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
讀後感
這本書能成為大眾文學常識的一部分,還得歸功於英明的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二語文課本「明湖居聽書」一課,其中黑妞白妞的唱功如「鋼絲」般拋入天際、迴環曲折的描寫,相信曾經的語文課代表們定然記憶猶深。
通讀全書,你會驚歎劉鶚對於自己作品體裁定位的灑脫與隨意。
正篇加續集短短二十九回,小說的身份屢屢變換。
一個世紀前的劉鶚彷彿和一個世紀後的文學評論家們較上了勁:你說我是世情小說,我偏給你來個斷案;你剛把我劃進公案小說,我這裡奇峰陡起,再摻和點神怪色彩;你要開始講神魔小說,我又談情說愛起來……一套迷蹤拳從頭忽悠到底。
起首敘述老殘一夢,見海上一船將沉,水手在那裡趁火打劫,搶奪乘客財物。
有一種人又高談闊論演說,煽動船上人反抗,結果「不過用幾句文明的話頭騙幾個錢用用罷了」。
老殘去獻羅盤救人,反被誣為漢奸,只好落荒而逃。
這種譴責小說筆法,狀物要影射時局,故而倘恍迷一離 ,未辨夢醒,乃當時幾十年間文壇慣用的手段。
魯迅寫《狂人日記》,滿紙「吃人」,寓意遊走在夢幻與現實之間,也深得此法神髓。
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老殘遊記》「敘景狀物,時有可觀」,可見得他是仔細觀過的。
第八回寫申子平上桃花山訪劉仁甫,月夜遇虎,魂不附體。
好容易在荒山找到個人家,開門是個鬚髮蒼然的老翁。
說要借宿一晚。
「那老翁點點頭,道:「你等一刻,我去問我們姑娘去。」
說著,門也不關,便進裡面去了。
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詫異:「難道這家人家竟無家主嗎?何以去問姑娘,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
既而想道:「錯了,錯了。
想必這家是個老太太做主。
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
姑娘者,姑母一之 謂也。
理路甚是,一定不會錯了。」
」這個懸念後隔了三段,這位「姑娘」出場,卻是位妙齡奇女子,名喚塗璵。
這段暗藏玄機,筆法兔起鶻落,而五十四年後的《笑傲江湖》如此敘述任盈盈出場:「正要轉身再入竹叢,忽聽得綠竹翁叫道:「姑姑,怎麼你出來了?」
王元霸低聲問道:「綠竹翁多大年紀?」
易師爺道:「七十幾歲,快八十了罷!」眾人心想:「一個八十老翁居然還有姑姑,這位老婆婆怕沒一百多歲?」
」兩段描寫顯系一派家數,金庸的書架上恐怕也端坐著個老殘。
此書在《繡像週刊》發表時,平一江一 不肖生年方弱冠,環珠樓主剛滿週歲,王度廬遠未投入娘胎,而劉鶚已深得武俠小說筆法虛實相生的三昧。
寫申子平遇黃龍子和塗璵,難辨兩人是人是仙,便為一例:
子平道:「……尊大人是做何處的官,在何處值日?」
女子道:「……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一班。
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平聽說大喜,說道:「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
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
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
答:「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
黃龍子道:「盡信書,則不如無書。
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
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
子平……即問道:「先生,這是什麼?」
笑答道:「驪龍之珠,你不認得嗎?」
問:「驪珠怎樣會熱呢?」
答:「這是火龍所吐的珠,自然熱的。」
子平說:「火龍珠那得如此一樣大的一對呢?雖說是火龍,難道永遠這們熱麼?」
笑答道:「然則我說的話,先生有不信的意思了。
既不信,我就把這熱的道理開給你看。」
說著,便向那夜明珠的旁邊有個小銅鼻子一拔,那珠子便像一扇門似的張開來了。
原來是個珠殼,裡面是很深的油池,當中用棉花線卷的個燈心,外面用千層紙做的個燈筩,上面有個小煙囪,從壁子上出去,上頭有許多的黑煙,同洋燈的道理一樣,卻不及洋燈一精一致,所以不免有黑煙上去,看過也就笑了。
這三段先揚後抑(anticlimax),迴旋跌宕,真有點王小玉說書的意思,而最後讀者仍然人仙莫判。
塗璵所言碧霞宮,既可能是個山中的小道觀,也說不定是天上宮闕(道教有碧霞元君);黃龍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或為真言,或為托辭;而驪珠的神話色彩破滅,也無法證偽或證實二人的身份。
答案撲朔迷一離 ,整書始末,都無從揭曉(opentointerpretation)。
文學教授們講解中國古典小說的現代特徵,或該考慮從劉鶚開始。
而接下去黃龍子議論時事一番高論,雜糅科學、神話、政治、術數,自成格局,更令讀者瞠目結舌。
他先從月球半明半暗的道理入手,普及了恆星、行星、衛星的基本天文學知識。
遽而又跳入了「北拳南革」和「三元甲子」:
黃龍子道:「……同治三年甲子,是上元甲子第一年……此一個甲子與以前三個甲子不同,此名為轉關甲子。
此甲子,六十年中要將以前的事全行改變:同治十三年,甲戌,為第一變;光緒十年,甲申,為第二變;甲午,為第三變;甲辰,為第四變;甲寅,為第五變:五變之後,諸事俱定。」
子平道:「前三甲的變動,不才大概也都見過了:大約甲戌穆宗毅皇帝上升,大局為之一變:甲申為法蘭西福建之役、安南之役,大局又為之一變;甲午為日本侵我東三省,俄、德出為調停,借收漁翁之利,大局又為之一變:此都已知道了。
請問後三甲的變動如何?」
黃龍子道:「這就是北拳南革了。
北拳之亂,起於戍子,成於甲午,至庚子,子午一衝而爆發,其興也勃然,其滅也忽然……主義為壓漢。
南革之亂,起於戊戌,成於甲辰,至庚戌,辰戌一衝而爆發,然其興也漸進,其滅也潛消……主義為逐滿。
此二亂一黨一 ,皆所以釀劫運,亦皆所以開文明也。
北拳之亂,所以漸漸逼十出甲辰之變法;南革之亂,所以逼十出甲寅之變法。
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銷滅。
魏真一人《參同契》所說,「元年乃芽滋」,指甲辰而言。
辰屬土,萬物生於土,故甲辰以後為文明芽滋之世,如木之坼甲,如筍之解籜。
其實,滿目所見者皆木甲竹籜也,而真苞已隱藏其中矣。
十年之間,鋒甲漸解,至甲寅而齊。
寅屬木,為花萼之象。
甲寅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雖燦爛可觀,尚不足與他國齊趨並駕。
直至甲子,為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
然後由歐洲新文明進而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進於大同之世矣。
然此事尚遠,非三五十年事也。」
這是政治(且不論正確性),也是堪輿。
1874年(甲戌)同治駕崩,1884年(甲申)中法福建馬尾海戰,1894年甲午戰爭,1904年(甲辰)華興會成立、長沙起義,這四十年往事都落入黃龍子的天干地支小算盤中,而之後的只屬預言。
劉鶚的歸納法還算一精一彩,演繹法卻大謬不然。
1914年(甲寅)非但沒有變法,孫中山還在日本成立了中華革命一黨一 。
而1924年(甲子)之時,中國再無一個皇帝,遑論「復我三皇五帝舊文明」了。
當然這些劉鶚都無從親見,1908年(戊申)他因「私售倉粟」罪被清廷流放新疆,1909年(己酉)死於烏魯木齊。
哈雷預言彗星將至,他死後十六載彗星果至,劉鶚與其相較,當加額慶幸於九泉。
論到這裡,黃龍子意猶未足,又說上帝並非唯一尊神,常與阿修羅爭戰。
而勢力尊者更凌駕於兩者之上:
我先講這個「勢力尊者」,即主持太陽宮者是也。
環繞太陽之行星皆憑這個太陽為主動力。
由此可知,凡屬這個太陽部下的勢力總是一樣,無有分別。
又因這感動力所及之處與那本地的應動力相一交一 ,生出種種變相,莫可紀述。
……
1859年李善蘭將牛頓的《談天》譯入中文,從此中國人知道了萬有引力定律。
劉鶚輕描淡寫地將科學和神話撮合,於是牛頓和勢力尊者這兩個素未謀面的意象並排站在了讀者目前,不過這也非國人原創,幾百年前但丁的世界中,托勒密和上帝不僅相安無事,而且親密無間。
在《神曲·天堂篇》第十歌中,但丁描述黃道和赤道角度不偏不倚,若增一分減一分,世間生靈都會毀滅,而這正是上帝之力使然。
地球是圓的並不妨礙上帝坐在上面,正如萬有引力反倒可以為「勢力尊者」張本。
在文學家的喜宴上,科學和宗教或神話常常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劉鶚和但丁的緣法不止於此。
《老殘遊記續集》最後三回敘老殘游地獄,調子又轉為神魔小說,而形狀陰間種種酷刑,與《神曲·地獄篇》也大可比觀:
只見兩旁凡拿骨朵錘、狼牙棒的一齊下手亂打,如同雨點一般。
……起初幾下子,打得那大漢腳直豎上去,兩腳朝天,因為辮子拴在木樁上,所以頭離不了地,身子卻四面亂摔,降上去,落下來,降上去,落下來。
……落下來的時候,那狼牙棒亂打,看那兩丈圍圓地方,血肉紛紛落下,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樣;中間夾著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樣的飄。
皮肉分兩沉重,落得快,衣服片分兩輕,落的慢,看著十分可慘。
磨子上的阿旁接住了人、就頭朝下把人往磨眼裡一填,兩三轉就看不見了。
底下的阿旁再摔一個上去。
只見磨子旁邊血肉同醬一樣往下流注,當中一星星白的是骨頭粉子。
這是劉鶚的「打」字訣和「磨」字訣,我們再來看看但丁的「裂」字訣:
一個酒桶即使失掉了中板或側板,
也不如我所見的一個人那破損不堪,
那人竟被劈成兩半:從下巴一直劈帶屁一眼:
大小腸懸掛在兩腿只間,
心肺肝脾全都暴露在外面,
……
我始終覺得西方暴力美學的鼻祖是但丁,當然劉鶚也不遑多讓,在中國酷刑大觀中能坐上把一交一 椅。
「敘景狀物,時有可觀」,放在這個具體語境下,不知是褒是貶。
當然兩人的主旨倒都還是懲惡勸善。
《續集》中敘老殘心理活動:「倘若我得回陽,我倒願意廣對人說。」
但丁也受了好多陰魂囑托,讓他們以己為誡,莫要犯錯墮落,畢竟下了西方地獄,是要把一切希望捐棄,永世不得超生的,而老殘這裡,還能依罪惡多少,定被「磨」的次數,再磨蹭也有個盼頭。
以上所舉譴責、武俠、堪輿、神魔,僅四大端而已,其餘如敘賈氏一家離奇命案的公案小說,敘泰山斗姥宮尼姑逸雲戀愛的心理小說,以及其後逸雲大徹大悟的修真小說,琳琅繽紛,不一而足。
倘若劉鶚能將這些類型以嚴整的情節結構表現出來,那他在文學榜上的座次恐怕能壓過曹雪芹。
只可惜他是時而武俠、時而神魔、時而譴責、時而公案,一部小說好似選集,彼此未能熔融無間。
張炎評吳文英詞「如七寶樓台,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
劉鶚正好相反,好比秦磚漢瓦,唐彩宋雕,分別看來,動人心魄,搭在一起,不合體統。
當然,清季古典小說余緒中,《老殘遊記》的頭名狀元還是能做穩的。
劉鶚文字功力上乘,對書名卻未免太過隨意。
叫做《老殘演義》固然不太妙,和曹雪芹、施耐庵、吳承恩拼起來,它怎麼也擠不進中國古典小說的一流行列。
但若改為《中國類型小說大觀》,那麼這個領域,他劉鶚可算妙人一個,泰斗半雙,獨步古今,享譽全球。
結果卻搞了個《老殘遊記》,豈不讓徐霞客偷笑?
可見名字一事,到底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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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