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
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
話說店伙說到將他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一交一 金四完案。
老殘便道:「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一屍一去的。
但是,他一個老實人,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店伙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
我也是聽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一胡一 同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
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
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一胡一 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
過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
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
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
有一天,在飯店裡多吃了兩鍾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
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一團一 裡的小師兄呢。
那二郎、關爺多少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
他妹夫說:『可不是呢。
聽說前些時,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
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著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
那他就受不住了。
』二人談得高興,不知早被他們一團一 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
沒有數個月的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
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
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著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說:「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殘說:「不用了,各自睡罷。」
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伕來搬上車子。
店伙送出,再三叮嚀:「進了城去,切勿多話。
要緊,要緊!」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
一面車伕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
跑堂的來問了飯菜。
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
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裡詫異道:「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
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裡。
只見上房裡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裡放了一肩藍呢大轎,許多轎夫穿了棉祆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裡吃餅;又有幾個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裡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城武縣了。
過了許久,見上房裡家人喊了一聲「伺候」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
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裡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裡紅呢簾子打起,出來了一個人,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台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裡想到:「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裡見過的呢?……」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
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一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
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裡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對。
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裡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上台階。
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台階上等著。
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這位是鐵老爺麼?」
老殘道:「正是。
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
家人道:「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裡出來,撫台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裡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
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
東造讓到裡間屋內坐下,嘴裡連稱:「放肆,我換衣服。」
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問道:「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裡多少天了?可是就住在這店裡嗎?」
老殘道:「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
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
東造道:「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
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
我出省的前一天,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裡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童名士,以為無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
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堪了!」
老殘道:「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
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人物。
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
天地生才有數,若下愚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生才之心嗎?」
東造道:「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
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不取的了。
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
老殘道:「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東造連連點頭,又問道:「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
我想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
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
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
吃過主後,又接著說去。
說完了,便道:「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
東造道:「這卻不然。
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缺外,在大案裡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保舉。
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
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
彼此歎息了一回。
老殘道:「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
東造道:「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
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上有飄飄欲仙之致。
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一精一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
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
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
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鐸」價響。
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
房裡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裡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王賢之事。
詩曰: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下題「一江一 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
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
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
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簷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其饑寒之狀殊覺可憫。
因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
現在各樣蟲蟻自然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
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裡還有呢,倘若明天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明春嗎?」
想到這裡,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
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不過暫時饑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
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
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饑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這鳥雀還要苦嗎!」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淚來。
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刮刮」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饑,卻是為有言論自一由 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
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一胡一 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
因想:「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莊宮保呢?」
於是從枕箱裡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
那知剛才題壁,在硯台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
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
硯台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台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
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
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裡還喊道:「好冷呀!」把燈放下,手指縫裡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
那燈裡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
店家道:「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
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裡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
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
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子呀!這可不是頑兒的!」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又說道:「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說著,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
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錢老爺去吃飯呢。」
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
老殘道:「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裡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
說我謝謝罷。」
那人道:「敝上說:店裡飯不中吃。
我們那裡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
敝上說:如鐵老爺一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裡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裡有大火盆,有這屋裡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
申東造見了,說:「補翁,在那屋裡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
說著,便入了座。
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
燙著吃,味更香美。
東造道:「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
老殘道:「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
東造道:「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裡頭的。
這山裡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
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殘讚歎了兩句,廚房裡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
東造約到裡間房裡喫茶、向火。
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說道:「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
老殘道:「毫不覺冷。
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暖和些呢。」
東造道:「那究竟不妥。」
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裡,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老爺屋子裡去。」
老殘道:「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
東造道:「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
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遯鳴高的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
』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
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
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宮,先生卻半夜裡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
試問,與那鑿壞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殘道:「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事跡呢?」
東造道:「不是這麼說。
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
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事情,實在可惜。
無才者抵死要做宮,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事!
老殘道:「不然。
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大尊,不是個有才的嗎?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
而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
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蚌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
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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