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
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試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御駕臨幸之事。
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著賞心樂事。
如唐朝,便有個曲一江一 池;宋朝 ,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遊玩。
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
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
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
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遊人賞玩作樂。
那范二郎因去游賞,見佳人才子如蟻。
行到了茶坊裡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
這范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色,色,易迷,難拆。
隱深閨,藏柳陌。
足步金蓮,腰肢一捻,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
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艷客。
芙蓉帳裡作鸞凰,雲雨此時何處覓?
元來情一色都不由你。
那女子在茶坊裡,四目相視,俱各有情。
這女孩兒心裡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
今日當面挫過,再來那裡去討?」
正思量道:「如何著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
那跟來女子和奶十子,都不知許多事。
你道好巧!只聽得外面水盞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
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裡,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
那范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
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 ,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
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
這范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
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裡有條草。」
賣水的道:「也不為利害。」
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裡。
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
奶十子在傍邊道:「卻也叵耐這廝!」茶博士見裡面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
對面范二郎道:「他既過幸與我,口口我不過幸?」
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
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
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范大郎,我便喚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
我射得好一弩一,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
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裡,也有一根草葉。」
女孩兒聽得,心裡好喜歡。
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
女孩兒起身來道:「俺們回去休。」
看著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
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
只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
正是: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一胡一 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了,范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著女孩兒去。
只見那女子轉步,那范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
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
范二郎心中越喜歡。
女孩兒自入去了。
范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
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
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
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
娘見女兒幾日只在床 上不起,走到床 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
女孩兒道:「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
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
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生,做針線,做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
鄰里家有些些事都都浼他。」
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
見了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
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
周媽媽道:「好好!」
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裡。
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
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
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噁心。」
小娘子道:「是也。」
王婆道:「是否?」
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
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奶十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
迎兒和奶十子自出去。
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玻」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
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玻」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
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
女孩兒低著頭兒叫:「沒。」
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
我與你做個道理,救了你性命。」
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范二郎。」
王婆聽了道:「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范二郎?」
那女孩兒道:「便是。」
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范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
范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
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
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
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
女孩兒道:「若得恁地時,重謝婆婆。」
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
媽媽道:「我兒害甚麼病?」
王婆道:「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
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
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
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
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
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范二郎。
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病難醫。」
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
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做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
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
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
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范大郎正在櫃身裡坐。
王婆叫聲「萬福」。
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
我卻待使人來請你。」
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
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
』我問他那裡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
』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 上,飲食不進。
我待來請你看脈。」
范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
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
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床 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裡。」
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
王婆道:「害甚病便休?」
二郎道:「覺頭疼噁心,有一兩聲咳嗽。」
王婆笑將起來。
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
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
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
王婆道:「他家教我來說親事。」
范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
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趣投。
當下同王婆廝趕著出來,見哥哥嫂嫂。
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便出來?」
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
哥嫂好快活。
王婆對范大郎道:「曹門裡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
大郎歡喜。
話休絮煩。
兩下說成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
范二郎閒時不著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裡。
且說那女孩兒閒時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
兩個心安意樂,只等周大郎歸來做親。
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
少不得鄰里親戚洗塵,不在話下。
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
周大郎道:「定了未?」
媽媽道:「定了也。」
周大郎聽說,雙眼圓睜,看著媽媽罵道:「打脊老賤人!得誰言語,擅便說親!他高殺也只是個開酒店的。
我女兒怕沒大戶人家對親,卻許著他!你倒了志氣,幹出這等事,也不怕人笑話。」
正恁的罵媽媽,只見迎兒叫:「媽媽,且進來救小娘子。」
媽媽道:「作甚?」
迎兒道:「小娘子在屏風後,不知怎地氣倒在地。」
慌得媽媽一步一跌,走向前來,看那女孩兒。
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從來四肢百病,惟氣最重。
元來女孩兒在屏風後聽得做爺的罵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
媽媽慌忙來救。
被周大郎郎牽住,不得他救,罵道:「打脊賤娘!
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則甚?」
迎兒見媽媽被大郎牽住,自去向前,卻被大郎一個漏風掌打在一壁廂,即時氣倒媽媽。
迎兒向前救得媽媽甦醒,媽媽大哭起來。
鄰舍聽得周媽媽哭,都走來看。
張嫂、鮑嫂、毛嫂、刁嫂,擠上一屋子。
原來周大郎平昔為人不近道理,這媽媽甚是和氣,鄰舍都喜他。
周大郎看見多人,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
鄰舍見如此說,都歸去了。
媽媽看女兒時,四肢冰冷。
媽媽抱著女兒哭。
本是不死,因沒人救,卻死了。
周媽媽罵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故意把我女兒壞了性命!」周大郎聽得,大怒道:「你道我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將出去。
周媽媽如何不煩惱:一個觀音也似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煩惱!離不得周大郎買具棺木,八個人抬來。
周媽媽見棺材進門,哭得好苦!周大郎看著媽媽道:「你道我割捨不得三五千貫房奩,你那女兒房裡,但有的細軟,都搬在棺材裡!」只就當時,教仵作人等入了殮,即時使人分付管墳園張一郎,兄弟二郎:「你兩個便與我砌坑子。」
分付了畢,話休絮煩,功德水陸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只就來日便出喪,周媽媽教留幾日,那裡拗得過來。
早出了喪,埋葬已了,各人自歸。
可憐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
話分兩頭。
且說當日一個後生的,年三十餘歲,姓朱名真,是個暗行人,日常慣與仵作的做幫手,也會與人打坑子。
那女孩兒入殮及砌坑,都用著他。
這日葬了女兒回來,對著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來日就富貴了。」
娘道:「我兒有甚好事?」
那後生道:「好笑,今日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死了,夫妻兩個爭競道:『女孩兒是爺氣死了。
』斗彆氣,約莫有三五千貫房奩,都安在棺材裡。
有恁地富貴,如何不去取之?」
那作娘的道:「這個事卻不是耍的事。
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過,又兼你爺有樣子。
二十年前時,你爺去掘一家墳園,揭開棺材蓋,一屍一首覷著你爺笑起來。
你爺吃了那一驚,歸來過得四五日,你爺便死了。
孩兒,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勸我。」
去床 底下拖出一件物事來把與娘看。
娘道:「休把出去罷!原先你爺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
朱真道:「各人命運不同。
我今年算了幾次命,都說我該發財,你不要阻擋我。」
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來是一個皮袋,裡面盛著些挑刀斧頭,一個皮燈盞,和那盛油的罐兒,又有一領蓑衣。
娘都看了,道:「這蓑衣要他作甚?」
朱真道:「半夜使得著。」
當日是十一月中旬,卻恨雪下得大。
那廝將蓑衣穿起,卻又帶一片,是十來條竹皮編成的,一行帶在蓑衣後面。
原來雪裡有腳跡,走一步,後面竹片扒得平,不見腳跡。
當晚約莫也是二更左側,分付娘道:「我回來時,敲門響,你便開門。」
雖則京城鬧熱,城外空闊去處,依然冷靜。
況且二更時分,雪又下得大,兀誰出來。
朱真離了家,回身看後面時,沒有腳跡。
迤逶到周大郎墳邊,到蕭牆矮處,把腳跨過去。
你道好巧,原來管墳的養隻狗子。
那狗子見個生人跳過牆來,從草窠裡爬出來便叫。
朱真日間備下一個油糕,裡面藏了些藥在內。
見狗子來叫,便將油糕丟將去。
那狗子見丟甚物過來,聞一聞,見香便吃了。
只叫得一聲,狗子倒了。
朱真卻走近墳邊。
那看墳的張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聲,便不叫了,卻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這裡?起去看一看。」
哥哥道:「那做不是的來偷我甚麼?」
兄弟道:「卻才狗子大叫一聲便不叫了,莫不有賊?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
那兄弟爬起來,披了衣服,執著槍在手裡,出門來看。
朱真聽得有人聲,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腳步走到一株楊柳樹邊。
那樹好大,遮得正好。
卻把斗笠掩著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邊。
望見裡面開門,張二走出門外,好冷,叫聲道:「畜生,做甚麼叫?」
那張二是睡夢裡起來,被雪雹風吹,吃一驚,連忙把門關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個沒人。」
連忙脫了衣服,把被匹頭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說沒人!」約莫也是三更前後,兩個說了半晌,不聽得則聲了。
朱真道:「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
抬起身來,再把斗笠戴了,著了蓑衣,捉腳步到墳邊,把刀撥開雪地。
俱是日間安排下腳手,下刀挑開石板下去,到側邊端正了,除下頭上斗笠,脫了蓑衣在一壁廂,去皮袋裡取兩個長針,插在磚縫裡,放上一個皮燈盞,竹筒裡取出火種吹著了,油罐兒取油,點起那燈,把刀挑開命釘,把那蓋天板丟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暫借你些個富貴,卻與你作功德。」
道罷,去女孩兒頭上便除頭面。
有許多金珠首飾,盡皆取下了。
只有女孩兒身上衣服,卻難脫。
那廝好會,去腰間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兒脖項上閣起,一頭繫在自脖項上,將那女孩兒衣服脫得赤條條地,小衣也不著。
那廝可霎叵耐處,見那女孩兒白淨身體,那廝一婬一心頓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兒。
你道好怪!只見女孩兒睜開眼,雙手把朱真抱祝怎地出豁?正是:曾觀《前定錄》,萬事不由人。
原來那女兒一心牽掛著范二郎,見爺的罵娘,斗彆氣死了。
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陽和之氣,一靈兒又醒將轉來。
朱真吃了一驚。
見那女孩兒叫聲:「哥哥,你是兀誰?」
朱真那廝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來救你。」
女孩兒抬起身來,便理會得了:一來見身上衣服脫在一壁,二來見斧頭刀仗在身邊,如何不理會得?朱真欲待要殺了,卻又捨不得。
那女孩兒道:「哥哥,你救我去見樊樓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謝你。」
朱真心中自思,別人兀自壞錢取渾家,不能得恁地一個好女兒。
救將歸去,卻是兀誰得知。
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帶你家去,教你見范二郎則個。」
女孩兒道:「若見得范二郎,我便隨你去。」
當下朱真把些衣服與女孩兒著了,收拾了金銀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燈吹滅,傾那油入那油罐兒裡,收了行頭,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來。
朱真也爬上來,把石頭來蓋得沒縫,又捧些雪鋪上。
卻教女孩兒上脊背來,把蓑衣著了,一手挽著皮袋,一手綰著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逶取路,到自家門前,把手去門上敲了兩三下。
那娘的知是兒子回來,放開了門。
朱真進家中,娘的吃一驚道:「我兒,如何一屍一首都馱回來?」
朱真道:「娘不要高聲。」
放下物件行頭,將女孩兒入到自己臥房裡面。
朱真得起一把明晃晃的刀來,覷著女孩兒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
你若依得我時,我便將你去見范二郎。
你若依不得我時,你見我這刀麼?砍你做兩段。」
女孩兒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
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裡不要則聲,第二不要出房門。
依得我時,兩三日內,說與范二郎。
若不依我,殺了你!」女孩兒道:「依得,依得。」
朱真分付罷,出房去與娘說了一遍。
話休絮煩。
夜間離不得伴那廝睡。
一日兩日,不得女孩兒出房門。
那女孩兒問道:「你曾見范二郎麼?」
朱真道:「見來。
范二郎為你害在家裡,等病好了,卻來取你。」
自十一月二十日頭至次年正月十五日,當日晚朱真對著娘道:「我每年只聽得鰲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則個,到五更前後,便歸。」
朱真分付了,自入城去看燈。
你道好巧!約莫也是更盡前後,朱真的老娘在家,只聽得叫「有火」!急開門看時,是隔四五家酒店裡火起,慌殺娘的,急走入來收拾。
女孩兒聽得,自思道:「這裡不走,更待何時!」走出門首,叫婆婆來收拾。
娘的不知是計,入房收拾。
女孩兒從熱鬧裡便走,卻不認得路,見走過的人,問道:「曹門裡在那裡?」
人指道:「前面便是。」
迤逶入了門,又問人:「樊樓酒店在那裡?」
人說道:「只在前面。」
女孩兒好慌。
若還前面遇見朱真,也沒許多話。
女孩兒迤逶走到樊樓酒店,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
女孩兒深深地道個萬福。
酒傅士還了喏道:「小娘子沒甚事?」
女孩兒道:「這裡莫是樊樓?」
酒博士道:「這裡便是。」
女孩兒道:「借問則個,范二郎在那裡麼?」
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門。」
酒博士道:「在酒店裡的便是。」
女孩兒移身直到櫃邊,叫道:「二郎萬福!」范二郎不聽得都休,聽得叫,慌忙走下櫃來,近前看時,吃了一驚,連聲叫:「滅,滅!」女孩兒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
范二郎如何肯信?一頭叫:「滅,滅!」一隻手扶著凳子。
卻恨凳子上有許多湯桶兒,慌忙用手提起一隻湯桶兒來,覷著女子臉上手將過去。
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兒太陽上打著。
大叫一聲,匹然倒地。
慌殺酒保,連忙走來看時,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
性命如何?正是: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一江一 梅就地橫。
酒博士看那女孩兒時,血浸著死了。
范二郎口裡兀自叫:「滅,滅!」范大郎見外頭鬧吵,急走出來看了,只聽得兄弟叫:「滅,滅!」大郎問兄弟:「如何做此事?」
良久定醒。
問:「做甚打死他?」
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門裡販海周大郎的女兒。」
大郎道:「他若是鬼,須沒血出,如何計結?」
去酒店門前哄動有二三十人看,即時地方便入來捉范二郎。
范大郎對眾人道:「他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十一月已自死了。
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殺了他。
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
你們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請他爺來看一屍一則個。」
眾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請他來。」
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門裡周大郎門前,見個奶十子問道:「你是兀誰?」
范大郎道:「樊樓酒店范大郎在這裡,有些急事,說聲則個。」
奶十子即時入去請。
不多時,周大郎出來,相見罷。
范大郎說了上件事,道:「敢煩認一屍一則個,生死不忘。」
周大郎也不肯信。
范大郎閒時不是說謊的人。
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見也呆了,道:「我女兒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這等事!」那地方不容範大郎分說,當夜將一行人拘鎖,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
包大尹看瞭解狀,也理會不下,權將范二郎送獄司監候。
一面相一屍一,一面下文書行使臣房審實。
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墳上掘起看時,只有空棺材。
問管墳的張一、張二,說道:「十一月間,雪下時,夜間聽得狗子叫。
次早開門看,只見狗子死在雪裡,更不知別項因依。」
把文書呈大尹。
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賊人。
展個兩三限,並無下落。
好似:金一瓶 落井全無信,鐵槍磨針尚少功。
且說范二郎在獄司間想:「此事好怪!若說是人,他已死過了,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墓在彼可證;若說是鬼,打時有血,死後有一屍一,棺材又是空的。」
展轉尋思,委決不下,又想道:「可惜好個花枝般的女兒!若是鬼,倒也罷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裡翻來覆去,想一會,疑一會,轉睡不著。
直想到茶坊裡初會時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著迷哩!
四目相視,急切不能上手。
不論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裡商量,直恁性急,壞了他性命,好不罪過!如今陷於縲紲,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無及!」轉悔轉想,轉想轉悔。
捱了兩個更次,不覺睡去。
夢見女子勝仙,濃妝而至。
范二郎大驚道:「小娘子原來不死。」
小娘子道:「打得偏些,雖然悶倒,不曾傷命。
一奴一兩遍死去,都只為官人。
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願,休得見拒,亦是冥數當然。」
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雲雨起來。
枕席之間,歡情無限。
事畢,珍重而別。
醒來方知是夢,越添了許多想悔。
次夜亦復如此。
到第三夜又來,比前愈加眷戀,臨去告訴道:「一奴一陽壽未絕。
今被五道將軍收用。
一奴一一心只憶著官人,泣訴其情,蒙五道將軍可憐,給假三日。
如今限期滿了,若再遲延,必遭呵斥。
一奴一從此與官人永別。
官人之事,一奴一已拜求五道將軍,但耐心,一月之後,必然無事。」
范二郎自覺傷感,啼哭起來。
醒了,記起夢中之言,似信不信。
剛剛一月三十個日頭,只見獄辛奉大尹鈞旨,取出范二郎赴獄司勘問。
原來開封府有一個常賣董貴,當日綰著一個籃兒,出城門外去,只見一個婆子在門前叫常賣,把著一件物事遞與董貴。
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結成的梔子花。
那一夜 朱真歸家,失下這朵珠花。
婆婆私下撿得在手,不理會得直幾錢,要賣一兩貫錢作私房。
董貴道:「要幾錢?」
婆子道:「一胡一 亂。」
董貴道:「還你兩貫。」
婆子道:「好。」
董貴還了錢,逕將來使臣房裡,見了觀察,說道恁地。
即時觀察把這朵梔子花徑來曹門裡,教周大郎、周媽媽看,認得是女兒臨死帶去的。
即時差人捉婆子。
婆子說:「兒子朱真不在。」
當時搜捉朱真不見,卻在桑家瓦裡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開封府。
包大尹送獄司勘問上件事情,朱真抵賴不得,一一招伏。
當案薛孔目初擬朱真劫墳當斬,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營,未曾呈案。
其夜夢見一神如五道將軍之狀,怒責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過,擬他刺配!快與他出脫了。」
薛孔目醒來,大驚,改擬范二郎打鬼,與人命不同,事屬怪異,宜徑行釋放。
包大尹看了,都依擬。
范二郎歡天喜地回家。
後來娶妻,不忘周勝仙之情,歲時到五道將軍廟中燒紙祭奠。
有詩為證:情郎情女等情癡,只為情奇事亦奇。
若把無情有情比,無情翻似得便宜。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