一一直說前後浪費之事。
張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頭這樣苦楚,可覺有些過不去麼?」
過遷道:「小人當時年幼無知,又被人哄騙,以致如此。
懊悔無及矣!」張孝基道:「只怕有了銀子,還去快活哩。」
過遷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還做這樁事,便殺我也不敢去!」張孝基又對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曉得太公少年時也曾恁般快活過麼?」
朱信道:「可憐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捨得使一文屈錢!卻想這樣事!」孝基道:「你且說怎地樣做人家?」
朱信扳指頭一歲起運,細說怎地勤勞,如何辛苦,方掙得這等家事。
不想小乙哥把來看得像土塊一般,弄得人亡家破。
過遷聽了,只管哀泣。
張孝基道:「你如今哭也遲了,只是將來學做好人,還有個出頭日子。」
一路上熱一句,冷一句,把話打著他心事。
過遷漸漸自怨自艾,懊悔不迭。
正是:臨崖立馬收韁晚,船到一江一 心補漏遲。
在路行了幾日,來到許昌,張孝基打發朱信先將行李歸家,報告渾家,自同過遷徑到自己家中,見過父母,將此事說知。
令過遷相見已畢,遂引到後園,打掃一間房子,把出被窩之類,一交一 付安歇,又分忖道:「不許到別處行走。
我若查出時,定然責罰!」過遷連聲答應:「不敢,不敢!」孝基別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與渾家說了。
渾家再三稱謝,不題。
是日過遷當晚住下,次日起早,便起身擔著器具去鋤地。
看那園時,甚是廣闊,周圍編竹為籬。
張太公也是做家之人,並不種甚花木,單種的是蔬菜。
灌園的非止一人。
過遷初時,那裡運弄得來?他也不管,一味蠻墾。
過了數日,漸覺熟落,好不歡喜。
每日擔水灌澆,刈草鋤墾,也不與人搭話。
從清晨直至黃昏,略不少息。
或遇淒風楚雨之時,思想父親,吞聲痛泣。
欲要往墳上叩個頭兒,又守著規矩,不敢出門。
想起妹子,聞說就嫁在左近,卻不知是那家。
意欲見他一面,又想:「今日落於人後,何顏去見妹子。
總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卻不自取其辱!」索性把這念頭休了。
且說張孝基日日差人察聽,見如此勤謹,萬分歡喜。
又教人私下試他,說:「小乙哥,你何苦日夜這般勞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頑耍頑耍,請你吃三杯,可好麼?」
過遷大怒道:「你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該,卻又來引誘我為非!下次如此,定然稟知家主。」
一日,張孝基自來查點,假意尋他事過,高聲叱喝要打。
過遷伏在地上,說道:「是小人有罪,正該責罰。」
張孝基恨了幾聲,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計較。
倘若再犯,定然不饒。」
過遷頓首唯唯。
自此之後,愈加奮勵。
約莫半年,並無倦怠之意,足跡不敢跨出園門。
張孝基見他悔過之念已堅,一日,教人拿著一套衣服並巾幘鞋襪之類,來到園上,對過遷道:「我看你作事勤謹,甚是可用。
如今解庫中少個人相幫,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幘,隨我同去。」
過遷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園,已出望外,豈敢復望解庫中使令?」
張孝基道:「不必推辭,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處了。」
過遷即便裹起巾幘,整頓衣裳。
此時模樣,比前更是不同。
隨孝基至堂中,作別張太公出門。
路上無顏見人,低著頭而走。
不一時,望見自家門首,心中傷感,暗自掉下淚來。
到得門口,只見舊日家人都叉手拱立兩邊,讓張孝基進門。
過遷想道:「我家這些人,如何都歸在他家?想是隨屋賣的了。」
卻也不敢呼喚,只低著頭而走。
眾家人隨後也跟進來。
到了一黨一 中,便立住腳不行,見卓椅傢伙之類,俱是自家故物,愈加淒慘。
張孝基道:「你隨我來,教你見一個人。」
過遷正不知見那個,只得又隨著而走。
卻從堂後轉向左邊。
過遷認得這徑道乃他家舊時往家廟去之路。
漸漸至近,孝基指著堂中道:「有人在裡邊,你進去認一認。」
過遷急忙走去,抬頭看見父親神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門,生不能侍奉湯藥,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難贖!」以頭叩地,血被於面。
正哭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哭來,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為念!」
過遷舉眼見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無再見之期,不料復得與你相會!」哥妹二人,相持大哭。
昔年流落實堪傷,今日相逢轉斷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過遷向張孝基拜謝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異鄉之鬼矣!大恩大德,將何補報!」張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過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靈,勝似報我也。」
過遷泣謝道:「不肖謹守妹丈向日約束,倘有不到處,一依前番責罰。」
張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詳細,故用權宜之策。
今已明白,豈有是理!但須自戒可也。」
當下張孝基喚眾家人來,拜見已畢,回至房中。
淑女整治酒餚款待。
過遷乃問:「你的大嫂嫁了何人?」
淑女道:「哥哥,你怎說這話,卻不枉殺了人!當日爹爹病重,主張教嫂嫂轉嫁,嫂嫂立志不從。」
乃把前事細說一遍,又道:「如今見守在家,怎麼說他嫁人!」過遷見說妻子貞節,又不覺淚下,乃道:「我那裡曉得!都是朱信之言。」
張孝基道:「此乃一時哄你的話。
待過幾時,同你去見令岳,迎大嫂來家。」
過遷道:「這個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
張孝基道:「這事容易!」到次早,備辦祭禮,同到墓上。
過遷哭拜道:「不肖子違背爹爹,罪該萬死!今願改行自新,以贖前非,望乞陰靈洞鑒。」
祝罷,又哭。
張孝基勸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庫中銀錢點明,付與過遷掌管。
那過遷雖管瞭解庫,一照灌園時早起晏眠,不辭辛苦,出入銀兩,公平謹慎。
往來的人,無不歡喜。
將張孝基夫妻恭敬猶如父母。
倘有疑難之事,便來請問。
終日住在店中,毫無昔日之態。
此時親戚盡曉得他已回家,俱來相探。
彼此只作個揖,未敢深談。
過了兩三個月,張孝基還恐他心活,又令人來試他說:「小辟人,你平昔好頑,沒銀時還各處抵借來用。
今見放著白晃晃許多東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個絕妙的人兒,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個所在。
若有興,同去吃杯茶,何如?」
過遷聽罷,大喝道:「你這鳥人!我只因當初被人引誘壞了,弄得破家蕩產,幾乎送了性命。
心下正恨著這班賊男女,你卻又來哄我!」便要扯去見張孝基。
那人招稱不是,方才罷了。
孝基聞知如此,不勝之喜。
時光迅速,不覺又是半年。
張孝基把庫中賬目,細細查算,分毫不差,乃對過遷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向日你初回時,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與老舅完聚。
恐他還疑你是個敗子,未必肯許,故此止了。
今你悔過之名,人都曉得,去迎大嫂,料無推托。
如今可即同去。」
過遷依允。
淑女取出一副新鮮衣服與他穿起,同至方家。
方長者出來相見。
過遷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負岳父、賢妻!今已改過前非,欲迎令愛完聚。」
方長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盡已知道。
小女既歸於汝,老夫自當送來。」
張孝基道:「親翁還在何日送來?」
方長者道:「就明日便了。」
張孝基道:「親翁亦求一顧,尚有話說。」
方長者應允。
二人作別,回到家裡。
張孝基遍請親戚鄰里,於明日吃慶喜筵席。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
過遷哥妹出去相迎。
相見之時,悲喜一交一 集。
方氏又請張孝基拜謝。
少頃,諸親俱到,相見已畢,無不稱讚孝基夫婦玉成之德,過遷改悔之善,方氏志節之堅。
不一時,酒筵完備。
張孝基安席定位,敘齒而坐。
酒過數巡,食供三套,張孝基起身進去,教人捧出一個箱兒,放於卓上,討個大杯,滿斟熱酒,親自遞與過遷道:「大舅,滿飲此杯。」
過遷見孝基所敬,不敢推托,雙手來接道:「過遷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勞尊賜?」
張孝基道:「大舅就請干了,還有話說。」
過遷一吸而荊孝基將鑰匙開了那只箱兒,箱內取出十來本文薄,遞與過遷:「你請收了這幾本賬目。」
過遷接了,問道:「妹丈,這是什麼賬?」
張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細說。」
乃對眾人道:「列位尊長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稟。」
眾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見諭?老漢們願聞清誨。」
遂側耳拱聽。
張孝基疊出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無不嘖嘖稱羨。
正是: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
曾記床 頭語,窮通不二心。
當下張孝基說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蕩費家業,故將財產傳與小生。
當時再三推辭,岳父執意不從。
因見正在病中,恐觸其怒,反非愛敬之意,故勉強承受。
此皆列位尊長所共見,不必某再細言。
及岳父棄世之後,差人四處尋訪大舅。
四五年間,毫無蹤影。
天意陳留得遇,當時本欲直陳,一交一 還原產;仍恐其舊態猶存,依然浪費,豈不反負岳父這段恩德!筆將真情隱匿,使之耕種,繩以規矩,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勸喻,隱語諷刺,冀其悔過自新。
幸喜彼亦自覺前非,怨艾日深,幡然遷改。
及令管庫,處心公平,臨事馴謹。
數月以來,絲毫不苟。
某猶恐其心未堅,幾遍教人試誘,心如鐵石,片語難投,竟為志誠君子矣!筆特請列位尊長到此,將昔日岳父所授財產,並歷年收積米谷布帛銀錢,分毫不敢妄用,一一開載賬上。
今日一交一 還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歸寒舍矣。」
又在篋中取出一紙文書,也奉與過遷道:「這幅紙乃昔年岳父遺囑,一發奉還。
適來這杯酒,乃勸大舅,自今以後兢兢業業,克儉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
勿得意盈志滿,又生別念。
戒之,戒之!」
眾人到此,方知昔年張孝基苦辭不受,乃是真情,稱歎不已。
過遷見說,哭拜於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鄉,自分橫死街衢,永無歸期。
此產豈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訓誨,激勵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婦,延我宗祀,正所謂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
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殺身難報。
即使執鞭隨蹬,亦為過分,豈敢復有他望!況不肖一生違逆父命,罪惡深重,無門可贖。
今此產乃先人主張授君,如歸不肖,卻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張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實欲傳之子孫世守。
不意大舅飄零於外,又無他子可承,付之於我,此乃萬不得已,豈是他之本念。
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業,正是繼父之志。
岳父在天,亦必倘徉長笑,怎麼反增你罪?」
過遷又將言語推辭。
兩下你讓我卻,各不肯收受,連眾人都沒主意。
方長者開言對張孝基道:「承姑丈高誼,小婿義不容辭。
但全歸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見,各受其半,庶不過情。」
眾人齊道:「長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漢們亦有此議,只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
不想今日原從這著。
可見老成之見,大略相同。」
張孝基道:「親翁,子承父業,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還一般了。
這怎使得!」方長者又道:「既不願分,不若同一居 於此,協力經營。
待後分之子孫,何如?」
張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廬薄產,子孫豈可佔過氏之物?」
眾人見執意不肯,俱勸過遷受領。
過遷卻又不肯,跑進裡邊,見妹子正與方氏飲酒,過遷上前哭訴其事,教妹子勸張孝基受其半。
那知淑女說話與丈夫一般。
過遷夫婦跪拜哀求,只是不允。
過遷推托不去,再拜而受。
眾人齊讚道:「張君高義,千古所無!」
唐一人羅隱先生有贊云: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
死而生之,貧而富之,小人而君子之。
嗚呼孝基,真可為百世之師!
當日直飲至晚而散。
到次日,張孝基叫渾家收拾回家。
過遷苦留道:「妹丈財產既已不受,且同一居 於此,相聚幾時,何忍遽別!」張孝基道:「我家去此不遠,朝暮便見,與居此何異!」過遷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與妹丈為餞,後日去何如?」
孝基許之。
次日,過遷大排筵席,廣延男女親鄰,並張太公夫婦。
張媽媽守家不至。
請張太公坐了首席,其餘賓客依次而坐。
裡邊方氏姑嫂女親,自不必說。
是日筵席,水陸畢備,極其豐富。
眾客盡歡而別。
客去後,張孝基對過遷道:「大舅,岳父存日,從不曾如此之費。
下次只宜儉省,不可以此為則。」
過遷唯唯。
次日,孝基夫婦,止收拾妝奩中之物,其餘一毫不動,領著兩個兒子,作辭起身。
過遷、方氏同婢僕直送至張家,置酒款待而回。
自此之後,過遷操守愈勵,遂為鄉閭善士。
只因勤苦太過,漸漸一習一 成父親慳吝樣子。
後亦生下一子,名師儉。
因懲自己昔年之失,嚴加教誨。
此是後話不題。
且說裡中父老,敬張孝基之義,將其事申聞郡縣,郡縣上之於朝。
其時正是曹丕篡漢,欲收人望,遂下書徵聘。
孝基惡魏乃僭竊之朝,恥食其祿,以親老為辭,不肯就辟。
後父母百年後,容毀骨立,喪葬合禮,其名愈著。
州郡俱舉孝廉。
凡五詔,俱以疾辭。
有人問其緣故,孝基笑而不答。
隱於田里,躬耕樂道,教育二子。
長子名繼,次子名紹,皆仁孝有學行,裡中鹹願與之婚,孝基擇有世德者配之。
孝基年五十外,忽夢上帝膺召,夫婦遂雙雙得疾。
二子日夜侍奉湯藥,衣不解帶。
過遷聞知,率其子過師儉同來,亦如二子一般侍奉。
孝基謝而止之。
過遷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
今聊效區區,何足為謝。」
過了數日,夫婦同逝。
臨終之時,異香滿室。
鄰里俱聞空中車馬音樂之一聲 ,從東而去。
二子哀慟,自不必說。
那過遷哭絕復甦,至於嘔血。
喪葬之費,俱過遷為之置辦。
二子泣辭再三,過遷不允。
一月後,有親友從洛中回來,至張家弔奠,述云:「某日於嵩山遊玩,忽見旌幢騶御滿野。
某等避在林中觀看,見車上坐著一人,絳袍玉帶,威儀如王者,兩邊錦衣花帽,侍衛多人。
仔細一認,乃是令先君。
某等驚喜,出林趨揖。
令先君下車相慰。
某等問道:『公何時就徵,遂為此顯官?』令先君答云:『某非陽官,乃陰職也。
上帝以某還財之事,命主此山。
煩傳示吾子,不必過哀。
』言訖,倏然不見。
方知令先君已為神矣。」
二子聞言,不勝哀感。
那時傳遍鄉里,無不歎異。
相率為善,名其裡為義感鄉。
晉武帝時,州郡舉二子孝廉,俱為顯官。
過遷年至八旬外而終。
兩家子孫繁盛,世為姻戚雲。
還財陰德慶流長,千古名傳義感鄉。
多少競財疏骨肉,應知無面向嵩山。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