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
(續)第32回:艷幟重張懸牌燕慶裡 義旗不振棄甲雞
話說寶子固正和彩雲講到法國夫人自拉了亨斯美狂奔的話,忽聽門鈴亂響,兩人都吃了一驚。
子固怕的是三兒得信趕來;彩雲知道不是三兒,卻當是菊笑暗地跟蹤而 至。
方各懷著鬼胎,想根問間,只聽下面大門的開關聲,接著一陣樓梯上歷碌的腳步聲、談話聲。
一到房門口,就有人帶著笑地高聲喊道:「好個閻羅包老,拐了美 人偷跑,現在我陳大爺到了,捉姦捉雙,看你從那裡逃!」寶子固在裡面哈哈一笑地應道:「不要緊,我有的是朋友會調停。
只要把美人送回大英,隨他天大的事情 也告不成。」
就在這一陣笑語聲中,有一個長身鶴立的人,肩披熟羅衫,手搖白一團一扇,翹一起八字須,瞇了一線眼,兩臉緋紅,醉態可掬,七跌八撞地衝進房來道: 「子固不要胡扯,我只問你,把你的美人、我的芳鄰藏到那裡去了?」
子固笑道:「不要慌,還你的好鄉鄰。」
回過頭來向彩雲道:「這便是剛才和你談的那個英、 法兩夫人決鬥搶奪的陳驥東。」
又向驃東道:「這便是你從前的鄉鄰、現在的房客,大名鼎鼎的傅彩雲。
我來給你們倆介紹了罷!」驃東啐了一口道:「嗄,多一肉麻 的話!好像傅彩雲只有你一個人配認識。
我們做了半年多鄉鄰,一天裡在露台上見兩三回的時候也有,還用得著你來介紹嗎?」
彩雲微微地一笑道:「可不是,不但 陳大人我們見的熟了,連陳大人的太太也差不多天天見面。」
子固道:「你該謝謝這位太太哩!」彩雲道:「呀,我真忘死了!陳大人幫我的忙,替一我想法,容我到 這裡住,我該謝陳大人是真的。」
驃東道:「這算不了什麼,何消謝得!」子固拍著手道:「著啊,何消謝得!若不是法國太太逼走了瑪德姑娘,驥東哪裡有空房子 給你住呢!你不是該謝太太嗎?」
驥東道:「子固盡在那裡胡說八道,你別聽他的鬼話。」
彩雲道:「剛才寶大人正告訴我法國太太和英國太太吵翻的事呢,後來法 國太太自拉了亨斯美上哪兒去了呢?就請陳大人講給我聽罷。」
驥東聽到這裡,臉上立時罩上一層愁雲,懶懶地道:「還提她做什麼,左不過到活閻羅那裡去告我的 狀罷咧!這件事總是我的罪過,害了我可憐的瑪德。
你要知道這段歷史,有瑪德臨行時留給我的一封信,一看便知道了。」
瑪東正去床面前鏡台一抽一屜裡尋出一個小小 洋信封的時候,一個僕歐上來,報告晚餐已備好了。
驥東道:「下去用了晚餐再看罷。」
三人一起下樓,來到大餐間。
只見那大餐間裡圍滿火紅的壁衣,映著海綠的 電燈,越顯出碧沉沉幽靜的境界。
子固瞥眼望見餐桌上只放著兩副食具,忙問道:「驥東,你怎麼不吃了?」
驥東道:「我今天在密采裡請幾個瑞記朋友,為的是謝 他們密派商輪到台南救了劉永福軍門出險,已吃得醉飽了,你們請用罷!」彩雲此時一心只想看瑪德的信,向驥東手裡要了過來。
一面吃著,一面讀著,但見寫的很 沉痛的文章,很娟秀的字跡道:
驥東我愛:我們從此永訣了。
我們倆的結合,本是一種熱情的結合。
在相愛的開始,你是迷惑,差不多全忘了既往;我是癡狂,毫沒有顧慮到未來。
你愛了我這 瞭解你的女子,存心決非欺騙;我愛了你那有妻的男子,根本便是犧牲。
所以我和你兩人間的連屬,是超道德和超法律的。
彼此都是意志的自動,一點不生怨和悔的 問題。
我隨你來華,同一居了一年多,也享了些人生的快樂,感了些共鳴的交響,這便是我該感謝你賜我的幸福了。
前日你夫人的突然而來,破了我們的秘密,固然是 我們的不幸。
然當你夫人實彈舉一槍一時,我極願意無抵抗地死在她一擊之下,解除了我們難解的糾紛。
不料被你橫身救護,使你夫人和我的目的,兩都不達。
頓把你夫 人向我決鬥的意思,變了對你控訴,一直就跑到新衙門告狀去了。
幸虧寶讞官是你的朋友,當場攔住,不曾到堂宣佈。
把你夫人請到他公館中,再三勸解,總算保全了你的名譽。
可是你夫人提出的條件,要她不告,除非我和你脫離關係,立刻離華回國。
寶子固明知這個刻酷的條件你斷然不肯答應,反瞞了你,等你走後,私下來和我商量。
驥東我愛:你想罷,他們為了你社會聲望計,為了你家庭幸福計,苦苦地要求我成全你。
他們對你的熱忱,實在可感,不過太苦了我了!驥東我愛:咳!罷了,罷了!
我既為了你肯犧牲身份,為了你並肯犧牲生命,如今索性*連我的愛戀、我的快樂,一起為你犧牲了罷!子固代我定了輪船,我便在今晨上了船了。
驥東我愛:從 此長別了;恕我臨行時竟未向你告別。
相見無益,徒多一番傷心,不如免了罷!身雖回英,心常在滬。
願你夫婦白頭永好,不必再念海外三島間的薄命人了。
瑪德留書。
彩雲看完了信,向驥東道:「你這位英國夫人實在太好說話了。
叫我做了她,她要決鬥,我便給她拚個死活;她要告狀,我也和她見個輸贏。
就算官司輸了,我 也不能甘心情願輸給她整個兒的丈夫。」
驥東歎一口氣道:「英國女子性*質大半高傲,瑪德何嘗是個好打發的人。
這回她忽然隱忍退讓,真出我意料之外,但決不是 她的怯懦。
她不惜破壞了自己來成全我,這完全受了小仲馬《茶花女》劇本的影響。
想起來,不但我把愛情誤了她,還中了我文學的毒哩!怎叫我不終身抱恨呢!」 彩雲道:「那麼,你怎麼放她走的呢?她一走之後,難道就這麼死活不管她了?陳大人你也太沒良心了!」驥東還沒回答,子固搶說道:「這個你倒不要怪陳大人, 都是我和金遜卿、古冥鴻幾個朋友,替陳大人徹底打算,只好硬勸瑪德吃些虧,解救這一個結。
難得瑪德深明大義,竟毫不為難地答應了。
所以自始至終,把陳大人 瞞在鼓裡。
直到開了船,方才宣佈出來。
陳大人除了哭一場,也沒有別的法兒了。
至於瑪德的生活費,是每月由陳大人津貼二十金鎊,直到她改嫁為止。
不嫁便永遠 照貼,這都是當時講明白的。
現在陳大人如有良心,依然可以和她通信;將來有機會時,依然可以一團一聚。
在我們朋友們,替他處理這件為難的公案,總算十分圓滿 了。」
驥東站起身來,向沙發上一躺道:「子固,算我感激你們的盛情就是了,求你別再提這事罷!到底彩雲正式懸牌的事,你們商量過沒有?我想,最要緊的是解 決三兒的問題。
這件事,只好你去辦的了。」
子固道:「這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就叫人去和他開談判,料他也不敢不依。」
彩雲道:「此外就是租房子、鋪房間、雇 用大姐相幫這些不相干的小事,我自己來張羅,不敢再煩兩位了。」
驥東道:「這些也好叫菊笑來幫幫你的忙,讓我去暗地通知他一聲便了。」
彩雲聽了驥東的話, 正中下懷,自然十分的歡喜稱謝。
子固雖然有些不願菊笑的參加,但也不便反對驥東的提議,也就含胡道好。
當下驥東在沙發上起來,掏出時計來一看,道聲:「啊 喲,已經十一點鐘了。
時候不早,我要回去,明天再來和你們道喜罷!」說著,對彩雲一笑。
彩雲也笑了一笑道:「我也不敢多留,害陳大人回去受罰。」
子固道: 「驥兄先走一步,我稍坐一會兒也就要走。」
子固說這話時,驥東早已頭也不回,揚長出門而去。
一到門外,跳上馬車,吩咐馬伕,一徑回靜安寺路公館。
驥東和他 夫人,表面上雖已恢復和平,心裡自然存了芥蒂,夫婦分居了好久了。
當驥東到家的時候,他夫人已經息燈安寢。
。
驥東獨睡一室,對此茫茫長夜,未免百感交集。
在轉輾不眠間,倒聽見了隔壁三兒家,終夜人聲不絕,明知是尋覓彩雲,心中暗暗好笑。
次日,一早起來,打發人去把菊笑叫來,告訴了一切,又囑咐了一番。
菊笑自然奉命惟謹地和彩雲接頭辦理。
子固也把孫三兒一面安排得妥妥貼貼,所有彩雲的 東西一概要回,不少一件。
不到三天,彩雲就擇定了吉日良時,搬進燕慶裡。
子固作主,改換新名,去了原來養母的姓,改從自己的姓,叫了曹夢蘭。
定制了一塊朱 字銅牌,插了金花,掛上綵球,高高掛在門口。
第一天的開台酒,當然子固來報效了雙雙台,叫了兩班燈擔堂名,請了三四十位客人,把上海灘有名的人物,差不多 一網打盡,做了一個群英大會。
從此芳名大震,哄動一時,窟號銷金,城開不夜,說不盡的繁華熱鬧。
曹夢蘭三字,比四金剛還要響亮,和琴樓夢的女主人花翠琴齊 名,當時號稱「哼哈二將。」
閒言少表。
卻說那一天,驥東正為了隨侍威毅伯到馬關辦理中日和議的兩個同僚。
烏赤雲和馬美菽新從天津請假回南,到了上海。
驥東替他們接風,就借曹夢蘭妝閣,備了 一席盛筵,邀請子固、冥鴻、遜卿,又加上一個招商局總辦、從台灣回來的過肇廷做陪客。
驥東這一局,一來是替夢蘭捧場,了卻護花的心願;二來那天所請的特 客,都是刎頸舊交,濟時人傑,所以老早就到。
就是赤雲、美菽一班客人,因為知道曹夢蘭便是傅彩雲的化身,人人懷著先睹為快的念頭,不到天黑,陸陸續續地全 來了。
夢蘭本是交際場中的女王,來做姐妹花中的翹楚,不用說靈心四照,妙舌連環,周旋得春風滿座。
等到華燈初上,豪宴甫開,驥東招呼諸人就座。
夢蘭親手執 了一把寫生鏤銀壺,遍斟座客。
赤雲坐了首席,美菽第二,其餘肇廷、子固、冥鴻、遜卿依次坐定。
夢蘭告了一個罪,自己出外應徵去了。
這裡諸客叫的條子,大概 不外林、陸、金、張四金剛,翁梅倩、胡寶玉等一群時髦官人。
翠暖紅酣,花一團一錦簇,不必細表。
當下驥東先發議道:「我們今日這個盛會,列座的都是名流,侑酒 的盡屬名花,女主人又是中外馳名的美人,我要把《清平調》的「名花傾國兩相歡」,改做「傾城名士兩相歡」了。」
大家拍手道好。
子固道:「驥兄固然改得好, 但我的意思,這一句該注重在一個「歡」字。
傾城名士,兩兩相遇,雖然是件韻事,倘使相遇在烽火連天之下,便不歡樂了。
今天的所以相歡,為的是戰禍已消,和 議新結。
照這樣說來,豈不是全虧了威毅伯春帆樓五次的磋商,兩公在下關密勿的贊助,方換到這一晌之歡。
我們該給赤兄、美兄公敬一杯,以表感謝。」
遜卿道: 「在煙台和日使伊東已正治交換和約,是赤翁去的,這是和議的成功。
赤翁該敬個雙杯。」
赤雲捋鬚微笑道:「諸位快不要過獎,大家能罵得含蓄一點,就十分的叨 情了。
這回議和的事,本是定做去串吃力不討好的戲文。
在威毅伯的鞠躬盡瘁、忍辱負重,不論從前交涉上的功罪如何,我們就事論事,這一副不要性*命並不顧名譽 的犧牲精神,真叫人不能不欽服。
但是議約的結果,總是賠款割地,大損國威。
自奉三品以上官公議和戰的朝命,反對的封章電奏,不下百十通。
台灣臣民,爭得最 為激烈。
尤其奇怪的,連老成持重的江督劉焜益,此說戰而不勝,尚可設法撐持。
鄂督莊壽香極端反對割地,洋洋灑灑上了一篇理有三不可、勢有六不能的鴻文,還 要請將威毅伯拿交刑部治罪哩!我們這班附和的人,在袞袞諸公心目中,只怕寸硃不足蔽辜呢!」美菽道:「其實我們何嘗有什麼成見,還夠不上象蔭白副使一般, 有一個日本姨太太,人家可以說他是東洋駙馬。
自從劉公島海軍覆沒後,很希望主戰派推戴的湘軍,在陸路上得個勝仗,稍挽危局。
無奈這位自命知兵的何太真,只 在田莊台掛了一面受降的大言牌,等到依唐阿一逃,營口一失,想不到綸巾羽扇的風一流,脫不了棄甲曳兵的故事,狂奔了一一夜,敗退石家站。
從此湘軍也絕了望了。
危急到如此地步,除了議和,還有甚辦法?然都中一班名流,如章直蜚、聞鼎儒輩,在松筠庵大集議,植髭奮鬣,飛短流長,攻擊威毅伯,奏參他十可殺的罪狀 呢!」肇廷道:「何太真輕敵取敗,完全中了書毒。
其事可笑,其心可哀,我輩似不宜苛責。
我最不解的,莊壽香號稱名臣,聽說在和議開始時,他主張把台灣贈 英。
zheng府竟密電翁養魚使臣,通款英廷。
幸虧英相羅士勃雷婉言謝絕,否則一個女兒受了兩家茶,不特破壞垂成的和局,而且喪失大信。
國將不國,這才是糊塗到底 呢!」冥鴻插嘴道:「割台原是不得已之舉,台民不甘臣日,公車上書反抗,列名的千數百人。
在籍主事邱逢甲,創議建立台灣民一主國,誓眾新竹,宣佈獨立。
我還 記得他們第一個電奏,只有十六個字道:「台灣士民,義不臣倭,願為島國,永戴聖清」。
這是一時公憤中當然有的事。
可恨唐景嵩身為疆吏,何至不明利害!竟昧 然徇台民之請,憑眾抗旨,直受伯理璽天德印信,建藍地黃虎的國旗,用永清元年的年號,開議院,設部署,行使鈔幣,儼然以海外扶余自命。
既做此非常舉動,卻 又無絲毫預備。
不及十日,外兵未至,內亂先起,貽害台疆,騰笑海外!真是「畫虎不成」,應了他的旗讖了!就是大家崇拜的劉永福,在台南繼起,困守了三個多 月,至今鋪張戰績,還有人替劉大將軍草平倭露布的呢!沒一個不說得他來像生龍活虎,牛鬼蛇神。
其實都是主戰派的造言生事,憑空杜撰。
守台的結果,不過犧牲 了幾個敢死義民,糟蹋了一般無辜百姓,等到計窮身竭,也是一逃了事罷了。」
驥東聽到這裡,勃然作色*道:「冥鴻兄,你這些都是成敗論人的話,實在不敢奉教! 割讓台灣一事,在威毅伯為全局安危,策萬全,忍痛承諾,國人自應予以諒解。
在唐劉替民族存亡爭一線,仗義揮戈,我們何忍不表同情!我並不是為了曾替薇卿運 動外交上的承認,代淵亭營救戰敗後的出險,私交上有心袒護。
只憑我良心評判,覺得甲午戰史中,這兩人雖都失敗,還不失為有血氣的國民。
我比較他人知道些內 幕,諸位今天如不厭煩,我倒可以詳告。」
赤雲、美菽齊聲道:「台事傳聞異辭,我們如墜五里霧中。
驥兄既經參預大計,必明真相,願聞其詳。」
驥東道:「現在 大家說到唐景嵩七天的大總統,誰不笑他虎頭蛇尾,唱了一出滑稽劇。
其實正是一部民族滅亡的傷心史,說來好不淒惶。
當割台約定,朝命景嵩率軍民離台內渡的時 候,全台震動,萬眾一心,誓不屈服;明知無濟,願以死抗。
邱逢甲、林朝棟二三人登台一呼,宣言自主,贊成者萬人。
立即雕成台灣民一主國大總統印綬,鼓吹前 導,民眾後擁,一路哭送撫署。
這正是民族根本精神的表現。
景嵩受了這種精神的激盪,一時義憤勃一發,便不顧利害,朝服出堂,先望闕叩了九個頭,然後北面受 任。
這時節的景嵩,未嘗不是個赴義扶危的豪傑。
再想不到變起倉皇,一蹶不振。
議論他的,不說他文吏不知軍機,便說他鹵莽漫無佈置,實際都是隔靴搔一癢的話。
他的失敗,並不失敗在外患,卻失敗在內變。
內變的主動,便是他的一寵一將李文魁。
李文魁的所以內變,原因還是發生在女禍。
原來景嵩從法、越罷戰後,因招降黑旗 兵的功勞,由吏部主事外放了台灣道,不到一年升了藩司,在宦途上總算一帆風順的了。
景嵩卻自命知兵,不甘做庸碌官僚,只想建些英雄事業,所以最喜歡招羅些 江湖無賴做他的扈從。
內中有兩個是他最賞識的,一個姓方,名德義;還有一個便是李文魁。
方德義本是哥老會的會員,在湘軍裡充過管帶,年紀不過三十來歲,為 人勇敢忠直,相貌也魁梧奇偉。
李文魁不過一個直隸游匪,混在淮軍裡做了幾年營混子。
只為他詭計多端,生相兇惡,大家送他綽號,叫做「李鬼子」。
兩人都有些 膂力。
景嵩在越南替徐延旭護軍時,收撫來充自己心腹的。
後來景嵩和劉永福、丁槐合攻宣光,兩人都很出力。
景嵩把方德義保了守備,文魁只授了把總。
文魁因此 心上不憤,常常和德義發生衝突。
等到景嵩到了台灣,兩人自然跟去,各派差使。
又為了差使的好壞,意見越鬧越深。
文魁是個有心計的人,那時駐台提督楊岐珍統 帶的又都是淮軍;被文魁暗中勾結,結識了不少一黨一羽,勢力漸漸擴大起來。
景嵩一升撫台,便馬馬虎虎委了德義武巡捕,文魁親兵管帶。
文魁更加不服。
景嵩知道 了,心裡想代為調和,又要深結文魁的心。
正沒有辦法,也是合當有事,一日方在內衙閒坐,妻妾子女圍聚談天,忽見他已出嫁的大女兒余姑太身邊站著一個美貌丫 環,名喚銀荷。
那銀荷本是景嵩向來注意,款待得和群婢不同,合衙人都戲喚她做候補姨太太。
其實景嵩倒並沒自己享用的意思,他想把她來做鉤餌,在緊急時釣取 將士們死力的。
那時,他既代台廉村接了巡撫印,已移劉永福軍去守台南,自任守台北。
日本軍艦有來攻文良港消消息,正在用人之際,也是利用銀荷的好時機,不 覺就動了把銀荷許配文魁的心。
當下出去,立刻把文魁叫到簽押房,私下把親事當面說定,勉勵了一番,又吩咐以後不許再和德義結仇。
在景嵩自以為操縱得法,總 可得到兩人的同心協力。
誰知事實恰與思想相反。
只為德義同文魁平常都算景嵩的心腹,一般穿房入戶,一般看中了銀荷,彼此都要向她獻些小慇勤,不過因為景嵩 的態度不明,大家不敢十分放肆罷了。
如今嵩景忽然把銀荷賞配了文魁,文魁狼子野心,未必能知恩斂跡。
這個消息一傳到德義耳中,好似打了個焦雷。
最奇怪的, 連銀荷也哭泣了數天。
不久,景嵩的中軍黃翼德出差到廣東募兵,就派德義署了中軍。
文魁恃一寵一驕縱,往往不服從他的命令,德義真有些耐不得了。
有一次,竟查到 文魁在外結一黨一招搖的事,拿到了喢血的盟書,不客氣地揭稟景嵩。
景嵩見事情鬧的實了,只得從寬發落,把文魁斥革驅逐了。
文魁大恨,暗暗先將他的一黨一羽佈滿城中 和撫署內外,日夜圖謀,報仇雪恨。
恰好獨立宣佈,景嵩命女婿余鋆保護家眷行李,乘輪內渡,銀荷當然隨行。
文魁知道了署裡肯依,立時集合了同一黨一,商議定計, 一來搶回銀荷;二來趁此機會反戈撫署,把景嵩連德義一併戕殺,投效日軍獻功。
這是文魁原定的辦法。
當時文魁率領了一黨一徒三百多人,在城外要道分散埋伏下了, 等到余鋆等一行人走近的當兒,呼哨一聲,無數塗花臉的強徒蜂擁四出。
余鋆見不是頭,忙叫護送的一隊撫標兵,排開了放一槍一抵禦,自己彈壓著轎夫,抬著女眷們飛 奔地逃回。
撫標兵究竟寡不敵眾,死的死,逃的逃,差不多全打散了。
幸虧余鋆已進了城,將近撫署。
那時德義正在署中,聞知有變,急急奔出,正要嚴令閉門,余 鋆已押了眷轎踉蹌而入。
背後一槍一聲,隨著似連珠般地轟發,門前已開了火了。
德義還未舉步,不提防文魁手持大撲刀,突門衝進。
正是仇人明見,分外眼明,兜頭一 刀斫下,血肉淋一漓,飛去了半個頭顱。
德義狂叫一聲,返奔了十餘步倒在大堂階下。
人聲一槍一聲鼎沸中,忽然眷轎裡跳出一人,撲在德義血泊的一屍一身上號啕痛哭。
原來 便是銀荷。
文魁提刀趕到,看見了倒怔住了。
忽然暖閣門呯硼地大開,景嵩昂然地走了出來。
那時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滿了叛徒,人人怒容滿面,個個殺氣沖天。
文魁 兩眼只注射染血的刀鋒上。
忽然一屍一旁的哭聲停了,銀荷倏地站了起來,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你看見了嗎?我們的恩主唐撫台出來了。」
如瘋狗一般的文 魁,被銀荷這句話一提,彷彿夢中驚醒似的文魁的刀鋒慢慢地朝了下。
景嵩已走到他面前,很從容地問道:「李文魁,你來做什麼?」
文魁低了頭,垂了手,忸怩似 地道:「來保護大帥。」
景嵩道:「好。」
手執一支令箭,遞給文魁,吩咐道:「我正要添募新兵,你認得的兄弟們很多,限你兩天招足六營。
派你做統領,星夜開 拔,赴獅球嶺駐紮。」
文魁叩頭受命。
各統領聞警來救,景嵩託言叛徒已散,都撫一慰遣歸。
另行出示,緝拿戕官兇犯。
一天大禍,無形消彌。
也虧了景嵩應變的急 智,而銀荷的寥寥數語,魔力更大。
景嵩正待另眼相看,不想隔了一一夜,銀荷竟在暑中投繯自盡。
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緣故,有人說她和方德義早發生了關係,這回 見德義慘死,誓不獨生。
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
但銀荷的死,看似平常,其實卻有關台灣的存亡、景嵩的成敗。
為什麼呢?就為李文魁的肯服從命令,募兵赴防, 目的還在欲得銀荷。
一聽見銀荷死信,便絕了希望,還疑心景嵩藏匿起來,假造死信哄他,所以又生了叛心,想驅逐景嵩,去迎降日軍。
等到日軍攻破基隆的這一 日,三貂嶺正在危急,文魁在獅球嶺領了他的大隊,挾了快一槍一,馳回城中,直入撫暑,向景嵩大呼道:「獅球嶺破在旦夕了,職已計窮力竭,請大帥親往督戰罷!」 景嵩見前後左右,獰目張牙,環侍的都是他的一黨一徒,自己親兵反而瑟縮退後。
知道事不可為,強自震懾,舉案上令箭擲下,拍案道:「什麼話!速去傳令,敢退後的 軍法從事!」說罷,拂袖而入。
歎道:「文魁誤我,我誤台民!」就在此時,景嵩帶印潛登了英國商輪,內渡回國,署中竟沒一個人知道,連文魁都瞞過了。
這樣說 來,景嵩守台的失敗,原因全在李文魁的內變。
這種內變,事生肘腋,無從預防,固不關於軍略,也無所施其才能,只好委之於命了。
我們責備景嵩說他用人不當, 他固無辭。
若把他助無告御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筆抹殺,倒責他違旨失信,這變了日本人的論調了,我是極端反對的。」
肇廷舉起一大杯酒,一口吸盡道:「驥兄快 人,這段議論,一塗我數月以來的悶氣,當浮一大白!就是劉永福的事,前天有個從台灣回來的友人,談起來也和傳聞的不同。
今天索性*把台灣的事,談個痛快 罷!」大家都說道:「那更好了,快說,快說!」
正是:
華筵會合皆名宿,孤島興亡屬女戍。
不知肇廷說出如何的不同,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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