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續)第25回:疑夢疑真司農訪鶴 七擒七縱巡撫吹牛
話說章直蜚和聞韻高兩人出了什剎海酒樓,同上了車,一路向東城而來。
才過了東單牌樓,下了甬道,正想進二條胡同的口子,韻高的車走得快,忽望見口子邊一團一團一 圍著一群人,都仰著頭向牆上看,只認做廳的告示。
不經意地微微回著頭,陡覺得那告示有些特別,不是楷書,是隸書,忙叫趕車兒勒住車韁,定睛一認,只見那紙 上橫寫著四個大字「失鶴零丁」,而且寫得奇古樸茂,不是龔尚書,誰寫得出這一筆好字!疾忙跳下車來,恰好直蜚的車也趕到。
直蜚半揭著車簾喊道:「韻高兄, 你下車做什麼?韻高招手道:「你快下來,看龔老夫子的妙文!」真的直蜚也下了車,兩人一同擠到人堆裡,抬頭細看那牆上的白紙,寫著道:
敬白諸君行路者:敢告我昨得奇夢,夢見東天起長虹,長虹繞屋變黑蛇,口吞我鶴甘如蔗,醒來風狂吼猛虎,鶴籬吹倒鶴飛去。
失鶴應夢疑不祥,凝望遼東心慘 傷!諸君如能代尋訪,訪著我當贈金償!請為諸君說鶴狀:我鶴翩躚白逾雪,玄裳丹頂腳三節。
請復重陳其身軀:比天鵝略大,比駝鳥不如,立時連頭三尺餘。
請復 重陳其神氣:昂頭側目睨雲際,俯視群雞如螞蟻,九皋清唳觸天忌。
諸君如能還我鶴,白金十兩無扣剝;倘若知風報信者,半數相酬休嫌薄。
韻高道:「好一篇模仿後漢戴文讓的「失父零丁」!不但字寫得好,文章也做得古拙有趣。」
直蜚道:「龔老夫子不常寫隸書,寫出來倒是梁鵠派的縱姿崛強, 不似中郎派的雍容俯仰,真是字如其人。」
韻高歎道:「當此內憂外患接踵而來,老夫子系天下人望,我倒可惜他多此一段閒情逸致!」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 著,不自覺地已走進胡同口。
韻高道:「我們索性*步行吧!」不一會,已到了龔府前,家人投了帖,早有個老門公把兩人一直領到花園裡。
直蜚留心看那園庭裡的鶴 亭,是新近修編,擴大了些,亭裡卻剩下一隻孤鶴。
那四面廳上,窗檻全行卿去,掛了四扇晶瑩奪目的穿珠簾,映著晚霞,一閃一閃的暈成虹彩。
龔尚書已笑著迎上 來道:「韻高也同來,好極了!你們在哪裡碰見的?我和理惺中堂正有事和兩位商量哩!」那時望見高理惺豐頤廣顙,飄著花白的修髯,身穿葛紗淡黃袍,腰繫漢玉 帶鉤,掛著刻絲佩件,正在西首一張桌上坐著吃點心,也半摳身地招呼著,問吃過點心沒有。
直蜚道:「門生和韻高兄都在什剎海酒樓上痛飲過了。
韻高有一個請海 軍游弋日本洋的折稿,和門生商量會銜同遞,恰遇著龔老師派人來邀,曉得老師也在這裡,所以拉了韻高一塊兒來。
門生想日本既已毀船接仗,是釁非我開,朝廷為 什麼還不下宣戰的詔書呢?」
龔尚書道:「我和高中堂自奉派會議朝鮮交涉事後,天天到軍機處。
今天小燕報告了牙山炮毀運船的消息,我和高中堂都主張明發宣戰 諭旨,卻被景親王和祖蓀山擋住,說威毅伯有電,要等英使歐格納調停的回信,這有什麼法子呢!」韻高憤然道:「這一次大局,全壞在威毅伯倚仗外人,名為持 重,實是失機。
外人各有所為,哪裡靠得住呢!」高中堂道:「賢弟所論,我們何嘗不知。
但目前朝政,迥不如十年前了!外有樞臣把持,內有權璫播弄,威毅伯又 剛愎驕縱如此,而且宮闈內訌日甚一日。
這回我和龔尚書奉派會議,太后還傳諭,叫我們整頓精神,不要再像前次辦理失當。
咳!我看這回的軍事一定要糟。
不是我 迷信災祥,你想,二月初一日中的黃暈,前日打壞了宮門的大風,雨中下降的沙彈,陶然亭的地鳴,若彙集了編起《五行志》來,都是非常的災異。
把人事天變參合 起來,只怕國運要從此大變。」
龔尚書忽然蹙著眉頭歎道:「被理翁一提,我倒想起前天的奇夢來了。
我從八瀛故後,本做過一個很古怪的夢,夢見一個白鬚老人在 一座石樓梯上,領我走下一道很深的地道,地道盡處豁然開朗,倒進了一間似廟宇式的正殿。
看那正殿裡,居中掛著一盞琉璃長明燈,上面供著個高大的朱漆神龕, 龕裡塑著三尊神像:中坐的是面目軒露,頭戴帕頭,身穿彷彿武梁祠畫像的古衣服,左手裡握著個大龜,面目活像八瀛;上首一個披著一件袈裟似的長衣,身旁站著 一隻白鶴;下首一個懷中抱一個猴子,滿身花繡,可不是我們穿的蟒袍,卻都把紅巾蒙了臉,看不清楚。
我問白鬚老人:「這是什麼神像?」
那老人只對我笑,老不 開口。
我做這夢時,只當是思念故友,偶然湊合。
誰知一夢再夢,不知做了多少次,總是一般。
這已經夠希奇了!不想前天,我又做了個更奇的夢,我入夢時好像正 當午後,一輪斜日沉在慘淡的暮雲裡。
忽見東天又升起一個光輪,紅得和曉日一般,倏忽間,那光輪中發出一聲怪響,頓時化成數百丈長虹,長蛇似地繞了我屋宇。
我吃一嚇,定睛細認,哪裡是長虹,紅的忽變了黑,長虹變了大蟒,屋宇變了那三尊神像的正殿。
那大蟒伸進頭來,張開大口,把那上首神像身邊的白鶴,生生吞下 肚去。
我狂喊一聲,猛的醒來,才知道是一場午夢,耳中只聽得排山倒海的風聲,園中樹木的摧折聲,門窗砰硼的開關聲。
恰好我的侄孫弓夫和珠哥兒,他們父子倆 踉蹌地奔進來,嘴裡喊著:「今天好大風,把鶴亭吹壞,一隻鶴向南飛去了!」我聽了這話,心裡覺得夢兆不祥,也和理翁的見解一樣,大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 感。
後來弓夫見我不快,只道是為了失鶴,就說:「飛去的鶴,大概不會過遠,我們何妨出個招貼,懸賞訪求。」
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筆來,仿戴良「失父零丁」, 做了一篇「失鶴零丁」,寫了幾張八分書的「零丁」,叫拿去貼在街頭巷口。
賢弟們在路上大概總看見過罷?賢弟們要知道,這篇小品文字雖是戲墨,卻不是蒙莊的 《逍遙游》,倒是韓非的《孤憤》!」直蜚正色*道:「兩位老師誤了!兩位老師是朝廷柱石,蒼生霖雨,現在一個談災變,一個說夢占,這些頹唐憤慨的議論,該是 不得志的文士在草廬吟嘯中發的,身為台輔,手執斧柯,像兩位老師一樣,怎麼好說這樣咨嗟歎息的風涼話呢!依門生愚見,國事越是艱難,越要打起全副精神,挽 救這個危局。
第一不講空言,要定辦法。」
高中堂笑道:「賢弟責備得不錯。
但一說到辦法,就是難乎其難。
韻高請飭海軍游弋日本洋,這到底是空談還是辦法 呢?」
韻高道:「門生這個折稿,是未聞牙山消息以前做的,現在本不適用了。
目前替兩位老師畫策,門生倒有幾個扼要的辦法。」
龔尚書道:「我們請兩位來,為 的是要商量定一個入手的辦法韻高道:「門生的辦法,一、宣示宗旨。
照眼下形勢,沒有講和的餘地了,只有趕速明降宣戰諭旨,佈告中外,不要再上威毅伯的當。
二、更定首輔。
近來樞府疲頑已極,若仍靠著景王和祖蓀山的阿私固一寵一,莊慶藩的龍鍾衰邁,格拉和博的顢頇庸懦,如何能應付這種非常之事?不如仍請敬王出來做 個領袖,兩位老師也該當仁不讓,恢復光緒十年前的局面。
三、慎選主帥。
前敵陸軍魯、言、馬、左,各自為主,差不多有將無帥,必須另簡資深望重的宿將,如劉 益焜、劉瞻民等。
海軍提督丁雨汀,坐視牙危,畏蕙縱敵,極應查辦更換。」
直蜚搶說道:「門生還要參加些意見,此時最要的內政,還有停止萬壽的點景,驅除弄 權的內監,調和兩宮的意見。
軍事方面,不要專靠淮軍,該參用湘軍的將領。
陸軍統帥,最好就派劉益焜。
海軍必要個有膽識、不怕死的人,何太真既然自告奮勇, 何妨利用他的朝氣;彭剛直初出來時,並非水師出身,也是個倔強書獃……」正說到這裡,家人通報錢大人端敏來見。
龔尚書剛說聲「請」,唐卿已搶步上廳,見了 龔尚書和高中堂,又和章、聞二人彼此招呼了,就坐下便開口道:「剛才接到玨齋由湘來電,聽見牙山消息,憤激得了不得,情願犧牲生命,堅請分統海軍艦隊,直 搗東京。
倘這層做不到,便自率湘軍出關,獨當陸路。
恐怕樞廷有意阻撓,托我求中堂和老師玉成其志,否則他便自己北來。
現在電奏還沒發,專候復電。
我知道中 堂也在這裡,所以特地趕來相商。」
龔尚書微笑道:「玨齋可稱戇冠一時。
直蜚正在這裡保他統率海軍,不想他已急不可待了!」高中堂道:「威毅伯始終回護丁雨 汀,樞廷也非常左袒,海軍換人,目前萬辦不到。」
龔尚書道:「接統海軍雖然一時辦不到,唐卿可以先復一電,阻他北來。
電奏請他盡避發。
他這一片捨易就難、 忠誠勇敢的心腸,實在令人敬佩。
無論如何,我們定要叫他們不虛所望。
理翁以為如何?」
高中堂點頭稱是。
當時大家又把剛才商量的話,一一告訴了唐卿。
唐卿也 很贊成聞、章的辦法,彼此再細細計議了一番,總算把應付時局的大綱決定了。
唐卿也就在龔尚書那裡擬好了復電,叫人送到電局拍發。
談了一回閒話,各自散了。
你道玨齋為何安安穩穩的撫台不要做,要告奮勇去打仗呢?雖出於書生投筆從戎的素志,然在發端的時候,還有一段小小的考古軼史,可以順便說一下。
玨齋本 是光緒初元清流一黨一里一個重要人物,和莊侖樵、莊壽香、祝寶廷輩,都是人間麟鳳台閣鷹鸇。
玨齋尤其生就一付絕頂聰明的頭腦,帶些好高騖遠的性*情,恨不得把古 往今來名人的學問事業,被他一個人做盡了才稱心。
金石書畫,固是他的生平嗜好,也是他的獨擅勝場,但他哪裡肯這麼小就呢!講心情,說知行,自命陸、王不 及;補大籀,考古器,居然薛、阮復生!山西辦賑,鄭州治河,鴻儒變了名臣;吉林劃界,北洋佐軍,翰苑遂兼戎幕。
本來法、越啟釁時節,京朝士大夫企慕曾、左 功業,人人歡喜紙上談兵,成了一陣風尚,玨齋尤為高興。
朝廷也很信任文臣,所以莊侖樵派了幫辦福建海疆事宜,玨齋也派了幫辦北洋事宜。
後來侖樵失敗,受了 嚴譴,玨齋卻只出使了一次朝鮮,辦結了甲申金玉均一案,又曾同威毅伯和日本伊籐博文定了出兵朝鮮彼此知會的條約,總算一帆風順,文武全才的金字招牌,還高 高掛著。
做了幾章《孫子十家疏》,刻了一篇《一槍一炮準頭說》,天下仰望丰采的,誰不道是江左夷吾、東山謝傅呢!直到放了湘撫,一到任,便勤政愛民,孜孜不 倦,一方面提倡風雅,幕府中羅致了不少的名下士,就是同鄉中稍有一才一藝的,如編修汪子升、中書洪英石、河南知縣魯師曶,連著畫家廉菉夫、骨董搧客余漢 青,都追隨而來,躋躋蹌蹌,極一時之盛。
一方面聯絡湘軍宿將,如韋廣濤、季九光等,又引俞虎丞做了心腹,預備一朝邊陲有事,替國家出一身汗血,仿裴岑紀 功、竇憲勒銘的故事,使威揚域外,功蓋曾、胡,這才志得意滿哩。
恰好中日交涉事起,北洋著著退讓,輿論激昂。
有一天,公餘無事,玨齋正邀集了幕中同鄉在衙 齋小宴,瀏覽了一回書畫,摩挲了幾件鼎彝,忽然論到日本、朝鮮的事。
玨齋道:「那年天津定約,我也是全權大臣之一。
條約只有三款,第二款兩國派兵交互知會 這一條,如今想來,真是大錯特錯!若沒這條,此時日本如何能借口派兵呢!我既經參與,不曾糾正,真是件疚心的事!如果日本和我們真的開釁,我只有投袂而 起,效死疆場,贖我的前愆了!」汪子升道:「老帥的話,不免自責過嚴了。
日本此時的蠻橫,實是看破了我國國勢的衰落、朝政的紛歧,起了輕侮之意,便想借此 機會一試他新軍的戰術。
兵的派不派,全不繫乎條約的有無,就算條約有關,定約究是威毅伯的主裁,老師何獨任其咎!兵凶戰危,未可輕以身試!」洪英石、魯師 曶也附和著說了幾句不犯著出位冒險的話。
玨齋哈哈大笑道:「你們倒這樣替一我膽小!那麼叫我一輩子埋在書畫骨董裡,不許蘇州再出個陸伯言嗎?」
正說得高興, 忽見余漢青手裡捧著個古錦的小方匣,得意洋洋地走進來,嘴裡喊道:「我今天替老帥找到一件寶貝,不但東西真,而且兆頭好,老帥要看,必要先喝了一杯賀 酒。」
玨齋笑道:「你別先吹,只怕是馬蹄燒餅印的古錢。
我可不是潘八瀛,不上你骨董鬼的當,看了再說。」
漢青道:「冤屈死人了!這是個流傳有緒的真漢印, 是人家祖傳不肯出賣的,我好容易托了許旁人,出了二百兩湘平銀才挖了出來。
還有附著一本名人題識的冊頁,明天再補送來。
老帥你自己瞧吧。」
說時雙手遞上 去。
玨齋接了,揭開蓋來,只見一個一寸見方、背上縷著個伏虎紐的漢銅印,製作極精;翻過正面,刻著「度遼將軍」四個奇古的繆篆,不覺喜形於色*,忙擎起一杯 才斟滿的酒,一飲而盡,拍著桌子道:「此印正合孤意!度者,古通渡,要渡非艦不可。
我意決矣!」連喊「快拿紙筆來」,倒弄得大家相顧詫異。
家人送上一枝蘸 滿墨水的筆。
玨齋提筆,在紙上揮灑自如地寫了一百多字。
大家方看清是打給北洋威毅伯的電報,大力主張和日本開戰,自己願分領海軍一艦隊以充前驅。
寫完,加 上「速發」兩字,隨手交給家人送電報處去發了,大家便不敢再勸。
這便是玨齋請告奮勇最初的動機。
不想這個電報發去後,好像石沉大海,消息杳然,倒是兩國交 涉破裂的消息,一天緊似一天。
高昇運船擊沉了,牙山不守,成歡打敗,不好的警信雪片似地飛來。
統帥言紫朝還在那裡捏報勝仗,邀朝廷二萬兩的獎賞,將弁數十 人的獎敘。
玨齋不禁義憤填膺,自己辦了個長電奏,力請宣戰,並自請幫辦海軍,兼募湘勇,水陸並進,身臨前敵;立待要發,被魯師曶攔住,勸他先電唐卿,一探 龔、高兩尚書的意旨如何,再發也不為遲。
玨齋聽了有理,所以有唐卿這番的洽商。
唐卿的電復,差不多當夜就接到。
玨齋看了,很覺滿意,把電奏又修改了些,添 保了幾個湘軍宿將韋廣濤、季九光、柳書元等,索性*把俞虎丞也加入了。
發電後,就喚了俞虎丞來,限他一個月內募足湘勇八營做親軍。
又吩咐修整一槍一械,勤速操 練。
又把生平得意的《一槍一炮準頭練習法》,印刷了數千本,發給各營將領實習。
又召集了司、道、府、縣,籌議服裝餉糈,並結束許多未了的公事,足足忙了一個多 月。
那時,與日本宣戰的明諭早發佈了。
日公使匡次芳也下旗回國了。
陸軍方面,言、魯、馬、左四路人馬,在平壤和日軍第一次正式開戰,被日軍殺得轍亂旗一靡一, 只有左伯圭在玄武門死守血戰,中彈陣亡。
海軍方面,丁雨汀領了定遠、鎮遠、致遠等十一艦,和日海軍十二艦在大東溝大戰,又被日軍打得落花流水,沉了五艦, 只有致遠管帶鄧士昶血戰彈盡,猛撲敵艦,誤中魚雷,投海而死。
朝旨把言、魯逮問;丁雨汀幫職戴罪自效;威毅伯也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
起用了老敬王會 辦軍務,添派宋欽領毅軍、劉成佑領銘軍、依唐阿領鎮邊軍,都命開赴九連城。
大局頗有岌岌可危的現象。
同時玨齋也迭奉電旨,申飭他的率請幫辦海軍,卻准他募 足湘軍二十營,除俞虎丞八營本屬親軍外,韋廣濤六營、柳書元六營,也都歸節制;命他即日準備,開赴關外。
好在玨齋佈置早已就緒,軍士操演亦漸純一熟,一奉旨 意,一面飭令俞虎丞星夜整裝,逐批開拔;一面自己把撫署的事部署停當,便帶了一班親信的幕僚隨後啟行,先到天津,一來和威毅伯商購精一槍一快炮,二來和戶部籌 撥餉款。
誰知到了天津,發生了許多困難,定購的一槍一炮,一時也到不了手。
光-陰-如駛,忙忙碌碌中,不覺徊翔了三個多月,時局益發不堪了。
自九連城挫敗後,日兵 長一驅一直一入,連破了鳳凰岫嚴,直到海城,旅順、威海衛也相繼失守,弄得陵寢震驚,畿輔搖動,天顏有喜的老佛爺,也變了低眉入定的法相,只得把六旬慶典,停止 了點景。
把老敬王派在軍務處,節制各路兵馬,兼領軍機;把樞廷裡莊慶藩、格拉和博兩中堂開去,補上龔平、高揚藻,又添上一個廣東巡撫耿義;把劉益焜派了欽 差大臣,節制關內外防剿各軍;玨齋和宋鐵派了幫辦,而且下了嚴旨,催促開拔。
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候,玨齋卻好整以暇,大有輕裘緩帶的氣象,只把軍隊移駐山 海關,還是老等他未到的一槍一炮。
一直到開了年,正月元宵後,才浩浩蕩蕩地出了關門,直抵田莊台,進逼海城。
一到之後,便擇了一所大廟宇做了大營。
只為那廟門 前有一片百來畝的大廣場,很可做打靶操演之用,合了玨齋之意。
跟去的一班幕僚,看看玨齋這種從容不迫的態度,看他每天一早,總領他新練專門打靶的護勇三百 人、他稱做虎賁營的,逐日認真習練準頭,打完靶後,隨後便會客辦公。
吃過午飯,不是邀了廉菉夫、余漢青幾個清客畫山水、拓金石,便是一到晚上,關起門來, 秉燭觀書。
大家都疑惑起來。
汪子升尤其替他擔憂,想勸諫幾句,老沒得到機會。
卻說那天,正是剛到田莊台的第一個早晨,曉色*朦朧,鳥聲初噪,子升還在睡眼惺忪、寒戀重衾的時候,忽然一個弁兵推門進來喊道:「大帥就要上操場,大人 們都到那邊候著,我們洪大人先去,叫我招呼汪大人馬上去!」說完,那弁兵就走了。
子升連忙起來,盥漱好,穿上衣冠,迤邐走將出來,一路朔風撲面,凝霜滿 階,好不淒冷!看看廟內外進進出出的人,已經不少。
門口有兩個紅漆木架,上首架上,插著一面隨風飛舞的帥字大纛旗;下首豎一起一扇五六尺高白地黑字的木牌, 牌上寫著「投誠免死牌」五個大字,是方稜出角的北魏書法。
抬起頭來,又見門右粉牆上,貼著一張很大的告示,寫來伸掌躺腳,是仿黃山谷體的,都是玨齋的親 筆。
走近細看那告示時,只見上面先寫一行全銜,全銜下卻寫著道:
為出示曉諭事:本大臣恭奉簡命,統率湘軍,訓練三月,現由山海關拔隊東征,不久當與日本決一勝負。
本大臣講求一槍一炮準頭,十五六年,所練兵勇,均以精一槍一 快炮為前隊,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能進不能退,能勝不能敗,日本以久頓之兵,豈能當此生力軍乎!惟本大臣率仁義之師,素以不嗜殺人為貴,念爾日本人民,迫 於將令,暴師在外,拚千萬人之性*命,以博大一鳥圭介之喜快。
本大臣欲救兩國人民之命,自當剴切曉諭:兩軍交戰之後,凡爾日本兵官,逃生無路,但見本大臣所設 投誠免死牌,即繳出刀一槍一,跪伏牌下,本大臣專派妥員,收爾入營,一日兩餐,與中國人民,一律看待。
事平之後,送爾歸國。
本大臣出此告示,天神共鑒,決不食 言。
若竟執迷死拒,與本大臣接戰三次,勝負不難立見。
迨至該兵三戰三北之時,本大臣自有七縱七擒之計,請鑒前車,毋貽後悔!切切特示!
子升一口氣把告示讀完,正在那裡讚歎他的文章,納罕他的舉動,忽聽裡面一片聲的嚷著大帥出來了,就見玨齋頭戴珊瑚頂的貂皮帽,身穿曲襟藍綢獺袖青狐皮 箭衣,罩上天青綢天馬出風馬褂,腰垂兩條白緞忠孝帶,仰著頭,緩步出來。
前面走著幾個戈什哈,廉菉夫和余漢青左右夾侍;後邊跟著一群護兵,蜂擁般地出廟。
子升只好上前參謁,跟著同到前面操場。
只見場上遠遠立著一個紅心一槍一靶,虎賁三百人都穿了一色*的號衣,肩上掮著有刺刀的快一槍一,在曉日裡耀得寒光凜凜,一字兒 兩邊分開;還有各色*翎頂的文武官員,也班分左右。
子升見英石、師曶已經先到,就擠入他們班裡。
那時玨齋一人站在中央,高聲道:「我們今天是到前敵的第一 日,說不定一二天裡就要決戰。
趁著這打靶的閒暇,本帥有幾句話和大家講講。
你們看本帥在湘出發時候,勇往直前,性*急如火,一比從天津到這裡,這三個多月的 從容不迫,遲遲我行,我想一定有許多人要懷疑不解。
大家要知道,這不是本帥的先勇後怯,這正是儒將異乎武夫的所在。
本帥在先的意思,何嘗不想殺敵致果,氣 吞東海呢!後來在操兵之餘,專讀《孫子兵法》,讀到第三卷《謀攻篇》,頗有心得,徹悟孫子所說「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完全和孟子「仁者無敵」的精神是 一貫的,所以我的用兵更上了一層。
仰體天地好生之德,不願多殺人為戰功,只要有確實把握的三大捷,約斃日兵三五千人,就可借軍威以行仁政,使日人不戰自 潰。
今天發佈的告示和免死牌,就是這個戰略的發端。
但你們一定要問本帥大捷的把握在哪裡呢?本帥不是故作驚人的話,就在這場上打靶的三百虎賁身上。
本帥練 成這虎賁營,已經用去一二萬元的賞金。
這打靶的規則,立著五百步的小靶,每人各打五一槍一,五一槍一都中紅心,叫做「全紅」,便賞銀八兩。
近來每天賞銀多至一千餘 串,一勇有得銀二三十兩的,可見全紅的越多了。
這種精技西人偶然也有,決沒有條至數百人;便和泰西各國交綏,他們也要退避三舍,何況區區日本!所以本帥只 看技術的成否,不管出戰的遲速;一槍一炮的精良,湘勇的勇壯,還是其次。
勝仗擱在荷包裡,何必急急呢!到了現在,可已到了爐火純青的氣候,正是弟兄們各顯身手 的時期。
本帥希望弟兄們牢牢記著的訓詞,只有「不怕死,不想逃」六個大字,不但恢復遼東,日本人也不足平了。
本帥的話,也說完了。
我們還是來打一次練習的 靶,仍舊是本帥自己先試,以後便要實行了。」
說罷,叫拿一槍一來。
戈什獻上一支德國五響的新式快一槍一。
玨齋手托了一槍一,埋好腳步,側著頭,擠緊眼,瞄好準頭,一縷 白煙起處,硼然一聲,一顆彈丸呼的恰從紅心裡穿過,煙還未散,第二聲又響,一連五響,都中在原洞裡。
合場歡呼,唱著新編的凱旋歌,奏起軍樂,大家都嚴肅地 站得齊齊的。
只有廉菉夫跨出了班,左手拿著一張白紙,右手握了一根燒殘的細柳條,在那裡東抹西塗。
玨齋回顧他道:「菉夫,你做什麼?」
菉夫道:「我想今天 的勝舉,不可無圖以紀之。
我在這裡起一幅田莊打靶圖的稿子,將來流傳下去,畫史上也好添一段英雄佳話。」
玨齋道:「這也算個新式的雅歌投壺吧!」說罷,仰 面而笑。
就在這笑聲裡,俞虎丞忽在人叢裡擠了出來,向玨齋行了個軍禮,呈上一個電報信兒。
玨齋拆開看時,原來是個廷寄,看罷,歎了一口氣。
正是:
半日偷閒談異夢,一封傳電警雄心。
不知廷寄說的何事,且待下回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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