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苑卮言》卷·七:既遷楚臬,恆邑邑不自得,發病卒,實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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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苑卮言》卷·七

藝苑卮言

卷·七

高子業少負淵敏,生支幹與偽漢友諒同。

既遷楚臬,恆邑邑不自得,發病卒,實友諒彭湖之歲也。

其詩如「積賤詎有基,履榮誠無階」,「既妨來者途,誰明去矣懷」,「茫然大楚國,白日失兼城」,「久臥不知春,茫然怨行役」,「為客難稱意,逢人未敢言」,「失路還為客,他鄉獨送君」,「眾女競中閨,獨退反成怒」,「寒星出戶少,秋露墜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當軒留駟馬,出戶倚雙童」,「裡中夷門監,牆外酒家一胡一」,「為農信可歡,世自薄耕稼」,「問年有短髮,逐世無長策」,「林深得日薄,地靜覺蟬多」,又「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騎馬問春星,殘雨夕一陽一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王稚欽少為文,頃刻便就,多奇氣,然好狎游、黏竿、風鴟諸童子樂。

又蹶不可馴,父每抶撲之,輒呼曰:「大人奈何輒虐海內名士耶?」

為翰林庶吉士,詩已有名,其意不可一世,僅推何景明,而好薛蕙鄭善夫。

故事:學士二人為庶吉士師,甚嚴重。

稚欽獨心易之,時登院署中樹而窺,學士過故作聲驚使見,大恚,然度無如何,佯為不知也,乃已。

當授官給事中,用言事,故詔特予外補裕州守。

既中不屑州,而以諫出,知當召,益驕甚,台省監司過州,不出迎,亦無所托疾。

人或勸之,怒曰:「齷齪諸盲官受廷陳迎邪當不愧死!」一日出候其師蔡潮,以他籓道者,潮好謂曰:「生來候我固厚,而分守從後來,亦一見否?且生厚我以師故,即分守,君命也。」

稚欽曰:「善。」

乃前迎分守。

而分守既下車,數州吏微過,當稚欽笞之十。

稚欽大罵曰:「蔡師誤王先生見辱!」挺身出,悉呼其吏卒從守,勿更侍,一府中慴伏,亡敢留者。

分守窘不能具朝囊餔,謀於蔡潮。

潮為謝過,稍給之,僅得夜引之去。

於是監司相戒,莫敢道裕州,而恨稚欽益甚,為文致逮下獄,削歸。

家居愈益自放,達官貴人來購文好見者,稚欽多蓬首垢足囚服應之。

間衣紅紵窄衫,跨馬或騎牛,嘯歌田野間,人多望而避者。

晚節詩律尤一精一,好縱倡樂,有《聞箏》一首:「花月可憐春,房櫳映玉人。

思繁纖指亂,愁劇翠蛾顰。

授色歌頻變,留賓態轉新。

曲終仍自敘,家世本西秦。」

又一書答人云:「綺席屢改,伎倆雜陳,絲肉競奏,宮徵暗和。

羲和既逝,蘭膏嗣輝。

逸興狎悰,干霄薄雲,禮廢罰弛,履遺纓絕。」

俱妙極形容,可謂才子。

顏惟喬為亳守,有幹聲,與武帥構訐,罷歸。

故人為分守,至,隨訪之,屏跡不可復見。

既行部他邑,有田父荷擔以隻雞甗擔而去。

追問邸舍人,莫能蹤跡。

惟喬草《隨志》,稱良史,余讀這殊不稱。

又徐子與致其全集若干卷,亦平平耳,遠不逮王裕州。

鄭郎中善夫初不識王儀封廷相,作《漫興》十首,中有云:「海內談詩王子衡,春風坐遍魯諸生。」

後鄭卒,王始知之,為位而哭,走使千里致奠,為經紀其喪,仍刻其遺文。

人之一愛一名也如此。

孫太初玉立美髯,風神俊邁,嘗寓居武林。

費文憲罷相東歸,訪之,值其晝寢,孫故臥不起。

久之,費坐語益恭,孫乃出,又了不謝。

送之及門,第矯首東望曰:「海上碧雲起,遂接赤城,大奇大奇。」

文憲出,謂馭者曰:「吾一生未嘗見此人。」

吳中如徐博士昌穀詩,祝京兆希哲書,沈山人啟南畫,足稱國朝三絕。

楊修撰之《南中稿》,穠麗婉至,華學士之《巖居稿》,清淡簡遠,俱遠勝玉堂之作。

然楊稿自南充王公刻外,絕不能佳。

貴一精一不貴多,寧獨用兵而已哉!

一胡一孝思嘗為吾吳郡守,才敏風一流,前後罕儷。

公暇多遊行湖山園亭間,從諸名士一觴一詠,題墨淋一漓,遍於壁石。

後遷御史中丞,撫河南。

肅帝幸楚,為一律紀事云:「聞道鑾輿曉渡河,岳雲縹緲護晴珂。

千官玉帛嵩呼盛,萬國衣冠禹貢多。

鎖鑰北門留統制,璿璣南極扈羲和。

穆天八駿空飛電,湘竹英皇淚不磨。」

刻之石。

後以他事坐罷家居者數載矣,嘗撲一貪令王聯,其人為戶部主事,以不職免,殺人下獄當死,乃指「穆天」、「湘竹」為怨望咒詛,而所繇成獄及生平睚眥,皆指為孝思一奸一一一黨一一,春天之,上大怒,悉捕下獄,欲論死,分宜相陶真人力救解,久之乃罷免,猶摘杖孝思三十。

當是時,孝思將八十矣,了不怖懾,取錦衣獄中柱械之類八,曰制獄八景,為詩紀之。

眾爭咎孝思,掣其筆曰:「群正坐詩至此耳,尚何吾伊為!」孝思澹然詠不輟,曰:「坐詩當死,今不作詩,得免死耶?」

出獄時,謝茂秦貽之詩,有云:「白首全生逢聖主,青山何意見一騷一人。」

孝思方病杖創甚,呻S吟Y間,猶口占韻以謝。

人謂孝思意氣差勝蘇長公,才不及耳。

孝思守吳日,於諸生最好黃勉之王履吉袁永之,而不能知陸浚明。

黃王俱不振以死,而永之領解甲第臚傳。

浚明再魁省會試,館選第一,為給事中,主試浙一江一,時孝思以左參政與鹿鳴宴,頗遭譏訕,人兩不與也。

勉之為人本任誕,而矜局自位置,時引勝流為重,最稱博洽;於文多擬古而不出自然,好持論而不甚當,負經濟而寡切用,然視吳人膚立皮相者天壤矣。

履吉玉立秀雅,饒酒德,使人一愛一而思之;詩筆翩翩華麗,足稱名家。

浚明高爽奇逸,尚氣慷慨,急人之難甚於己,頗負用世才而不究。

永之高狷自好,時有恪聲。

然二子文實清雅典則,非它瑣瑣比也。

浚明不長於詩,亦不以詩自顯。

黃才伯詩亦有佳語,如「青山知我吏情澹,明月照人歸夢長」,又「長空贈我以明月,海內知心惟酒杯」,「門前馬躍簫鼓動,柵上雞啼天地開」,「倦游卻憶少年事,笑擁如花歌《落梅》」,雖格不甚古,而逸宕可取。

然至末句,乃自注云:「欲盡理還之喻。」

蓋此公作美官講學,恐人得而持之也,可發詞林一笑。

少陵句云:「淮王門有客,終不愧孫登。」

頗無關涉,為韻所強耳,後世不解事人翻以為法。

至於北地所謂「鄭綮騎驢,無功行縣」,行縣、騎驢既非實事,王續鄭綮又否通人,生俗無謂,大可戒也。

近代謝茂秦大有此病,蓋不學之故。

一江一暉字景暘,文昭公瀾子也。

以翰林修撰為按察僉事,年三十六死。

有文集曰《亶爰子集》。

按《山海經》曰:「亶爰之山,多水,無草木,不可以上。

有獸焉,其狀如狸而有發,名曰類,自為一牝一牡。

食者不石。」

取以名集,別無深義。

暉好以奇癖字作文,初若不易解者,解之得平平耳。

王稚欽有詩嘲之云:「一江一生突兀揚文風,千奇萬怪難與窮。

博物豈惟一精一《爾雅》,識字何止過揚雄。

古心已出《一江一丘索》上,邃旨或與神明通。

求深索隱苦不置,一言忌使流俗同。

令弟大篆一逼一鐘鼎,絕藝恥作斯邕等。

生也為文遺弟書,一出皆稱二難並。

縱有楚史不可讀,滿堂觀者徒張目。

少年往往致譏評,生也不言但捫腹。

君不見好醜從來安可期,豪傑有時翻自疑。

伯牙竟為知音惜,卞氏能無抱璞悲。

請群寶此無易轍,聖人復起當相知。」

讀此大略可見。

黃五嶽省曾言南城羅公巳好為奇古,而率多怪險俎飣之辭。

居金陵時,每有撰造,必棲踞於喬樹之巔,霞思天想。

或時閉坐一室,客有於隙間窺者,見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氣,皆緩履以出。

都少卿穆乞伊考墓銘,銘成,語少卿曰:「吾為此銘,瞑去四五度矣。」

今其所傳《圭峰稿》者,大抵皆樹巔死去之所得也。

「宮采初傳長命縷,中官競插辟兵符。」

「衡一陽一刺史新除道,濟北籓王已上書。」

「雪後錦裘行塞外,有清嘯滿樓中。」

「賜第近連平樂觀,入朝新給羽林兵。」

「儒生東閣承顏色,酋長西羌識姓名。」

「繁花向日宜供笑,幽鳥逢春各異啼。」

「老去自吹秦觱栗,西征曾比漢嫖姚。」

「水落盡如雷電過,山回俱作鳳皇飛。」

「山學翠屏開作畫,水從金谷瀉成春。」

「門逕近連馳道樹,池塘遙接漢宮流。」

「雲裁玉葉和煙潤,瀑油珠花映雨飛。」

此嘉靖時為初唐者也。

「細寸薛蘿侵石徑,深秋梗稻滿山田。」

「業淨六根成豐盛眼,身無一物到茅庵。」

「空庭廬岳晴雲色,燕坐潯一陽一一江一水聲。」

「虎患已從鄰境去,猿聲偏近郡齋前。」

「萬里辭家身是夢,三年作郡口為碑。」

「繞院松林嵐翠重,滿庭蕉葉雨聲多。」

「清樽自對叢花發,高枕無如啼鳥何。」

此其稍變而中唐者也。

吾友宗子相,天姿奇秀,其詩以氣為主,務於勝人,間有小瑕及遠本色者,弗恤也。

吳明卿才不勝宗,而能求詣實境,務使首尾勻稱,宮商諧律,情實相配。

子相自謂勝吳,默已不戰屈矣。

徐子與斟酌二子,頗得其中,已是境地,一精一思便達。

梁公實工力故久,才亦稱之,嘗為別余輩詩一百韻,膾炙人口。

惜悟汗未幾,中道摧殞,每一念之,不勝威明絕鍔之痛。

子相自閩中手一編遺余,乃五七言近體,予摘其佳句書之屏間,雖沈侯采王筠之華,皮生推浩然之秀,不是過也。

世言古今不相及,殊瞶瞶,有識者當辨之耳。

中聯寄贈予者,如「萬里蘼蕪色,秋風一一夜深」,又「一身詩作癖,萬事酒相捐」,「枕簟疏秋雨,一江一山隔暮煙」,又「金山一柱立,滄海萬波隨」,又「愁來失俯仰 ,書去畏一江一河」,又「屢書心盡折,一字眼堪枯」,又「袖中芳草寒相負,馬首梅花春自憐」,「孤角千家滄海戍,故人雙鬢薊門煙」。

他作如「開尊銷夜燭,聽雨長春蔬」,又「爾輩甘雲臥,吾生豈陸沉」,又「宦情疏病後,世事得愁先」,又「青山移病遠,白雁寄書輕」,又「忽雨新楓橘,如雲長蕨薇」,又「一江一樹低從密,溪流曲更分」,又「雨氣千一江一入,秋聲萬木多」,又「日落中原紫,天高北斗垂」,又「夜立殘砧杵,園行久薛蘿」,又「一江一平低雁翼,潮落進漁竿」,又「星河雙杵夕,風雨七陵秋」,又「戰伐乾坤色,安危將相功」,又「白雪孤調世,黃金巧識人」,又「種橘開新溜,尋芝數落霞」,又「生難看白髮,死豈負青山」,又「誰家羌笛吹明月,無數梅花落早春」,又「愁邊鴻雁中原去,眼底龍蛇畏路多」,又「沖泥匹馬時時立,入俯寒雲片片孤」,又「絕壁晝開風雨色,斷虹秋掛薛蘿長」。

結句如「登樓知有賦,莫向眾人傳」,又「浮生同遠近,斟酌向鸕茲」,又「泰陵千古淚,一灑翠華東」,又「吾將付風雨,片片作龍鱗」,賦{旬}。

又「自知寒色甚,不敢怨明珠」,又「薊門舊侶能相憶,八月雙鴻起太湖」,又「衣裳歲暮吾將換,好與青山長薛蘿」,又「浮生轉覺一江一湖窄,難把衣裳任芸荷」,又「醉來偃蹇三湘裡,更是何人《白雪篇》」,又「一江一門十里垂楊色,莫把時名負釣綸」,一精一言秀語,高處可掩王孟下亦不失錢劉。

謝茂秦曳裾趙籓,嘗謁崔文敏銑,崔有詩贈之。

後以救盧次楩,北遊燕,刻意吟詠,遂成一家。

句如「風生萬馬間」,又「馬渡黃河春草生」,皆佳境也。

其排比聲偶,為一時之最,第興寄小薄,變化差少。

僕嘗謂其七言不如五言,絕句不如律,古體不如絕句,又謂如程不識兵,部伍肅然,刁斗時擊,而寡樂用之氣。

吾嘗合刻盧次楩俞仲蔚及茂秦集,蓋取次楩一騷一賦,俞五言古,謝近體為一耳。

然歌行既乏,絕句亦少。

俞嘗有《寶劍篇》,中云:「海內嘗令萬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

如此語亦不可多得。

徐子與之於各體,無所不工。

明卿乃有獨至。

李於鱗文,無一語作漢以後,亦無一字不出漢以前。

其自敘樂府云:「擬議以成其變化。」

又云:「日新之謂盛德。」

亦此意也。

若尋端議擬以求日新,則不能無微憾,世之君子,乃欲淺摘而痛訾之,是訾古人矣。

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於鱗。

簡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

余嘗有《漫興》十絕,其一云:「野夫興到不復刪,大海回風生紫瀾。

欲問濟南奇絕處,峨眉天半雪中看。」

於乎!此義邈矣,寥寥誰解者。

於鱗與子與書云:「許殿卿《海右集》屬某中尉為序,不佞嘗欲畀諸炎火,乃周公瑕亦曰是。

既已,不能禁其傳,然不可以欺智者,亦唯任之。」

昨歐楨伯訪海上云:某謂於鱗近過一國尉園亭賦詩,落句云「司馬相如字長卿」,鄙不成語乃爾,定虛得名耳。

此正是遊戲三昧,似稚非稚,似拙非拙,似巧非巧,不損大家,特此法無勞模擬耳。

於鱗之欲焚某序,的然不錯也。

於鱗才可謂前無古人,至於裁鑒,亦不能無意。

向余為其《古今詩刪》序云:「令於鱗而輕退古之作者,間有之;於鱗捨格而輕進古之作者,則無是也。」

此語雖為於鱗解紛,然亦大是實錄。

始見於鱗選明詩,余謂如此何以鼓吹唐音。

及見唐詩,謂何以衿裾古《選》。

及見古《選》,謂何以箕裘《風雅》。

乃至陳思《贈白馬》、杜陵李白歌行,亦多棄擲。

豈所謂英雄欺人,不可盡信耶?

於鱗為按察副使,視陝西學,而鄉人殷者來巡撫。

殷以刻覈名,尤傲而無禮,嘗下檄於鱗代撰奠章及送行序,於鱗不樂,移病乞歸,殷固留之。

入謝,乃請曰:「台下但以一介來命,不則尺躓見屬,無不應者,似不必檄也。」

殷愕然起謝過,有所屬撰,以名否則往。

而久之復移檄,於鱗恚曰:「彼豈以我重去官耶!」即上疏乞休,不待報竟歸。

吏部惜之,用何景明例,許養疾,疾愈起用,蓋異數也。

於鱗歸杜門,自兩台監司以下請見不得。

去亦無所報謝,以是得簡倨聲。

又嘗為詩,有云:「意氣還從我輩生,功名且付兒曹立。」

諸公聞之,有欲甘心者矣。

於鱗一日酒間,顧余而笑曰:「世固無無偶者,有仲尼,則必有左丘明。」

余不答,第目攝之遽曰:「吾誤矣。

有仲尼,則必有老聃耳。」

其自任誕如此。

於鱗嘗為硃司空賦《新河》詩,中一聯曰:「春流無恙桃花水,秋色依然瓠子一宮。」

不知者以為上單下重。

按三月水謂之桃花水,為害極大。

此聯不惟對偶一精一切,而使事用意之妙,有不可言者。

闞駰《九州記》:「正月解凍水,二月白蘋水,三月桃花水,四月瓜蔓水,五月麥黃水,六月山礬水,七月豆花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霜降水,十月後槽水,十一月走凌水,十二月蹙凌水。」

於鱗自棄官以前,七言律極高華,然其大意,恐以字累句,以句累篇,守其俊語,不輕變化,故三首而外,不耐雷同。

晚節始極旁搜,使事該切,措法一操一縱,雖思探溟海,而不墮魔境。

世之耳觀者,乃謂其比前少退,可笑也。

歌行方入化而遂沒,惜其不多,寥寥絕響。

余為比部郎,嘗與蔡子木臬副、徐子與主事、吳明卿舍人、謝茂秦布衣飲。

謝時再游京師,詩漸落,子木數侵之,已被酒,高歌其夔州諸詠,亦平平耳。

甫發歌,明卿輒鼾寢,鼾聲與歌相低昂,歌竟,鼾亦止,為若初醒者,子木面色如土,雖予輩亦私過之。

子與復與子木論文,不合而罷。

後五歲,子木以中丞撫河南,子與守汝寧,明卿謫歸德司理、張肖甫謫裕州同知,皆屬吏也。

子木張宴,備賓主,身行酒炙,曰:「吾烏得有其一以慢三君子。」

尋具疏薦之。

余謂子木雅士不俗,居然前輩風,近更寥寥也。

王允寧為修撰時,余嘗一再識之,長大白皙,談說時事,慷慨激烈,男子也。

遠則祖述司馬少陵,近則師稱北地而已,意不可一世士。

又好嫚罵人,人多外慕而中畏之。

其所最善者,孫尚書升,時為中允。

其同年敖祭酒,以書規切之,允寧答云:「僕猶夫故吾耳。

顧於南中不宜,且南中亦不宜於吾,以故人取其近似者以為名,曰伉厲守高也。

且僕戇直樸略,受一性一已定,猶僕之貌,修幹廣顙,昂首掀眉,揭膺闊步,皆造化陶冶,不可移易。

古之挾仙術者,能蛻人骨,不能易人貌。

今公責僕勿高忽卑,擇中而居之,亦嘗有以裡婦之效顰聞於公者乎?僕即死勿願也。」

允寧後念其母老病,乞南,得國子祭酒。

歸省,道經華山,為文祭之,大約以母素敬神而不蒙庇,即愈吾母病,吾太史也,能為文以不朽神,其辭頗支離怪誕。

居無何,以地震死。

西安李戶部愈素恨允寧,假華山神為文詈而僇之,今並傳關中。

謝茂秦的來益老誖,嘗寄示擬李杜長歌,丑俗稚鈍,一字不通,而自為序,高自稱許,甚略云:「客居禪宇,假佛書以開悟。

暨觀太白少陵長篇,氣充格勝,然飄逸沉鬱不同,遂合之為一,入乎渾淪,各塑其像,神存兩妙,此亦攝一精一奪髓之法也。」

此等語何不以溺自照。

又俞仲蔚古調本是名家,五言律亦不惡,沾沾為七言律不已,何也?乃知宇宙大矣,無所不有。

王允寧生平所推伏者,獨杜少陵。

其所好談說,以為獨解者,七言律耳。

大要貴有照應,有開闔,有關鍵,有頓挫其意主興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

要之杜詩亦一二有之耳,不必盡然。

予謂允寧釋杜詩法如硃子注《中庸》一經,支離聖賢之言,束縛小乘律,都無禪解。

於鱗擬古樂府,無一字一句不一精一美,然不堪與古樂府並看,看則似臨摹帖耳。

五言古,出西京建安者,酷得風神,大抵其體不宜多作,多不足以盡變,而嫌於襲;出三謝以後者,峭峻過之不甚合也。

七言歌行,初甚工於辭,而微傷其氣,晚節雄麗一精一美,縱橫自如,燁然春工之妙。

五七言律,自是神境,無容擬議。

絕句亦是太白少伯雁行。

排律比擬沈宋,而不能盡少陵之變。

志傳之文,出入左氏司馬,法甚高,少不滿者,損益今事以附古語耳。

序論雜用《戰國策韓非》諸子,意深而詞博,微苦纏憂。

銘辭奇雅而寡變。

記辭古峻而太琢。

書牘無一筆凡語。

若以獻吉並論,於鱗高,獻吉大;於鱗英,獻吉雄;於鱗潔,獻吉冗;於鱗艱,獻吉率。

令具眼者左右袒,必有歸也。

馮汝言纂取古詩,自穹古以至陳隋,無所不採,且人傳其略,可謂詞家之苦心,藝苑之功人矣。

然遠則延壽《易林》、《山海經圖贊》,近而周興嗣《千文》,皆在所遺,恐當補錄。

喬景叔世寧己酉歲以楚籓參入賀萬壽,余時見之,短而髯,一溫一然長者也。

所有行卷,僅百餘篇耳,頗膾炙人口。

又十餘年,景叔卒。

近有以其《丘隅集》來者,雲景叔所自選。

余猶記其行卷內一七言律《寄王太史元思謫戍玉壘》者云:「學士兩朝供奉年,《上林》詞賦萬人傳 。

一從玉壘長為客,幾放金雞未擬還。

聞道買田臨灌口,能忘歸馬向秦川。

五陵他日多豪俊,空望在南尺五天。」

詞頗佳,而集不之選,何也?集詩小弱不稱,豈梓行者有長吉友人之恨耶?聞康德涵卒後,佳文章俱為張孟獨摘取,今其集殊不滿人意。

以此,予于于鱗,不為刪削耳。

太原兄弟,俱擅菁華;貢上衝、司直涍、司勳汸、虞部濂。

汝南父子,嗣振一騷一雅。

省曾姬水。

徵仲三絕,彭嘉有二。

道復二妙,括得其一。

吳中一時之秀,海內寡儔。

皇甫子安之東覽,古《選》頗勝;子遁之禪棲,近體為佳。

子安卒,蔡子木以計哭之云:「五字沉吟詩品絕,一官憔悴世途難。」

可謂實錄。

蔡生對余讀,輒哽咽淚。

又華先生哭施子羽云:「生前獨行殊寡諧,死後遺文更誰輯。」

比之「一領青衫消不得」者,更神傷矣。

余十五時,受《易》山一陰一矣行簡先生。

一日,有鬻刀者,先生戲分韻教余詩,余得「漠」字,輒成句云:「少年醉舞洛一陽一街,將軍血戰黃沙漠。」

先生大奇之,曰:「子異日必以文鳴世。」

是時畏家嚴,未敢染指,然時時取司馬班史、李杜詩竊讀之,毋論盡解,意欣然自愉快也。

十八舉鄉試,乃間於篇什中得一二語合者。

又四年成進士,隸事大理,山東李伯承燁燁有俊聲,雅善余持論,頗相下上。

明年為刑部郎,同捨郎吳峻伯王新甫袁履善進余於社。

吳時稱前輩,名文章家,然每余一篇出,未嘗不擊節稱善也。

亡何,各用使事,及遷去,而伯承者前已通余于于鱗,地時為余言於鱗也,久之,始定一一交一一。

自是詩知大歷以前,文知西京而上矣。

已於鱗所善者布衣謝茂秦來,已同捨郎徐子與梁公實來,吏部郎宗子相來,休沐則相與揚扢,冀於探作者之微,蓋彬彬稱同調雲。

而茂秦公實復又解去,於鱗乃倡為五子詩,用以紀一時一一交一一遊之誼耳。

又明年而余使事竣還北,於鱗守順德出,茂秦登吳明卿,又明年同捨郎余德甫來,又明年戶部郎張肖甫來,吟詠時流布人間,或稱「七子」或「八子」,吾曹實未嘗相標榜也。

而分宜氏當國,自謂得旁采風雅權,讒者間之,眈眈虎視,俱不免矣。

余自遘家難時,橐饘之暇,杜門塊處,獨新蔡張助甫為驗封郎,旬一再至。

余固卻之,張笑曰:「足下乃以一吏部榮我乎?」

余歸,張亦竟左遷以去。

自是吾一一黨一一有「三甫」,肖甫之雄爽流暢,助甫之奇艇超詣,德甫之一精一嚴穩稱,皆吾所不及也。

吾弟世懋,自家難服除後,一一操一觚,遂爾靈異,神造之句,憑陵作者。

唯未為古樂府耳,其他皆具體而微。

吾偶遺信問於鱗漫及之曰:「家弟軼塵而奔,咄咄來一逼一空,賴其好飲,稍自寬耳。」

於鱗亦云:「敬美視助甫輩自先驅,視元美雁行也。

嘗取謝句『花萼嚶鳴』標君家兄弟,不然耶?」

又一書云:「敬美乃負包宗含吳之志,稱天下事未可量,眈眈欲作一江一南一小英雄。

尋將火攻伯仁,柰何不善備之也。」

其見賞如此。

吳人顧季狂頗豪於詩,不得志吳,出遊人間,每謂余不滿吳子輩,至有筆之書者,間一有之,而未盡然也。

記中年掛冠時,命游屐與諸子周旋。

章道華用短,不入卑調;劉子威用長,不作凡語;周公瑕挫名割一愛一,潛心吾一一黨一一;黃淳父麗句一精一言,時時驚坐;王百穀苟能去巧去多,便足名世;魏季朗滔滔洪藻;張幼於朗朗警思;伯起正自斐然;魯望必為娓娓。

對陸叔平俞仲蔚,便似見古人。

又雲間莫雲卿練川殷無美詞翰清麗,時時命駕吾廬。

步武之外,有曹甥子念者,近體歌行酷似其舅。

王君載者,能為《一騷一》賦古文,饒酒德,亦何嘗落莫也。

吾在晉一陽一有感云:「借問吳閶詩酒席,十年雞口有誰爭。」

殆是實錄。

吾於詩文不作專家,亦不雜調,夫意在筆先,筆隨意到,法不累氣,才不累法,有境必窮,有證必切,敢於數子雲有微長,庶幾未之逮也,而竊有志耳。

有娀氏二女,居九成之台,得天燕,覆以玉筐。

既而發視之,燕遺二一卵一,飛去不返。

二女作歌,始為北音。

禹省南土,塗山 之女令其媵候禹於塗山之一陽一。

女乃作歌,始為南音。

夏後孔甲田於東一陽一萯山,天大風晦,入民室,其主方一乳一,或曰:「後來,良日也,必吉。」

或曰:「不勝之,必有殃。」

孔甲曰:「以為餘子,誰敢殃之。」

後折,斧斷其足。

孔甲曰:「嗚呼命矣!」乃作《破斧》之歌,始為東音。

周昭王之右辛餘磨,有功,封於西翟,徙西河而思故處,始為西音。

所謂四方之歌,風之始也。

若在朝而春天者,被之鐘鼓管龠為《雅頌》。

秦青響遏行雲,虞公樑上塵起,韓娥之音,繞樑三夜,臨乘老姥,傅谷數日,綿駒王豹之流,皆鹹歌之聖者,然亦單歌不合樂。

以後《一江一南》《子夜》《前溪》《一一團一一扇》《懊惱》這屬,是其遺響。

唐一妓一女所歌王之渙高適及伶工歌元白之詩,皆是絕句。

宋之詞,今之南北曲,凡幾變而失其本質矣。

叭吳中人棹歌,雖俚字鄉語不能離俗,而得古風人遺意。

其辭亦有可采者,如陸文量所記:「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人夫婦同羅帳?幾人飄散在它州?」

又所聞:「約郎約到月上時,只見月上東方不見渠。

音其。

不知一奴一處山低月上早,又不知郎處山高月上遲。」

即使子建太白降為會晤談,恐亦不能過也。

然此田畯紅和勞之歌,長年樵青,山澤相和,入城市間,愧汗塞吻矣。

然則聽古樂而恐臥者,寧獨一魏文侯也?

正德間有一妓一女,失其名,於客所分詠,以骰子為題,一妓一應聲曰:「一片寒微骨,翻成面面心。

自從遭點汙,拋擲到如今。」

極清切感慨可喜。

又一一妓一得一聯云:「故國五更蝴蝶夢,異鄉千里子規民。」

亦自成語。

潮一陽一蘇福八歲賦《初月》詩:「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

卻於無處分明有,恰似先天太極圖。」

惜乎十四而夭。

令陳白沙莊定山白首一操一觚,未必能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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