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文集
書信〔二〕(1)(2)(3)
(1)
○致四弟 咸豐十年四月廿四日宿松
近日江浙軍事大變,皖北各軍必有分接之命。
余聽天由命,或皖北或江南無所不可,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但求臨死之際寸心無可悔恨,斯為大幸。
家中之事,望賢弟力為主持,切不可日趨奢華。
子弟不可學大家口吻,動輒笑人寒村鄙陋,日習於驕縱也。
澄侯四弟左右:
近日江浙軍事大變,東南大局一旦瓦裂,皖北各軍必有分接江浙之命,非胡潤帥移督兩江,即余往視師蘇州。
、二者苟有其一,則日下此間三路過兵之局不能不變。
抽兵以援江浙,又恐顧此而失彼;賦若得志於江浙,則江西之急如近在眉睫。
吾意勸湖南將能辦之兵力出至江西,助訪江西之北界,免致江西糜爛後湖甫專防東界,則勞費多而無及矣,不知湖南以吾言為然否?左季高在余管住二十餘日,昨已歸去,渠尚肯顧大局,但與江西積怨頗深,恐不願幫助耳。
沅弟、季弟新圍安慶,正得機得勢之際,不肯捨此而他適。
余則聽天由命,或晚北或江南無所不可,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但求臨死之際寸心無可悔恨,斯為大幸。
家中之事,望賢弟力為主持,切不可日趨於奢華。
子弟不可學大家口吻,動輒笑人之鄙陋,笑人之寒村,日習於驕縱而不自知,至戒至矚。
弟身體全好否?兩足流星落地否?眾目疾近日略好,有言早洗面水泡洗二刻即效,比試行之,話請放心。
○致諸弟 咸豐十年九月廿四目祁門
軍事之敗,巨室之財。
非傲即增,二者必居其一。
天下古今之席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分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
余家後輩,只做過大,未做過小,驕傲之氣入於膏育而不自覺,吾深以為慮。
沅弟、季弟左右;
恆營專人來,接弟各一情並季所寄予魚,喜慰之至。
久不見此物,兩弟各寄一次,從此山人足魚矣。
沅弟以我切責之緘,痛自引咎,懼蹈危機而思自進於謹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終身載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
季弟信亦平和溫雅,遠勝往年傲岸氣象。
吾於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進京故館,十月廿八早侍祖父星岡公於階前,請回:「此次進京,求公教訓。」
星岡公曰:「爾的官是做不盡的,爾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
滿把損,謙受益,爾若不傲,更好全了。」
遺訓不遠,至今尚如耳提面命。
今吾謹述此語話誡兩弟,總以除傲字為第一義。
唐虞之惡人口「丹朱傲」,曰「像傲」;桀紂之無道,曰「強足以拒諫,辨足以飾非」,曰「謂已有天命,渭敬不足行」,皆傲也。
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無恆之弊,近來又力戒傲字。
昨日徽州未敗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立見。
既敗之後,余益加猛省:大約軍事之敗,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敗,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於初六日所發之摺,十月初可奉諭旨。
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須成行。
兄弟遠別,未知相見何日,惟願兩弟戒此二字,並戒各後輩常守家規,則余心大慰耳。
·前此廿三日與沅弟書云:
弟軍中諸將有驕氣否?弟日內默省,傲氣少平得幾分否?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敗;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敗。
吾因軍事而推之,凡事皆然,願與諸弟交勉之。
此次徽賊竄浙,若浙中失守,則不能免於吳越之痛罵,然吾但從傲惰二字痛下工夫,不問人之罵與否也。
·又十月初四日書云:
季弟賜紀澤途費太多。
余給以二百金,實不為少。
余在京十四年,從未得人二百金之贈,余亦未嘗以此數贈人,雖由余交遊太寡,而物力艱難亦可概見。
余家後輩子弟,全未見過艱苦模樣,眼孔大,口氣大,呼奴喝婢,習慣自然,驕傲之氣入於膏盲而不自覺,吾深以為慮。
前函以傲字箴規兩弟,兩弟不深信,猶能自省自賜;若以傲字誥誡子侄,則全然不解。
蓋自出世以來,只做過大,並未做過小,故一切茫然,不似兩弟做過小,吃過苦也。
·又十月廿四日與澄弟書云:
余在外無他慮,總怕子侄習於驕奢逸三字。
家敗離不得個奢字,人敗離不得個逸字,討人嫌離不得個驕字,弟切戒之。
○致四弟 咸豐十年十月初四日祁門
家中買田起屋,余心大為不安,不持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後做鬼亦是不安。
訪賢弟切莫玉成黃金堂買田起屋,弟若聽我我便感激,
若不聽我我便恨爾。
世界若太平,我家斷不怕沒飯吃;若大局難挽,則田產愈多受禍愈烈,亦何益之有哉?澄侯四弟左右:
八月片四發去之信,至今未接覆信,不知弟在縣已回家否?余所改書院圖已接到否?圖系就九弟原稿改正,中間添一花園。
以原圖系「點文章 ── 一個板板」也。
余所改規模太崇閎,當此大亂之世,興造過於壯麗,殊非所宜,恐劫數未滿,或有他慮,弟與邑中諸位賢紳熟商。
去年沅弟起屋太大,余至今以為隱慮,此事又系沅弟與弟作主,不可不慎之於始。
弟向來於盈虛消長之機頗知留心,此事亦當三思,至囑至囑!
祁門老營安穩,余身體亦好,惟京城信息甚壞,皖南軍務無起色,且愧且憤。
家事有弟照料,甚可放心,但恐黃金堂買田起屋,以重余之罪戾,則寸心大為不安,不特生前做人不安,即死後做鬼也是不安。
特此預告賢弟,切莫玉成黃金堂買田起屋。
弟若聽我,我便感激爾;弟若不聽我,我便恨爾。
但令世界略得太平、大局略有挽回,我家所不怕沒飯吃。
若大局難挽,劫數難逃,則田產愈多指摘愈眾,銀錢愈多搶劫愈甚,亦何益之有哉?嗣後黃金堂如添置田產,余即以公牘捐於湘鄉賓興堂,望賢弟子萬無陪我於惡。
○致四弟 咸豐十年十二月廿四日祁門
星岡公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我兄弟亦宜略法此意。
天下情地信增之人,曾見有一家不敗者乎?
我家大小老幼,幾乎無人不藥,無藥不貴。
補藥吃出毛病,又服原藥;展轉差誤,不至大病大弱不止。
勸弟少停藥物,專用飲食調養。
澄侯四弟左右:
弟病日就痊癒,至慰至幸。
惟弟服藥過多,又堅囑澤兒請醫守治,余頗不以為然。
吾祖星岡公在時,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
此三者,弟必能──記憶。
今我輩兄弟亦宜略法此意,以紹家風。
今年「白玉堂」做道場一次,「大夫第」做道場二次,此外禱祀之事,聞亦常有,是不信僧巫一節,已失家風矣。
買地至數千金之多,是不信地仙一節,又與家風相背。
至醫藥,則閤家大小老幼,見於無人不藥,無藥不貴。
送至補藥吃出毛病,則又服涼藥以攻伐之;陽藥吃出毛病,則又服陰藥以清潤之;展轉差誤,不至大病大弱不止。
弟今年春間多服補劑,夏末多眼涼劑,冬間又多眼清潤之劑。
余意欲勸弟少停藥物,專用飲食調養。
澤兒雖體弱,而保養之法,亦惟在慎飲食節嗜欲,斷不在多眼藥也。
地私、僧巫二者,弟向來不甚深信,近日亦不免為習俗所移,以後尚祈卓識堅定,略存祖父家風為要。
天下信地、倍僧之人,曾見有一家不敗者乎?
○致四弟 咸豐十一年正月初四日祁門
天地間惟謙謹是載福之道,驕則滿,滿則傾矣。
凡動口動筆,厭人之俗,嫌人之鄙,議人之短,發人之覆,皆驕也。
賢弟欲戒子侄之驕,先須將自己好議人短、好發人覆之習氣痛改。
欲去驕氣.總以不輕非笑人為第一義;欲去請字,總以不晏起為第一義。
澄侯四弟左右:
臘底由九弟處寄到弟信並紀澤十一月十五七日等語,具悉一切。
弟子世事閱歷漸深,而信中不免有一種驕氣。
天地間惟謙謹是載福之道,驕則滿,滿則傾矣。
凡動口動筆,厭人之俗,嫌人之鄙,議人之短,發人之覆,皆驕也。
無論所指未必果當,即使──切當,已為天道所不許。
吾家子弟滿腔驕傲之氣,開口便道人短長,笑人鄙陋,均非好氣象。
賢弟欲戒子侄之驕,先須將自己好議人短、好發人覆之習氣痛改一番,然後令後輩事事警改。
欲去驕字,總以不輕非笑人為第一義;欲去請字,總以不晏起為第一義。
弟若能謹守星岡公之八字(考、寶、早、掃、書、蔬、魚、豬)。
三不信(不信僧巫,不信醫藥,不信地仙),又謹記愚兄之去驕去惰,則家中子弟日趨於恭謹而不自覺矣。
此間軍事如常。
左、鮑二軍在鄱陽、建德交界之區尚未開仗,賊數太多,未知能否得手。
祁門、容縣、漁亭等處尚屬平安。
余身體無恙,惟齒痛耳。
○致四弟 咸豐十一年五月十四日香口
鄉間種菜全無講究,故令人在省中菜園雇工,歐學些種菜好樣也。
省城之人雖多睡早覺者,然亦視乎東家以為轉移。
此極小之事,弟可不必打破。
向使余在外娶妾起屋,弟必進京至提督府告狀矣。
澄弟左右:
接兩次家書,具悉五宅平安,並弟將有做一屆公公之喜,欣患無已。
省城在一種菜之工,此極小之事,弟便說出許多道理來,砌一個大攔頭壩。
向使余在外寄數萬金銀,娶幾個美妾,起幾棟大屋,弟必進京至提督府告狀矣。
省城之人雖多睡早覺者,然亦視乎東家以為轉移。
余身邊所用之人,位省者居其十之七。
往年餘以卯正起,身邊人亦卯正起;近年餘以卯初或寅正起,身邊人亦卯初寅正起。
鄉間種菜全無講究。
比之省中好菜園,何止霄壤!余欲學些好樣,添些好種,故令紀澤托在省雇工,弟可不必打破耳。
此間軍事平安。
黟縣於初三日失守,初五克夏。
赤崗齡四賊壘為鮑、成兩軍攻破,誅斬淨盡,生擒逆首。
安慶之克,似已有望。
惟湖北興國、崇、通失守,湖南不免震動。
余遍身瘡癬,奇癢異常,略似丙午年在京,慘無所苦。
○致季弟 咸豐十一年十月十四日安慶
吾兄弟三人在外,沅一人歸尚不著跡.兩人歸,則嫌太多,弟以待沅來再歸為是。
若從同續計,盡可任行歸去;除此一事而外,仍以不歸為妥耳。
余自八年起,每日用油紙摹帖,不甚間斷,近日常常長進。
弟亦可用油紙試事,稍久剛手脫不甚粘滯矣。
季弟左右:
接十二日信,具悉一切。
寫字一紙,有秀勁之氣,若常寫不間斷,必有猛進之時。
余自八年起,每日用油紙摹帖,不甚間斷,近日常常長進,弟亦可用油紙試摹也。
·又十一月十四日書云:
吾兄弟三人在外,一人歸尚不著跡,兩人歸則嫌太多。
吾心中恐弟速歸,故以希帥之批待沅來為是。
油紙摹帖,初為之,則寫次行而首行未干,揩摩墨跡,狼藉滿紙,迨摹習稍久,則手腕不甚粘滯,紙上墨跡自少矣。
弟習油紙,即以此自試效驗可也。
·又十一月十七日書云:
接十五夜信,具悉一切。
弟之歸家,若從一身人倫之道上起見,則兄久以為慮,弟盡可徑行歸去,不必問希帥之準與不准,余必專緘與希帥說明。
若弟能早得同續,則舉家相慶,而考地亦含笑於九京。
除此一事而外,弟仍以不歸為妥耳。
○致諸弟 咸豐十一年十一月初四日安慶
余在外多年,推待家庭甚薄,亦自有一番苦心。
兩弟待我過厚,寸衷難安。
以余之施薄,不欲受厚;尤恐彼此贈送豐厚,彼此皆趨奢靡也。
八君子輔政,槍法不亂,卜中興有日。
余忝竊高位,沅弟亦將膺府重寄,遐邇觀瞻,深以為懼。
澄、沅弟左右:
廿七日接家信:澄弟一件、紀澤一件、沅弟在武昌所發一件,初一日接沅弟岳州發信。
具悉一切。
澄弟以狐裘袍褂為我賀生日,道理似乎太多達。
余在外多年,惟待家庭甚薄,亦自有一番苦心。
近日兩弟待我過厚,寸衷尤覺難安。
沅弟臨別時,余再三叮囑此層,亦以余之施薄,不欲受厚;且恐彼此贈送豐厚,彼此皆趨奢靡,想弟已喻此意矣。
沅弟信中決氣機之已轉,世運之將享,余意亦覺如此。
蓋觀七月十七以後,八君子輔政,槍法尚不甚錯,為從古之所難,卜中興之有日。
特余忝竊高位,又竊虛名,遐邇觀瞻,深以為懼。
沅弟不特不能幅巾歸農,且恐將膺封疆重寄,不可不早為之計。
學識宜廣,操行宜嚴,至囑至囑!
余為遍身癬癢所苦,不能再有過境,深以為愧。
澤兒要算學諸書,余於近日派潘文質送南五母舅回籍,即帶書至家。
順問近好。
○致諸弟 同治元年五月十五日安慶
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吾家亦盈時矣。
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概之。
沅弟於銀錢取與不甚斟酌,朋輩之譏議,其報實在於此。
弟等來信,常多譏諷不平,見處如此,別處可知。
沅謂雪琴聲色俱厲,余謂沅之聲色亦未嘗不厲,特不自知耳。
沅、季弟左右:
帳棚即日趕辦,大約五月可解六營,六月再解六營,使新勇略得卻暑也。
小抬槍之藥,與大炮之藥,此間並無分別,亦未製造兩種藥。
以後定每月解藥三萬斤至弟處,當不致更有缺乏。
王可升十四日回省,其老營十六可到,到即派往蕪湖,免致南岸中段空虛。
雪琴與沅弟嫌隙已深,難遽期其水乳。
沅弟所批雪信稿,有是處,亦有未當處。
弟謂雪聲色俱厲。
凡目能見千里,而不能自見其睫,聲音笑貌之拒人,每苦於不自見,苦於不自知。
雪之厲,雪不自知;沅之聲色,恐亦未始不厲,特不自知耳。
曾記咸豐七年冬,余咎駱、文、耆待我之薄,溫甫則曰:「兄之面色,每予人以難堪。」
又記十一年春,樹堂深咎張伴山簡傲不敬,余則調樹堂面色亦拒人於千里之外。
觀此二者,則沅弟面色之後,得毋似余與樹堂之不自覺乎?
余家目下鼎盛之際,余忝竊將相,沅所統近二萬人,季所統四五千人,近世似此者曾有幾家?沅弟半年以來,七拜君恩,近世似弟者曾有幾人?日中則昃,月盈則虧,吾家亦盈時矣。
管子云:斗斟滿則人概之,人滿則天慨之。
余謂天之慨無形,仍假手於人以概之。
霍氏盈滿,魏相概之,宣帝概之;諸葛格盈滿,孫峻慨之,吳主概之。
待他人之來概而後悔之,則已晚矣。
吾家方豐盈之際,不待天之來概、人之來概,吾與諸弟當設法先自慨之。
自概之道雲何?亦不外清、慎、勤三字而且。
吾近將清字改為廉字,慎字改為謙字,勤字改為勞字,尤為明淺,確有可下手之處。
沅弟昔年於銀錢取與之際不甚斟酌,朋輩之譏議非薄,其根實在於此。
去冬之買犁頭嘴、栗子山,余亦大不謂然。
以後宜不妄取分毫,不寄銀回家,不多贈親族,此廉字工夫也。
謙之存諸中者不可知,其著於外者約有四端:曰面色,曰言語,曰書函,曰僕從屬員。
沅弟一次添招六千人,季弟並未稟明徑招三千人,此在他統領所斷做不到者,在弟尚能集事,亦算順手。
而弟等每次來信,索取帳棚子藥等件,常多譏諷之詞,不平之語。
在兄處書函如此,則與別處書函更可知已。
沅弟之僕從隨員頗有氣焰,面色言語與人酬接時吾未及見,而申夫曾述及往年對渠之詞氣,至今飲撼。
以後宜於此四端痛加克治,此謙字工夫也。
每日臨睡之時,默數本日勞心者幾件,勞力者幾件,則知宣勤王事之處無多,更竭誠以圖之,此勞字工夫也。
余以名位太隆,常恐祖宗留貽之福自我一人享盡,故將勞、謙、廉三字時時自惕,亦願兩賢弟之用以自惕,且即以自概耳。
湖州於初三日失守,可憫可儆。
○致諸弟 同治元年五月廿八日安慶
天地之道,剛柔互用,不可偏廢。
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開創家業則當強矯,守成安樂則當謙退;出與人物應接則當強矯,人與妻子享受則當謙退。
若一面建功立業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間舍內閣厚實,二者皆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久。
沅弟、季弟左右:
沅於人概天慨之說不甚後意,而言及勢利之天下、強凌弱之天下,此豈自今日始哉?蓋從古已然矣。
從古帝王將相,無人不由自主自強做出。
即為聖賢者,亦各有自立自強之道,故能獨立不懼,確乎不拔。
昔余往年在京,好與諸有大名大位者為仇,亦未始無挺然特立不畏強禦之意。
近來見得天地之道,剛柔互用,不可偏廢,太柔則靡,太剛則折。
剛非暴虐之謂也,強矯而且;柔非卑弱之謂也,謙退而已。
起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開創家業則當強矯,守成安樂則當謙退;出與人物應接則當強矯,入與妻李享受則當謙退。
若一面建功立業外享大名,一面求田間舍內圖厚實,二者皆有盈滿之象,全無謙退之意,則斷不能久。
此余所深信,而弟宜默默體驗者也。
○致諸弟 同治元年七月初一日安慶
善將兵者,日日申誡將領。
戰陣小挫,則責之戒之,甚或殺之,不善將兵者,不責本營,而妒他軍。
余對兩弟黎股不休,亦猶對將領之責戒也。
來人指摘,弟當三思。
弟位實不卑,名亦不小,而猶培墳墓以永富貴,謀田廬以販子孫,豈非過計哉?沅、季兩弟左右:
專差至,接兩弟書。
沅於廿五早大戰之後,尚能寫廿二頁之多,可謂強矯矣。
所言僅能切中事理。
凡善將兵者,日日申誡將領,訓練士卒。
遇有戰陣小挫,則於其將領責之戒之,甚者或殺之,或且泣且教,終日絮聒不休,正所以愛其部曲,保其本營之門面聲名也。
不善將兵者,不責本營之將弁,而妒他軍之勝己,不求部下之自強,而但恭維上司,應酬朋輩,以要求名譽,則計更左矣。
余對兩弟絮聒不休,亦猶對將領且責且戒,且泣且教也。
良田美宅,來人指摘,弟當三思,不可自是。
吾位固高,弟位亦實不卑;吾名固大,弟名亦實不小。
而猶沾沾培墳墓以永富貴,謀田廬以貽子孫,豈非過計哉?
廿五日又獲大勝,以後應可站穩腳跟。
然計賊之技倆,必再來前後猛撲一次,尚宜穩慎待之。
○致諸弟 同治元年七月二十日安慶
治心以廣大二字為藥,治身以不藥二字為藥。
余在外日久,間事日多,每勸人以不服藥為上策。
季弟信藥大過,自信亦太深;故余所慮不在病,而在於服藥,茲諄諄以不服藥為戒。
沅、季弟左右:
季弟病似瘧疾,近已全愈否?否不以季病之易發為慮,而以季好輕下藥為慮。
吾在外日久,閱事日多,每勸人以不眠藥為上策。
吳彤雲近病極重,水米不進已十四日矣,十六夜四更已將後事料理,手函托我。
余一概應允,而始終勸其不服藥。
自初十日起,至今不服藥十一天,昨夜竟大有轉機,瘧疾減去十之四,呃逆各症減去十之七八,大約保無他變。
希庵五月之季病勢極重,余緘告之雲,治心以廣大二字為藥,治身以不藥二字為藥,並言作梅醫道不可待。
希乃斷藥月餘,近日病已全愈,咳嗽亦止。
是二人者,皆不服藥之明效大驗。
季弟信藥太過,自信亦太深,故余所慮不在於病,而在於服藥,茲諄諄以不服藥為戒,望季曲從之,沅力勸之,至要至囑。
季弟信中所商六條,皆可允行。
回家之期,不如待金陵克後乃去,庶幾一勞永逸。
如營中難耐久勞,或來安慶閒散十日八日,待火輪船之便,復還金陵本營,亦無不可。
若能耐勞耐煩,則在營久熬更好,與弟之名曰貞、號曰恆者,尤相符合。
其餘各條皆辦得到,弟可放心。
○致沅弟 同治元年九月廿四日安慶
吾兄弟既普拚命報國,無論如何勞苦,如何有功,約定始終不提一字,不誇一句,知不知一聽之人,順不顧一聽之天而已。
弟初以孤軍進雨花台,於審力工夫微欠;自敵到後一意苦守,好處又全在審力二字,望將此二字直做到底。
沅弟左右:
接弟二信,因余言及機勢,而弟極言此次審機之難。
弟雖不言,而余已深知之。
萃忠侍兩酋極悍極多之賊,以求逞於弟軍久病之後,居然堅守無恙,人力之瘁,天事之助,非二者兼至,不能有今日也。
當弟受傷血流,裹創忍痛騎馬,周巡各營,以安軍心,天地鬼神,實鑒此忱。
以理勢論之,守局應可保全。
然吾兄弟既誓拚命報國,無論如何勞苦,如何有功,約定終始不提一字,不誇一句,知不知一聽之人,順不順一聽之天而已。
審機審勢,猶在其後,第一無責審力。
審力者,知己知彼之切實工夫也。
弟當初以孤軍進雨花台,於審力工夫微欠;自賊到後一意苦守,其好處又全在審力二字,更望將此二字直做到底。
古人云兵驕必敗,老子雲兩軍相對哀者勝矣。
不審力,則所謂驕也;審力而不自足,即老子之所謂哀也。
藥二萬、銀二萬及洋槍一批,日內准交輪舟拖帶東下。
其餘銀米子藥,苦於逆風,不能到皖。
望弟穩守,不可急於出場打仗。
十月間,吾再添派護軍前往助弟。
弟之新勇,十月亦可趕到。
昨日風雨,余極憂灼也。
○致沅弟 同治元年十月初三日安慶
凡行軍最忌有赫赫之名,為天下所指目,敵人所必爭。
若從敵所不經意處下手,既得之後,敵乃知其為要隘,起而爭之,則我佔先著矣。
囑弟以追為退,先占太湖西岸。
莫調金陵指日可下,株守不動,貪赫赫之名,而昧於死活之勢。
沅弟左右:
排遞一線,知守局平安如常,至以為慰。
大官圩等處之糧,多為我軍所焚,則金陵援賊之糧必難久支;城賊之糧,多寡則不敢必耳。
計忠、侍引退之期,必不甚遠。
吾前有信,囑弟以追為退,改由東壩進兵,先占太湖之西岸。
水師亦由東壩進兵,在太湖西岸立住腳跟,則戰船處處可到,而環湖之十四府州縣處處震動,賊則防不勝防,我則後路極穩。
較之株守金陵者,有死活之分,有險易之別,但無赫赫之名耳。
凡行軍最忌有赫赫之名,為天下所指目,為賊匪所必爭。
莫若從賊所不經意之處下手,既得之後,賦乃知其為要隘,起而爭之,則我佔先著矣。
余今欲棄金陵而改攻東壩,賊所經意之要隘也;若占長興、宜興、太湖西岸,則賊所不經意之要隘也。
願弟早定大計,趁勢圖之,莫為浮言所惑,請金陵指日可下,株守不動,貪赫赫之名,而昧於死活之勢,至囑至囑。
如弟之志必欲圍攻金陵,亦不妨掀動一番,且去破東壩,剿溧陽,取宜興,佔住太湖西岸,然後折回再圍金陵,亦不過數月間事,末為晚也。
吾兄弟誓拚命報國,然須常存避名之念,總從冷淡處著筆,積勞而使人不知其勞,則善矣。
○致沅弟 同治二年正月十八日安慶
·弟有大功於家國,余豈有不感激不愛護之理?子弟營之事,每每稍事節制,亦本「花未全開月未圓」之義耳。
·余此次應得一品蔭生,即以紀瑞侄承蔭,將來與紀澤同去考前同當部曹。
·肝火太旺,但強自禁制,降伏此心,釋氏所謂降龍伏虎是也。
沅弟左右:
二日未寄信與弟,十七夜接弟初九日信,知弟左臂疼痛不能伸縮,實深懸系。
茲專人送營藥三個與弟,即余去年貼右手背而立愈者,可試貼之,有益無損也。
「拂意之事接於耳目」,不知果指何事?若與阿兄間有不合,則盡可不必拂郁。
弟有大功於家,有大功於國,余豈有不感激不愛護之理?余待希、厚、雪、霆諸君,頗自覺仁讓兼至,豈有待弟反薄之理?椎有時與弟意趣不合,弟之志事頗近春夏發舒之氣,余之志事頗近秋冬收嗇之氣;弟意以發舒而生機乃旺,余意以收嗇而生機乃厚。
平日最好昔人「花未全開月未圓」七字,以為借福之道、保泰之法,莫精於此,曾屢次以此七字教誡春霆,不知與弟道及否?星岡公昔年待人,無論貴賤老少,純是一團和氣,獨對子孫諸侯則嚴肅異常,通佳時令節尤為謀不可犯,蓋亦具一種收嗇之氣,不使家中歡樂過節,流於放肆也。
余子弟營保舉、銀錢、軍械等事,每每稍示節制,亦猶本「花本全開月未圓」之義,至危迫之際,則救焚拯溺,不復稍有所吝矣。
弟意有不滿處,皆在此等關頭,故將余之襟懷揭出,俾弟釋其疑而豁其郁。
此關一破,則余兄弟絲毫皆合矣。
再,余此次應得一品前生,已於去年八月咨部,以紀瑞侄承蔭,因恐弟辭讓,故當時僅告澄而未告弟也。
將來瑞侄滿二十歲時,紀澤已三十矣,同去考蔭,同當部曹,若能考取御史,亦不失世家氣象。
以弟於祖父兄弟宗族之間竭力竭誠,將來後輩必有可觀。
目下小恙,所不為害,但今年切不宜親自督隊耳。
·又二十日書云:
肝氣發時,不推不和平,並不恐懼,確有此境。
不符弟之盛年為然,即余漸衰老,亦常有勁不可遏之喉,但強自禁制,降伏此心。
釋氏所謂降龍伏虎,龍即相火也,虎即肝氣也,多少英雄豪傑打此兩關不過,亦不僅餘與弟為然。
要在稍稍遏抑,不令過熾,降尤以養水,伏虎以養火。
古聖所謂窒慾,即降龍也;所謂懲忿,即伏虎也。
儒釋之道不同,而其節制血氣,未嘗不同,總不使吾之嗜欲戰害吾之軀命而已。
至於倔強二字,卻不可少。
功業文章,皆須有此二字貫注其中,否則柔靡,不能成一事。
孟子所謂至剛,孔子所謂貞固,皆從倔強二字做出。
吾兄弟皆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
若能去忿欲以養體,存倔強以勵志,則日進無疆矣。
○致沅弟 同治二年三月廿四日安慶
·自古聖賢豪傑、文上才人,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襟大略相同。
·吾輩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早作夜思,以求有濟。
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沖融氣象,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
·但能保沿江要隘,則大局必日振也。
沅弟左右:
弟讀邵子詩,領得恬淡沖融之趣,此自襟懷長進處。
自古聖賢豪傑、文人才上,其志事不同,而其豁達光明之胸襟大略相同。
以詩言之,必先有豁達光明之識,而後有恬淡沖融之趣。
如李白、韓退之、杜牧之則豁達處多,馮淵明、孟浩然、白香山則沖淡處多。
杜、蘇二公無美不備,而杜之五律最沖淡,蘇之七古最豁達。
邵堯夫雖非詩之正宗,而豁達、沖淡二者兼全。
吾好讀莊子,以其豁達足益人胸襟也。
去年所講「生而美者,若知之,若不知之,若聞之,若不聞之」一段,最為豁達。
推之即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亦同此襟懷也。
吾輩現辦軍分,系處功利場中,宜刻刻勤勞,如農之力穡,如賈之趣利,如篙工之上灘,早作夜思,以求有濟。
而治事之外,此中卻須有一段豁達沖融氣象,二者並進,則勤勞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余所以令刻「勞謙君子」印章與弟者,此也。
無為之賊十九日圍撲廬江後,未得信息。
春霆廿一日尚往泥汊,頃批令速援廬江。
少荃已克復太倉州,若再克昆山,則蘇州可圖矣。
但吾能保沿江最要之城隘,則大局必日振也。
○致澄弟 同治二年十月十四日安慶
·家中規模,總嫌過於奢華。
紀澤亦坐四轎,此斷不可,即弟亦只可偶一坐之,四抬入省城則尤不可。
湖南現有總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未聞有坐四轎者,餘音在省亦未四抬也。
·八侄女發嫁,科三蓋新屋,各寄銀百兩,因恐奢靡,故不多寄。
澄弟左右:
接弟九月中旬信,具悉一切。
此間近事,自石埭、太平、旌德三城投誠後,又有高淳縣投誠,於十月初二日收復。
東壩子初七日克夏,寧國、建平於初六、初九日收復,廣德亦有投誠之信,皖南即可一律肅清。
淮上苗逆雖甚猖獗,而附苗諸圩因其派糧派人誅求無厭,紛紛叛苗而助官兵,苗亦必不能成大氣候矣。
近與兒女輩道述家中瑣事,知吾弟辛苦異常,凡關孝友根本之事,弟無不竭力經營。
推各家規模,總嫌過於奢華。
即如四轎一事,家中坐者太多,聞紀澤亦坐四橋,此斷不可,弟曷不嚴加教責?即弟亦只可偶一坐之,常坐則不可。
蔑結轎而遠行,四抬則不可;呢轎而四抬,則不可入縣城、衡城,省城則尤不可。
湖南現有總督四人,皆有子弟在家,皆與省城各署來往,未聞有坐四轎。
余昔在省辦團,亦未四抬也。
以此一事誰之,凡事皆當存一謹慎儉樸之見。
八侄女發嫁,茲寄去奩儀百兩、套料裙料各一件。
科三蓋新屋移居,聞費錢頗多,茲寄去銀百兩,略為資助。
吾恐家中奢靡太慣,享受太過,故不肯多寄錢物回家,弟必久亮之矣。
○致澄弟 同治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安慶
·沅弟有功於國,有功於家,幹好萬好;但規模太大,手筆太闊。
每代起一祠堂,別家恐無此例,當設法裁減。
·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則兄獨知;廉人人料之,其不儉則兄所不及料也。
·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慳吝二字,莫貪大方二字,莫貪豪爽二字。
澄弟左右:
十一月十一日朱齋三來,接十月初六日一函,具悉一切。
圍山嘴橋,稍嫌用錢太多。
南塘竟希公祠宇,亦盡可不起。
湖南作督撫者,不止我曾姓一家。
每代起一祠堂,則別家恐無此例,為我曾姓所創見矣。
沅弟有功於國,有功於家,幹好萬好;但規模太大,手筆太闊,將來難乎為繼。
吾與弟當隨時斟酌,設法裁減。
此時竟希公祠宇,業將告竣,成事不說;其星岡公祠及溫甫、事恆兩弟之祠,皆可不修,且待過十年之後再看(好從慢處來),至囑至囑。
余往年撰聯贈弟,有「儉以養廉,直而能忍」二語。
弟之直人人知之,其能忍則為阿兄所獨知;弟之廉人人料之,其不儉則阿兄所不及料也。
以後望弟於儉字加一番工夫,用一番苦心,不特家常用度宜儉,即修造公費,周濟人情,亦須有一儉字的意思,總之愛惜物力,不失寒士之家風而已。
莫怕寒村二字,莫怕慳吝二字,莫貪大方二字,莫貪豪爽二字,弟以為然否?
溫弟婦今年四十一歲,茲寄去銀一百、燕菜二匣,以為賀生之禮。
其餘寄親族之炭,敬芝圃之對,均交牧雲帶回。
此間自蘇州克復、苗沛霖伏誅後,諸事平安,即問近好。
○致澄弟 同治二年十一月廿四日安慶
·李少荃在蘇州殺降王八人,最快人意,戈登亦無加之何也。
·弟家人客太多,漸趨奢華,此後總領步步收緊。
·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
總之家門太盛,人人須記此二語也。
·禁坐四轎,先從星岡公子孫做起。
澄弟左右:
十一月十七日接弟十月廿八衡州一緘,具悉一切。
此間近事,推李少荃在蘇州殺降王八人,最快人意,茲將渠寄總理衙門信稿一件,抄寄弟閱。
戈登雖屢稱欲與少荃開仗,少望自度力足制之,並不畏怯,戈登亦無如之何,近日漸就範圍矣。
衡州之粵鹽,只禁船載,不禁路挑,弟所見,極為有理。
江西新城縣,亦為禁閩鹽之路挑,竟被私販將委員毆斃。
現在衡州每挑既補二百四十,若再加亦必激變。
從前道光年間,衡州嚴禁粵私,從未禁遏得住。
將來新章到衡,弟可與府縣及厘卡說明,只有水卡查船載之私,每斤加作八文;其陸卡查路挑之私,概不再加分文。
亦不必出告示,亦不必辦公牘,但得水卡一處稽查,便算依了我之新章耳,茲將新刻章程三本寄回。
弟家之漸趨奢華,聞因人客太多之故,此後總須步步收緊,切不可步步放鬆。
禁坐四轎,姑從星岡公子孫做起,不過一二年,各房亦可漸改。
總之,家門太盛,有福不可享盡,有勢不可使盡,人人須記此二語也。
○致沅弟 同治三年四月十三日安慶
·弟肝病已深,不勝焦慮。
金陵遲遲尚無把握,不入耳之言語紛至迭乘,余尚溫郁成疾,況弟之勞苦百倍阿兄乎?
·此病必須將萬事看空,毋值毋怒,乃可漸減。
蝮蛇螫手,則壯士斷其手,所以全生也。
吾兄弟欲全其生,亦當規惱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
沅弟左右:
十三日接弟初十日書,有雲肝病已深,痢疾已成,逢人輒怒,遇事輒憂等語,讀之不勝焦慮。
今年以來,蘇浙克城甚多,獨金陵遲遲尚無把握;又餉項奇絀,不如意之事機。
不入耳之言語紛至迭乘。
余尚慍郁成疾,況弟之勞苦過甚百倍阿兄,心血久虧數倍於阿兄乎?余自春來,常恐弟發肝病,而弟信每含糊言之,此四句乃露實情。
此病非藥餌所能為力,必須將萬事看空,毋惱毋怒,乃可漸漸減輕。
蝮蛇螫手,則壯士斷其手,所以全生也。
吾兄弟欲全其生,亦當視惱怒如蝮蛇,去之不可不勇,至囑至囑。
餘年來愧對老弟之事,惟撥去程學啟一名將,有損於阿弟。
然有損於家,有益於國,弟不必過郁,兄亦不必過悔。
頃見少荃為程學啟請恤一疏,立言公允,茲特寄弟一閱,請弟抄後寄還。
又餉絀情形一片抄閱,即為將來兄弟引退之張本。
淮北票鹽、課厘兩項,每歲共得八十萬串,擬概供弟一軍。
此亦巨款,而弟尚嫌其無幾,且愧對萬忠,蓋亦眼大口大之過。
余於咸豐四五六七八九等年,從無一年收過八十萬者,再籌此等巨款,萬不可得矣。
○致澄弟 同治三年四月廿四日安慶
·官運極盛之時,子弟經手公事格外順手,然閒言怨謗即由此起。
·當於極盛之時,預作衰時設想;當百事平順之際,預為百事拂逆地步。
·弟此後到長沙、衡州、湘鄉等處,總以不干預公事為第一義。
此阿兄閱歷極深之言,望弟記之。
澄弟左右:
廿三日接弟四月初十日由衡州發信,可謂神速之至。
其初一之信,並茶葉、青布等件,尚未到營。
弟料理蕙妹喪事,又須照料黃家侯婿之喪,茲又赴衡州經營米捐之事,可謂勞苦已極。
然捐務公事,余意弟總以絕不答言為妙。
凡官運極盛之時,子弟經手公事,格外順手,一倡百和,然閒言即由此起,怨謗即由此興。
吾兄弟當於極盛之時,預作衰時設想;當盛時百事平順之際,預為衰時百事拂逆地步。
弟此後若到長沙、衡州、湘鄉等處,總以不干預公事為第一義。
此阿兄閱歷極深之言,望弟記之。
此間近狀平安。
常州、丹陽克復,只剩金陵一孤城,餘則江蘇全省,一律肅清。
鮑超馬步萬六千人,即日上援江西,將由九江先赴瑞、臨,以便兼顧湖北之崇、通、興、冶,湖南之巴、平、瀏、醴。
內人咳嗽大愈,紀澤亦已復元。
惟沅弟肝病頗深,心血太虧,若金陵月內即充,病可不醫而全取耳。
家中書有《歷代帝王年表》,齊召南所編,約四本,末一本《明紀》,系阮福所編,請告朱金權查出付來。
黃金堂下手之竹,務須大刪,每二尺寬乃可留一根。
柞樹尤宜多芟,否則愈密愈不長也。
○致沅弟 同治三年八月初五日安慶
·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自周漢以後,罕見以德傳者,立功如蕭曹房杜……,立言如馬班韓歐,古今曾有幾人?但求盡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遽希千古萬難攀躋之人也。
·弟之立功已有絕大基址,絕好結構,以後但加裝修,何必汲汲皇皇?沅弟左右:
初四夜接初一夜來函,具悉一切。
貢院九月可以畢工,大慰大慰。
但規模不可狹小,工程不可草率。
吾輩辦事,動作百年之想。
昨有一讀,言主考房後添造十八房住屋,須將長毛所造倉屋拆去另造,即不欲草率之意。
弟中懷抑鬱,余所深知。
究竟弟所成就者,業已卓然不朽。
古人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
立德最難,而亦最空,故自周漢以後,罕見以德傳者。
立功如蕭、曹、房、杜、郭、李、韓、岳,立言如馬、班、韓、歐、李、杜、蘇、黃,古今曾有幾人?吾輩所可勉者,但求盡吾心力之所能及,而不必速希於古萬難攀躋之人。
弟每取立言中之萬難攀躋者,而將立功中之稍次者一概抹殺,是孟子鉤金輿羽、食重禮輕之說也,烏乎可哉?不若就現有之功,而加之以讀書養氣,小心大度,以求德亦日進,言亦日醇。
譬如築室,弟之立功已有絕大基址、絕好結構,以後但加裝修工夫,何必汲汲皇皇,茫若無主乎?
劉朱兩軍,望弟迅速發來。
必須安慶六縣無賊,兄乃可撐住門面,乃可速赴金陵,至要至要。
○致澄弟 同治五年六月初五日濟寧
·體氣不健,宜於平日講求養生,不可臨時亂投藥劑。
養生之法有五:一口服食有恆,二日懲忿,三日節欲,四日臨睡洗腳,五日飯後行三千步。
·兄弟同時封爵開府,門庭可謂極盛,然不恃一時之官爵,而恃長遠之家規,不待一二人之驟發,而恃大眾之維持。
澄弟左右:
吾兄弟體氣,皆不甚健;後輩子侄,尤多虛弱。
宜於平日講求養生之法,不可於臨時亂投藥劑。
養生之法,約有五事:一曰眠食有恆,二曰懲忿,三曰節欲,四曰每夜臨睡洗腳,五日每日兩飯後各行三千步。
懲忿,即余匾中所謂「養生以少惱怒為本」也。
限食有恆及洗腳二事,星岡公行之四十年,余亦學行七年矣。
飯後三干步近日試行,自矢永不間斷。
弟從前勞苦太久,年近五十,願將此五事立志行之,並勸沅弟與諸子侯行之。
余與沅弟同時封爵開府,門庭可謂極盛,然非可常恃之道。
記得已亥正月星岡公訓竹亭公曰:「寬一雖點翰林,我家仍靠作田為業,不可靠他吃飯。」
此語最有道理。
今亦當守此二語為命脈,望吾弟專在作田上用些工夫,而輔之以「書蔬魚豬早掃考寶」八字。
任憑家中如何貴盛,切莫全改道光初年之規模。
凡家道所以可久者,不待一時之官爵,而侍長遠之家規;不待一二人之驟發,而恃大眾之維持。
我若有福,罷官回家,當與弟竭力維持。
老親舊眷,貧賤族黨,不可怠慢。
待貧者亦與富者一般,當盛時預作衰時之想,自有深固之基矣。
○致澄弟 同治五年七月初六日桃源縣雙興閘
·吾鄉散勇回籍者太多,恐其無聊生事,不獨哥老會一端而已。
·處此時世,居此重名,總以錢少產薄為妙。
一則平日免於覬覦,倉卒免於搶掠;二則子弟略見窘狀,不至一味奢侈。
·木器但求堅實,不尚雕接。
澄弟左右:
久未接弟信,惟沅弟寄弟五月底信,言哥老會一事,粗知近況。
吾鄉他無足慮,惟散勇回籍者太多,恐其無聊生事,不獨哥老會一端而已。
又米糧酒肉百物昂貴,較之徐州濟寧等處數倍,人人難於度日,亦殊可慮。
余意吾兄弟處此時世,居地重名,總以錢少產薄為妙。
一則平日免於覬覦,倉卒免於搶掠;二則子弟略見窘狀,不至一味奢侈。
紀澤母子八月即可回湘,一切請弟照料。
「早掃考寶書蔬魚豬」八字,是吾家歷代規模。
吾自嘉慶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見王考星岡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
不信醫藥、地仙、和尚、師巫、禱祝等事,亦弟所──親見者。
吾輩守得一分,則家道多保得幾年,望弟督率紀澤及諸侄切實行之。
富墺木器不全,請弟為我買木器,但求堅實,不尚雕鏤,漆水卻須略好,乃可經久。
屋宇不尚華美,卻須多種竹柏,多留菜園,即佔去田畝,亦目無妨。
吾自六月十五日自濟寧起行,廿五至宿遷,奇熱不復可耐,登岸在廟住九日,今日始開船行至桃源,計由洪澤湖溯淮至周家口,當在八月初矣。
○致澄弟 同治五年八月初十日周家口
·哥老會之事,余意不必曲為搜求,即明知其為哥老會,喚至密室,懇切勸諭,令其首悔,而貸其一死。
·惟柔可以制剛報之氣,推柔可以化頑梗之民。
兄與流皆以殺人
為業,以自強為本,弟在家當以生人為心,以柔弱為用,庶相反而適以相成也。
澄弟左右:
哥老會之事,余意不必曲為搜求。
左帥疏稱要拿沈海滄,兄未見其原摺,便中抄寄一閱。
提鎮副將,官階已大,苟非有叛逆之實跡實據,似不必輕言正法。
如王清泉,系克復金陵有功之人,在湖北散營,欠餉尚有數成未發。
既打金陵,則欠餉不清不能全歸咎於湖北,余亦與有過焉。
因欠餉不清,則軍裝不能全繳,自是意中之事。
即實缺提鎮之最可信為心腹者,如蕭孚泗、朱南桂、唐義訓、熊登武等,若有意搜求,其家亦未必全無軍裝,亦難保別人不誣之為哥老會首。
余意凡保至一、二、三品武職,總須以禮貌待之,以誠意感之。
如有犯事到官,弟在家常常緩頰而保全之。
即明知其哥老會,喚至密室,懇切勸諭,令其首悔而貸其一死。
惟柔可以制剛很之氣,惟誠可以化頑梗之民。
即以吾一家而論,兄與沅弟帶兵,皆以殺人為業,以自強為本;弟在家,當以生人為心,以柔弱為用,庶相反而適以相成也。
孝鳳為人,余亦深知,在外閱歷多年,求完善者實鮮。
余外病全會,尚未復元。
初九抵周家口,此間或可久住。
餘詳日記中。
○致沅弟 同治五年八月廿四日周家口
·順齋一節,清級圖之。
此等事幸而獲勝,代渠思報復者必群起。
苟公事不十分掣肘,何必下此辣手。
·吾兄弟中外指目為第一家,樓高易倒,樹高易折,時時可危。
「曉得下塘,須要曉得上岸」,望弟平平和和作一二年,送阿兄上岸。
沅弟左右:
廿三日接弟十八日信,欣悉甲五、科三兩侄子初一、初四均得生子,先大夫於十日之內得三曾孫。
余近年他無所求,惟盼家中添丁,心甚拳拳,今乃喜溢望外。
弟之有功於家,不僅謀葬祖父一事,然此亦大功之昭著者,即越級超保,亦必不幹部駁也。
來汝會晤一節,盡可置之緩圖。
順齋排行一節,亦請暫置緩圖。
此等事幸而獲勝,而眾人耽耽環伺,必欲尋隙一洩其忿;彼不能報復,而眾人若皆思代被報復者。
吾闖世最久,見此甚明。
寄雲一疏而參撫黃藩□,一片而保撫郭臬李,非不快意,當時即聞外議不平。
其後小遽果代黃報復,而雲他亦與毛水火,寄雲近頗悔之。
吾參竹伯時,小遽亦代為不平,至今尚痛詆吾兄弟。
去冬查辦案內密片參吳少村,河南司道頗為不平,後任亦極隔閡。
陳、黃非無可參之罪,余與毛之位望積累尚不足以參之,火候末到,所謂燕有可伐之罪,齊非伐燕之人也。
以弟而陳順齋排行,亦是火候來到,代渠思報復者必群起矣。
苟公事不十分掣肘,何必下此辣手?汴之紫三本家於余處頗多掣肘,余頃以密片保全之,抄付弟覽。
吾兄弟位高功高,名望亦高,中外指目為第一家。
樓高易倒,樹高易折,吾與弟時時有可危之機。
專講寬平謙類,庶幾高而不危。
弟謀為此舉,則人指為傳武功,恃聖眷,恃門第,而巍巍招風之象見矣。
請緩圖之!
再,星岡公教人常言:「曉得下塘,須要曉得上岸。」
又云:「怕臨老打掃腳棍。」
兄衰年多病,位高名重,深慮打掃腳棍,蹈陸、葉、何、黃之覆轍。
自金陵告克後,常思退休藏拙。
三年秋冬,應讓弟先歸。
四年夏間,僧邸殉難,中外責望在余,萬難推卸,又各勇退撤未畢,不得不徘徊審慎。
今年弟既復出,兄即思退。
逮大暑病瘦之後,言路又有「避賊而行」之劾,決計引歸,擬八九月請假二次,十月開缺;今群捻東竄,賊情大變,恐又不能遽如吾意。
弟若直陳順齋排行,則人皆疑兄弟熟商而行,百喙無以自解,而兄愈不能輕輕引退矣。
望弟平平和和作一二年,送阿兄上岸後,再行轟轟烈烈做去,至囑至囑!
胡潤帥奉朱批不准專銜奏軍事,其嘔氣百倍於弟今日也,幸稍耐焉。
兄又手致。
·又九月初二日書云:
順齋一案,接余函後能否中輟?懸系之至。
此等大事,人人皆疑為兄弟熟商而行,不關乎會晤與否。
譬如筱泉劾官,謂少泉全不知情,少泉劾余,謂筱泉全不知情,弟肯信乎?天下人皆肯信乎?異地以觀,而弟有大舉,兄不得諉為不知情也。
審吳厚庵告病,李高調督陝甘,仲山升督閩浙,子青督漕,鶴儕撫秦,環視天下封疆,可勝兩湖之任而又與弟可水乳者,殊難其選。
朝廷亦左右搜索,將雖器使,良具有苦心耳。
○致沅弟 同治五年十一月初二日周家口
·老年怕冷異常,為向來所未有。
·古文四象:識度、氣勢、情韻、趣味。
弟直依此四門,選抄讀之。
·左帥橫行一世,尚未彈刻如官、胡之貴顯者。
弟何可乘機動人?作此石破天驚之事。
而能安居鄉井乎?宜早媳此念,敬慎圖之。
沅弟左右:
廿六日接廿一信,三十日接廿五日信,初一日又接廿六日專差之信,並承送湖綿被及臘肉小菜多件,謝。
老年怕冷異常,頃已制青狐嗉袍及阿龍袋猞猁馬褂,又托人辦湖綿小襖並褲,不獨怕冷為向來所未有也。
入京陛見之諭,定於臘抄正初起程,本田附片復奏。
前寄信命紀澤來營隨侍進京,近思住京不過半月上下,何必喚渠遠來?明日當寄信止之,即帶鴻兒一行。
《古文四象》目錄抄付查收。
所謂四象者:識度即太陰之屬,氣勢則太陽之屬,情韻少陰之屬,趣味少陽之屬。
其中所選之文,頗失之過於高古。
弟若依此四門,而另選稍低者、平日所嗜者抄讀之,必有進益。
但趣味一門,除我所抄者外,難再多選耳。
七月二日星變既有此占,吾輩當儆省,何可乘機動人?弟平日居心似不如此,二次或失言耳。
「明年上半年見機而作」,此亦錯計,今春甫出,豈可倏起倏滅?左帥雖橫行一世,尚未彈劾如官、胡之貴顯者;然此次西行,不辭艱險,亦以平日苛責他人,畏人之議其後耳。
弟作此石破天驚之事,而能安居鄉井平?宜早熄此念,敬慎圖之。
○致沅弟 同治五年十二月十八日周家口
·捻已回竄,各軍將近五萬,不能與一交手,可恨之至。
·好漢打脫牙,和血吞,此二語是餘生平咬牙立志之決。
·寄諭嚴行申飭,正是磨煉英雄,玉飲於成。
來信每怪運氣不好,便不似好漢聲口。
沅弟左右:
賊已回竄東路,准霆各軍將近五萬,幼泉萬人尚不在內,不能與之一為交手,可恨之至!豈天心果不欲滅此賊耶?抑吾輩辦賊之法實有未善耶?目下深慮黃州失守,不知府縣尚可靠否?略有防兵否?山東、河南州縣一味閉城堅守,鄉間亦閉寨堅守,賊無火藥,素不善攻,從無失守城池之事,不知湖北能開此風氣否?
奉初九、十三等日奇諭,有嚴行申飭及雲夢縣等三令不准革留之旨,弟之憂灼,想尤甚於初十以前。
然困心橫慮,正是磨煉英雄,玉汝於成。
李申夫嘗調余慪氣從不說出,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因引諺日:「好漢打脫牙,和血吞。」
此二語是餘生平咬牙立志之訣,不料被申夫看破。
余庚戌辛亥間為京師權貴所唾罵,癸丑甲寅為長沙所唾罵,乙卯丙辰為江西所唾罵,以及岳州之敗、靖江之敗、湖口之敗,蓋打脫牙之時多矣,無一次不和血吞之。
弟此次郭軍之敗、三縣之失,亦頗有打脫門牙之象。
來信每怪運氣不好,便不似好漢聲口。
惟有一字不說,咬定牙根,徐圖自強而已。
子美倘難整頓,恐須催南雲來鄂。
鄂中向有之水陸,其格格不入者,須設法籠絡之,不可灰心懶漫,遽蔭退志也。
○致沅弟 同治五年十二月廿二日周家口
·捻之長技有四:槍子如雨冒煙衝進;馬隊包裹速而且勻;善戰而必待官兵找他;善走而數日千里。
·捻之短處亦有三:全無火器,不善攻堅;散任村莊,脅從易潰;輜重婦女,最怕奇襲。
·軍事不得手,名望必為減損。
沅弟左右:
日來賊竄何處?由孝感而東南,則黃陂新洲及黃州各屬,處處可慮。
此賊故智,有時疾馳狂奔,日行百餘里,連數日不少停歇;有時盤於百餘里之內,如蟻旋磨,忽左忽右。
賊中相傳秘訣曰:「多打幾個圈圈,官兵之追者自疲矣。」
僧王曹縣之敗,系賊以打圈圈之法疲之也。
吾觀捻之長技約有四端:一曰步賊長竿,於槍子如雨之中,冒煙衝進;二曰馬賊周圍包裹,速而且勻;三曰善戰而不輕試其鋒,必待官兵找他,他不先找官兵,得粵匪初起之訣;四日行走剽疾,時而數日千里,時而旋磨打圈。
捻之短處亦有三端:一日全無火器,不善攻堅,只要官吏能守城池,鄉民能守堡寨,賊即無糧可擄;二日夜不紮營,散住村莊,若得善偷營者乘夜劫之,脅從者最易逃潰;三曰輜重婦女騾驢極多,若善戰者與之相持而別出奇兵襲其輜重,必大受創。
此吾所閱歷而得之者。
弟素有知兵之名,此次於星使在鄂之際,軍事甚不得手,名望必為減損,仍當在選將練兵切實用功。
一以維持大局,掃淨中原賊氛;一以挽回令名,間執讒慝之口。
●書信〔二〕
(2)
○致澄弟 同治六年正月初四日周家口
捻軍凶悍如此,深可憂灼。
沅弟劾官相,其處分尚未見明文。
吾家位高名重,不宜作此發揮殆盡。
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聲罵僕從為首,戒惰以不晏起為首。
吾則不忘蔣市街賣菜籃情形,弟則不忘竹山坳拖碑車風景。
澄弟左右:
軍事愈辦愈壞,郭松林十二月初六日大敗,淮軍在德安附近挫敗,統領張樹珊陣亡,此東股任、賴一股也。
其西路張逆一股,十二月十八日秦軍在灞橋大敗,幾於全軍覆沒。
捻匪凶悍如此,深可憂灼。
余仕一日奏明,正初暫回徐州,仍接督篆。
正月初三接奉寄諭。
現定於正月初六日自周家口起行,節前後可到徐州。
身體尚好,但在徐治軍,實不能兼顧總督地方事件,三月再懇切奏辭耳。
沅弟劾官相,星使業已回京,而處分尚未見明文,胡公則已出軍機矣。
吾家位高名重,不宜作此發揮殆盡之事。
米已成飯,木已成舟,只好聽之而已。
余作書架樣子,茲亦送回,家中可照樣多做數十個,取其花錢不多,又結實又精緻,寒士之家,亦可勉做一二個。
吾家現雖鼎盛,不可忘寒士家風味。
子弟力戒傲惰,戒傲以不大聲罵僕從為首,戒惰以不晏起為首。
吾則不忘蔣市街賣菜籃情景,弟則不忘竹山拗拖碑車風景。
昔日苦況,安知異日不再嘗之?自知謹慎矣。
○致沅弟 同治六年二月廿九日徐州
十八之敗,表弟陣亡,營官亡者亦多。
然事已至此,只好力求補救。
比之兄在岳州靖港敗後,胡文忠在奓山敗後,氣象猶當略勝。
兄與胡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
吃一塹,長一智。
吾生平長進,全在受挫受辱之時,務須咬牙厲志。
沅弟左右:
十八之敗,杏南表弟陣亡,營官亡者亦多,計親族鄰里中或及於難,弟日內心緒之憂惱,萬難自解。
然事已如此,只好硬心狠腸付之不問,而一意料理軍務,補救一分,即算一分。
弟已立大功於前,即使屢挫,識者猶當恕之。
比之兄在岳州、靖港敗後棲身高峰寺,胡文忠在奓山敗後舟居六溪口,氣象猶當略勝。
高峰寺、六溪口尚可再振,而弟今不求再振乎?此時須將劾官相之案、聖眷之隆替、言路之彈劾一概不管,袁了凡所謂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另起爐灶,重開世界。
安知此兩番之大敗,非天之磨煉英雄,使弟大有長進乎?諺云「吃一塹,長一智」,務須咬牙厲志,蓄其氣而長其智,切不可恭然自餒也。
·前此廿一日書云:
吾所過之處,千里蕭條,民不聊生,當亂世處大位而為軍民之司命者,殆人生之不幸耳。
弟信雲英氣為之一沮,若兄則不特氣沮而已,直覺無處不疚心,無日不懼禍也。
○致沅弟 同治六年三月初二日金陵
當百端拂逆之時,又添至交齟齬之事,弟之心緒想益難堪,然事已至此,亦只有逆來順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訣硬字訣而已。
聞左帥近日亦極謙慎,在漢口氣象如何?
申夫閱歷極深,危難之際可與深談。
沅弟左右:
接李少帥信,知春霆因弟復奏之片,言省三系與任逆接仗,霸軍系與賴逆交鋒,大為不平,自奏傷疾舉發,請開缺調理,又以書告少帥,謂弟自佔地步。
弟當此百端拂逆之時,又添此至交齟齬之事,想心緒益覺難堪。
然事已如此,亦只有逆來順受之法,仍不外悔字訣、硬字訣而已。
朱子嘗言:悔字如春,萬物蘊蓄初發;吉字如夏,萬物茂盛已極;吝字如秋,萬物始落;凶字如冬,萬物枯凋,又嘗以元字配春,亨字配夏,利字配秋,貞字配冬,兄意貞字即硬字訣也。
弟當此艱危之際,若能以硬字法冬藏之德,以悔字啟春生之機,庶幾可挽回一二乎?
聞左帥近日亦極謙慎,在漢口氣象何如?弟曾聞其略否?申夫閱歷極深,若遇危難之際,與之深談,渠尚能於惡風駭浪之中默識把舵之道,在司道中不可多得也。
○致澄弟 同治六年三月初七日金陵
沅弟急欲引退,余意必須忍辱負重,咬牙做去,待軍務稍低人言稍息,再謀奉身而退。
作函動派,不知肯聽否?
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禍咎之來,本難逆料。
然誰不貪財,不取巧,不沽名,不驕盈,四者究可彌縫一二。
澄弟左右:
沅弟治軍甚不得手。
二月十八之敗,杏南、葆吾而外,營官殉難者五人,哨勇死者更多。
而春霆又與沅弟齟齬,運氣一壞,萬粵齊發。
沅弟急欲引退,余意此時名望大損,斷無遽退之理;必須忍辱負重,咬牙做去,待軍務稍轉,人言稍息,再謀奉身而退。
作函勸流,不知弟肯聽否?
處茲亂世,凡高位、大名、重權,三者皆在憂危之中。
余已於三月六日入金陵城,寸心惕惕,恆懼罹於大戾。
弟來信勸我總宜遵旨辦理,萬不可自出主意,余必依弟策而行,盡可放心。
禍咎之來,本難逆料。
然誰不貪財,不取巧,不沽名,不驕盈,四者究可彌縫一二。
○致沅弟 同治六年三月十二日金陵
餘生平吃數大塹:壬辰學台責文理不通;庚戌上日講疏畫圖甚陋九卿無不冷笑;甲寅岳州靖港之敗;乙卯被困南昌,官紳人人目笑存之。
吃此四塹,無地自容,故不敢自以為有本領。
弟今吃塹,當力守悔字硬字兩訣,以求挽回。
安知大塹之後無大伸之日?沅弟左右:
春霆之鬱抑不平,餘日內諸事忙冗,尚未作信勸駕。
向來於諸將有挾功而驕者,從不肯十分低首懇求,亦硬字訣之一端。
余到金陵已六日,應酬紛繁,尚能勉強支持,惟畏禍之心刻刻不忘。
弟信以咸豐三年六月為余窮困之時,餘生平吃數大塹,而癸丑六月不與焉。
第一次壬辰年發佾生,學台懸牌,責其文理之淺;第二度戌年上日講疏內,畫一圖甚陋,九卿中無人不冷笑而薄之;第三甲寅年岳州靖港敗後,棲於高峰寺,為通省官紳所鄙夷;第四己卯年九江敗後,赧顏走入江西,又參撫臬,丙辰被困南昌,富紳人人目笑存之。
吃此四塹,無地自容,故近雖忝竊大名,而不敢自詡為有本領,不敢自以為是。
俯畏人言,仰畏天命,皆從磨煉後得來。
弟今所吃之塹,與余甲寅岳州靖港敗後相等,雖難處各有不同,被人指摘稱快則一也。
弟力守悔字硬字兩訣,以求挽回。
弟自任鄂撫,不名一錢,整頓吏治,外間知之者甚多,並非全無公道。
從此反求諸己,切實做去,安知大塹之後無大伸之日耶?
○致澄弟 同治六年六月初六日金陵
諸事棘手,焦灼之際,未嘗不思遁入眼閉箱子之中,昂然甘寢,萬事不視,或比今日人世,差覺快樂。
然時勢所處,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鐘。
哥老會匪,總以解散為是。
湖南大亂,自須全數避亂遠出;若目前未亂,則吾一家不應輕去其鄉也。
澄弟左右:
聞弟與內人白髮頗多,吾發白者尚少,不及十分之一,惟齒落較多。
精神亦尚能支持下去,諸事棘手焦灼之際,未嘗不思遁入眼閉箱子之中,昂然甘寢,萬事不視,或比今日人世,差覺快樂。
乃焦灼愈甚,公事愈煩,而長夜快樂之期杳無音信,且又晉階端揆,責任愈重,指摘愈多。
人以極品為榮,吾今實以為苦惱之境,然時勢所處,萬不能置身事外,亦惟有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鍾而已。
哥老會匪吾意總以解散為是,頃已刊刻告示,於沿江到處張貼,並專人至湖南發貼,茲寄一張與弟閱著。
人多言湖南恐非樂土,必有劫數。
湖南大亂,則星岡公之子孫自須全數避亂遠出,若目前未亂,則吾一家不應較去其鄉也。
南嶽碑文,得閒即作,吾所欠文債甚多,不知何日可償也。
此間雨已透足,夏至插禾尚不為遲,但求此後晴露耳。
○致諸弟 同治十年三月初三日金陵
沅弟移居長沙,住鄉住城各有好處,一二年後仍望搬回廿四都,無輕去桑梓之邦。
吾鄉顯宦之家,世澤綿延者本少。
自問服官三十餘年,愆咎叢積,恐罰及於後裔。
望兄弟互相切磋,以勤儉自持,以忠恕教子,庶幾不墜家聲。
澄弟沅弟左右:
久未寄信,想弟望之殷殷。
承寄臘肉等件,極多且佳,謝謝!
沅弟挈家移居長沙,不知即試館分之公館否?住鄉住城,各有好處,各有壞處。
將來一二年後,仍望搬回廿四都,無輕去桑梓之邦為要。
省城之湘鄉昭忠祠索余匾字,自當寫就寄去。
惟目光昏蒙,字比往年更劣,徒供人訕笑耳。
澄弟目光亦壞,申酉至卯刻直是廢人,不知兩目同病乎?一目獨苦乎?沅弟亦近五十,追來目光何如?牙齒有落者否?夜間能坐至四五更不倦否?能竟夜熟睡不醒否?劉同坡翁恤典一事,即日當查明,行知湖南本籍。
劉文恪公之後,至今尚有男丁若干?光景尚不甚窘否?
吾鄉顯宦之家,世澤綿延者本少。
吾兄弟兵叨爵賞,亦望後嗣子孫讀書敦品,略有成立,乃不負祖宗培植之德。
吾自問服官三十餘年,無一毫德澤及人,且愈咎叢積,恐罰及於後裔。
老年痛自懲責,思蓋前愆,望兩弟於吾之過失,時寄箴言。
並望互相切磋,以勤儉自持,以忠恕教子,要令後輩洗淨驕惰之氣,各敦恭謹之風,庶幾不墜家聲耳。
○致諸弟 同治十十月廿三日金陵
養生六事:飯後千步;將睡洗腳;胸無惱怒;靜坐有常;習射有常;早吃白飯。
為學四事:看閱生書;熟讀舊書;習字宜有恆;作文宜苦思。
──蓋閱歷一生之言,望兩弟常以此教城子侄。
歷年有菲儀寄家鄉族戚。
澄沅兩弟左右:
屢接弟信,並閱弟組織澤等諭帖,具悉一切。
兄以八月十三出省,十月十五歸署。
在外匆匆,未得常寄函與弟,深以為歉。
小澄生子,岳崧入學,是家中近日可慶之事。
沅弟夫婦病而速痊,適朱氏侄女生子不育而不甚憂悶,亦屬可慰。
吾見家中後輩,體皆虛弱,讀書不甚長進,曾以養生六事勖兒輩:一曰飯後千步;一曰將睡洗腳;一曰胸無惱怒;一曰靜坐有常時;一曰習射有常時(射足以習威儀強筋力,子弟宜多習);一曰黎明吃白飯一碗不沾點菜。
此皆聞諸老人,累試毫無流弊者,今亦望家中諸侄試行之。
又曾以為學四事勖兒輩:一曰看生書宜求速,不多閱則太陋;一曰溫舊書宜求熟,不背誦則易忘;一曰習字宜有恆,不善寫則如身之無農,山之無木;一曰作文宜苦思,不善作則如人之啞不能言,馬之破不能行。
四者缺一不可,蓋閱歷「生而深知之深悔之者,今亦望家中諸侄力行之。
養生與力學,二者兼營並進,則志強而身亦不弱,或是家中振興之象。
兩弟如以為然,望常以此教誡子侄為要。
兄在外兩月有餘,應酬極繁,眩暈疝氣等症幸未復發,腳腫亦因穿洋襪而愈。
惟目蒙日甚,小便太數,衰老相逼,時勢當然,無足異也。
聶一峰信來言,其子須明春乃來,又商及送女至粵成婚一層,余覆信仍以招贅為定,但許遲至春間耳。
東台山為合邑之公地,眾人屬目,且距城太近,即系佳壤,余亦不願求之,已有信復樹堂矣。
菜葉、蟶虷 、川筍、醬油均已領到,謝謝!阿兄尚未有一味之甘分與老弟,而弟頻致珍鮮,愧甚愧甚。
川筍似不及少年鄉味(並不及沅六年所送),不知何故?《鳴原堂文》余竟志所選之為何篇,請弟將目錄抄來,兄當選足百篇,以踐宿諾。
祖父墓表,即日必寄去,請沅弟大筆一揮,但求如張石卿壁上所懸之大楷屏(似沅七年所書)足矣,不必謙也。
·又十一月初八日書云:
歷年有菲儀寄家鄉族戚,今年亦稍為點綴。
茲命彭芳四送去,乞弟即為分致。
毫末之情,知無補於各家之萬一。
紀鴻擬以一子出嗣紀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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