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獄中訟冤
人間夫婦願白首,男長女大無疾疚。
男娶妻兮女嫁夫,頻見森孫會行走。
若還此願遂心懷,百年瞑目黃泉台。
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婦情離乖。
晚婦狠毒勝蛇蠍,枕邊譖語無休歇。
自己生兒似寶珍,他人子女遭磨滅。
飯不飯兮茶不茶,蓬頭垢面徒傷嗟。
君不見大舜歷山終夜泣,閔騫十月衣蘆花。
這篇言語,大抵說人家繼母心腸狠毒,將親生子女勝過一顆九曲明珠,乃希世之寶,何等珍重。
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單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百般凌虐,糞土不如。
若年紀在十五六歲,還不十分受苦,縱然磨滅,漸漸長大,日子有數。
惟有十歲內外的小兒女,最為可憐。
然雖如此,其間原有三等。
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貴之家,幼時自有乳母養娘伏侍,到五六歲便送入學中讀書。
況且親族蕃盛,手下婢僕,耳目眾多,尚怕被人談論,還要存個體面。
不致有饑寒打罵之苦。
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獨吞家業,索性倒弄個斬草除根的手段,有詩為證:焚稟損階事可傷,申生遭謗伯奇殃。
後妻煽處從來有,幾個男兒肯直腸。
第二等乃中戶人家,雖則體面還有,料道幼時,未必有乳母養娘伏侍,諸色盡要在繼母手內出放。
那饑寒打罵就不能勾免了。
若父親是個硬掙的 ,定然衛護女兒,與老婆反目廝鬧,不許他凌虐。
也有懼怕丈夫利害,背著眼方敢施行。
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殺越上的潑悍婆娘,動輒便拖刀弄劍,不是刎頸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慣把死來嚇老公,常有弄假成真,連家業都完在他身上。
俗語道得好:「逆子頑妻,無藥可治。」
遇著這般潑婦,難道終日廝鬧不成?少不得鬧過幾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詐瞎裝聾,含糊忍痛。
也有將來過繼與人,也有送去為僧學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養。
這還是有些血氣的所為。
又有那一種橫肚腸,爛心肝,忍心害理,無情義的漢子。
前妻在生時,何等恩愛,把兒女也何等憐惜,到得死後,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妝奩富厚,或貪戀顏色美麗,或中年娶了少一婦 ,因這幾般上,弄得神魂顛倒,意亂心迷,將前妻昔日恩義,撇向東洋大海。
兒女也漸漸做了眼中之釘,肉內之刺。
到得打罵,莫說護衛勸解,反要加上一頓,取他的歡心。
常有後生兒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 ,尚無妻室。
公論上說不去時,一胡一 亂娶個與他,後母還千方百計,做下魘魅,要他夫妻不睦。
若是魘魅不靈,便打兒子,罵媳婦,攛掇老公告忤逆,趕逐出去。
那男女之間,女兒更覺苦楚。
孩子家打過了,或向學中攻書,或與鄰家孩子們頑耍,還可以消遣。
做了女兒時,終日不離房戶,與那夜叉婆擠做一塊,不住腳把他使喚,還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
做得少,打罵自不必說。
及至趲足了,卻又嫌好道歉,也原脫白不過。
生下兒女,恰像寫著包攬文書的,日夜替他懷抱。
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願,使性兒難為他孩子。
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驚嚇出來的。
就是身上有個蚊蟲疤兒,一定也說是故意放來釘的。
更有一節苦處,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氣,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穢衣服,還要憎嫌洗得不潔淨,加一場咒罵。
熬到十五六歲,漸漸成|人。
那時打罵,就把污話來骯髒了。
不罵要趁漢,定說想老公。
可憐女子家無處伸訴,只好向背後吞聲飲泣。
倘或聽見,又道裝這許多妖勢。
多少女子當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尋了一條死路。
有詩為證:不正夫綱但怕婆,怕婆無奈後妻何。
任他打罵親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擔之家。
此等人家兒女。
縱是生母在時,只好苟免饑寒,料道沒甚豐衣足食。
巴到十來歲,也就要指望教去學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幫貼柴火。
若又遇著個兇惡繼母,豈不是苦上加苦。
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頓沒一頓,擔饑忍餓。
就要口熱湯,也須請問個主意,不敢擅專。
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塊,定要後破一爿。
受凍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說個冷字。
那幾根頭髮,整年也難得與梳子相會。
一胡一 亂挽個角兒,還不是撏得披頭蓋臉。
兩隻腳久常赤著,從不曾見鞋襪面。
若得了雙草鞋,就勝如穿著粉底皂靴。
專任的是劈柴燒火,擔水提漿。
稍不如意,軟的是拳頭腳尖,硬的是木柴棍棒。
那咒罵乃口頭言語,只當與他消閒。
到得將就挑得擔子,便限著每日要賺若干錢鈔。
若還缺了一文,少不得敲個半死。
倘肯攛掇老公,賣與人家為一奴一,這就算他一點陰德。
所以小戶人家兒女,經著後母,十個到有九個磨折死了。
有詩為證:小家兒女受艱辛,後母加添妄怒嗔。
打罵饑寒渾不免,人前一樣喚娘親。
說話的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後母的許多短處?只因在下今日要說一個繼母謀害前妻兒女,後來天理昭彰,反受了國法,與天下的後母做個榜樣,故先略道其概。
這段話文,若說出來時:直教鐵漢也心酸,總是石人亦淚灑。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裡?就在本朝正德年間,北京順天府旗手衛,有個蔭籍百戶李雄。
他雖是武弁出身,卻從幼聰明好學,深知典籍。
及至年長,身材魁偉,膂力過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個文武兼備的將官。
因隨太監張永征陝西安化王有功,升錦衣衛千戶。
娶得個夫人何氏。
夫妻十分恩愛。
生下三女一男:兒子名曰承祖,長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
元來是先花後果的。
倒是玉英居長,次即承祖。
不想何氏自產月英之後,便染了個虛怯症候,不上半年,嗚呼哀哉。
可憐:留得舊時殘錦繡,每因腸斷動悲傷。
那時玉英剛剛六歲,承祖五歲,桃英三歲,月英止有五六個月。
雖有養娘奶十子伏侍,到底像小雞失了雞母,七慌八亂,啼啼哭哭。
李雄見兒女這般苦楚,心下煩惱,只得終日住在家中窩伴。
他本是個官身,顧著家裡,便擔閣了公事;到得干辦了公事,卻又沒工夫照管兒女。
真個公私不能兩荊捱了幾個月日,思想終不是長法,要娶個繼室,遂央媒尋親。
那媒婆是走千家踏萬戶的,得了這句言語,到處一兜,那些人家聞得李雄年紀止有三十來歲,又是錦衣衛千戶,一進門就稱奶奶,誰個不肯。
三日之間,就請了若干庚貼送來,任憑李雄選擇。
俗語有云:「姻緣本是前生定,不許今人作主張。」
李雄千擇萬選,卻揀了個姓焦灼人家女兒,年方一十六歲,父母雙亡,哥嫂作主。
那哥哥叫做焦榕,專在各衙門打干,是一個油裡滑的光棍。
李雄一時沒眼色,成了這頭親事,少不得行禮納聘。
不則一日,娶得回家,花燭成親。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顏色,女工針指,卻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腸有些狠毒。
見了四個小兒女,便生嫉妒之念。
又見丈夫十分愛惜,又不時叮囑好生撫育,越發不懷好意。
他想道:「若沒有這一窩子賊男女,那官職產業好歹是我生子女來承受。
如今遺下許多短命賊種,縱掙得潑天家計,少不得被他們先拔頭籌。
設使久後,也只有今日這些家業,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幾何,可不白白與他辛苦一世?須是哄熱了丈夫,後然用言語唆冷他父子,磨滅死兩三個,止存個把,就易處了。」
你道天下有恁樣好笑的事。
自己方才十五六歲,還未知命短命長,生育不生育,卻就算到幾十年後之事,起這等殘忍念頭,要害前妻兒女,可勝歎哉。
有詩為證:娶妻原為生兒女,見成兒女反為仇。
不是婦人心最毒,還因男子沒長籌。
自此之後,焦氏將著丈夫百般慇勤趨奉。
況兼正在妙齡,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間,曲意取媚。
果然哄得李雄千歡萬喜,百順百依。
只有一件不肯聽他。
你道是那件?但說到兒女面上,便道:「可憐他沒娘之子,年幼嬌癡。
倘有不到之處,須將好言訓誨,莫要深責。」
焦氏攛唆了幾次,見不肯聽,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尋起李承祖事過,揪來打罵。
不道那孩子頭皮寡薄,他的手兒又老辣。
一頓亂打,那頭上卻如酵到饅頭,登時腫起幾個大疙瘩。
可憐打得那孩子無個地孔可鑽,號淘痛哭。
養娘奶十子解勸不祝那玉英年紀雖小,生性聰慧,看見兄弟無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個善良之輩,心中苦楚,淚珠亂落。
在旁看不過,向前道告母親:「兄弟年幼無知,望乞饒恕則個。」
焦氏喝道:「小賤人,誰要你多言?難道我打不得的麼?你的打也只在頭上滴溜溜轉了,卻與別人討饒?」
玉英聞得這話,愈加哀楚。
正打之間,李雄已回。
那孩了抱住案親,放聲號慟。
李雄見打得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鬧將起來。
那婆娘索性抓破臉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讓。
早有人報知焦榕,特來勸慰。
李雄告訴道:「娶令妹來,專為要照管這幾個兒女,豈是沒人打罵,娶來凌賤不成。
況又幾番囑付。
可憐無母嬌幼,你即是親母一般,凡事將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樣。」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幾句,陪個不是,道:「舍妹一來年紀小,不知世故;二來也因從幼養嬌了性子,在家任意慣了。
妹丈不消氣得。」
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歡,待我接回去住幾日,勸喻他下次不可如此。」
道罷,作別而去。
少頃,雇乘轎子,差個女使接焦氏到家。
那婆娘一進門,就埋怨焦榕道:「哥哥,一奴一總有甚不好處,也該看爹娘分上一訪個好對頭匹配才是,怎麼一胡一 亂骯髒送在這樣人家,誤我的終身?」
焦榕笑道:「論起嫁這錦衣衛干戶,也不算骯髒了。
但是你自己沒有見識,怎麼抱怨別人?」
焦氏道:「那見得我沒有見識?」
焦榕道:「妹夫既將兒女愛惜,就順著他性兒,一般著些痛熱。」
焦氏嚷道:「又不是親生的,教我著疼熱,還要算計哩。」
焦榕笑道:「正因這上,說你沒見識。
自古道:『將欲取之,必固與之。
』你心下趕不喜歡這男女,越該加意愛護」焦氏道:「我恨不得頃刻除了這幾個冤孽,方才乾淨,為何反要將他愛護?」
焦榕道:「大抵小兒女,料沒甚大過失,況婢僕都是他舊人,與你恩義尚疏,稍加責罰,此輩就到家主面前輕事重報,說你怎地凌虐。
妹夫必然著意防範,何繇除得?他存了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還要疑你有甚緣故,可不是無絲有線。
你若將就容得,落得做好人。
撫養大了,不怕不孝順你。」
焦氏把頭三四搖道:「這是斷然不成。」
焦榕道:「畢竟容不得,須依我說話。
今後將他如親生看待,婢僕們施些小惠,結為心腹。
暗地察訪,內中倘有無心向你,並口嘴不好的,便趕逐出去。
如此過了一年兩載,妹夫信得你真了,婢僕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愛。
那時覷個機會,先除卻這孩子,料不疑慮到你。
那幾個丫頭,等待年長,叮囑童僕們一齊駕起風波,只說有私情勾當。
妹夫是有官職的,怕人恥笑,自然逼十其自荊是恁樣陰唆陽勸做去,豈不省了目下受氣?又見得你是好人。」
焦氏聽了這片言語,不勝喜歡道:「哥哥言之有理。
是我錯埋怨你了。
今番回去,依此而行。
倘到緊要處,再來與哥哥商量。」
不題焦榕兄妹計議。
且說李雄因老婆凌賤兒女,反添上一頂愁帽兒,想道:「指望娶他來看顧兒女,卻到增了一個魔頭。
後邊日子正長,教這小男女怎生得過?」
左思右算,想出一個道理。
你道是什麼道理?元來收拾起一間書室,請下一個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書堂讀書,每日茶飯俱著人送進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學。
教他遠了晚娘,躲這打罵。
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十子照管,料然無妨。
常言:「夫妻是打罵不開的。」
過了數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
焦榕備些禮物,送將回來。
焦氏知得請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
這番歸來,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將笑撮在臉上,調引這幾個個男女,親親熱熱,勝如親生。
莫說打罵,便是氣兒也不再呵一口。
待婢僕們也十分寬恕,不常賞賜小東西。
大凡下人,肚腸極是窄狹,得了須微之利,便極口稱功誦德,歡聲溢耳。
李雄初時甚覺奇異,只道懼怕他鬧吵,當面假意慇勤,背後未必如此。
幾遍暗地打聽,冷眼偷瞧,更不見有甚別樣做作。
過了年餘,愈加珍愛。
李雄萬分喜悅,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樣勸喻,便能改過從善。
如此可見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轉念耳。」
從此放下這片肚腸。
夫妻恩愛愈篤。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個兒子。
誰知做親二年,尚沒身孕。
心中著急,往各處寺觀庵堂,燒香許願。
那菩薩果是有些靈驗。
燒了香,許過願,真個就身懷六甲。
到得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乳名亞一奴一。
你道為何叫這般名字?元來民間有個俗套,恐怕小兒家養不大,常把賤物為名,取其易長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兒狗兒之名。
那焦氏也恐難養,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喚做亞一奴一,以為比一奴一僕尚次一等,即如牛兒狗兒之意。
李雄只道焦氏真心愛惜兒女,今番生下亞一奴一,亦十分珍重。
三朝滿月,遍請親友吃慶喜筵宴,不在話下。
常言說得好:「只愁不養,不愁不長。」
眨眼間,不覺亞一奴一又已週歲。
那時玉英已是十齡,長得婉麗飄逸,如畫圖中人物,且又賦性敏慧,讀書過目成誦,善能吟詩作賦。
其他描花刺繡,不教自會。
兄弟李承祖,雖然也是個聰明孩子,到底趕不上姐姐,曾詠綠萼梅,詩云:並是調羹種,偏栽碧玉枝。
不誇紅有艷,兼笑白無奇。
蕊綻鶯忘啄,花香蝶未窺。
隴頭羌笛奏,芳草總堪疑。
因有了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歡,連桃英、月英也送入書堂讀書。
又嘗對焦氏說道:「玉英女兒,有如此美才,後日不捨得嫁他出去,訪一個有才學的秀士入贅家來,待他夫婦唱和,可不好麼?」
焦氏口雖讚美,心下越增妒忌。
正要設計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陝西反賊楊九兒據皋蘭山作亂,累敗官軍,地方告急。
朝廷遣都指揮趙忠充總兵官,統領兵馬前去征討。
趙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薦為前部先鋒。
你想軍情之事,火一般緊急,可能勾少緩?半月之間,擇日出師。
李雄收拾行裝器械,帶領家丁起程。
臨行時又叮囑焦氏,好生看管兒女。
焦氏答道:「這事不消分付。
但願你陣面上神靈護祐,馬到成功,博個封妻蔭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別,外邊報:「趙爺特令教場相會。」
李雄灑淚出門。
急急上馬,直至教場中演武廳上與諸將參謁已畢,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勞,三軍齊向北闕謝恩,口稱萬歲三聲。
趙爺分付李雄帶領前部軍馬先行。
李雄領了將令,放起三個轟天大炮,眾軍一聲吶喊,遍地鑼鳴,離了教場,望陝西而進。
軍容整肅,器仗鮮明。
一路上逢山開徑,遇水疊橋。
不則一日,已至陝西地面,安營下寨,等大軍到來,一齊進發。
與賊兵連戰數陣,互相勝負。
到七月十四,賊兵挑戰,趙爺令李雄出陣。
那李雄統領部下一精一兵,奮勇殺入。
賊兵抵擋不住,大敗而走。
李雄乘勝追逐數思。
不想賊人伏兵四起,一團一 一團一 圍住,左衝右突,不能得脫,外面救兵又被截斷。
李雄部下雖然一精一勇,終是眾寡不敵。
鏖戰到晚,全軍盡沒。
可憐李雄蓋世英雄,到此一場春一夢 。
正是:正氣千尋橫宇宙,孤魂萬里占清寒。
趙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題。
卻說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著丈夫出征,可不天湊其便。
李雄去了數日,一乘轎子,抬到焦榕家裡,與他商議。
焦榕道:「據我主意,再緩幾時。」
焦氏道:「卻是為何?」
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
如今還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
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個好人。
那時出個不意,弄個手腳,必無疑慮,可不妙哉。」
焦氏依了焦榕說話,真個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勝幾分,終日盼望李雄得勝回朝。
誰知巴到八月初旬,陝西報到京中,說七月十四日與賊一交一 鋒,前部千戶李雄恃勇深入,先勝後敗,全軍盡沒。
焦榕是專在各衙門當干的,早已知得這個消息,吃了一驚,如飛報與妹子。
焦氏聞說丈夫戰死,放聲號慟。
那玉英姊妹尤為可憐,一個個哭得死而復甦。
焦氏與焦榕商議,就把先生打發出門,閤家掛孝,招魂設祭,擺設靈座。
親友盡來弔唁。
那時焦氏將臉皮翻轉,動輒便是打罵。
又過了月餘,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無別慮,動了手罷。」
焦榕道:「到有個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
只教他死在他鄉外郡,又怨你不著。」
焦氏忙問有何妙策。
焦榕道:「妹夫陣亡,不知一屍一首下落。
再捱兩月,等到嚴寒天氣,差一個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陝西尋覓妹夫骸鼻。
他是個孩子家,那曾經途路風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
設或熬得到彼處,叮囑家人撇了他,暗地自回。
那時身畔沒了盤纏,進退無門,不是凍死,定然餓死。
這幾個丫頭,饒他性命,賣與人為妾作婢,還值好些銀子。
豈非一舉兩得。」
焦氏連稱有理。
耐至臘月初旬,焦氏喚過李承祖說道:「你父親半世辛勤,不幸喪於沙場,無葬身之地。
雖在九泉,安能瞑目。
昨日聞得舅舅說,近日趙總兵連勝數陣,敵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寧靜。
我欲親往陝西尋覓你父親骸鼻歸葬,少盡夫妻之情。
又恐我是個少年寡一婦 ,出頭露面,必被外人談恥,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事你去走遭。
倘能尋得回來,也見你為子的一點孝心。
行裝都已準備下了,明早便可登程。」
承祖聞言,雙眼流淚道:「母親言之有理,孩兒明早便行。」
玉英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驚,乃道:「告母親:爹爹暴棄沙場,理合兄弟前去尋覓。
但他年紀幼小,路途跋涉,未曾經慣。
萬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再差一人,與苗全同去,總是一般的。」
焦氏大怒道:「你這逆種。
當初你父存日,將你姐妹如珍寶一般愛惜。
如今死了,就忘恩背義,連骸鼻也不要了。
你讀了許多書,難道不曉得昔日木蘭代父征西,緹縈上書代刑?這兩個一般也是幼年女子,有此孝順之心。
你不能夠學他恁般志氣,也去尋覓父親骸鼻,反來阻當兄弟莫去。
況且承祖還是個男兒,一路又有人服事,須不比木蘭女上陣征戰,出生入死,那見得有什麼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
要你這樣不孝女何用。」
一頓亂嚷,把玉英羞得滿面通紅,哭告道:「孩兒豈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尋訪骸一屍一歸葬?止因兄弟年紀尚幼,恐受不得辛苦。
孩兒情願代兄弟一行。」
焦氏道:「你便想要到外邊去遊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裡還不肯哩。」
當晚玉英姊妹擠在一處言別,嗚嗚的哭了半夜。
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鼻暴棄在外,就死也說不得。
待我去尋覓回來,也教母親放心,不必你憂慮。」
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
姊妹們灑淚而別。
焦氏又道:「你若尋不著父親骸鼻,也不必來見我。」
李承祖哭道:「孩兒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無顏再見母親。」
苗全扶他上生口,經出京師。
你道那苗全是誰?乃焦氏帶來贈嫁的家人中第一個心腹,已暗領了主母一之 意,自在不言之表。
主僕二人離了京師,望陝四進發。
此時正是隆冬天氣,朔風如箭,地上積雪有三四尺高。
往來生口,恰如在綿花堆裡行走。
那李承祖不上十歲孩子,況且從幼嬌養,何曾受這般苦楚。
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顫,常常望著雪窩裡顛將下來。
在路曉行夜宿,約走了十數日。
李承祖漸漸飲食減少,生起病來,對苗全道:「我身子覺得不好,且將息兩日再行。」
苗全道:「小辟人,奶奶付的盤纏有限,忙忙趲到那邊,只怕轉去還用度不來。
路上若再擔閣兩日,越發弄不來了。
且勉強捱到省下,那時將養幾日罷。」
李承祖又問:「到省下還有幾多路?」
苗全笑道:「早哩。
極快還要二十個日子。」
李承祖無可奈何,只得熬著病體,含淚而行。
有詩為證:可憐童稚離家鄉,匹馬迢迢去路長。
遙望沙場何處是?亂雲衰草帶斜陽。
又行了明日,李承祖看看病體轉重,生口甚難坐。
苗全又不肯暫停,也不雇腳力,故意扶著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
又捱了半日,來到一個地方名喚保安村。
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動了,快些尋個宿店歇罷。」
苗全聞言,暗想道:「看他這個模樣,料然活不成了。
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難脫身,不如撇在此間,回家去罷。」
乃道:「小辟人,客店離此尚遠。
你既行走不動,且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後來背你去,何如?」
李承祖道:「這也說得有理。」
遂扶至一家門首階沿上坐下。
苗全拽開腳步,走向前去,問個小路抄轉,買些飯食吃了,雇個生口,原從舊路回家去了。
不在話下。
且說李承祖坐在階沿上,等了一回,不見苗全轉來。
自覺身子存坐不安,倒身臥下,一覺睡去。
那個人家卻是個孤孀老嫗,住得一間屋兒,坐在門門紡紗。
初時見一漢子扶個小廝,坐於門口,也不在其意。
直至傍晚,拿只桶兒要去打水,恰好攔門熟睡,叫道:「兀那個官人快起來。
讓我們打水。」
李承祖從夢中驚醒,只道苗全來了,睜眼看時,乃是那屋裡的老嫗,便掙扎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話說?」
那老嫗聽得語言不是本地上人物,問道:「你是何處來的,卻睡在此間?」
李承祖道:「我是京中來的。
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動,借坐片時,等家人來到,即便去了。」
老嫗道:「你家人在那裡?」
李承祖道:「他說先至客店中,放了包裹,然後來背我去。」
老嫗道:「哎喲。
我見你那家人去時,還是上午。
如今天將晚了,難道還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銀兩,撇下你逃走去了。」
李承祖因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
聞了此言,急回頭仰天觀望,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驚,暗想道:「一定這狗才料我病勢漸凶,懶得伏侍,逃走去了。
如今教我進退兩難,怎生是好。」
禁不住眼中流淚,放聲啼哭。
有幾個鄰家俱走來觀看。
那老嫗見他哭的苦楚,亦覺孤#j,倒放下水桶,問道:「小辟人,你父母是何等樣人?有甚緊事,恁般寒天冷月,隨個家人行走?還要往那裡去?」
李承祖帶淚說道:「不瞞老婆婆說,我父親是錦衣衛千戶,因隨趙總兵往陝西征討反賊,不幸父親陣亡。
母親著我同家人苗全到戰場上尋覓骸鼻歸葬。
不料途中患病,這一奴一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個他鄉之鬼了。」
說罷,又哭。
眾人聞言,各各嗟歎。
那老嫗道:「可憐,可憐。
元來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紀,有如此孝心,難得,難得。
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
且?紮起來,到我鋪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還來也未可知。」
李承祖道:「多謝婆婆美情。
恐不好打攪。」
那老嫗道:「說那裡話。
誰人沒有患難之處。」
遂向前扶他進屋裡去。
鄰家也各自散了。
承祖跨入門檻,看時,側邊便是個火炕,那鋪兒就在炕上。
老嫗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燒湯,與承祖吃。
到半夜間,老嫗摸他身上,猶如一塊火炭。
至天明看時,神思昏迷,人事不剩那老嫗央人去請醫診脈,取出錢鈔,贖藥與他吃,早晚伏侍。
那些鄰家聽見李承祖病凶,在背後笑那老嫗著甚要緊,討這樣煩惱。
老嫗聽見,只做不知,毫無倦擔這也是李承祖未該命絕,得遇恁般好人。
有詩為證:家中母子猶成怨,路次閒人反著疼。
美惡性生天壤異,反教陌路笑親情。
李承祖這場大病,捱過殘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
在鋪上看著那老嫗謝道:「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
正是再生父母。
若能掙扎回去,定當厚報大德。」
那老嫗道:「小辟人何出此言。
老身不過見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卻說厚報二字。」
光陰迅速,倏忽又三月已盡,四月將一交一 。
那時李承祖病體全愈,身子硬掙,遂要別了老嫗,去尋父親骸鼻。
那老嫗道:「小辟人,你病體新痊,只怕還不可勞動。
二來前去不知尚有幾多路程,你孤身獨自,又無盤纏,如何去得。
不如住在這裡,待我訪問近邊有入京的,托他與你帶信到家,教個的當親人來同去方好。」
承祖道:「承婆婆過念,只是家裡也沒有甚親人可來;二則在此久擾,於心不安;三則恁般一溫一 和時候,正好行走。
倘再捱幾時,天道炎熱,又是一節苦楚。
我的病症,覺得全妥,料也無妨。
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個大道,自然有人往來。
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尋著了父親骸鼻,再來相會。」
那老嫗道:「你縱到彼尋著骸鼻,又無銀兩裝載回去,也是徒然。」
李承祖道:「那邊少不得有官府。
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憐我父為國身亡,設法裝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嫗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尋湊幾錢銀子相贈。
兩下淒淒慘慘,不忍分別,到像個嫡親子母。
臨別時,那老嫗含著眼淚囑道:「小辟人轉來,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過去。」
李承祖喉間哽咽,答應不出,點頭涕泣而去;走兩步,又回頭來觀看。
那老嫗在門首,也直至望不見了,方才哭進屋裡。
這些鄰家沒一個不笑他是個癡婆子:「一個遠方流落的小廝,白白裡賠錢賠鈔,伏侍得才好,急鬆鬆就去了,有甚好處,還這般哭泣。
不知他眼淚是何處來的?」
遂把這事做笑話傳說。
看官,你想那老嫗乃是貧窮寡一婦 ,倒有些義氣。
一個從不識面的患病小廝,收留回去,看顧好了,臨行又繼贈銀兩,依依不捨。
像這班鄰里,都是鬚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義,及見他人做了好事,反又振唇簸嘴。
可見人面相同,人心各別。
閒話休題。
且說李承祖又無腳力,又不認得路徑,順著大道,一路問訊,捱向前去。
覺道勞倦,隨分庵堂寺院,市鎮鄉村,即便借宿。
又虧著那老嫗這幾錢銀子,將就半饑半飽,度到臨洮府。
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後,道路荒涼,人民稀少。
承祖問了向日爭戰之處,直至皋蘭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親一番。
怎奈身邊止存得十數文銅錢,只得單買了一陌紙錢,討個火種,向戰場一路跑來。
遠遠望去,只見一片曠野,並無個人影來往,心中先有五分懼怯,便立住腳,不敢進步,卻又想道:「我受了千辛刀苦,方到此間。
若是害怕,怎能夠尋得爹爹骸鼻?須索拚命前去。」
大著膽飛奔到戰場中。
舉目看時,果然好淒慘也。
但見:荒原漠漠,野草萋萋。
四郊荊棘一交一 纏,一望黃沙無際。
髑髏暴露,堪憐昔日英雄;白骨拋殘,可惜當年壯士。
陰風一習一 一習一 ,惟聞鬼哭神號;寒霧#*#鰨*但見狐奔兔走。
猿啼夜月腸應斷,雁唳秋雲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種,焚化紙錢,望空哭拜一回。
起來仔細尋覓,一團一 一團一 走遍,但見白骨一交一 加,並沒一個全一屍一。
元來趙總兵殺退賊兵,看見一屍一橫遍野,心中不忍,即於戰場上設祭陣亡將士,收拾一屍一骸焚化,因此沒有全一屍一遺存。
李承祖尋了半日,身子睏倦,坐於亂草之中,歇息片時。
忽然想起:「征戰之際,遇著便殺,即為戰常料非只此一處。
正不知爹爹當日喪於那個地方?我卻專在此尋覓,豈不是個呆子?」
卻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
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壞,骸鼻縱在目前,也難廝認。
若尋認不出,可不空受這番勞碌。」
心下苦楚,又向空禱告道:「爹爹陰靈不遠:孩兒李承祖千里尋訪至此,收取骸鼻,怎奈不能識認。
爹爹,你生前盡忠報國,死後自是為神。
乞顯示骸鼻所在,奉歸安葬。
免使暴露荒丘,為無祀之鬼。」
祝罷,放聲號哭。
又向白骨叢中,東穿西走一回。
看看天色漸晚,料來安身不得,隨路行走,要尋個歇處。
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裡林子中,走出一個和尚來。
那和尚見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說道:「你這孩子,好大膽。
此是什麼所在,敢獨自行走?」
李承祖哭訴道:「小的乃京師人氏,只因父親隨趙總兵出征陣亡,特到此尋覓骸鼻歸葬。
不道沒個下落,天又將晚,要覓個宿處。
師父若有庵院,可憐借歇一晚,也是無量功德。」
那和尚道:「你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難得,難得。
只是一屍一骸都焚化盡了,那裡去尋覓。」
李承祖見說這話,哭倒在地。
那和尚扶起道:「小辟人,哭也無益,且隨我去住一晚,明日打點回家去罷。」
李承祖無奈,只得隨著和尚。
又行了二里多路,來到一個小小村落,看來只有五六家人家。
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開門進去,吹起火來,收拾些飯食,與李承祖吃了。
問道:「小辟人,你父親是何衛軍士?在那個將官部下?叫甚名字?」
李承祖道:「先父是錦衣衛千戶,姓李名雄。」
和尚大驚道:「元來是李爺的公子。」
李承祖道:「師父,你如何曉得我先父?」
和尚道:「實不相瞞,小僧原是羽林衛軍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撥在老爺部下。
因見我勇力過人,留我帳前親隨,另眼看承。
許我得勝之日,扶持一官。
誰知七月十四,隨老爺上陣,先斬了數百餘級,賊人敗去。
一時恃勇,追逐十數里,深入重地。
賊人伏兵四起,圍裹在內。
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軍戰沒。
止存老爺與小僧二人,各帶重傷,只得同伏在亂一屍一之中,到深夜起來逃走,不想老爺已死。
小僧望見傍邊有一帶土牆,隨負至牆下,推倒牆土掩埋。
那時敵兵反攔在前面,不能歸營。
逃到一個山灣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
虧他服事,調養好了金瘡,朝暮勸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裡逃生,不如圖個清閒自在。
因此依了他,削髮為僧。
今年春間,老師父身故。
有兩個徒弟道我是個汆來僧,不容住在庵中。
我想既已出家,爭甚是非?讓了他們,要往遠方去,行腳經過此地,見這茅庵空間,就做個安身之處,往遠近村坊抄化度日。
不想公子親來,天遣相遇。」
李承祖見說父親一屍一骨尚存,倒身拜謝。
和尚連忙扶住,又問道:「公子恁般年嬌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帶一個,獨自行走?」
李承祖將中途染病,苗全拋棄逃回,虧老嫗救濟前後事細細說出,又道:「若尋不見父親骨殖,已拚觸死沙常天幸得遇吾師,使我父子皆安。」
和尚道:「此皆老爺英靈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
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沒盤纏,怎能勾裝載回去?」
公子道:「意欲求本處官府設法,不知可肯?」
和尚笑道:「公子差矣。
常言道:『官情如紙保』總然極厚相知,到得死後,也還未可必,何況素無相識?卻做恁般癡想。
李承祖道:「如此便怎麼好?」
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緊。
我有個道理在此。
明日將骸鼻盛在一件傢伙之內,待我負著,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麼?」
李承祖道:「吾師肯恁般用情,生死銜恩不淺。」
和尚道:「我蒙老爺識拔之恩,少效犬馬之勞,何足掛齒。」
到了次日,和尚向鄰家化了一隻破竹籠,兩條索子,又借柄鋤頭,又買了幾陌紙錢,鎖上庵門,引李承祖前去。
約有數里之程,也是一個村落,一發沒個人煙。
直到土牆邊放下竹籠,李承祖就哭啼起來。
和尚將紙錢焚化,拜祝一番,運起鋤頭,掘開泥土,露出一堆白骨。
從腳上逐節兒收置籠中,掩上籠蓋,將索子緊緊捆牢,和尚負在背上。
李承祖掮了鋤頭,回至庵中。
和尚收拾衣缽被窩,打個包兒,做成一擔,尋根竹子,挑出庵門。
把鋤頭還了,又與各鄰家作別,央他看守。
二人離了此處,隨路抄化,盤纏儘是有餘。
不則一日,已至保安村。
李承祖想念那老嫗的恩義,逕來謝別。
誰知那老嫗自從李承祖去後,日夕掛懷,染成病症,一命歸泉。
有幾個親戚,與他備辦後事,送出郊外,燒化久矣。
李承祖問知鄰里,望空遙拜,痛哭一場,方才上路。
共行了三個多月,方達京都。
離城尚有十里之遠,見旁邊有個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
齊入店中,將竹籠放於卓上,對李承祖說道:「本該送公子到府,向靈前叩個頭兒才是。
只是我原系軍人,雖則出家,終有人認得。
倘被拿作逃軍,便難脫身,只得要在此告別,異日再圖相會。」
李承祖垂淚道:「吾師言雖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荊今在此外,無以為報,如之奈何?」
和尚道:「何出此言。
此行一則感老爺昔年恩誼,二則見公子窮途孤弱,故護送前來。
那個貪圖你的財物。」
正說間,酒保將過酒餚。
和尚先捏在竹籠前祭奠,一連叩了四五個頭,起來又與李承祖拜別。
兩下各各流淚。
飲了數杯,算還酒錢,又將錢雇個生口,與李承祖乘坐,把竹籠教腳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齊出店門,灑淚而別。
有詩為證:欲收父骨走風塵,千里孤窮一病身。
老嫗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負孝心人。
話分兩頭。
卻說苗全自從撇了李承祖,雇著生口趕到家中。
只說已至戰場,無處覓尋骸鼻,小辟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盤纏,不能帶回,就埋在彼。
暗將真信透與焦氏。
那時玉英姊妹一來思念父親,二來被焦氏日夕打罵,不勝苦楚,又聞了這個消息,愈加悲傷。
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
那童僕們見家主陣亡,小辟人又死,已尋旺處飛去,單單剩得苗全夫妻和兩個養娘,門庭冷如冰炭。
焦氏恨不得一口氣吹大了亞一奴一,襲了官職,依然熱鬧。
又聞得兵科給事中上疏,奏請優恤陣亡將士。
聖旨下在兵部查復。
焦氏多將金銀與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謀升個指揮之職。
那焦榕平日與人干辦,打慣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說不得也要下只手兒。
一日,焦榕走來回復妹子說話,焦氏安排酒餚款待。
元來他兄妹都與酒甕同年,吃殺不醉的。
從午後吃起直至申牌時分,酒已將竭,還不肯止。
又教苗全去買酒。
苗全提個酒瓶走出大門,剛欲跨下階頭,遠遠望見一騎生口,上坐一個小廝,卻是小主人李承祖。
吃這驚不小,暗道:「元來這冤家還在。」
掇轉身跑入裡邊,悄悄報知焦氏。
焦氏即與焦榕商議停當,教苗全出後門去買砒礵。
二人依舊坐著飲酒,等候李承祖進來,不題。
且說李承祖到了自家門首,跳下生口,趕腳的背著竹籠,跟將進來。
直至堂中,靜悄悄並不見一人,心內傷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這般冷落。」
教趕腳的把竹籠供在靈座上,打發自去。
李承祖向靈前叩拜,轉著去時的苦楚,不覺淚如泉湧,哭倒在拜台之上。
焦氏聽得哭聲,假意教丫頭出來觀看。
那丫頭跑至堂中,見是李承祖,驚得魂不附體,帶跌而奔,報道:「奶奶,公子的魂靈來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
青天白日這樣亂話。」
丫頭道:「見在靈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
焦榕也假意說道:「不信有這般奇事。」
一齊走出外邊。
李承祖看見,帶著眼淚向前拜見。
焦榕扶住道:「途路風霜,不要拜了。」
焦氏掙下幾點眼淚,說道:「苗全回來,說你有不好的信息。
日夜想念,懊悔當初教你出去。
今幸無事,萬千之喜了。
只是可曾尋得骸鼻?」
李承祖指著竹籠道:「這個裡邊就是。」
焦氏捧著竹籠,便哭起天來。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無恙,又驚又喜,奔至堂前,四個男女,抱做一一團一 而哭。
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說你已死,怎地卻又活了?」
李承祖將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暫停,直至遇見和尚送歸始末,一一道出。
焦榕怨道:「苗全這一奴一才恁般可惡。
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與賢甥出氣。」
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張主,可知好麼。」
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進去吃些酒飯,將息身子。」
遂都入後邊。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過一邊。
焦氏一面教丫頭把酒去熱,自己踅到後門首,恰好苗全已在那裡等候。
焦氏接了藥,分付他停一回進來。
焦氏到廚下,將丫環使開,把藥傾入壺中,依原走來坐下。
少頃,丫頭將酒鏇湯得飛滾,拿至卓邊。
焦榕取餅一隻茶甌,滿斟一杯,遞與承祖道:「賢甥,借花獻佛,權當與你洗塵。」
承祖道:「多謝舅舅。」
接過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邊道:「我們飲得多了,這壺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熱飲一杯。」
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飲個乾淨。
焦榕又斟過一杯道:「小辟人家須要飲個雙杯。」
又推到口邊。
那李承祖因是尊長相勸,不敢推托,又飲乾了。
焦榕再把壺斟時,只有小半杯,一發勸李承祖飲了。
那酒不飲也罷,才到腹中,便覺難過,連叫肚痛。
焦氏道:「想是路上觸了臭氣了。」
李承祖道:「也不曾觸甚臭氣。」
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裡覺得。」
須臾間藥性發作,猶如鋼槍攢刺,烈火焚燒,疼痛難忍,叫聲:「痛死我也。」
跌倒在地。
焦榕假驚道:「好端端地,為何痛得恁般利害?」
焦氏道:「一定是絞腸沙了。」
急教丫頭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亂撕亂跌,只叫難過。
慌得玉英姊妹手足無措,那裡按得他祝不消半個時辰,五臟迸裂,七竅流紅,大叫一聲,命歸泉府。
旁邊就哭殺了玉英姊妹,喜殺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幾聲。
焦榕道:「看這模樣,必是觸犯了神道,被喪煞打了。
如今幸喜已到家裡,還好。
只是佔了甥女臥處,不當穩便。
就今夜殮過,省得他們害怕。」
焦氏便去取出些銀錢。
那時苗全已轉進前門,打探聽得裡邊哭聲鼎沸,量來已是完帳,逕走入來。
焦氏恰好看見,把銀遞與苗全,急忙去買下一具棺木,又買兩壺酒,與苗全吃勾一醉。
先把棺木放在一門廂房裡,然後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開。
向床 上翻那一屍一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換件衣服,伸著雙手,便抱起來。
一則那廝有些蠻力,二則又趁著酒興,三則十數歲孩子,原不甚重,輕輕的托在兩臂,直至廂房內盛殮。
玉英姊妹,隨後哭泣。
誰知苗全落了銀子,買小了棺木,一屍一首放下去,兩隻腿露出了五六寸。
只得將腿兒豎起,卻又頂浮了棺蓋。
苗全扯來拽去,沒做理會。
玉英姊妹看了這個光景,越發哭得慘傷。
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計。
把玉英姊妹並丫頭都打發出外,掩上門兒,教苗全將一屍一首拖在地上,提起斧頭,砍下兩隻小腿,橫在頭下,倒好做個枕兒。
收拾停當,釘上棺蓋,開門出來。
焦榕自回家鄉。
玉英覷見棺已釘好,暗想道:「適來放不下,如何打發我姊妹出來了,便能釘上棺蓋?難道他們有甚法術,把棺木化大了,一屍一首縮小了?」
好生委決不下。
過了兩日,焦氏備起衣衾棺槨,將丈夫骸鼻重新殮過,擇日安葬祖塋。
恰好優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贈忠勇將軍,不准升襲指揮。
焦氏用費若干銀兩,空自送在水裡。
到了安葬之日,親鄰齊來相送。
李承祖也就埋在墳側。
偶有人問及,只說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
那親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個去查他細底。
可憐李承祖沙場內倒?扎得性命,家庭中反斷送了殘生。
正是:非故翻如故,宜親卻不親。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
李承祖死時,玉英慌張慌智不暇致詳。
到葬後漸漸想出疑惑來。
他道:「如何不前不後,恰恰裡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湊巧。
況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揀個時辰,也不收拾個乾淨。
棺木小了,也不另換,哄了我們轉身,不知怎地,一胡一 亂送入裡邊。
那苗全聽說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題,比前反覺親密,顯系是母親指使的。
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這死,必定有些蹊蹺。」
心中雖則明白,然亦無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謀殺了李承祖之後,卻又想道:「這小殺才已除,那幾個小賤人日常雖受了些磨折,也只算與他拂養。
須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輕覷。」
自此日逐尋頭討腦,動輒便是一頓皮鞭,打得體無完膚,卻又不許啼哭。
若還則一則聲,又重新打起。
每日止給兩餐稀湯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罵自不消說,連這稀湯薄粥也沒有得吃了。
身上的好衣服,盡都剝去。
將丫頭們的舊衣舊裳,換與穿著。
臘月天氣,也只得三四層單衣,背上披一塊舊綿絮。
夜間止有一條稿薦,一條破被單遮蓋,寒冷難熬,如蛆蟲般,攪做一一團一 ,苦楚不能盡述。
玉英姊妹捱忍不過,幾遍要尋死路,卻又指望還有個好日,捨不得性命,互相勸解。
真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過了殘歲,又是新年。
玉英已是十二歲了。
那年二月間,正德爺晏駕,嘉靖爺嗣統,下速招遍選嬪妃。
府司著令民間挨家呈報,如有隱匿,罪坐鄰里。
那焦氏的鄰家,平昔曉得玉英才貌兼美,將名具報本府。
一張上選的黃紙帖在門上。
那時焦氏就打帳了做皇親國戚的念頭,掉過臉來,將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換了綾羅錦繡,肥甘美味,與他調養。
又將銀兩教焦榕到禮部使用。
那玉英雖經了許多磨折,到底骨格猶存。
將息數日,面容頓改,又兼穿起華麗衣服,便似畫圖中人物。
府司選到無數女子,推他為第一,備文齊送到禮部選擇。
禮部官見了玉英這個容儀,已是萬分好了。
但只年在幼小,恐不諳侍御,發回寧家。
那焦氏因用了許多銀子,不能勾中選,心下懊悔氣惱,原翻過向日嘴臉,好衣服也剝去了,好飲食也沒得吃了,打罵也更覺勤了。
常言說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當初李雄家業,原不甚大。
自從陣亡後,焦氏單單算計這幾個小兒女,那個思想去營運。
一窩子坐食,能夠幾時。
況兼為封蔭選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
日漸日深,看看弄得罄荊兩個丫頭也賣來完在肚裡。
那時沒處出豁,只得將住房變賣。
誰知苗全這廝,見家中敗落,亞一奴一年紀正小,襲職日子尚遠,料想目前沒甚好處。
趁焦氏賣得房價,夜間捵入臥房,偷了銀兩,領著老婆,逃往遠方受用去了。
到次早,焦氏方才覺得。
這股悶氣無處發洩,又遷怒到玉英姊妹,說道:「如何不醒睡,卻被他偷了東西去?」
又都奉承一頓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緝捕。
過了兩月,那裡有個蹤跡?此時買主又來催促出房。
無可奈何,與焦榕商議,要把玉英出脫。
焦榕道:「玉英這個模樣兒,慢慢的覓個好主顧,怕道不是一大注銀子。
如今急切裡尋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一胡一 亂貨一個來使用。」
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賣與一個豪富人家為婢。
姊妹分別之時,你我不忍分捨,好不慘傷。
焦氏賃了一處小房,擇日遷居。
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棄諸他人,不勝傷感。
走出堂前,抬頭看見梁間燕子,補綴舊壘,旁邊又營一個新巢,暗歎道:「這燕兒是個禽鳥,秋去春來,倒還有歸巢之日。
我李玉英今日離了此地,反沒個再來之期。」
撫景傷心,托物喻意,乃作《別燕詩》一首。
詩云:新巢泥落舊巢欹,塵半疏簾欲掩遲。
愁對呢喃終一別,畫堂依舊主人非。
元來焦氏要依傍焦榕,卻搬在他側邊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遠,間壁乃是貴家的花園。
那房屋止得兩間,諸色不便。
要桶水兒,直要到鄰家去汲。
那焦氏平日受用慣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兩個身上。
姊妹此時也難顧羞恥,只得出頭露面。
又過了幾時,桃英的身價漸漸又將摸完。
一日傍晚,焦氏引著亞一奴一在門首閒立,見一個乞用女兒,止有十數歲,在街上求討,聲音叫得十分慘傷。
有個鄰家老嫗對他說道:「這般時候,哪個肯捨。
不時回去罷。」
那叫化女兒哭道:「奶奶,你那裡曉得我的苦楚。
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討五十文錢,若少了一文,便打個臭死,夜飯也不與我吃,又要在明日補足。
如今還少六七文,怎敢回去。」
那老嫗聽說得苦惱,就捨了兩文。
旁邊的人,見老嫗捨了,一時助興,你一文,我一文,登時到有十數文。
那叫化女兒,千恩刀謝,轉身去了。
焦氏聽了這片言語,那知反撥動了個貪念,想道:「這個小化子,一日倒討得許多錢。
我家月英那賤人,面貌又不十分標緻,賣與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這樁道路,倒是個永遠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來。
焦氏道:「小賤人,你可見那叫街的丫頭麼?他年紀比你還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錢。
你可有處尋得三文五文哩?」
月英道:「他是個乞丐,千爺爺、萬奶奶叫來的。
孩兒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麼差。
自明日為始,也要出去尋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來。」
玉英姊妹見說要他求乞,驚得面面相覷,滿眼垂淚,一齊跪下,說道:「母親,我家世代為官,多有人認得,也要存個體面。
若教出去求乞,豈不辱抹門風,被人恥笑。」
焦氏道:「見今飯也沒有得吃了,還要甚麼體面,怕甚麼恥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憑母親打死了,我決不去的。」
焦氏怒道:「你這賤人,恁般不聽教訓。
先打個樣兒與你嘗嘗。」
即去尋了一塊木柴,揪過來,沒頭沒腦亂敲。
月英疼痛難忍,只得叫道:「母親饒恕則個。
待我明日去便了。」
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來放屁阻撓?」
拖翻在地,也吃一頓木柴。
到次早,即趕逐月英出門求乞。
月英無奈,忍恥依隨。
自此日逐沿街抄化。
若足了這五十文,還沒得開口:些兒欠缺,便打個半死。
光陰如箭,不覺玉英年已一十六歲。
時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壽誕,焦氏引著亞一奴一同往祝壽。
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
玉英讓焦氏去後,掩上門兒,走入裡邊,手中拈著針指,思想道:「爹爹當年生我姊妹,猶如掌上之珠,熱氣何曾輕呵一口。
誰道遇著這個繼母,受萬般凌辱。
兄弟被他謀死,妹子為一奴一為丐,一家業弄得瓦解冰消,淪落到恁樣地位,真個草菅不如。
尚不知去後,還是怎地結果?」
又想道:「在世料無好處,不如早死為幸。
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尋個自盡,也省了些打罵之苦?」
卻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歲了。
再忍耐幾時,少不得嫁個丈夫,或者有個出頭日子,豈可枉送這條性命?」
把那前後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
直哭得個有氣無力,沒情沒緒。
放下針指,走至庭中,望見間壁園內,紅稀綠暗,燕語鶯啼,游絲斜裊,榆莢亂墜。
看了這般景色,觸目感懷。
遂吟《送春詩》一言。
詩云:柴扉寂寞鎖殘春,滿地榆錢不療貧。
雲鬢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獨撩人。
玉英吟罷,又想道:「自爹爹亡後,終日被繼母磨難,將那吟詠之情,久已付之流水。
自移居時,作了《別燕詩》,倏忽又經年許。
時光迅速如此。」
嗟歎了一回,又恐誤了女工,急走入來趲趕,見卓上有個帖兒,便是焦榕請妹子吃壽酒的。
玉英在後邊裁下兩折,尋出筆硯,將兩首詩錄出,細細展玩,又歎口氣道:「古來多少聰明女子,或共姊妹賡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話。
偏我李玉英恁般命保埋沒至此,豈不可惜可悲。」
又傷感多時,愈覺無聊。
將那紙左折右折,隨手折成個方勝兒,藏於枕邊,卻忘收了筆硯,忙忙的趲完針指。
天色傍晚,剛是月英到家。
焦氏接腳也至,見他淚痕未乾,便道:「那個難為了你,又在家做妖勢?」
玉英不敢回答,將做下女工與他點看。
月英也把錢一交一 過,收拾些粥湯吃了。
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臥。
到了明日,焦氏見卓上擺著筆硯,檢起那帖兒,後邊已去了幾折,疑惑玉英寫他的不好處,同道:「你昨日寫的是何事?快把來我看。」
玉英道:「偶然寫首詩兒,沒甚別事。」
焦氏嚷道:「可是寫情書約漢子,壞我的帖兒?」
玉英被這兩句話,羞得徹耳根通紅。
焦氏見他臉漲紅了,只道真有私情勾當,逼十他拿出這紙來。
又見折著方勝,一發道是真了,尋根棒子,指著玉英道:「你這賤人恁般大膽。
我剛不在家,便寫情書約漢子。
快些實說是那個?有情幾時了?」
玉英哭道:「那裡說起。
卻將無影醜事來骯髒。
可不屈殺了人。」
焦氏怒道:「贓證現在,還要口硬。」
提起棒子,沒頭沒腦亂打,打得玉英無處躲閃,掙脫了往門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漢子,相幫打我麼?」
隨後來趕。
不想絆上一一交一 ,正磕在一塊磚上,磕碎了頭腦,鮮血滿面,嚷道:「打得我好。
只教你不要慌。」
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趕來,到虧亞一奴一緊緊扯住道:「娘,饒了姐姐罷。」
那婆娘恐帶跌了兒子,只得立住腳,百般辱罵。
玉英閃在門旁啼哭。
那鄰家每日聽得焦氏凌虐這兩個女兒,今日又聽得打得利害,都在門首議論。
恰好焦榕撞來,推門進去。
那婆娘一見焦榕,便嚷道:「來得好。
玉英這賤人偷了漢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樣。」
焦榕看見他滿面是血,信以為實,不問情由,搶過焦氏手中棒子,趕近前,將玉英揪過來便打。
那鄰家抱不平,齊走來說道:「一個十五六歲女子家,才打得一頓大棒,不指望你來勸解,反又去打他。
就是做母舅的,也沒有打甥女之理。」
焦榕自覺乏趣,撇下棒子,逕自去了。
那鄰家又說道:「也不見這等人家,無一日不打罵這兩個女兒。
如今一發連母舅都來助興了。
看起來,這兩個女子也難存活。」
又一個道:「若死了,我們就具個公呈,不怕那姓焦灼不償命。」
焦氏一句句聽見,鄰家發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門,自去揩抹血污,依舊打發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著疼痛,原入裡邊去做針指。
那焦氏恨聲不絕。
到了晚間,吞聲飲泣,想道:「人生百歲,總只一死,何苦受恁般恥辱打罵。」
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來,扯下腳帶,懸樑高掛。
也是命不該絕。
這到虧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說衣衫襤褸,只這腳帶不知纏過了幾個年頭,布縷雖連,沒有筋骨。
一用力,就斷了。
剛剛上吊,撲通的跌下地來。
驚覺月英,身邊不見了阿姐,情知必走這條死路,叫聲:「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轉來。
兀自嗚嗚而哭。
那焦氏也不起身,反罵道:「這賤人。
你把死來詐我麼?且到明日與你理會。」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亞一奴一引著到焦榕家裡,將昨日鄰家說話,並夜來玉英上吊事說與。
又道:「倘然死了,反來連累著你。
不如先送到官,除了這禍根罷。」
焦榕道:「要擺佈他也不難。
那錦衣衛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與我極是相契。
你家又是衛籍,竟送他到這個衙門,誰個敢來放屁。」
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寫下狀詞,說玉英奸一婬一忤逆,將那兩首詩做個執證,一齊至錦衣衛衙門前。
焦榕與衙門中人,都是廝熟的,先央進去道知其意。
少頃升堂,准了焦氏狀詞,差四個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來。
那問官聽了一面之詞,不論曲直,便動刑具。
玉英再三折辯,那裡肯聽。
可憐受刑不過,只得屈招,擬成剮罪,發下獄中。
兩個禁子扶出衙門,正遇月英妹子。
元來月英見校尉拿去阿姐,嚇得魂飛魄散,急忙鎖上門兒,隨後跟來打探。
望見禁子扶挾出來,便鑽向前抱住,放聲大哭,旁邊轉過焦氏,一把扯開道:「你這小賤人,家裡也不顧了,來此做甚。」
月英見了焦氏,猶如老鼠見貓,膽喪心驚,不敢不跟著他走。
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這賤人,查訪著實,奸歹也送你到這所在去。」
月英口雖答應,終是同胞情分,割捨不下。
過了兩三日,多求乞得幾十文錢,悄地踅到監門口,來探望不題。
再說玉英下到獄中,那禁子頭見他生得標緻,懷個不良 之念,假慈悲,照顧他,住在一個好房頭,又將些飲食調養。
玉英認做好人,感激不荊叮囑他:「有個妹子月英,定然來看,千萬放他進來,相見一面。」
那禁子緊緊記在心上。
至第四日午後,月英到監門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開門引見玉英。
兩下悲號,自不必說。
漸至天晚,只得分別。
自此月英不時進監看覷。
不在話下。
且說那禁子貪愛玉英容貌,眠思夢想,要去奸他。
一來耳目眾多,無處下手;二則恐玉英不從,喊叫起來,壞了好事。
提空就走去說長問短,把幾句風話撩撥。
玉英是聰明女子,見話兒說得蹊蹺,已明白是個不良 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
一日,正在檻上悶坐,忽見那禁子輕手輕腳走來,低聲啞氣,笑嘻嘻的說道:「小娘子可曉得我一向照顧你的意思麼?」
玉英知其來意,即立起身道:「一奴一家不曉得是甚意思。」
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個伶俐人,難道不曉得?」
便向前摟抱。
玉英著了急,亂喊「殺人。」
那禁子見不是話頭,急忙轉身,口內說道:「你不從我麼?今晚就與你個辣手。」
玉英聽了這話,捶胸跌腳的號哭,驚得監中人俱來觀看。
玉英將那禁子調戲情由,告訴眾人。
內中有幾個抱不平的,叫過那禁子說道:「你****犯婦,也有老大的罪名。
今後依舊照顧他,萬事干休;倘有些兒差錯,我眾人連名出首,但憑你去計較。」
那禁子情虧理虛,滿口應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
正是:羊肉饅頭沒得吃,空教惹得一身翔。
玉英在獄不見又經兩月有餘,已是六月初旬。
元來每歲夏間,在朝廷例有寬恤之典,差太監審錄各衙門未經發落之事。
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
比及六月初旬,玉英聞得這個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無昭雪之日矣。
遂草起辨冤奏章,將閤家受冤始末,細細詳述。
教月英繼奏,其略云:臣聞先正有云:五刑不孝為先,四德以無義為恥。
故竇氏投崖,雲華墜井。
是皆畢命於綱常,流芳於後世也。
臣父錦衣衛千戶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
不幸喪母一之 日,臣等俱在孩提。
父每見憐,仍娶繼母焦氏撫養。
臣父於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陝西反賊陣亡。
天禍臣家,流移日甚。
臣年十六,未獲結縭。
姊妹伶仃,孑無依荷。
標梅已過,紅葉無憑。
嘗有《送春詩》一絕云云,又有《別燕詩》一絕云云。
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
奈母氏不察臣衷,疑為外遇,逼十舅焦榕,拿送錦衣衛,誣臣奸一婬一不孝等情。
問官昧臣事理,坐臣極刑。
臣女流難辨,俯首聽從。
蓋不敢逆繼母一之 情,以重不孝之罪也。
邇蒙聖恩熱審,凡事枉人冤,許諸人陳奏。
欽此欽遵。
故不得不生樂生之心,以冀超脫。
臣父本武人,頗知典籍。
臣雖妾婦,幸領遺教。
臣繼母年二十,有弟亞一奴一,生方週歲。
母圖親兒蔭襲,故當父方死之時,計令臣弟李承祖十歲孩兒,親往戰場,尋父遺骨,陷之死地,以圖己私。
幸賴天祐父靈,抱骨以歸。
前計不成,仍將臣弟毒一藥身死,支解棄埋。
又將臣妹李桃英賣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
今將臣誣陷前情。
臣設有不才,四鄰何不糾舉?又不曾經獲某人,只憑數句之詩,尋風捉影,以陷臣罪。
臣之死,固當矣。
十歲之弟,有何罪乎?數歲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一之 過,臣不敢言。
《凱風》有詩,臣當自責。
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後世之為繼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無忌也。
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將臣所奏付諸有司。
先將臣速斬,以快母氏之心。
次將臣詩委勘,有無事情。
推詳臣母一之 心,盡在不言之表。
則臣之生平獲雪,而臣父之靈亦有感於地下矣。
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親照,憐其冤抑,倒下聖旨,著三法司嚴加鞠審。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會同拘到一干人犯,連桃英也喚至當堂,逐一細問。
焦氏、焦榕初時抵賴,動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與玉英所奏無異。
勘得焦氏叛夫殺子,逆理****,與無故殺子孫輕律不同,宜加重刑,以為繼母一之 戒。
焦榕通同謀命,亦應抵償。
玉英、月英、亞一奴一發落寧家。
又令變賣焦榕家產,贖回桃英。
覆本奏聞,請旨。
聖天子怒其兇惡,連亞一奴一俱敕即日處斬。
玉英又上疏懇言:「亞一奴一尚在襁褓,無所知識。
且系李氏一線不絕之嗣,乞賜矜宥。」
天子准其所奏,詔下刑部,止將焦榕、焦氏二人綁付法場,即日雙雙受刑。
亞一奴一終身不許襲職。
另擇嫡枝次房承蔭,以繼李雄之嗣。
玉英、月英、桃英俱擇士人配嫁。
至今《列女傳》中載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為贊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傾。
《送春》《別燕》,母疑外情。
置之重獄,險羅非刑。
陳情一疏,冤滯始明。
後人又有詩歎云:
昧心晚母曲如鉤,只為親兒起毒謀。
假饒血化西一江一 水,難洗黃泉一段羞。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