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苑卮言
卷·八
自三代而後,人主文章之美,無過於漢武帝魏文帝者,其次則漢文宣光武明肅、魏高貴鄉公、晉簡文、劉宋文帝孝武明帝、元魏孝文孝靜、梁武簡文元帝、陳陵後主、隋煬帝、唐文皇明皇德宗文宗、南唐元宗後主、蜀主衍、孟主昶、宋徽高孝,凡二十九主。
而著作之盛,則無如蕭梁父子。
高祖著《孝經》、《周易》、《樂社》、《一毛一詩》、《春秋》、《中庸》、《尚書》、《孔》、《老》義疏、正言、答問二百卷,《涅槃》、《大品》、《淨名》、《三慧》等經義複數百卷,《通史》六百卷,文集百二十卷,《金海》三十卷,《三禮斷疑》一千卷。
昭明太子文集二十卷,撰古今典誥文言為《正序》十卷,五言詩之善者為《文章英華》二十卷,《文選》三十卷。
簡文帝《昭明太子傳》五卷,《諸王傳》三十卷,《禮大義》二十卷,《老莊義》各二卷,《長春義記》一百卷,《法寶連璧》三百卷,《易簡》五十卷,詩文集一百卷,雜著《光明符》等書五十九卷。
元帝《孝德》《忠臣傳》各三十卷,《丹一陽一尹傳》十卷,注《漢書》一百十五卷,《易講疏》十卷,《內典博要》一百卷,《連山》三十卷,《洞林》三卷,《玉韜》、《金樓子》、《補闕子》各十卷,《老子講疏》四卷,《全德》《懷舊志》各一卷,《荊南志》、《一江一州記》、《職貢圖》、《古今同姓錄》各一卷,《筮經》十二卷,《式贊》三卷,文集五十卷。
昭明才不足而識有餘,簡文才有餘而識不足。
武元二主,才識小不逮,而學勝之。
人則昭明美矣。
自古文章於人主未必遇,遇者政不必佳耳。
獨司馬相如於漢武帝春天《子虛賦》,不意其令人主歎曰:「朕獨不得此人同時哉!」奏《大人賦》則大悅,飄飄有凌雲之氣,似游天地間。
既死,索其遺篇,得《封禪書》,覽而異這。
此是千古君臣相遇,令傅粉大家讀之,且不能句矣。
下此則隋煬恨空梁於道衡,梁武絀徵事於孝標,李硃崖至屏白香山詩不見,曰:「見便當一愛一之。」
僧虔拙筆,明遠累辭,於乎,忌則忌矣,後世覓一解忌人,了不可得。
孝成帝玩一弄眾書,善揚子雲,出入遊獵,子雲乘從。
又以桓君山藏書多,待詔門下。
時人語曰:「玩揚子雲之篇,樂於居千石之官;挾桓君山之書,富於積猗頓之財。」
王充有云:「韓非之書傳在秦廷,始皇歎不得與此人同時。
陸賈《新語》春天一篇,高祖稱善,左右呼萬歲。
王莽時,郎吏上奏,劉子駿章尤美,因至大用。
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爵頌》,百官文皆經瓦石,惟班固賈逵傳毅楊終侯諷五頌若金玉,孝明覽而異焉。」
當時人主自曉文藝,作主試,令人躍然。
孝成讀《尚書》百篇,博士莫曉,徵天下能為《尚書》者。
東海張霸通《左氏春秋》,以左氏訓義解《尚書》百二篇,上覆案秘書,無一應者,吏當霸辜大不謹,帝奇其才,赦其辜,亦不廢其經。
楊子山為郡上計吏,見三府為《哀牢傅》,不能成篇,歸郡重作上,孝明奇之,徵在蘭台。
然則永樂中之罪硃季支,嘉靖中之罪林希元,弘治中之罪薦董文玉者,似亦未盡右文之意也。
梁武帝令謝吏部景滌與王侍中暕即席為詩答贈,善之。
仍使復作,復合旨,乃賜詩曰:「雙文即後一進,二少實名家。
豈伊止棟隆,信乃俱聲華。」
又於九日朝宴,獨命蕭景一陽一曰:「今雲物甚美,卿得不斐然?」
乃賦詩。
詩成,又降旨曰:「可謂才子。」
陳後主在東宮集官僚宴詠,學士張譏在坐。
時新造玉一柄一塵尾成,後主親執之,曰:「當今雖復多士如林,堪執此者,獨譏耳。」
即手授之,仍令於一溫一文殿講《莊老》高宗臨聽,賜御所服衣一襲。
魏孝靜人日登雲龍門,崔悛侍宴,疊春子瞻令近御坐,亦有應詔詩。
帝問邢邵曰:「此詩何如其父?」
邢曰:「悛博雅弘麗,瞻氣調清新,並詩人之冠。」
燕罷,共嗟賞之,鹹曰:「今日之燕,並為崔瞻父子。」
煬帝為諸王時,每有文什,輒令柳藻潤,學士百餘,為之冠。
既即位,彌見幸重,與諸葛穎等,離宮曲殿,狎宴清游,一靡一不在坐。
猶念昏夜銅龍易乖,爰命偃師之流為木偶,效面目,施以機械,使能坐起,續對酣飲,往往丙夜。
事雖不經,可謂一寵一異矣。
燕公大雅,稱三兄第一;萬回聖僧,呼詹事才子。
外議似不專宋,獨應制爭標,往往擅場,如昆明夜珠入上官之選,龍池錦袍奪東方之氣,聲華艷羨,遂無其偶。
延清詩達如此,直得一橫死耳。
又有武平一者,以正月八日立春彩花應制詩成,中宗手敕批云:「平一年雖最少,文甚警新,悅紅蕊之先開,訝黃鶯之未囀,循環吟咀,賞歎兼懷,今更賜花一枝,以彰其美。」
所賜學士花並插,後復以謔詞賜酒一杯,當時歎羨。
讀《中宗紀》,令人懣懣氣塞,惟於詩道,似有小助。
至離宮列席,領略佳候,使才士一操一觚,次第稱賞,亦是人主快事,為詞林佳話。
開元帝一性一既豪麗,復工詞墨,故於宰相拜上,岳牧出鎮,往往親御宸章,普令和贈,為一時盛事。
四明狂客以庶僚投老得之,尤足佳絕。
青蓮起自布素,入為供奉,龍舟移饌,獸錦奪袍,見於杜詩。
及他傳奇,所載天子調羹,宮妃捧硯,晚雖淪落,亦自可兒。
柳誠懸「淚痕」之詠與虞永興「調憨」計絕相類,不唯見人主親狎詞臣,邇時秘密,亦所不避。
唐時伶官伎女所歌,多采名人五七言絕句,亦有自長篇摘者,如「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
夜台猶寂寞,疑是子雲居」之類是也。
王昌齡王之渙高適微服酒樓,諸名伎歌者鹹是其詩,因而歡飲竟日。
大歷中,賣一女子,姿首如常,而索價至數十萬,云:「此女子誦得白學士《長恨歌》,安可他比!」李嶠汾水之作,歌之,明皇至為泫然曰:「李嶠真才子。」
又宣宗因見伶官歌白《楊柳枝詞》:「永豐坊裡千條柳。」
趣令取永豐柳兩株,栽之禁中。
元稹《連昌宮》等辭凡百餘章,宮人鹹歌之,且呼為元才子。
李賀樂府數十首,流傳管弦。
又李益與賀齊名,每一篇出,輒以重賂購之入樂府,稱為二李。
嗚呼!彼伶工女子者,今安在乎哉?
宋王岐公珪為學士,嘗月夜上召入禁中,對設一榻賜坐,王謝不敢。
上曰:「所以夜相命者,正欲略去苛禮,領略風月耳。」
既宴,水陸奇珍,仙《韶》《霓羽》,酒行無算。
左右姬嬪,悉以領巾紈扇索詩,王一一為之,鹹以珠花一枝潤筆,衣袖皆滿。
五夜,乃令以金蓮歸院。
翌日,都下盛傳天子請客。
宣政以還,京攸王李,諧謔唱和,一寵一焰一時,德壽重華史衛公吳郡王曾覿張崙亦復接踵,然皆亡國之徵,或是偏安逸豫,不足多載。
明興,高帝創自馬上,亦復優禮儒碩,至親調甘露漿及御撰《醉學士歌》賜金華宋承旨濂。
宣宗與蹇夏三楊游萬歲山。
少保黃淮,時以致仕趨朝謝恩,特令從燕,仍賜肩輿。
賡歌讚詠,為一時盛事,有光前古。
梁時使臣至吐谷渾,見一床一頭數卷,乃《劉孝標集》。
天後朝,日本丁番重用金寶購張鷟文。
大歷中,新羅國上書,請以蕭夫子穎干為師。
元和中,雞林賈人鬻元詩云:「東國宰相以百金易一篇,偽者輒能辨。」
元豐中,契丹使人俱能誦蘇子瞻文。
洪武中,日本安南俱上章,以金幣乞宋景濂碑文。
嘉靖初,朝鮮國上言,願頒示關西呂某馬某文以為式。
所謂一蟹不如一蟹。
王方慶高曾二十八祖俱擅臨池,劉孝綽群從七十餘人鹹工掞藻,盛哉!孝綽有三妹,適王叔英張嵊徐悱,有文學,悱妻尤清拔。
王元禮與諸兒論家集云:「史稱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並累世有文才,所以范蔚宗稱世玄雕龍,然不過兩三世耳,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如吾世者也。
彼梁一鄧一金張,貂綿蟬聯者,何足道哉!」
何憲等諸學士於王仲寶第隸事,賭巾箱几案雜服飾,人人各一兩物。
陸彥深後成,隸出人表,一時奪去。
憲又於仲寶隸事獨勝,仲寶賞以五花簟白一一團一一扇,意殊自得。
王摛後至,一操一筆使成,事既奧博,辭亦華美,眾皆擊賞。
摛乃命左右一抽一簟,手自掣扇,登車而去。
憲之犯對,便是後來東方虯,然亦一時佳事。
袁彥伯伏玄度在桓公府,俱有文名。
孝武當大會,伏預坐還,下車先呼子系之曰:「百人高會,天子先問伏滔在否,為人作父定何如?」
府中呼為「袁伏」。
然袁恆恥心,每歎曰:「公之厚恩,未優國士,而與伏滔比肩,何辱如之!」魏收從叔季景,有才學,名位在收前。
頓丘李庶謂曰:「霸朝便有二魏。」
收對曰:「以從叔見比,便是耶輸之比卿。」
耶輸者,庶癡叔也。
淮南《鴻寶》,謂挾風霜之氣;興公《天台》,雲有金石之一聲。
吳邁遠嘗語人:「吾詩可為汝詩父。」
每於得意語,擲地呼:「曹子建何足道哉!」杜必簡死謂沈武:「吾在久壓公等。」
又云:「吾文章可使屈宋作衙官。」
王融謂劉孝綽:「天下文章,若無我,當歸阿士。」
丘靈鞠見人談沈約文,進曰:「何如我未進時。」
近代桑民懌見丘相公,問天下文人誰高者,曰:「惟桑悅最高,其次祝允明,其次羅巳耳。」
文人矜誇,自古而然,便是氣一習一。
崔信明:「楓落吳一江一冷。」
以它句不稱投地。
崔顥:「十五嫁王昌。」
得小兒無禮之呵。
世固有好面折人者。
楊君謙每以文示人,其人曰:「佳。」
即掩卷曰:「何處佳?」
其人卒不能答,便去不復別。
蔡九逵每對人罵杜家小兒。
王允寧一日謂余曰:「趙刑部某治狀何如?」
余曰:「循吏也。
甚慕公詩,且苦吟。」
王大笑曰:「循吏可作,詩何可便作。」
又謂余曰:「見王某詩否?」
曰:「見之。」
又曰:「曾示我一冊,吾欲與評之,渠意不受評,渠欲吾延譽,令吾無可譽。」
李於鱗守順德時,有一胡一提學者過之。
其人,蜀人也。
於鱗往訪,方掇茶次,漫問之曰:「楊升庵健飯否?」
一胡一忽云:「升庵錦心繡腸,不若陳白沙鳶飛魚躍也。
。」
於鱗拂衣去,口咄咄不絕。
後按察關中,過許中丞宗魯,許問今天下名能詩何人,於鱗云:「唯王某。
謂余也。
其次為宗臣子相。」
時子相為考功郎。
許請子相詩觀之,於鱗忽勃然曰:「夜來火燒卻。」
許面赤而已。
李昌符《婢僕》詩五十韻,路敬延《稚子》詩一百韻,皆可鄙笑者,然曲盡形容,頗見才致。
昌符至以取上第,而敬延觸怒沉河而死,幸不幸乃如此。
要之,死者可用為戒。
寶月盜東一陽一《柴廓》之什,其子幾成構訟。
延清一愛一劉希夷之詠,遂至殺人。
魏收邢劭一一交一一罵為任昉沈約之賊楊衡行卷為人竊以進取。
至生剝少陵,撏撦義山,今世何李,亦遂體無完膚,可供一笑。
巧遲拙速摛辭與用兵,故絕不同。
語曰:「枚皋拙速,相如工遲。」
又曰:「工而速者,唯士簡一人。」
士簡,張率也,第一時賞譽之稱耳。
皇甫氏以入談,何也?時 蘭陵蕭文琰、吳興丘令楷,一擊銅缽響滅而詩成。
唐一溫一飛卿八叉手而成八韻小賦。
俱不足言。
蓋有工而速者,如淮南王禰正平陳思王王子安李太白之流,差足倫耳。
然《鸚鵡》一揮,《子虛》百日,《煮豆》七步,《三都》十年,不妨兼美。
文通裂錦還筆入夢以來,便無佳句,人謂才盡。
鮑照亦謂才盡,殆非也。
昔人夜聞歌渭城甚佳,質明跡之,乃一小民庸酒館者,捐百緡予使鬻酒,久之不復能歌渭城矣。
近一一江一右貴人,強仕之始,詩頗清淡,既涉貴顯,雖篇什日繁,而惡道坌出。
人怪其故。
予曰;「此不能歌渭城也。」
或云:「鮑是避禍令拙耳。」
謝安石見阮光祿《白馬論》,不即解,重相咨盡。
阮歎曰:「非唯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杜公有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亦謂此耳。
夫劌鉥心腑,指摘造化,如探大海出珊瑚,奈何令逐臭吠聲之士輕讀之也。
至於有美必賞,如響之應,連城隱璞,卞生動容,流水離弦,鍾子拊心,古人所以重知己而薄感恩,夫豈欺我。
謝靈運移籍會稽,修營別業,傍山帶一江一,盡幽居之美。
每一詩至都,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
梁世,南則劉孝綽,北則邢子才,彫蟲之美,獨步一時。
每一文出,京師為之紙貴,讀誦俄遍遠近。
靈運尤吾所賞,惜其不終,所謂東山志立,當與天下推之,豈唯鼻祖。
每歎嵇生琴夏侯色,今千古他人覽之,猶為不堪,況其身乎!與陶徵士自祭輓,皆超脫人累,默契禪宗,得蘊空解證無生忍者。
陶云:「但恨在生時,飲酒未和 。」
此非牽障語,第乘謔去耳。
孔文舉「生存何所慮,長寢萬事畢」,歐一陽一堅石「窮達有定分,慷慨復何歎」,石季倫「天下殺英雄,卿亦何為爾」,潘安仁「俊士填溝壑,餘波來及人」,謝靈運「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苻朗「冥心乘和暢,未覺有終始」,元真興「何以明是節,將解七尺身」,皆能驅使大雅,以豁至怖,便未真得,猶足過人。
若乃息夫絕命於玄雲,蔚宗推丑於一丘,可謂利口,則吾誰欺?
左太沖謝靈運邢子才篇賦一出,能令紙貴。
王元長徐孝穆蘇道衡朝所吟諷,夕傳遐方,雞林購白學士什,至值百金。
蜀{棘火}獲梅都官詩,繡之法錦。
而子雲寂寞玄亭,元亮徘徊東籬,子美躑躅浣花,昌齡零落窮障,寄食人手,共衣酒家。
共工部云:「名豈文章著?」
悲哉乎其自解也,令數百歲後有人無所復虞。
第作者不賞,賞者不作,以此恨恨耳。
《雲溪友議》稱章仇劍南為陳拾遺雪獄,高適侍御為王一江一寧申冤,此事殊快人,足立藝林一幟,但不見正史及他書耳。
古人云:「詩能窮人。」
究其質情,誠有合者。
今夫貧老愁病,流竄滯留,人所不謂佳者也,然而入詩則佳。
富貴榮顯,人所謂佳者也,然而入詩則不佳。
是一合也。
洩造化之秘,則真宰默讎;擅人群之譽,則眾心未厭。
故呻占椎琢,幾於伐一性一之斧,豪吟縱揮,自傅爰書之竹,矛刃起於兔鋒,羅網佈於雁池。
是二合也。
循覽往匠,良少完終,為之愴然以慨,肅然以恐。
曩與同人戲為文章九命,一曰貧困,二曰嫌忌,三曰玷缺,四曰偃蹇,五曰流竄,六曰刑辱,七曰夭折,八曰無終,九曰無後。
一貧困:顏淵簟食瓢飲;原思藜藿不糝;子夏衣若懸鶉;列子不足嫁衛;莊周貸粟臨河,枯魚自擬;黔婁被不覆形;東方朔苦饑欲死,願比侏儒;司馬相如家徒壁立,典鷫鹴裘,一陽一昌家庸酒;太史公無賂贖罪,乃至就腐;匡衡為人傭書;東郭先生履行雪中,足指盡露;王章病無被,臥牛衣中;王充游市肆,閱所賣書;范史雲釜中生塵;第五頡無田宅,寄上靈台中,或十日不炊;郭林宗以衣一幅障出入,入則護前,出則掩後;孫晨有稿一束,暮臥旦卷;吳瑾傭作讀書;趙壹言文籍雖滿腹,不如一囊錢;束皙債家相敦,乞貸無處;王尼食車牛,竟餓死;董京殘絮覆體,乞丐於市;夏統采梠求食;郤詵養雞種蒜,以給治喪;陶潛驅饑乞食,思效冥報;應璩屠蘇發徹,機翕見謀;{夭日}道元與天公箋,言布衣粗短,申腳足出,攣卷脊露;張融寄居一小船放岸上;虞和遇雨舒被覆書,身乃大濕;王智深嘗五日不得食,掘莞根食之;劉峻家有悍室,轗軻憔悴;子野借民地二畝,蓋茅屋數間;盧叟每作一布囊,至貴家飲啖後,餘肉餅付螟蛉;杜甫浣花蠶月,乞人一絲兩絲;鄭虔履穿四明雪,饑拾山一陰一橡;蘇源明爇薪照字,垢衣生蘚;一陽一城屑榆作粥,不干鄰里;賈島歎鬢絲如雪,不堪織衣;孟郊苦寒,恨敲石無火;盧仝長鬚赤腳,灌園自資;周樸寄食僧居,不能娶婦。
國朝如聶大年唐寅輩,鹹旅食廛居,不堪其憂。
邇來謝客餬口四方,俞子換影寒廬,盧生無立錐之地以死。
余嘗有詩貽謝云:「隱士代失職,達者慚其故。」
二嫌忌:屈原見忌上官,孫臏見忌龐涓,韓非見忌李斯,莊周見忌惠子,荀卿見忌春申,賈誼見忌絳灌,董仲舒見忌公孫,蔡邕見忌王允,邊讓孔融楊脩見忌魏武,曹植見忌文帝,虞翻見忌孫權,張華見忌荀{曰助},陸機見忌盧志,謝混見忌宋祖,劉峻見忌梁高,薛道衡王胄見忌隋煬,柳見忌諸葛穎,張九齡李邕蕭穎士見忌李林甫,顏真卿見忌元載,武元衡見忌王叔文,韓愈見忌李逢吉,李德裕見忌李宗閔,白居易見忌李德裕,一溫一庭筠李商隱見忌令狐綯,韓偓見忌崔胤,楊億見忌丁謂,蘇軾見忌舒亶,李定石介見忌夏竦。
或以材高畏一逼一,或以詞藻慚工。
大則斧質,小猶貝錦。
近代如李獻吉薛君采輩,亦遭讒沮,不可悉徵。
三玷缺:顏光祿《家訓》云:「自古文人,多陷輕薄。
屈原顯暴君過,宋玉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貲無一操一,王褒過彰僮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覆莽世,傅毅一一黨一一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竦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底忤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一性一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傲誕致殞,楊修丁廙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陵物凶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誇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凶賊自貽,謝玄暉侮慢見及。
雖天子有才華者,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皆負世議。」
予謂顏公談尚未悉,如儀秦代厲權謀翻覆,韓非刻薄招忌,李斯臾虐覆宗,劉安好亂亡國,陸賈納賂夷荒,枚皋輕冶媒賤,楊惲怨望被刑,匡衡阿比中貴,劉向誣罔黃白,谷杜宗傅戚里,王充狂誕非聖,陳壽售米史筆,劉琨少沒權游,孫綽人稱穢行,王一儉市國取相,沈約乘時徼封,張纘杯酒殺人,謝超宗邑鮓納間,伏挺納賄削髮,魏收㸒婢徵賄,一江一總獻諂麗詞,世基從臾荒君,世南遨遊二帝,四傑皆競輕浮,沈宋並馳險獪,李嶠浮沉致責,蘇味道模稜充位,張說大肆苞苴,賀知章縱心沉湎,王維、鄭虔陷身逆虜,柳宗元、劉禹錫躁事權臣,劉長卿怨懟多忤,嚴武驕矜無上,李白見辟狂王,崔顥數棄伉偶,元稹改節奧援,李德裕樹一一黨一一掊擊,王建連姻貂璫,李益感恩籓鎮,楊億謔侮同捨,曾鞏陵鑠維桑,歐一陽一修乖名濮議,蘇軾取攻蜀一一黨一一,王安石元豐斂怨,陸游平原失一身。
人主如梁武、隋煬、湘東、長城違命昏德,不足言矣。
以唐文玄之賢,而閨門之行,不可三緘,況其他乎!即如吳邁遠杜必簡之流,不能盡徵。
邇時李獻吉,氣誼高世,亦不免狂簡之譏。
他若解大紳、劉原傅、桑民懌、唐伯虎、王稚欽、常明卿、孫太初、王敬夫、康德涵,皆紛紛負此聲者,何也?內恃則出入弗矜,外忌則攻摘加苦故爾。
然寧為有瑕璧,勿作無瑕石。
四偃蹇:荀卿垂老蘭陵,避讒引卻;孟氏再說不合,徬徨出晝;長卿為郎數免,婆娑茂陵;仲舒既罷一江一都,衡門教授;賈生長沙卑濕,作《鵬賦》;東方朔久困執戟,作《客難》;揚雄白首校書,作《解嘲》;馮衍老廢於家,作《顯志賦》;陳壽以謗議,再致絀辱;孫楚以輕石苞,湮廢積年;夏侯湛中郎不調,作《抵疑》;郤正三十年不過六百石,作《釋譏》;潘安仁三十年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作《閒居賦》;卞彬擯棄形骸,仕既不遂,作《蚤虱》《蝸蟲賦》;劉峻為梁武所抑,不見用,作《辨命論》;何僩宦游不進,作《拍張賦》;盧思道宦途遲滯,作《孤鴻賦》;盧詢祖斥修邊堠,作《長城賦》;王沈為掾鬱鬱,作《釋時論》;蔡凝為長史不得志,作《小室賦》;劉顯六十餘,曳裾王府;丘靈鞠不樂武位,欲掘顧榮塚;劉孝綽前後五免;蕭惠開仕不得志,齋前悉種白楊;庚仲容王籍謝幾卿俱久不調,沉酣以終;伏挺十八出仕,老而不達,其了以恚恨從賊;侯白欲用輒止,得五品食,旬日而終;四傑惟盈川至令長;李杜淪落吳蜀;孟浩然以禁中忤旨,放還終老;薛令之以苜蓿致嫌奪官;蕭穎士及第第三十年,才為記室;王昌齡詩名滿世,棲遲一尉;賈島一溫一飛卿皆以龍鱗魚服,顛躓不振;孟郊公乘億一溫一憲劉言史潘賁之徒,老困名場,僅得一第,或方鎮一辟,憔悴以死,至其詩所謂「鬢一毛一如雪心如死,猶作長安下第人」,「十上十年皆下第,一家一半已成塵」,「一領青衫消不得,著硃騎馬是何人」,又有「揶揄路鬼」,「憔悴波臣」,「獼猴騎土牛」,「魚上竹竿」之喻。
噫!其窮甚矣。
一胡一仲申聶大年劉欽謨卞華伯李獻吉康德涵王敬夫薛君采常明卿王稚欽皇甫子安子循王道思,皆邇時之偃蹇者。
五流貶:流徙則屈原、呂不韋、馬融、蔡邕、虞翻、顧譚、薛榮、卞鑠、諸葛宏、張一溫一、王誕、謝靈運、謝超宗、劉祥、李義府、鄭世翼、沈佺期、宋之問、元萬頃、閻朝隱、郭元振、崔液、李善、李白、吳武陵,明則宋濂、瞿佑、唐肅、豐熙、王元、楊慎;貶竄則賈誼、杜審言、杜易簡、韋元旦、杜甫、劉允濟、李邕、張說、張九齡、李嶠、王勃、蘇味道、崔日用、武平一、王翰、鄭虔、蕭穎士、李華、王昌齡、劉長卿、錢起、韓愈、柳宗元、李紳、白居易、劉禹錫、呂一溫一、陸贄、李德裕、牛僧孺、楊虞卿、李商隱、一溫一庭筠、賈島、韓偓、韓熙載、徐弦、王禹偁、尹洙、歐一陽一修、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王安中、陸游,明則解縉、王九思、王廷相、顧璘、常倫、王慎中輩,俱所不免。
窮則窮矣,然山川之勝,與一精一神有相發者。
六刑辱:孫臏刖足,范折肋,張儀捶至數百,司馬遷腐刑,申公胥一靡一,禰衡鼓吏,劉楨尚方磨石,張一溫一幽系,馬融蔡邕班固之流,至謝莊崔慰祖袁彖陸厥輩,鹹髡鉗短後,城旦鬼薪。
諸葛{曰助}有《東野徒賦》,酈炎有《遺令》四帖,高爽有《鑊魚賦》,杜篤有《吳漢誄》,鄒一陽一一江一淹俱有上書,皆是囚系中成者。
明初文士,往往輸作耕佃,邇來三木赭衣,亦所不免。
七夭折:揚烏七歲預《玄》文,九歲卒;夏侯榮七歲屬文,十三歲戰歿;范攄子七歲能詩,十歲卒;王子晉十五對師曠,十七上賓於帝;周不疑蕭子回十七被殺;林傑六歲能文,十七歲卒;夏侯稱、劉義真、蕭鏗、陳叔慎、陳伯茂俱十八,義真及鏗俱賜死;袁著十九;陸瓚邢居實二十;王寂、蕭瓛二十一;徐份九歲為《夢賦》,與何炯俱二十二;劉宏二十三;王弼、王脩、王延壽、王絢、何子朗俱二十四;袁耽字彥道、劉景素二十五;禰衡、王訓、李賀俱二十六;衛玠、王融、俱二十七;酈炎、陸厥、崔長謙俱二十八;楊經、沈友、王勃俱二十九;陶丘洪、阮瞻、到鏡、到伉、劉苞、歐一陽一建俱三十;梁昭明、劉訏俱三十一;顏淵、陸績、劉敲、盧詢祖俱三十二;賈誼、王僧綽俱三十三;陸琰三十四;蕭子良、謝瞻、崔慰祖俱三十五;駱統、王洽、劉琰、王錫、王僧達、謝朓俱三十六;謝晦、王曇首、謝惠連、蕭緬、陸玠俱三十七;王珉、王儉、王肅俱三十八;王濛古十九;嵇康、歐一陽一詹俱四十。
近代高啟、鄭善夫、何景明、高叔嗣俱三十九;王謳、殷雲霄、林大欽及友人宗臣俱三十六;梁有譽三十五;常倫三十四;徐禎卿、陳束俱三十三;李兆先二十七;梁懷仁、馬拯僅二十餘。
又有蘇福年十四,蔣燾十七。
蘭摧玉折,信哉!
八無終:韓非、蒙毅、晁錯、楊惲、京房、賈捐之、班固、袁著、崔琦、蔡邕、孔融、楊脩、禰衡、邊讓、張裕、周不疑、酈炎、夏侯玄、高岱、沈友、韋曜、賀邵、韋昭、嵇康、呂安、張華、裴頠、石崇、潘岳、孫拯、歐一陽一建、陸機、陸雲、苻朗、謝混、顏峻義、劉真、劉景素、沈懷文、謝朓、劉之遴、王僧達、王融、檀超、丘巨源、謝超、宗荀、丕蕭鏘、蕭鑠、蕭鋒、蕭賁、崔浩、荀濟、王昕、宇文[A102]、楊汪、陸琛、王炘、楊愔、一溫一子升、虞綽、傅縡、章華、王胄、薛道衡、劉逖、歐一陽一秬、張蘊古、劉褘之、李福業、王無競、王劇、王勉、范履冰、苗神客、陳子昂、王昌齡、李邕、王涯、舒元輿、盧仝、姚漢衡、劇燕、路德延、汪台符、離昭慶、鍾謨、潘佑、高啟、張羽、張孟兼、孫蕡、解縉以冤;李斯、劉安、主父偃、息夫躬、何晏、一鄧一颺、隱蕃、桓玄、殷仲文、傅亮、謝晦、謝靈運、范曄、孔熙先、謝綜、王偉、伏知命、張衡、鄭愔、宋之問、崔湜、蕭至忠、薛稷、蘇渙、一江一為、宋齊丘、鄭首俱以法;屈原、杜篤、周處、劉琨、郭璞、任孝恭、袁淑、袁粲、王僧綽、陳叔慎、許善心、駱賓王、張巡、顏真卿、一溫一庭皓、周樸、孫晟、陳喬、文天祥、余闕、王禕、方孝孺以義;陳遵、鍾會、蔣顯、夏侯榮、衛恆、曹據、王衍、庾敳、袁翻、袁山松、殷仲堪、羊璿之、沈警、沈穆之、鮑照、袁嘏、張纘、一江一簡、鮑泉、尹式、孔德紹、王由、韋諛、蕭瓛、王頍、祖君彥、虞世基、皮日休以亂。
他如王筠以井;王延壽、何長瑜、盧照鄰以水;張始均以火;伊璠以猛獸。
近代常倫以狂刃;韓邦奇、馬理、王維禎以地震。
至若高貴鄉公、梁簡文湘東王、魏孝靜、隋煬,所不敢論。
九無後:叔向之鬼既餒,中郎之女僅存;劉瓛、劉璡並廢蒸嘗,劉敲、劉訏、何胤、何點先虛伉儷;李太白、蕭穎士有子而獨,孫女流落,俱為市人一妻;崔曙一女名星,白公一侄曰龜,王維四弟無子,一陽一城三昆不娶;孔融女子髫年被刑,機雲會曄期功駢僇;王筠闔門盜手。
神理荼酷,於斯極矣。
邇來宗臣王維楨、高岱亦然。
吾於丙寅歲,以瘡瘍在一床一褥者逾半歲,幾殆。
殷都秀才過而戲曰:「當加十命矣。」
蓋謂惡疾也。
因援筆志其人:伯牛病癩;長卿消渴;趙岐臥蓐七年;硃超道歲晚沉痾;玄晏善病至老;照鄰惡疾不愈,至投水死;李華以風痺終楚;杜台卿聾廢;祖珽一胡一旦瞽廢;少陵三年瘧疾,一鬼不消。
蔡景明問余:「古亦有貴而壽者乎?」
余對:「有之。
公孫弘、韋賢、匡衡拜相封侯;一胡一廣周歷三公,至太傅;弘賢廣皆八十;謝安以太保,王儉以開府,沈約以尚書令,范雲徐勉以僕射,硃異以領軍,一江一總以尚書令,徐陵以宮傅,各秉政;高允為中書令,年九十八;范長生為丞相,年百餘歲;楊素將相二十載;唐世宰輔魏徵、李嶠、蘇味道、張說、蘇頲、韓休、張九齡、陸贄、武元衡、權德輿、令狐楚、元稹、左僕射王起年八十八;尚書白居易年七十六;宋世宋庠、司馬光、周必大俱拜相;范仲淹、歐一陽一修俱執政;必大年七十九;元世趙孟頫、許衡、竇默、姚樞、王磐、姚燧、歐一陽一玄俱登一品;王磐年九十;明興,劉誠意、王新建至開茅土;楊文貞、丘文莊、李文正、王文恪俱歷師臣;楊壽八十,丘李王皆七十之上。
毋論許敬宗、蔡京及近分宜相,要以一寵一冠絕,並有遐齡。」
蔡匿笑不答。
余乃謂曰:「伊尹、太公、周公、畢公、召公不拜相乎?衛武公不為侯伯乎?不皆至百歲乎?」
蔡乃曰:「善。」
顏之推云:「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一性一靈,使人矜伐,故忽於持一操一,果於進取。
今世文士,此患彌切。
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
加以砂礫所傷慘於矛戟,諷刺之禍速於風塵,深宜防慮,以保元吉。」
吾生平無進取念,少年時神厲志凌之病亦或有之,今老矣,追思往事,可為捫舌。
大抵世之於文章,有挾貴而名者,有挾科第而名者,有挾他技如書畫之類而名者,有中於一時之好而名者,有依附先達,假吹噓之力而名者,有務為大言,樹門戶而名者,有廣引朋輩,互相標榜而名者。
要之,非可久可大這道也。
邇來狙狙獪賈一胡一,以金帛而買名,淺夫狂豎,至用詈罵謗訕,欲以脅士大夫而取名。
唉,可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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