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文集》散文:○五箴(並序)少不自立,荏苒遂淚今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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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文集》散文

曾國藩文集

散文

〔一〕

○五箴(並序)

少不自立,荏苒遂淚今茲。

蓋古人學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

不其戚也!繼是以往,人事日紛,德慧日報,下流之赴,抑又可知。

夫疢疾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僕以中才而履安順,將欲刻苦而自根拔,諒哉其難之歟!作五箴以自創云: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猶人。

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

聰明福祿,予我者厚哉!棄天而佚,是及凶災。

積悔累千,其終也已。

往者不可追,請從今始。

荷道以躬,輿之以言。

一息尚存,永矢弗援。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

鼎焉作配,實回三才。

嚴恪齋明,以凝女命。

女之不莊,伐生戕性。

誰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無成,慢人者反爾。

縱彼不反,亦長吾驕。

人則下女,天罰昭昭。

主靜箴

齋宿日觀,天雞一鳴。

萬籟俱息,但聞鐘聲。

後有毒蛇,前有猛虎。

神定不懾,誰敢予侮?豈伊避人,日對三軍。

我虛則一,彼紛不紛。

馳騖半生,曾不自主。

今其老矣,殆擾擾以終古。

謹言箴

巧語悅人,自擾其身。

閒言送日,亦攪女神。

解人不誇,誇者不解。

道聽途說,智笑愚駭。

駭者終明,謂女賈欺。

笑者鄙女,雖矢猶疑。

尤侮既叢,銘以自攻。

銘而復蹈,嗟女既耄。

有恆箴

自吾識字,百歷及茲。

二十有八載,則無一知。

曩者所忻,閱時而鄙。

故者既拋,新者旋徙。

德業之不常,日為物遷。

爾之再食,曾未聞或愆。

黍黍之增,久乃盈鬥。

天君司命,敢告馬走。

○鈔朱子小學書後

右《小學》三卷,世傳朱子輯。

現朱小癸卯與劉子澄書,則是編子澄所詮次也。

其義例不無可攀,然古聖立教之意,蒙養之規,差具於是。

蓋先王之治人,尤重於品節。

其目能言以後,凡夫灑掃、應對、飲食、衣服,無不示以儀則。

因其本而利道,節其性而不使縱,規矩方圓之至也。

既已固其筋骸,劑其血氣,則禮樂之器蓋由之矣,特本知焉耳。

十五而入太學,乃進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習矣而察焉。

因其已明而擴焉,故達也。

班固《藝文志》所載小學類,皆訓詁文字之書。

後代史氏,率仍其義。

幼儀之繁,閉焉不闕。

三代以下,捨占畢之外,乃別無所謂學,則訓詁文字要矣。

若按古者三物之教,則訓信文字者,亦猶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

繪事後素。」

不其然能?余放錄此編於進德門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儀之為重。

而所謂訓詁文字,別錄之居業門中。

童子知識未梏,言有刑,動有法,而蹈非彝者鮮矣。

是編舊分內外,內篇尚有《稽古》一卷,外編《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頗淺近,亦不錄雲。

○書歸震川文集後

近世綴文之士,頗稱述熙甫,以為可繼曾南豐、王半山之為之。

自我觀之,不同日而語矣。

或又與方苞氏並舉,抑非其倫也。

蓋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毀譽於人,非特好直也。

內之無以立誠,外之不足以信,後世君子恥焉。

自周《詩》有《崧高》、《保民》諸篇,漢有「河梁」之詠。

沿及六朝,餞別之詩,動累卷帙。

於是有為之序者。

昌黎韓氏為此體特繁,至或無詩而獨有序;駢拇枝指,於義為已侈矣。

熙甫則不必餞別而贈人以序;有所謂賀序者,謝序者,壽序者。

此何說也?又被所為,抑揚吞吐,情韻不匾者,苟裁以義,或皆可以不陳。

浮芥舟以縱送子蹄涔之水,不復憶天下有回海濤者也。

神乎?味乎?徒詞費耳。

然當時頗崇茁軋之習,假齊梁之雕琢,號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

熙甫一切棄去,不事塗飾,而選言有序,不刻畫而足以昭物情,與古作者合符,而後來者取則焉,不可謂不智已。

人能宏道,無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聞見廣而情志闊,得師友以輔翼,所詣固不竟此哉!

○祭湯海秋文

赫赫湯君,倏焉已陳。

一呷之藥,椓我天民。

豈不有命!藥則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

道光初載,君貢京朝。

狂名一鼓,萬口囂囂。

春官名揭,如纛斯標。

奇文驟布,句騖字裊。

群兒苦誦,自瞑達朝。

上公好士,維汪與曹。

大風噓口,吹女羽毛。

舐筆樞府,有銛如刀。

濟輩力逐,一虎眾猱。

曹司一終,稍遷御史。

一鳴驚天,墮落泥滓。

坎坎郎官,復歸其始。

群雀款門,昨(罒黽mǐn)之市。

窮鬼噴沫,婢歎奴恥。

維君不羞,復乃不求。

天脫桎梏,放此詩囚。

伐肝蕩肺,與命為仇。

被發四顧,有棘在喉。

匪屈匪阮,疇可與投?忽焉狂走,東下江南。

秦淮夜醉,笙吹喃喃。

是時淮海,戰鼓殷酣。

狣夷所躪,肉阜血潭。

出入賊中,百憂內惔。

寅歲還朝,左抱嬌娥。

示我百篇,兒女兵戈。

三更大叫,君泗佘哦。

忽瞠兩眸,曰余乃頗。

瀝膽相要,斧門掊鎖。

嗟余不媚!動與時左。

非君謬尋,誰雲逮我?王城海大,塵霧滔滔。

惟余諧子,有隙輒遭。

聯車酒肆,袒肩載號。

煮魚大嘬、宇內兩饕。

授我《浮邱》,九十其訓。

韓焊莊誇。

孫卿之醞鏖義斗文,百合逾奮。

俯視符充,其言猶糞、我時譏評,導曾不慍。

我行西川,來歸君迓。

一語不能,君乃狂罵。

我實無辜詎敢相卜?骨肉寇仇,朋游所訝。

見豕負途,或張之弧。

群疑之積,眾痏生膚。

君不能釋,我不肯輸。

一日參商,萬古長訣。

吾實負心,其又何說?凡今之人,善調其舌;導則不然,喙剛如鐵。

鋒稜所值,人誰女容?直者棄好,巧者興戎。

昔余痛諫,君嘉我忠。

曾是不察,而丁我躬。

傷心往事,淚墮如糜。

以君毅魄,豈日無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酹子一滴,庶攄我悲!

○召悔

賢與不肖之等奚判乎?視乎改過之勇怯以為差而已矣。

日月有食,星有離次。

其在於人,言有尤,行有悔,雖聖者不免。

改過什於人者,賢亦什於人;改過伯於人者,賢亦伯於人。

尤賢者,尤光明焉;尤木肖者,怙終焉而已。

人之生,氣質不甚相遠也,習而之善,既君子矣。

其有過,則其友直諫以匡之。

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

退有撻,進有旌,其相率而上達也,奚御焉?習而之不善,既小人矣。

其有過,則多方文之。

為之友者,疏之則心非而面諛,成之則依阿苟同,憚於以正傷恩。

其相率而下達也,奚御焉?茲賢者所以愈賢,而不肖者愈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與某相好不終,是子之失德。

子蓋慎諸?」

又有某君毖余曰:「聞子之試於有司,則嘗以私於人,是大不可。」

二子者之言,卒聞之,若不遜於吾志。

徐而繹之,彼無求而進逆耳之言,誠敬我也。

既又自省:吾之過,其大者視此或倍捷,而其多或不可枚數。

二子者,蓋舉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

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與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於大戾,而僚友無出片言相質確者。

而其人自視恬然,可幸無過。

且以仲尼之賢,猶待學《易》以寡過,而今日無過,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過而因護一時之失,展轉蓋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則小人之不可近者已!為人友而隱忍和同,長人之惡,是又諧臣媚子之亞也。

《書》曰:「有言逆子女心,必求諸道;有言遜於女志,必求諸非道。」

余枚筆之於冊以備現省,且示吾友能為逆心之言者。

○求闕齋記

國藩讀《易》,至《臨》而喟然歎曰:剛侵而長矣。

至於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

天地之氣,陽至矣,則退而生陰;明至矣,則進而生陽。

一損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闕。

是故體安車駕,則金輿鏓衡不足於乘;目辨五色,則黼黻文章不足於服。

由是八音繁會不足於耳,庶羞珍膳不足於味。

窮巷甕牖之夫,驟膺金紫,物以移其體,習以蕩其志,向所搤捥而不得者,漸乃厭鄙而不屑御。

旁觀者以為固然,不足告議。

故曰:「位不期驕,祿不期侈。

被為象箸,必為玉杯。」

積漸之勢然也。

而好奇之士,巧取曲營,不逐眾之所爭,獨汲汲於所謂名者。

道不同不相為謀,或資富以飽其欲,或聲譽以厭其情,其於志盈一也。

夫名者,先王所以驅一世於軌物也。

中人以下,蹈道不實,於是爵祿以顯馭之,名以陰驅之,使之踐其跡,不必明其意。

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懼名之既加,則得於內者日浮,將恥之矣。

而淺者嘩然騖之,不亦悲乎!

國藩不肯,備員東宮之末,世之所謂清秩。

家承餘蔭,自王父母以下,並康強安順。

孟子稱「父母俱存,兄弟無故」,抑又過之。

洪範田:「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不協於極,不罹於咎,女則錫之福。」

若國藩老,無為無猷,而多罹於咎,而或錫之福,所謂不稱其服者歟?於是名其所居曰「求闕齋」。

凡外至之榮,耳目百體之耆,皆使留其缺陷。

禮主減而樂主盈。

樂不可極,以禮節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

若夫令問廣譽,尤造物所斷予者,實至而歸之。

所取已貪矣,況以無實者攘之乎?行非聖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無所矜飾於其間也。

吾亦將守吾闕者焉。

○送郭筠仙南歸序

凡物之驟為之而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覽而易盡者,其中無有也。

郭君筠仙與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溫,挹之常不盡。

道光甲辰、乙己兩試於禮部,留京師,主於余。

促膝而語者四百餘日,乃得盡窺其藏。

甚戰!人不易知也。

將別,於是為道其深,對於回路贈言之義,而以吾之思效焉,

蓋天生之材,或相千萬,要於成器以適世用而已。

材之小者,視尤小者則優矣。

苟尤小者,琢之成器。

而小者不利於用,則君子取其尤小者焉。

材之大者,視尤大者則細矣。

苟尤大者不利於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則君子取其大者焉。

天賦大始,人作成物。

傳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

不極擴充追琢之能,雖有周公之材,終棄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賢士,或以德稱,或以藝顯,類有以自成者。

而老筠仙躬絕異之姿,退然深貶,語其德若無可名;學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猶若鉏鋙而不安其無所成者與?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

及乎裁徑尺之材以為榱桷,不閱日而成矣。

及至伐連抱之梗楠,為天子營總章太室之梁棟,經旬累月而不得成焉。

其器俞大,就之前艱。

淺者欲以一概律之,難矣。

且所號為賢者,謂其絕拘攣之見,曠觀於廣大之區,而不以尺寸繩人者也。

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與時物相發,力足以與機勢相會,此則眾人之所共睹者矣。

君子則不然,赴勢甚鈍,取道甚迂,德不苟成,業不苟名,艱勤錯過,遲久而後進。

殊而積,寸而累。

既其純熟,則聖人之徙;其力造焉而無扦格,則亦不失於今名。

造之不力,歧出無范,雖有瑰質。

終亦無用。

孟子曰:「五穀不熟,不如荑稗。」

誠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謂扞格者,以蘄至於純熟,則幾矣。

人亦病不為耳。

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達於時軌,是則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謝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湖鄉當乾隆時,人才殷盛。

鄧筆山為雲南布政使,羅九峰為禮部侍郎,而謝薌泉先生為御史。

三人者,背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

是時和坤柄國,聲張勢厲,家奴乘高車橫行都市無所憚,御史君巡域遇焉,押之出而鞭之,火其車於行,世所稱「燒車御史」者也。

其後二十詩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縣令卓薦召見。

上從容問曰:「汝即『燒車御史』之子乎?」

不數月,遷四川知府。

又十餘年,而謝吉人邦鑒復以進士出為江南縣令。

吉人,御史君之孫,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

將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為詩送之。

吉人乃索予為序,而乞言以糾其不逮。

於是拜手告曰:

於今長人矣。

四封之內,尊無與二。

堂上頤指,堂下趨者百人。

所識窮乏,仰而待命。

設館以延賓友,貌敬而情離。

即有不善,彼所謂趨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諫,或諫焉而不力。

吾以其身巍然處於眾人之上,而聰明識量又誠越而倍之。

前有唯,後有諾,於是予聖自雄之習,囂然起矣。

而左右之人,又多其術以餂我。

內之傲者日勝,外之欺者日眾,茲其所以舛也。

昔者宓子賤治單父,孔子曰:「子何施而眾悅?」

對日:「此地民有賢於不齊者五人,不齊事之而稟度焉,皆教不齊所以治人之道。」

孔子歎曰:「其大者乃於此乎有矣。」

魯使樂正子為政,孟子曰:「好善優於天下。」

東漢龐參為漢陽太守,先候隱居任棠。

棠不與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戶屏前,抱兒孫伏戶下。

參會其意,曰:『冰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擊強宗也;抱兒當戶,欲吾開門恤孤也。

「故古人之學,莫大乎求賢以自輔。

小智之夫,矜已而貶物,以為眾人卑卑,無足益我。

夫不及求造已,而一切掩他人之長而蔑視之,何其易與?《詩》曰:」國雖靡止,或聖或否;民雖靡朊,或哲或謀,或肅或乂。

「謂求賢而終不能得者,非篤論也。

今震澤宰左君青峙,吾湘鄉之賢者也。

任俠而不矜,諳事而不計利害。

子往試求之,必有所以益於者。

友仁以顧德,利器以善事。

既以上繩祖武,又以紹諸鄉先輩之徽。」

無棄爾輔,員於爾福「。

青峙,子之輔也。

抑吾聞江南為仕宦鱗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盡交其賢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書學案小識後

唐先生撰輯《國朝學案),命國藩校字付梓。

既畢役,乃謹書其後,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順五常之性,豈以自淑而已,將使有民淑世而彌縫天地之缺憾。

其於天下之物,無所不當究。

二儀之奠,日月星辰之紀,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狀,草木鳥獸之成若,灑掃應對進退之瑣,皆吾性分之所有事。

故曰:」萬物皆備於我。

「人者,天地之心也。

聖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時措而咸宜。

然不敢縱心以自用,必求權度而繪之。

以舜之睿哲,猶且好問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則夜以繼日。

孔子,聖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

顏淵、孟子之賢,亦曰」博文「,曰」集義「。

蓋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則當明凡物萬殊之等;欲悉萬殊之等,則莫若即物而窮理。

即物窮理雲者,古昔賢聖共由之軌,非朱子一家之創解也。

自陸象山氏以本心為訓,而明之餘姚王氏乃頗遙承其緒。

其說主於良知,謂吾心自有天,則不當支離而求諸事物。

夫天則誠是也。

目巧所至,不繼之以規矩準繩,遂可據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顏、孟之知如被,而猶好問好察,夜以繼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義之勤如此,況以中人之質,而重物慾之累,而謂唸唸不過乎則,其能無少誣耶?自是以後,沿其流者百輩。

間有豪傑之士思有以救其偏,變一說則生一蔽。

高景逸、顧徑陽氏之學,以靜坐為主,所重仍在知覺。

此變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間,諸儒務為浩博。

惠定宇、戴東原之流鉤研詁訓,本河間獻王實事求是之旨,薄宋賢為空疏。

夫所謂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實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稱即物窮理者乎?名目自高,低毀日月,亦變而蔽者也。

別有顏習齋、李恕谷氏之學,忍暗欲,苦筋骨,力勤於見跡,等於許行之並耕,病來賢為無用。

又一蔽也。

矯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類矣;由後之二蔽,矯王氏而過於正,是因噎廢食之類矣。

我朝崇德一道,正學翕興。

平湖陸子,桐鄉張子,辟詖辭而反經,確乎其不可拔。

陸桴亭、顧亭林之徒,博大精微,體用兼賅。

其他巨公碩學,項領相望。

二百年來,大小醇疵,區以別矣。

唐先生於是輯為此編,大率居敬而不偏於靜,格物而不病於瑣,力行而不迫於隘。

三者交修。

采擇名言,略依此例。

其或守王氏之故撤,與變王氏而鄰於前三者之蔽,則皆厘而剔之。

豈好辯哉?去古日遠,百家務以其意自鳴。

是丹非素,無術相勝。

雖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無異辭。

道不同不相為謀,則變已矣。

若其有嗜於此而取途焉,則且多其識,去其矜,無以聞道目標,無以方隅自圓。

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則君子者已。

是唐先生與人為善之志也。

○進唐先生南歸序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與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師以教之。

於鄉有州長、黨正之格,於國有師氏、保氏。

天子既兼君師之任,其所擇,大抵皆道藝兩優,教尊而禮嚴。

弟子摳在趨隅,進退必慎。

內以有所憚而生其敬,外緝業以興其材。

故曰:」師道立而善人多。

「此之謂也。

周衰,教澤不下流。

仲尼於諸侯不見用,退而講學于謙泗之間,從之遊者如市。

師門之盛,振古無傳。

然自是人倫之中,別有所謂先生、徒眾者,非長民者所得與聞矣。

仲尼既沒,徒人分佈四方,轉相流衍。

吾家宗聖公傳之子思、孟子,號為正宗。

其他或離道而專趨於藝,商瞿授《易》於臂子弓,五傳而為漢之田何。

子夏之《詩》,五傳而到孫卿,其後為魯申培。

左氏受《春秋》,人傳而至張蒼。

是以兩漢經生,各有淵源。

源遠流歧,所得漸纖,道亦少裂焉。

有宋程子、朱子出,紹孔氏之絕學,門徒之繁擬於鄒魯。

反之躬行實踐,以究群經要旨,博求萬物之理,以尊聞而行知,數百千人,粲乎彬彬。

故言藝則漢師為勤,言道則來師為大,其說允已。

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風末墜。

每一先生出,則有徒黨景附,雖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應唯敬對。

若金、許、薛、胡、陸稼書、張念藝之儔,論乎其德則闇然,諷乎其言則犁然而當理,考乎其從游之徒,則踐規蹈矩,儀型鄉國。

蓋先王之教澤得以僅僅不斬,頑夫有所忌而發其廉恥者,未始非諸先生講學與群從附和之力也。

《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誠珍之也。

今之世,自鄉試、禮部試舉主而外,無復所謂師者。

間有一二高才之士,鉤稽故訓,動稱漢京,聞老成倡為義理之學者,則罵譏唾梅。

後生欲從事於此,進無師友之援,退犯萬眾之嘲,亦遂卻焉。

吾鄉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閩之學,特立獨行,詬譏而不悔。

歲庚子以方伯內召為太常卿。

吾黨之士三數人者,日就而考德問業。

雖以國藩之不才,亦且為義理所薰蒸,而確然知大閒之不可逾。

未知於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視夫世之貌敬舉主與厭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請,將歸老於湖湘之間。

故作師說一首,以識年來向道之由,且以告吾鄉之人:苟有志於強立,未有不嚴於事長之禮,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齋先生六十壽序

莊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處材不材之間乎?「旨哉斯言!可以壽世矣。

雖然,抑有未盡也。

此其中有天焉。

魁岸之材,有深自韜匿者,去健羨,識止足,天乃使之馳驅後先彈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銳意進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後而永其年。

跡似厄之,實則厚之。

材,釣也,或顯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處也,天也。

我年伯壁齋先生,天之處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讀書,有大志。

既冠,補博士弟子員,旋以優等食餼。

屢躓場屋,貢人成均。

試京兆,仍絀。

權當陽校官數月,儒術濟濟,翕然景從。

其居鄉也,外和而中直,不惡而人畏之。

優伶雜劇,至不敢入境。

諺曰:」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聞也。

先生孝友可以施於政,尊行可以加入。

課徒而得,與校而上慕附,處於鄉而不肖知勸,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

使得所藉手,舞長袖而迴旋,其展佈當何如?顧乃蹭蹬棘闈,連不得志。

前歲己未,恭遇栗恩,臣僚得榮其親。

維時先生之家嗣觀亭前輩,既由翰林官西曹,兩世封贈如例。

而先生猶以有事秋試,遷延不得請。

於是先生橐筆鄉闈,十餘役矣。

從游之士得其口講指畫,或皆扶搖直上。

而現亭前輩昆仲皆得庭訓,而翔步詞林,後先輝映。

獨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騁騏驥不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於科名何與輕重?其達觀內外,何嘗不明青紫如糠秕?然終不自畫,誠欲有所白於時,而又惡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復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

故思有以厲之耳。

以志則如彼,以遇則如此,此豈盡有司之咎哉?蓋所謂天也。

天者,可知而不可知,無可據而自有權衡。

昆山之玉,鄧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

貢之廊廟,非不貴也。

鑿之、琢之,尋斧縱之,剖其璞,傷其本,向之潤澤而輪囷者,蕩然無餘。

天欲厚之,則不如韞於石而光愈遠;叢之豐草之中而蔭愈廣,而枝愈蕃。

向使先生假鴻漸之羽,激昂雲路,揚厲中外,拒不快於志而裨益於時?而所發既宏,所積漸薄,天與於前,或斷於後。

精神有時而竭,福蔭有時而單,是亦琢玉研木之說也。

謂能優遊林泉,頤神彌性,如今日也乎?謂能澤流似續,光大門閥,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壽辰。

次嗣君雨山,與余為同年發,謬相知愛。

將稱觴介壽,囑余以言侑爵。

吾聞君子之事親也,可以無所不至。

獨稱其親之善,則不敢溢詞以鄰於誣。

君子之於友也,四人,季者早殤,二長者並窮約不得怡。

獨朱氏妹所處稍裕,而少遘痼疾,又離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棄養。

國藩竊祿京朝,發一家書而兩遭期功之喪,又何痛也!於是泣識其略,使詠春追埋清幽,且敘其內外家之系而聲以銘詩,以宣吾悲。

銘曰:

有女曾姓聖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

兩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

鞠茲惠質艱厥從,嬪朱其先國比莒。

納夫方軌轡如組,君舅鎮湘鄉所舉。

銘者母兄滌生父,濫羼朝官無寸補。

○滿妹碑誌

滿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

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稱之滿妹,取盈數也。

生而善謔,旁出捷警,諸昆弟姊妹並坐,雖黠者不能相勝。

然歸於端靜,笑罕至矧。

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殤。

明日,吾兒子禎第相繼亡。

妹生於世十歲,兒三歲也。

即日瘞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

吾母傷弱女與家孫,哭之絕痛。

間命諸子曰:」二殤之葬也,無碑以識之,即墳夷級隆,誰復省顧者?「國藩敬諾。

亡何,系官於朝。

公有執,私有濡,久不得卒事。

越八年,而適朱氏妹徂逝。

以其新悲,觸其夙疚。

愴然不自知何以為人也。

於是粗述一二,遺家人植石墓北,且綴之辭,使有垂焉。

銘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殤相依宅茲土,狐免安敢侮!

○君子慎獨論

嘗謂獨也者,君子與小人共焉者也。

小人以其為獨而生一念之妄,積妄生肆,而欺人之事成。

君子懍其為獨而生一念之誠,積誠為慎,而自謙之功密。

其間離合幾微之端,可得而論矣。

蓋《大學》自格致以後,前言往行,既資其擴充;日用細故,亦深其閱歷。

心之際乎事者,已能剖晰乎公私;心之麗於理者,又足精研其得失。

則夫善之當為,不善之直去,早畫然其灼見矣。

而彼小人者,乃不能實有所見,而行其所知。

於是一善當前,幸人之莫我察也,則越焉而不決。

一不善當前,幸人之莫或伺也,則去之而不力。

幽獨之中,情偽斯出,所謂欺也。

推夫君子者,懼一善之不力,則冥冥者有墮行;一不善之不去,則涓涓者無已時。

屋漏而懍如帝天,方寸而堅如金石。

獨知之地,慎之又慎。

此聖經之要領,而後賢所切究者也。

自世儒以格致為外求,而專力於知善知惡,則慎獨之旨晦。

自世儒以獨體為內照,而反昧乎即事即理,則慎獨之旨愈晦。

要之,明宜先乎誠,非格致則慎亦失當。

心必麗於實,非事物則獨將失守。

此入德之方,不可不辨者也。

○原才

風欲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

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

有一二賢且智者,則眾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眾焉。

此一二人者之心向義,則眾人與之赴義;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則眾人與之赴利。

眾人所趨,勢之所歸,雖有大力,莫之敢逆。

故曰:」撓萬物者莫疾乎風。

「風欲之於人之心,始乎微,而終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賢者皆當路在勢,其風民也告以義,故道一而俗同。

世教既衰,所謂一二人者,不盡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勢不能不騰為口說,而播為聲氣。

而眾人者,勢不能不聽命,而蒸為習尚。

於是乎徒黨蔚起,而一時之人才出焉。

有以仁義倡者,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有以功利倡者,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

水流濕,火就燥,無感不讎,所從來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勢者,輒曰:」天下無才「。

彼自屍於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

而翻謝曰:」無才「,謂之不誣可乎?否也。

十室之邑,有好義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

然則轉移習俗而陶鑄一世之人,非特處高明之地者然也。

凡一命以上,皆與有責焉者也。

有國家者,得吾說而存之,則將慎擇與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晉說而存之,則將惴惴乎謹其心之所向,恐一不當,而壞風俗,而賊人才。

循是為之,數十年之後,萬有一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槐陰書屋圖記

吾師江陰季先生,自名其寓捨曰」槐陰補讀之室「,而屬人為之圖。

圖成於道光癸卯之廈,時先生方官內閣學士,職思簡易。

曰」補讀「雲者,以為統學不夙,仕優而後補之,謙退之詞也。

是年冬,先生視學安徽。

三年還朝,則已掌吏部,或攝戶部。

又督游於潞河,厘鹽於天津,蕩滌田賦積虧於兩浙。

庶政倥傯,刻無暇晷,間遂有巡撫山西之命。

於是先生手圖而告國藩日:」吾昔名吾居室而圖之也,將以讀吾書也。

今五六年間,腐精於案牘,敝形神於車塵馬足。

曩之不逮,竟不克補。

則今之悔,又果可補於後日乎?子為我記之,志晉疚焉。

國藩嘗覽古音多聞之君子,其從事文學,多不在朝班,而在仕宦遠州之時。

雖蘇武、黃庭堅之於詩,論者謂其注京之作少遜,不敵其在外者之珠絕。

蓋屏居外郡,罕與接對,則其志專,而其神能孤往根絕於無人之域。

若處京師浩穰之中,視聽旁午,甚囂而已矣,尚何精詣之有哉?我朝大儒林興,號為邁古。

然如瞧州湯公、儀封張公、江陰楊公、高安朱公、臨桂陳公、合河孫公數賢人者,大抵為外吏之日多,宦京朝之日少。

即在京朝,其任職也專,其守法也簡,亦常日有餘光,人有餘力。

今六部科條之繁,既三倍於百年以前。

而先生之所歷,或一身而兼數職,一歲而更數役。

每夕丑初趨離宮,待漏盡午而後返。

曹官白事、判牘,莫夜不休。

又以其間賓接生徒,宴會寮友,伺隙以求終一卷焉而不可得。

視數賢人者之處京朝時,勢固不悻矣。

此先生所用為恍然也。

今者先生持節山西,政成而神暇,盡發遺編以補素願。

蓋將與數賢人者角其實而爭其光。

而國藩忝竊高位,乃適蹈先生之所疚。

往者不可償,來者不可必。

故略述時事,令異世官朝籍者有考焉。

○書王雁汀前輩勃海圖說後

《書》孔氏疏云:「堯時青州,當越海而有遼東。」

杜氏《通典》云:「青州之界,越海分遼東、樂浪、三韓之地,西抵遼水。」

而胡氏謂曰:「漢武所開樂浪、元菟二郡,乃古嵎夷之地。

嵎夷,羲和所宅,朝鮮箕子所封。

皆應在青州域內,不僅遼東而已。」

據此數說,則禹時青州,逾海而兼營州之地。

理若可信。

齊召南氏所謂「勢固自然」者也。

前明遼東郡指揮使,隸於山東布政司。

明初,遼東士子尚附山東鄉試。

厥後,以渡海之艱,改附順天。

而遼東各州衛隸於山東,則終明之世不改。

蓋亦猶上古之青州,兼轄曹州云爾。

我朝定宅燕京,與明代同。

而遼左為陪都重地,則與前明之二州二十五衛,視同羈縻者,輕重迥別。

故勃海之襟帶,旅順之門戶,視前世猶加慎焉。

雁汀先生之意,欲於隍城、石島之間,駐水師將領一員,登州、金州,南北兼巡。

內以防盜匪之狙伏,外以懾夷人之闖入,可謂謀慮老成,操之有要者已。

道光二十九年,御史趙東昕,建登州設立水師之議。

宣宗成皇帝下其事,令兵部軍機處會議。

當事者以跡近更張,格而不行。

國藩時承乏兵部,頗知旅順要隘,宜別置嚴鎮。

而不知康熙年間有嵩祝請登州水師。

巡哨金州、鐵山之說。

亦選附和,未退他議。

今觀先生《圖說》所載實錄各條,知國家機務尤大者,列聖廟謨,皆已籌及之。

苟能推行而變通,則收功不可紀極也。

故述前說以互證,亦以志余不學之恥焉。

○養晦堂記

凡民有血氣之性,則翹然而思有以上人。

惡卑而就高,惡貧而覬富,惡寂寂而思赫赫之名。

此世人之恆情。

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終身幽默,闇然退藏。

彼豈與人異性?誠見乎其大,而知眾人所爭者之不足深較也。

蓋《論語》載,齊景公有馬平駟,曾不得與首陽餓莩挈論短長矣。

余嘗即其說推之,自秦漢以來,迄於今日,達官貴人,何可勝數?當其高據勢要,雍容進止,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

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無以異也。

而其間又有功業文學獵取浮名者,自以為材智加人萬萬。

及夫身沒觀之,彼與當日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營營而生,草草而死者,亦無以甚異也。

然則今日之處高位而獲浮名者,自謂辭晦而居顯,泰然自處於高明。

曾不知其與眼前之廝役賤卒,污行賈豎之營營者行將同歸於澌盡,而毫毛無以少異。

豈不哀哉!

吾友劉君孟容,湛默而嚴恭,好道而寡慾。

自其壯歲,則已泊然而外富貴矣。

既而察物觀變,又能外乎名譽。

於是名其所居日「養晦堂」,而以書抵國藩為之記。

昔周之本世,莊生鬧天下之士湛於勢利,泥於毀譽,故為書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稱董梧、宜僚、壺子之倫,三致意焉。

』而場雄亦稱;」炎炎者滅,隆隆者絕。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

「君子之道,自得手中,而外無所求。

饑凍不足於事畜而無怨;舉世不見是而無悶。

自以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

若夫奔命於烜赫之途,一旦勢盡意索,求如尋常窮約之人而不可得,烏睹所謂焜耀者哉?余為備陳所以,蓋堅盤容之志,後之君子,亦現省焉。

○朱慎甫遺書序

冽陽朱君文休所為書,曰《易圖正旨》者一卷,曰《五於見心錄》者二卷,曰《從學雜記》一卷,《文集》一卷。

嘉道之際,學者承乾隆季年之流風,襲為一種破碎之學。

辨物折名,梳文櫛字,刺經典一二字,解說或至數干萬言。

繁稱雜引,游衍而不得所歸。

張已伐物,專抵古人之隙。

或取孔孟書中心性仁義之文,一切變更故訓,而別創一義。

群流和附,堅不可易。

有來諸儒周、程、張、來之書,為世大詬。

間有涉於其說者,則舉世相與笑譏唾辱;以為彼博聞之不能,亦逃之性理空虛之域,以自蓋其鄙陋不肖者而已矣。

朱君自弱冠志學,則已棄舉子業,而誰有來五子之求。

斷絕眾源,歸命於一。

自《六經》之奧,百氏雜家有用之言,無不究素其終,折衷於五子。

家貧,負助渡湖,招徒授學,取其入以為養。

養則獨腆,身有饑色,或勸以稍易其途,從事於時世所謂辨物流文林字之學者。

足以傾駴耳目,植朋廣譽。

君笑曰:「吾於科目且棄而背之矣,其又屑覬彼耶?」

卒以不顧。

日抱遺訓,以自鐫留其躬,繩過無小,克敬以裕,闇然至死而不悔。

嗚呼!君之於學,其可謂篤志而不牽於眾好者矣。

惜其多有放佚,如《大易粹言》、《春秋本義》、《三傳備說》諸篇,今都不可見。

其僅存者,又或闕殘,難令完整。

其《易圖正旨》推闡九圖之義,與德清胡謂、寶應王懋竑氏之論不合。

山居僻左,不及盡睹當世通人成說,小有歧異,未為纇也。

予既受談終篇,因頗為論定,以治鄉人知觀感焉。

○書周忠介公手札後

往余讀《史忠正公集》,見其乙酉四月十九日遺書五通,又什一回絕筆一紙,其言至深痛,不可終讀。

蓋視楊忠愍公獄中家書,劉騰鴻峙衡、吳坤修竹莊、普承堯欽堂,率五千人以行。

而巡撫朝公奏請以溫甫統領軍事,出入賊地。

盛暑鏖兵,凡攻克咸寧、蒲圻、崇陽、通域、新昌、上高六縣。

以六月三十口銳師翔於瑞州,由是江西、湖南始得通問。

而溫甫亦積勞致疾矣。

七月十六日,棹小舟異疾至南昌。

兄弟相見,深夜愔愔,喜極而悲,涕泣如雨。

弟疾寢劇,治之多方不效。

至九月乃痊,復還瑞州營次。

瑞州故有南北兩城,蜀水貫其中。

劉騰鴻軍其南,溫甫與普承堯軍其西北。

賊於東隅通外援,市易如故。

七年正月,予率吳坤修之師,自奉新至東路,始合長圍。

掘塹週三十里,溫甫則大喜:「吾攻此城,久不舉。

今茲事其集乎!」不幸遭先君子大故,兄弟匍匐奔喪。

入裡門,宗族鄉黨爭來相吊,亦頗相慶慰。

國藩得拔其不肖之軀,復有生還之一日,溫甫力也。

溫甫既出嗣叔父,以咸豐八年二月降服期滿,復出抵李君續賓迪庵軍中。

李君與溫甫為婚姻,益相與講求戎政,晨夕咨議。

是時九江新破,強悍深根之寇一掃刮絕,李君威名聞天下。

又克麻城,蹴黃安,喋血皖中,連下太湖、潛山、桐城、舒城四縣。

席全盛之勢,人人自以無前。

師銳甚。

溫甫獨以為常勝之家,氣將竭矣,難可深恃。

時時與李君深語驚切,以警其下;亦以書告予時上。

竟以十月十日軍敗,從李君殉難廬江之三河鎮。

嗚呼!痛哉。

曩吾弟以新集之師,千里赴援,摧江西十萬之賊而無所頓;今以皖北百勝之軍,蘋良將勁卒,四海所仰望者而壹覆之。

而吾弟適丁其厄,豈所謂命耶?常勝之不足深恃。

吾弟之智,既及之矣,而不有退師以圖全。

營壘以十三夜被陷,而吾弟與李君,以初十之夕並命同殉,又不肯少待,以圖脫免。

豈所謂知命者耶?遂綴詞哭之。

詞曰:

觥觥我祖,山立絕倫。

有蓄不施,篤生哲人。

我君為長,魯國一儒;仲父早世,有季不孤。

恭惟先德,稼穡詩書。

小子無狀,席此慶徐。

粲粲諸弟,雁行以隨。

吾詩有云:午君最奇。

挾藝干人,百不一售。

彼粗穢者,乃居吾右。

抑塞不伸,發狂大叫;雜以嘲詼,萬花齊笑。

世不喜與,吾不世許。

自謂吾虎,世棄如鼠。

相外相背,逝將去女。

一朝奮發,仗劍東行;提師五千,往從阿兄。

何堅不破?何勁不摧?躍入章門,無害無災。

塤篪鼓角,號令風雷;昊天不吊,鮮民銜哀。

見星西奔,三子歸來。

弟後李父,降服以禮。

匝歲告闋,靡念苞杞。

出陪戎幄,匪辛伊李。

既克潯陽,雄師北邁。

劃潛剜桐,群舒是嘬。

豈謂一厥,震驚兩戒!李既山頹,弟乃梁壞。

覆我湘入,君子六千。

命耶數耶?何辜於天!我奉簡書,馳驅嶺嶠。

江北江南,夢魂環繞。

卯慟抵昏,酉悲達曉。

莽莽舒廬,群四所窟。

積骸成岳,孰辨弟骨。

骨不可收,魂不可招。

崢嶸廢壘,雪漬風飄。

生也何雄,死也何苦!我實負弟,茹恨終古。

予於道光甲辰寄諸弟詩有云:「辰君平正午君奇,屈指老沅真白眉。」

辰君謂弟澄候,生庚辰歲。

午君謂溫甫,生壬午歲。

老沅謂沅甫也。

○歐陽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傳先生鼐,善為古文辭。

慕效其鄉先輩方望溪侍郎之所為,而受法於劉君大櫆,及其世父編修君范。

三子既通儒碩望,姚先生治其術益精。

歷城周永年書昌,為之語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學者多歸向桐城,號「桐城派」。

猶前世所稱江西詩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鍾山書院講席。

門下著籍老,上元有管同異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東村植之、姚瑩石甫。

四人者,稱為高第弟子。

各以所得,傳授徒友,往往不絕。

在桐城者,有戴鈞衡存莊,事植之久,尤精力過絕人。

自以為守其邑先正之法,襢之後進,義無所讓世。

其不列弟子籍,同時服膺,有新城魯仕驥挈非、宜興曼德旅仲論。

挈非之甥為陳用光碩士。

碩士既師其舅,又親受業姚先生之門。

鄉人化之,多好文章。

碩士之群從,有陳學受藝叔、陳博廣敷,而南豐又有吳嘉賓於序,皆承索非之風,私淑於姚先生。

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學。

什倫與永福呂璜月滄交友,月滄之鄉人有臨桂朱椅伯韓、龍啟瑞翰臣、馬平王錫振定甫,皆步趨吳氏、呂氏,而益求廣其術於梅伯言。

由是桐城宗派,流衍於廣西矣。

昔者,國藩嘗怪姚先生典試湖南,而吾鄉出其門者,未聞相從以學文為事。

既而得巴陵吳敏樹南屏,稱述其術,篤好而不厭。

而武陵楊彝珍性農、善化孫鼎臣芝房、湘陰郭嵩煮伯深、淑浦舒素伯魯,亦以姚氏文家正軌,違此則又何求?最後得湘潭歐陽生。

生,吾友歐陽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於巴陵吳君、湘陰郭君,亦師事新城二陳。

其漸染者多,其志趨嗜好,舉天下之美,無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當乾隆中葉,海內魁儒畸士,崇尚鴻博,繁稱旁證,考核一字,累數千言不能休。

別立幟志,名曰「漢學」。

深擯有宋諸子義理之說,以為不足復存,其為文尤蕪雜寡要。

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詞章,三者不可偏廢。

必義理為質,而後文有所附,考據有所歸。

一編之內,惟此尤兢兢。

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

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

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自洪楊倡亂,東南荼毒。

鍾山石城,昔時姚先生撰杖都講之所,今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

桐城淪為異域,既克而復失。

戴鈞衡全家殉難,身亦歐血死矣!

余來建昌,問新城、南豐,兵整之餘,百物蕩盡,田荒不治,蓬蒿沒人。

一二文士轉徙無所。

兩廣西用兵幾載,群盜猶洶洶,驟不可爬梳。

龍君翰臣又物故。

獨吾鄉少安,二三君子尚得優遊文學,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轍。

而舒濤前卒,歐陽生亦以瘵死。

老者牽於人事,或遭亂不得競其學;少者或中道夭殂。

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聰明早達,太平壽考,從容以臍於古之作者,卒不可得。

然則業之成否又得謂之非命也耶?

歐陽生名勳,字子和,沒於咸豐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幾。

其文若詩,清縝喜往復,亦時有亂離之慨。

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

而況昆弟親戚之謦咳其例者乎?余不之不聞桐城諸老之謦咳也久矣!現生之為,則豈直足音而已!故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見文章與世變相因,俾後之人得以考覽焉。

〔二〕

○聖哲畫像記

國藩志學不早,中歲側身朝列,竊窺陳編,稍涉先聖普賢魁儒長者之緒。

駑緩多病,百無一成;軍旅馳驅,益以蕪廢。

喪亂來平,而吾年將五十矣。

往者,吾讀班固《藝文志》及馬氏《經籍考》,見其所列書目,叢雜猥多,作者姓氏,至於不可勝數,或昭昭於日月,或湮沒而無聞。

及為文淵閣直閣校理,每歲二月,侍從宣宗皇帝入閣,得觀《四庫全書》。

其富過於前代所藏遠甚,而存目之書數十萬卷,尚不在此列。

嗚呼!何其多也!雖有生知之資,累世不能競其業,況其下焉者乎!故書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歟也。

要在慎擇焉而已。

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擇古今聖哲三十餘人,命兒子紀澤圖其遺像,都為一卷,藏之家塾。

後嗣有志讀書取足於此,不必廣心博騖,而斯文之傳,莫大乎是矣。

昔在漢世,若武梁祠、魯靈光殿,皆圖畫偉人事跡,而《列女傳》亦有畫像,感發興起,由來已舊。

習其器矣,進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誠求之;仁遠乎哉?國藩記。

堯舜禹場,史巨記言而已。

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

周孔代興,六經炳著,師道備矣。

秦漢以來,孟子蓋與莊、苟並稱。

至唐,韓氏獨尊異之。

而來之賢者,以為可躋之尼山之次,崇其書以配《論語》。

後之論者,莫之能易也。

茲以亞於三聖人後雲。

左氏傳經,多述二周典禮,而好稱引奇誕;文辭爛然,浮於質矣。

太史公稱莊子之書皆寓言。

吾觀子長所為《史記》,寓言亦居十之六七。

班氏閎識孤懷,不逮子長遠甚。

然經世之典,六藝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狀,粲然大備。

豈與夫斗筲者爭得失於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悅者能哉!

諸葛公當擾壤之世,被服儒者,從容中道。

陸敬輿事多疑之主,馭難馴之將,燭之以至明,將之以至誠,譬若御駑馬登峻阪,縱橫險阻,而不失其馳,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馬君實遭時差隆,然堅卓誠信,各有孤詣。

其以道自持,蔚成風俗,意量亦遠矣。

昔劉向稱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呂無以加;管、晏之屬,殆不能及。

而劉歆以為董子師友所漸,曾不能幾乎游、夏。

以予現四賢者雖未逮乎伊、呂,固將賢於董子。

惜乎不得如劉向父子而論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張子,以為上接孔孟之傳。

後世君相師儒,篤守其說,莫之或易。

乾隆中,閎儒輩起,訓詁博辨,度越昔賢;別立徽志,號曰漢學。

換有來五子之術,以謂不得獨尊。

而篤信五號者,亦屏棄漢學,以為破碎害道,齦齦焉而未有已。

吾現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於洙泗,何可議也?其訓釋請經,小有不當,固當取近世經說以輔翼之,又可屏棄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譏焉。

西漢文章,如子雲、相如之雄偉,此天地遒勁之氣,得於陽與剛之美者也。

此天地之義氣也。

劉向、匡衡之淵懿,此天地溫厚之氣,得於明與柔之美者也。

此天地之仁氣也。

東漢以還,淹雅無慚於古,而風骨少聵矣。

韓、柳有作,盡取揚、馬之雄奇萬變,而內之於薄物小篇之中,豈不詭哉!歐陽氏、曾氏皆法韓公,而體質於匡、劉為近。

文章之變,莫可窮詰。

要之,不出此二途,雖百世可知也。

余鈔古今詩,自魏晉至國朝,得十九家,蓋詩之為道廣矣。

嗜好趨向,各視其性之所近,猶庶羞百味,羅列鼎俎,但取適吾口者,濟之得飽而已。

必窮盡天下之佳餚辯嘗而後供一擺,是大惑也;必強天下之舌,盡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

莊子有言:「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

余於十九家中,又篤守夫四人者焉。

唐之李、杜,宋之蘇、黃,好之者十而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

余懼蹈莊子不解不靈之譏,則取足於是終身焉已耳。

司馬子長,網羅舊聞,貫串三古而八書,頗病其略;班氏《志》較詳矣,而斷代為書,無以現其會通;欲周覽經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

馬瑞臨《通考》,杜氏伯仲之間,鄭《志》非其倫也。

百年以來,學者講求形聲、故訓,專治《說文》,多宗許、鄭,少談社、馬。

吾以許、鄭考先王製作之源,杜、馬辨後世因革之要,其於實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謂修已治人、經緯萬匯者,何歸乎?亦曰禮而已矣。

秦滅書籍,漢代諸儒之所掇抬,鄭康成之所以卓絕,皆以禮也。

杜君卿《通典》,言禮者十居其六,其議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張子、朱子之所討論,馬貴與、王伯厚之所纂輯,莫水以禮為兢兢。

我朝學者,以顧亭林為宗。

國史《儒林傳》□然冠首。

吾讀其書,言及禮俗教化,則毅然有守先待後,捨我其誰之志,何其壯也!厥後張蒿庵作《中庸論》,及江鎮修、戴東原輩,尤以禮為先務。

而秦尚書意曰,遂纂《五禮通考》,舉天下古今幽明萬事,而一經之以禮,可謂體大而思精矣。

吾圖畫國朝先正遺像,首顧先生,次秦文恭公,亦豈無微旨哉!桐城姚鼐姬傳,高郵王念孫懷祖,其學皆不純於禮。

然姚先生持論閣通,國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啟之也。

王氏父子,集小學訓信之大成,重乎不可見已。

故以殿焉。

姚姬傳氏,言學問之途有三:曰義理,曰詞章,曰考據。

戴東原氏亦以為言。

如文、周、孔、孟之聖,左、莊、馬、班之才,誠不可以一方體論矣。

至若葛、陸、范、馬,在聖門則以德行而兼政事也。

周、程、張、朱,在聖門則德行之科也,皆義理也。

韓、柳、歐、曾、李、杜、蘇、黃,在聖門則言語之科也,所謂詞章者也。

許、鄭、杜、馬、顧、秦、姚、王,在聖門則文學之科也。

顧、秦於杜、馬為近,姚、王於許、鄭為近、皆考據也。

此三十二子者,師其一人,讀其一書,終身用之,有不能盡。

若又有陋於此,而求益於外,譬若掘井九份而不及泉,則以一井為隘,而必廣掘數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無見泉之一日。

其庸有當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禍福,而為善獲報之說,深中於人心,牢固而不可破。

士方其占畢咿唔,則期報於科第祿仕;或少讀古書,窺著作之林,則責報於遐邇之譽,後世之名;纂述未及終編,輒冀得一二有力之口,騰播人人之耳,以償吾勞也。

朝耕而暮獲,一施而十報,譬若泊酒市脯,暄聒以責之貸者,又取培稱之息焉。

祿利之不遂,則激幸於沒世不可知之名。

甚者至謂孔子生不得位,沒而俎豆之報,隆於堯舜。

鬱鬱者以相證慰,何其陋歟!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輜鐵,或百錢逋負,怨及孫子;若通闤貿易,瑰貨山積,動逾千金;則百錢之有無,有不暇計較者矣。

商富大賈,黃金百萬,公私流衍,則數十百結之費,有不暇計較者矣。

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猶有不暇計其小者;況天之所操尤大,而於世人毫末之善,日耳分寸之學,而一一謀所以報之,不亦勞哉!商之貨殖同、時同,而或贏或細;射策者之所業同,而或中或罷;為學著書之深淺同,而或傳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強而幾也。

古之君子,蓋無日不憂,無日不樂。

道之不明,己之不免為鄉人,一息之或懈,憂也;居易以俟命,下學而上達,仰不愧而偏不怍,樂也。

自文王、周、孔三聖人以下,至於王氏,莫不憂以終身,樂以終身,無所於祈,何所為報?己則自晦,何有干名?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排形於簡冊,其於聖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

然被自借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

苟汲汲於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

將適燕晉而南其轅,其於術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馬左莊,葛陸范馬,周程朱張,韓柳歐曾,李社蘇黃,許鄭杜馬,顧秦姚王。

三十二人,阻豆馨香。

臨之在上,質之在旁。

○經史百家雜鈔題語

姚姬傳氏之纂古文辭,分為十三類。

余稍更易為十一類:曰論著,曰詞賦,曰序跋,曰詔令,曰奏議,曰書讀,曰哀祭,曰傳志,曰雜記,九者,余與姚氏同焉者也。

曰贈序,姚氏所有而余無焉者也。

曰敘記,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無焉者也。

曰頌讚,曰箴銘,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詞賦之下編。

口碑誌,姚氏所有,余以附人傳志之下編。

論次微有異同,大體不甚相遠,後之君子,以參觀焉。

村塾古文有選《左傳》者,識者或譏之。

近世一二知文之士,纂錄古文,不復上及六經,以雲尊經也。

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棄六朝駢驪之文而退之於三代兩漢,今捨經而降以相求,是猶言學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國,將可乎哉?余鈔纂此編,每類必以六經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為歸,無所於讓世。

姚姬傳氏撰次古文,不載史傳,其說以為史多不可勝錄也。

然吾觀其奏議類中,錄《莊子》至三十八首,詔令類中,錄《莊子》三十四首,果能屏諸史而不錄乎?余今所論次,采輯史傳稍多,命之曰《經史百家雜鈔》雲。

○經史百家簡編序

自六籍播於秦火,漢世攝拾殘遺,征諸儒能通其讀者,支分節解,於是有章句之學。

劉向父子勘書秘閣,刊正脫誤,稽合同異,於是有校讎之學。

梁世劉勰、鍾嶸之徒,品藻詩文,褒貶前哲,其後或以丹黃識別高下,於是有評點之學。

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

前明以四書經藝取士,我朝因之。

科場有勾股點句之例,蓋猶古者章句之遺意。

試官評定甲乙,用朱墨族別其勞,名曰圈點。

後人不察,輒仿其法以塗抹古書,大圈密點,狼藉行間。

故章句者,古人治經之盛業也,而今專以施之時文圈點者,科揚時文之陋習也,而今反以施之古書,末流之遷變,何可勝道!惟校讎之學,我朝獨為卓絕。

乾嘉間巨儒輩出,講求音聲故訓校勘,疑誤冰解的破,度超前世矣。

咸豐十年,余選經史百家之文,都為一集,又擇其尤者四十八首,錄為簡本,以詒余弟沅甫。

沅甫重寫一冊,請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別節次,句絕而章己之,間亦釐正其謬誤,評騭其精華,雅與鄭並奏,而得與失參見,將使一家昆弟子侄,啟發證明,不復要途人而強同也。

○王船山遺書序

王船山先生遺書,同治四年十月刻竣,凡三百二十二卷。

國藩校閱者,民記章句)四十九卷,《張子正蒙注》九卷,《讀通鑒論》三十卷,《宋論》十五卷,《四書》、《易》、《詩》、《春秋》諸經稗疏考異十四卷,訂正訛脫百七十餘事。

軍中鮮暇,不克細細全編,乃為序曰:

昔仲尼好語求仁,而推言執禮。

孟氏亦仁禮並稱,蓋聖王所以平物我之情,而息天下之爭,內之莫大於仁,外之莫急於禮。

自孔孟在時,老莊已鄙棄禮教。

楊墨之指不同,而同於賊仁。

厥後眾流歧出,載籍焚燒,微言中絕,人紀紊焉。

漢儒掇拾遺經,小戴氏乃作記,以存禮於什一。

又千餘年,宋儒遠承墜緒,橫渠張氏乃作《正蒙》,以討論為仁之方。

船山先生注《正蒙》數萬言,注《禮記》數十萬言,幽以究民物之同原,顯以綱維萬事,弭世亂於未形。

其於古昔明體達用,盈科後進之旨,往往近之。

先生名夫之,字而農,以崇禎十五年舉於鄉。

目睹是時朝政,刻核無親,而十大夫又馳鶩聲氣,東林、復社之徒,樹黨代仇,頹俗日蔽。

故其書中黜申韓之術,嫉朋黨之風,長言三歎而未有已。

既一仕桂藩,為行人司。

知事終不可為,乃匿跡永、郴、衡、邵之間,終老於湘西之石船山。

聖清大定,訪求隱逸。

鴻博之士,次第登進。

雖顧亭林、李二曲輩之艱貞,徵聘尚不絕於廬。

獨先生深閟固藏,追焉無與。

平生痛詆黨人標謗之習,不欲身隱而文著,來反唇之訕笑。

用是,其身長邀,其名寂寂,其學亦竟不顯於世。

荒山敝榻,終歲孽孽,以求所謂育物之六,經邦之禮。

窮探極論,千變而不離其宗;曠百世不見知,而無所於悔。

先生沒後,巨儒迭興,或攻良知捷獲之說,或辨易圖之鑿,或詳考名物,訓訪、音韻,正《詩集傳》之疏,或修補三禮時享之儀,號為卓絕。

先生皆已發之於前,與後賢若合符契。

雖其著述大繁,醇駁互見,然固可謂博文約禮,命世獨立之君子已。

道光十九年,先生裔孫世全始刊刻百五十卷。

新化鄧顯鶴湘皋實主其事。

湘潭歐陽兆熊曉晴贊成之。

咸豐四年,寇犯湘潭,板毀於火。

同治初元,吾弟國荃乃謀重刻,而增益百七十二卷,仍以歐陽君董其役。

南匯張文虎嘯山、儀征劉毓嵩伯山等,分任校讎。

庀局於安慶,蕆事於金陵。

先生之書,於是粗備。

後之學者,有能秉心敬恕,綜貫本末,將亦不釋乎此也。

○新寧劉君墓碑銘

君諱時華,字廷材,號寶泉。

先世自江西徙湖南之新寧。

曾祖有義。

祖儒禹,府學增生。

父世貴,太學生。

家貧,為商賈,化居以自給。

君生有至性,不忍其父久勞市廛,乃跪請曰:「大人直少休。

兄學且有成,弟弱,兒願代父勞而服賈矣。」

遂游資於江漢之間,量物度時,廣取而節用;後人而往,先人而歸;家用阜康,親以大悅。

父病,在視終宵。

醫者言痰鹹可生,淡則死。

君輒以手承痰嘗之,味淡,因大哭。

父沒,母亦前卒,則推其所以事父者以事繼母。

歸自武昌,繼母不澤,長跪自陳遲歸之咎。

繼母病,服勞達旦,營治藥物,必自其手,不自他人。

繼母沒,則推其所以事親者以事長兄,而蓄季弟。

兄病,調護年除。

兄卒,弟後卒,則又推恩以恤其嫠,以鞠其孤子。

厥後兩家孤兒皆成立,兩嫠皆旌表於朝,壽皆七十、八十,涕泣頌君之德不敢忘雲。

新寧,山邑也。

僻在楚南、黔、粵之交,巨嶺層巒,穹窿雜襲,郁饒而不得少舒。

自古未聞偉人傑士出於其間,亦乏甲乙科第。

居民治生纖嗇,有唐魏之風。

獨君與江太公一峰,輕財好義,不屑屑於自殖。

江君之子溢忠烈者,仕至安徽巡撫;而君之子前渠,今為直隸總督;並有勳伐,為時名臣。

蓋褊陋之俗一變,而山川之氣昌矣。

當君初賈異縣,頗求饒益以娛親心。

既而經紀有方,智足以擴其業,利足以仁其三族。

所得資財,隨手散去。

一以濟物為功,息耗都不普省。

鄉里除道成梁,捐金錢惟恐不贍;施藥療疾,惟恐不周。

嘗遇益陽大水,買小舟拯百人,蒿葬數百人。

新寧大饑,餼鄰里親舊粟,日半升,全活無算。

又嘗修育嬰堂,建忠義節孝打,皆縣中前此所無,自君創之。

城東北有義塚,歲歲常以冬春培其阤塋,而植其僕碑。

城南有義塾,器物缺乏,常於君家取給焉。

人或謂君:「歲入幾何?施諸人者什七,而自謀不及什三,後將難繼。

何不頗買田宅,為子孫稍立基業產?」

君笑謂:「家有薄田,自足供疏食,焉用多為?吾以人情為田,以培養上類為種。

耕不計年,獲不計世。

庸詎知留路子孫者,不更大乎?」

逮君沒而門內鼎興。

君子四人:長名長佑,即蔭渠也,以拔貢生歷官廣西巡撫,兩廣總督,直隸總督,加兵部尚書銜;次長佐,某官;次長伸、長健,某官。

孫某某。

曾孫永柞、永棋。

天子褒長佑功,贈君暨君之祖父皆為光祿大夫。

君配鄭氏,暨祖妣榮氏,妣李氏、曾氏,皆為一品夫人。

蓋君言於是果驗。

為善之報,抑何捷也!鄭太夫人恭儉寬仁,悉秉夫教,姒婦娣婦寡居,敬之,終身有思紀。

君卒以道光三十年六月十四日,壽六十有一。

太夫人先三日卒,壽五十有九。

是歲十二月某甲子,合葬新寧西鄉楊溪村之駕嶺。

昔道光丁末、戊申間,江忠烈公嘗為余稱道蔭渠之賢,兼述其世德。

及蔭渠入京,聞親之訃,求余文銘其墓。

展轉兵間,久疏文字,越今十有七年,始得表而銘之。

銘曰:

舉世奔利,獨行抱義。

庸德庸言,感格天地。

外救饑溺;內撫諸孤。

仁心難謙,百優一愉。

孰雲不顯,在幽彌馨;孰雲無報,如影隨形。

神覿在室,奇福在庭。

郎君崛起,為國干城。

削平寇亂,鼎祭鐘銘。

自無錫寵,褒榮先隴。

夫彝之南,萬山環拱。

我表其吁,來者欽竦。

○國朝先正事略序

余嘗以大清達人傑士超越古初,而記述闕如,用為歎憾。

道光之末,聞嘉興錢衍石結事儀吉,仿明焦越《獻征錄》,為國朝《征獻錄》,因屬給事從子應符寫其目錄,得將相、大臣、循良、忠節、儒林、文苑等凡八百餘人,積二三百卷,借名人之碑傳,存名人之事跡。

自別京師,久從征役,而此目錄冊者不可復睹。

同治初,又得鄢陵蘇源生文集,具述其師錢給事於《征獻錄》之外,復節錄名臣,為《先正事略》。

於是知錢氏頗有造述,不僅鈔撰諸家之文矣。

又二年,而得吾鄉李元度次青所著《先正事略》,命名乃適與錢氏相合。

前此二百餘年,未有成書。

近三十年中,錢氏編摩於汴水,次青成業於湖湘,斯足征通儒意趣之同,抑地下達人傑主,其靈爽不可終閱也。

自古英哲非常之君,往往得火鼎盛。

若漢之武帝,唐之文皇,宋之仁宗,元之世祖,明之孝宗。

其時皆異材勃起,俊彥雲屯,焜耀簡編。

然考其流風所被,率不過數十年而止。

惟周之文王暨我聖祖仁皇帝,乃閱數百載而風流未沫。

周自後稷十五世,集大成於文王。

而成康以洎東周,多士濟濟,皆若秉文王之德。

我朝六祖一宗,集大成於康熙。

而雍乾以後,英賢輩出,皆若沐聖祖之教,此在愚氓亦似知之。

其所以然者,雖大智莫能名也。

聖祖嘗自言:年十七八時讀書過勞,至於咯血而不肯少休,老是而手不釋卷。

臨摹名家手卷,多至萬餘;寫寺廟扁榜,多至千餘。

蓋雖寒酸,不能方其專。

北征度漠,南巡治河,雖卒役不能逾其勞。

祈雨禱疾,步行天壇,並酸醬畝鹽而不御。

年逾六十,猶扶病而力行之。

凡前聖所稱至德納行,范無一而不備。

上而天象、地輿、歷算、音樂、考禮、行師、刑律、農政,下至射御、醫藥、奇門、王遁,滿蒙、西域、外洋之文書字母,殆無一而不通,且無一不創立新法,別啟律途。

後來高才絕藝,終莫能出其範圍。

然則雍、乾、嘉、道,累葉之才,雖謂皆聖祖教育而成,誰曰不然?

今上皇帝嗣位,大統中興,雖去康熙益遠矣,而將帥之乘運會立勳名者,多出一時章句之儒,則亦未站非聖祖餘澤陶冶於無窮也。

如次青者,蓋亦章句之儒從事戎行。

咸豐甲寅、乙卯之際,與國藩患難相依,備嘗艱險,厥後自領一隊,轉戰數年。

軍每失利,輒以公義糾劾罷職。

論者或咎國藩執法過當,亦頗咎次青在軍偏好文學,奪治兵之日力,有如慶生所譏挾策而亡羊者。

久之,中外大臣數薦次青緩急可倚,國藩亦草疏密陳:「李元度下筆千言,兼人之才,臣音彈劾太嚴,至今內疚,惟朝廷量予褒省。」

當時雖為吏議所格,天子終右之,起家,復任黔南軍事。

師比有功,超拜雲南按察使。

而是書亦於黔中告成。

聖祖有言曰:學貴初有決定不移之志,中有勇猛精進之心,末有堅貞永固之力。

次青提兵四省,屢蹶仍振,所謂貞固者非耶?發憤著書,鴻篇立就,亦云勇猛矣。

願益以貞固之道持之,尋訪錢氏遺書,參計修補,矜練歲年,慎褒貶於錙銖,酌群言而取衷,終成聖清巨典,上濟周家雅頌誓諾之林,不允足壯矣哉!

○重刻茗柯文編序

武進張大令式曾,將重刻其曾祖王父皋聞先生《落柯文集》,而以寫本示余,屬為之序。

蓋文章之變多矣。

高才者好異不已,往往造為瑰球奇麗之辭,倣傚漢人賦頌,繁聲僻字,號為復古。

曾無才力氣勢以驅使之,有若附贅懸疣,施膠漆於深衣之上,但覺其不類耳。

敘述朋舊,狀其事跡,動稱卓絕。

若合古來名德至行備於一身,譬之畫師寫真,眾美畢具,偉則偉矣,而於其所圖之人固不肖也。

吾嘗執此以衡近世之文,能免於二者之譏實鮮,蹈之者多矣。

皋聞先生編次七十家賦,評量殿最,不失銖黍。

自為賦亦恢閎絕麗,至其他文,則空明澄徹,不復以博奧自高。

平生師友多超特不世之才,而下筆稱述,適如其量。

若帝天神鬼之監臨,褒譏不敢少溢,何其慎歟!

自考據家之道既昌,說經者專宗漢儒,厭薄宋世義理、心性等語,甚者低毀洛閩,披索疵假。

枝之上蒐而忘其本,流之逐而遺其源。

臨文剛繁征博引,考一字,辨一物,累數千萬言不能休,名曰漢學。

前者自矜創獲,後者附和偏詖而不知返,君子病之。

先生求陰陽消息於《易》虞氏,求前聖製作於《禮》鄭氏,辨《說文》之諧聲,剖晰毫芒,固亦循漢學之軌轍。

而虛衷研究,絕無陵駕先賢之意萌於至隱;文辭溫潤,亦無考證辨駁之風。

盡取古人之長,而退然若無一長可恃。

意其蘊蓄者厚,遏而蔽之,能焉而不伐,斂焉而欲光。

殆天下之神勇,古之所謂大雅者歟!

張氏之先,兩世賢母撫孤課讀。

一日不能再食,舉家習為故常。

孝友艱苦,遠近歎慕。

自粵賊縱橫,東南糜爛,常潤等郡,室廬蕩然。

張氏之窮約,殆有甚於疇告。

書籍刻板,皆摧燒不復可詰矣。

余昔讀張氏諸書,既欽其篤行;茲重覽《茗柯文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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