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卷一 閨房記樂:我生於乾隆二十八年,當時正當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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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記》卷一 閨房記樂

浮生六記

卷一 閨房記樂

一.芸娘

我生於乾隆二十八年,當時正當太平盛世,家裡也算能讀書識字的小康,又住在繁華富饒、風景優美的蘇州滄浪亭畔,命運待我實在不薄。

我一生雖不乍富乍貴,也毫無功成名就,但也算經歷豐富坎坷,回首往之,猶如春一夢 一場。

蘇東坡有詩:事過春一夢 了無痕,不管怎樣,算也是經歷過一場人生,現提筆記下,以作記念。

我小時候訂過娃娃親,這沒什麼希奇的,當時都是這樣。

不過對方在8歲的時候便早夭了,後來娶妻子陳芸。

芸算是母親家的親戚,聰明伶俐。

小的時候,同她講一遍《琵琶行》,便可以背誦,比起那些成天看人鼻子眼睛行事的榆木疙瘩,算得上是個性情中人。

芸四歲時父親去世,剩下母親和幼小的弟弟克昌,家中因無人支撐,逐漸窮困,家徒四壁。

芸因為是姐姐,便替一人做一些女紅養活家中幼弟老母,還送弟弟唸書識字。

她勤奮好學,弟弟一習一 字時她有空便去旁聽,沒人教她,她自己一個字一個字的認,刺繡完空暇的時候,她也會做詩泳詞,還做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此類詩句。

記得當時我才十三歲,跟著母親回外婆家看望親戚,跟芸一見如故,兩小無猜。

無意中見到她的這些詩作,心中不免歎息:芸雖然才思眷秀,一溫一 柔嫻靜,但其家境如此破落,又無父親兄長替她撐腰,整天操勞辛苦,很是可憐,日後出嫁,也不知道能不能保證不被欺負。

想到此,不知哪裡來的勇氣,開口向母親央求:如果以後讓我娶妻,我此生非芸不娶。

母親見我人小鬼大,一面有點吃驚,一面因為芸脾氣一溫一 和心裡也挺喜歡,便脫下金約指跟芸的母親定下了親。

當年的冬天,因為芸的堂姐嫁人,我跟母親又回了一次外婆家,芸比我略長十個月,從小以姐弟相稱慣了,所以我仍是叫她芸姐。

因為是喜事,滿屋子女人都打扮的鮮艷耀眼,喜氣洋洋。

只有芸穿得一身素淡。

上身穿了件領口有點磨破但很整潔的青花對襟襖,下著靛藍色百摺裙。

身上唯一嶄新的,是她腳上的鞋子而已,鞋面上若干雛菊,粉藍為底鵝黃為蕊,鞋口上打了一個粉藍花結,繡工一精一巧非常。

我拉她,問:這是誰做的鞋子?

她見我問的認真,奇怪的看著我:我自己做的。

怎麼了?

我不免由衷的讚歎道:原來你不僅是詩做的好。

她被我讚美,有點害羞,轉眼走到女伴們那裡去了。

在女子的脂粉堆裡,芸的通身素淡,顯得更典雅素潔,因知其早晚會成為我的妻子,我不免作登徒子狀細細打量起她來。

她身材有點瘦弱,但瘦不露骨,偏有種嬌弱動人的味道。

臉龐巴掌大小,蜜色皮膚,眼睛最是迷人,顧盼神飛,靈氣逼十人,眉是水月眉,彎彎細細,一精一致極了。

一舉一動,都有一種纏一綿 之相,令人心曠神怡。

也或許是情人 眼裡出西施吧,反正從此見了其他女人,也不覺得有多漂亮了。

愛一個人,便時時刻刻想同她在一起,見她同女伴話家常,連眼睛都不瞟我一下。

年輕人,總是沉不住氣。

我厚顏上去再與她講話,因其他人都知道我是她的未婚夫,調笑著走散了,她有點惱怒,又不好意思說出來,臉色緋紅,似怒非怒,似嗔非嗔地看著我。

我的心其實有點緊張,撲撲直跳,搜腸刮肚了半天,才跟她東拉西扯地說起了詩詞,求她帶我到書房,看她寫的東西,實為想單獨同她相處。

芸被我纏不過,只好帶我到書房給我看,我見到她的詩稿,厚厚一沓,可見她用功程度。

但有的僅有一聯,或者三、四句。

大半都沒寫完整。

大為不解問她:這是怎麼回事,為何不寫完整?她有點不好意思的回答我:都是無師之作。

見我剛準備張口,又笑著將話接下去:我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一個知己,拜他做師傅寫完整,那才有意義!見她含笑調皮的摸樣,眼睛星星點亮。

我也樂趣橫生,便在詩稿上提筆寫上:錦囊佳句四個字。

寫完,兩人一大笑,情趣盎然。

提筆寫到此,回想兩人年少逗趣,往事歷歷在目,清晰無比。

卻不知正因我兩人性情灑脫,卻招至禍事。

不免感慨好事難常,此乃後話。

二.新婚

當天晚上,按照傳統風俗,我們娘家人將堂姐送到了城外,回來的時候已是三更。

一路上沒吃什麼東西,飢腸轆轆,傭人拿了點蜜棗給我吃,可我平時不愛吃甜食,也只吃了幾顆。

芸見狀,暗地裡牽了牽我的袖子,示意我跟她走。

我隨她到了她自己的房間,見到桌上備好了小菜,暖閣裡一溫一 著清粥,大呼及時。

正準備拿起筷子吃的時候,聽到芸的堂兄玉衡他們在外面喊:芸妹快點出來。

芸一驚,生怕被堂兄發現我在房裡,惹他笑話。

急急地走到門口準備把房門關上,邊走邊對他說:太累了,我準備睡覺了。

說時,玉衡他們已經抬腳進了房間,見我的面前放著清粥小菜,正準備舉筷朵頤,撲哧笑了出來。

半是玩笑半裝作生氣的對她說:剛才我問你要粥吃,你說已經吃完了,沒想到你藏著給你的丈夫吃,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說完眾人哄堂大笑。

芸聽了,臉紅到脖子根,低著頭跑出去了。

我也怪不好意思的,本來還想多留幾天,又恐怕見到玉衡再被他調侃,當晚就帶著僕人先回家去了。

自從吃粥事件之後,再去母親家那邊玩,芸都刻意避開我。

女兒家面一皮薄,恐怕再遭人嘲笑。

但其女兒嬌態,讓人宛然,便更加思念她了。

過了幾年,終於好不容易等到正月二十二,成婚當日,才能跟她再次相處。

拜堂時,見她的身體依然瘦薄,憐惜之心油然升起。

我如願娶得嬌一妻 ,心中實在得意非凡,好不容易等到賓客散盡,回到洞房。

掀開紅蓋,花燭下見芸巧笑嬌盈,兩個人對視良久,相顧嫣然。

此意境十分美妙,只得意會,不能言傳。

喝過合雹酒後,我坐在桌邊,把她拉到我的身邊坐下一起吃消夜,宴席上我被灌了很多酒,實在沒吃什麼,肚子有點餓,估計她也一直呆在房裡,沒吃什麼。

她舉起筷子,吃的很小心。

時不時幫我添菜,吃了個半飽,我開始不規矩起來。

她穿著一件大紅的喜袍,袖子寬大,抬手露出半截白膩蓮藕似的手腕,腕上掛著一個墨玉鐲子。

雖然偶時跟幾個兄弟也去過煙花喝酒,但從不敢造次,一開始我還有點拘緊,況且畢竟年少尚未更事,只敢暗暗地在桌下捏住她的手腕。

感覺指尖一溫一 暖滑膩,心中不免得抨抨作跳。

起先她怔了一下,很快便乖乖的由我捏住,也不動彈。

臉又紅了起來,眼睛含水,幽幽地朝著我望。

見她含羞的摸樣,心中喜愛,忙挑起一塊魚肉遞到她嘴前餵她。

不想她卻搖頭,說道:我已經吃素多年了。

我好奇,問她:什麼時候開始吃齋的?她說:是大前年開春時。

我轉眼一想,那個時候正是我出水痘生大病的時候。

原來她是為我乞福而戒食的,心裡不免一陣感動,這世上太多同床 異夢,只為傳宗接代而結合的男女。

有什麼能比兩個相愛的人能結合更幸福的事情呢?我大樂。

又轉想,她這麼消瘦,也或許是因為戒食有關,心中又是一陣憐惜,我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說道:傻瓜,現在我身體健康,也沒麻子臉,你大可開戒,多吃點。

芸一聽,知道我已明白她吃齋原因,想想也對,便含笑點頭。

春宵時短,舉夜旋妮,概不複述。

三.春宵

因為二十三號是國忌,不能辦宴做樂,而按照風俗新婦隔天帶著新官人回娘家拜父母的。

所以把結婚的日子定在二十二日,二十四日回門。

當晚灌酒人太多,我逐漸酒力不支,逃回房裡。

賓客又實在喧嘩,鬧著讓新婦出來敬酒。

芸見我難以支撐,便起身到房外招呼客人。

房裡還有幾個伴娘,硬也要拖著我喝酒,坳不過,我只得跟她們討饒:不如我們划拳(注一),好容易伴娘才同意,幾人開始指拇大戰。

沒想到這幾個女人酒力好生了得,划拳工夫也了得,當晚接著又喝了多少杯,我已經不知道了,只知道第二天醒來芸身上還穿的鳳冠霞帔。

第二天親朋好友絡繹不絕,因當晚不可作樂擺席,大家只能等到凌時時分,接著又是一頓酣飲,累人。

二十四號,也就是結婚隔天,按照風俗習慣,須新官人到岳父岳母家回拜,晚上歸來的晚,已經夜深人靜,只有一輪明月一溫一 暖如昨。

想起家中的新娘,不免心情大好,匆匆趕回。

到了家中,又怕吵到她,便躡手躡腳的走進房間。

伴嫗已經困得在床 下打盹了。

而芸卻還沒有睡。

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書,連我回來都不知道。

我走到她身邊,見她低頭聚一精一會神,身上穿著睡衣,露出粉頸,頭髮直直的垂在胸間,燭光下,散發著五彩亮澤。

我將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問她:「芸姐這幾天這麼辛苦,怎麼還不早點休息呢?」

芸轉頭看見我,忙站起來:「剛才正準備睡下,到書櫥看看有什麼書可以臨睡前看一下,發現這本《西廂記》。

看著看著就忘記時間了。」

她回答。

又歪著頭感歎地說到:早聽人說過王實甫《西廂記》,今天才看到,真不傀是才子啊,但未免也寫的有點太過露骨了。」

我笑她:「正因為是才子,所以筆墨尖露,非常人能及呀。」

兩人正說話,伴嫗早已醒來,在一旁催促我們早點休息,我嫌她擾煩,讓她把門關上先退下去。

伴嫗離開後,房內只剩下我們夫妻兩人,也不用避嫌了,我急急地把她抱在腿上,將她擁入懷中,兩隻手也開始不規矩起來,將手伸到她的衣服內,試探摸索,只覺得她左乳心臟處,如小鹿怦怦作跳。

我俯在她耳邊吹氣,惹得她一陣發酥,渾身顫抖。

見她面紅耳赤的摸樣,又忍不住調侃她:「心怎麼跳的這麼快?」

芸回頭看著我,也不說話,只是微笑。

見她如此嬌媚,頓時英雄氣短,只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將她擁入帳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小別新婚,芸並不愛說話,整日笑意盈盈。

常常與她逗趣,她也不大怒,只用微笑回答。

不管是對爹娘還是下人,都極有禮貌,協助母親將家中事務打理的井井有條。

每日一清早便披衣起床 ,毫不懈怠。

有時下人或親人在門外喊她,她更是急急忙忙的梳裝停當,時日久了,我笑話她:如今我們兩已經成親,不像上次吃粥的時候,難不成你還怕人家笑話我們夫妻同處一室?

她正色道:你知道嗎?當時我藏粥給你吃,被人傳了話柄。

如今我就是怕被別人說新媳婦懶惰呢!

我雖然還想再睡一會,可見她如此賢淑正德,也不好意思貪睡了,從此便同她一起早起。

兩人耳鬢相磨,舉案齊眉,形影相隨,恩愛非常。

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轉眼新婚數月,一日我收到一封來信,心中不免開始悵然。

當時因為父親在會稽府做幕僚,便推薦我到武林趙省齋先生門下當學習 ,先生一直待我極好,循循教誨,我今天的能力完全拜他所賜。

原本訂好回來成親後,數月後就要回館繼一習一 ,現在時間已到,先生寫信前來問我何時起程。

一想到要與新婚妻子離別,此去路途遙遠,又不知何時能夠回來,心中實在依依不捨。

也不知道怎麼開口同芸娘講,怕她聽到難過,煩躁了半響。

芸娘細心,發覺我有點失常,問我:夫君,你這是怎麼了?誰的信?

我猶豫了半天,想想總是要告訴她的,便咬牙一五一十將先生著我立刻起程繼一習一 的事情告訴了她。

芸聽後半響不出聲,好一會才抬起頭對我說:你去吧,男兒胸有大志,不能太過兒女情長,應當鑽研一精一進。

說話時,她的眼眶明顯的紅了,我一想到要與她分別,又怕我不在的時候沒人照應她,心中難過擔心,卻又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我只能將她緊緊地擁入懷中。

她的頭靠在我的胸前,似乎聽懂了我的心,抬起頭唏著鼻子對我微笑,說:你放心。

當晚,芸親手將我的行裝打點妥當,雖沒有表露出半點不快,但仍看得出她是強顏歡笑,好幾次都怔怔不出聲,我對芸心中有愧,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跟著她後面亂轉。

縱有萬般不捨,可終於還是要分別。

臨走時,芸娘拉住我的手,搖了搖,輕輕地對我說:在外不如在家裡,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點頭,無語凝咽。

一片叮嚀,一顆癡心,盡在此言中。

一路上乘船,清明已過,兩岸桃李爭艷,風景如畫,可我卻如同離群之鳥,魂不守舍。

天天與芸相處,尚未覺得如此思念,一朝分別,才知道心中有她至深。

在館中呆了這三個月,如同十年一樣漫長,我的心早飛到紅燭依人那邊去了,芸有時也寫信給我,總是老套的問我吃飽穿暖否?然後在告知家中的事情。

最後仍然不免寫上一大段勉勵的話。

例行公事般客套生硬。

想她為人謹慎含蓄,也不好意思在信中向我吐露真情,雖然如此,我仍不免有些心志缺缺。

初夏的夜晚,月色明淨,蕉影重重,很幽閒。

每到夜晚,我總想,若芸在身邊,兩個人把酒言笑,那該多好。

有時做夢也想到與她相處的情景,醒來才發覺又是一場夢,不覺得惆悵感慨。

一個人漸漸地變得惶惶忽忽,不知所謂。

先生是過來人,見我狀態不佳,心中已明白一半,也沒有怪我,寫了封信告知我的父親,給我十道題目,讓我解答完畢後回家。

我忙不迭的應允,速速做完。

心中大喜,長噓一聲,終於解放了。

仍是乘船返家,一路上歸心似箭,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也無暇顧及兩岸風景,只盼望快點回家見到芸娘。

好容易到了家,先到母親處問安,母親見我自然問東問西,我又不敢冒犯,也只能耐心回答,心中急切又不能表露。

還好母親知趣,見我坐不定立不定的樣子,對我說:去看看芸娘吧。

你們小兩口也好久沒見了。

我得令,心中大赦,腳底摸油般飛快往住處奔去。

進了房間,芸坐在窗邊等我,一臉上焦急盼望的摸樣,她一見到我進院,忽地起身,腳步琅倉地向我奔來。

兩個人雙手相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只是對望著,相顧無言。

白字

時逢六月,天氣開始炎熱,幸好當時我們住在蘇州滄浪亭愛蓮居西側,院子周圍有一道溪流環繞,上一板橋連通,溪流的名字叫「我取」,取之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灌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灌我足,善惡禍福,皆由自取」之意境。

一側屋子臨水最近,且庭前有一棵老樹,長得參天,枝繁葉茂,屋子下,一片濃陰。

對岸是家父會客宴席的地方,每天過來遊玩的人絡繹不絕。

我見這個地方鬧中取靜,又臨水靠樹,很陰涼,便跟母親提出和芸搬到這裡來避暑,母親當然應允了。

我樂得跟芸在這個世外桃源過活,每天等芸忙完銹工後,便拉著她樹下乘涼,時而談古論今,品花賞月,芸的酒量不好,興致好的時候能陪我喝上兩三杯,兩個人玩射覆行酒令,覺得人生就此適宜悠哉,縱使無功名富貴,也並無不可。

一日,跟芸聊天,談起古人文章。

芸問我:夫君如此博學,不如來評價一下你所看的書如何?

我被芸讚美,有點飄飄然,興致高昂,冉冉道來:《國策》、《南華》都是小故事集成,內容一精一練明快。

匡衡、劉向的文章雅致,史遷、班固的大氣,昌黎的渾厚質樸,柳州比較嚴峻,廬陵的文章比較拖拉,三蘇的辨證,如果再要講到賈、董的策對,庚、徐的駢體,陸贄的奏議,等等,那實在太多就講不完了,而且很難以言語說明,要看每個人自己的領悟了。

芸感歎到:古文如此深邃高雅,我們女人很難精通,不過只有詩詞,我還稍微可以。

聽她這麼一講,我也反問她:唐朝是詩詞盛朝,而詩詞又是唐朝杜和李白兩人為宗。

你喜歡這兩人中的誰呢?

芸想了一想,說:杜的詩詞錘煉一精一純,而李白的灑脫飄逸,與其學杜的嚴謹森嚴,不如學李詩的活潑瀟灑。

我自來喜歡李白詩詞大過於杜,今聽她這講,不免竊喜終得一知己。

但又想到由來世風都以杜詩為宗,又問她:朝廷工部都是大家,但其中大部分人都以杜詩風格為準,你為什麼又說李白的好呢?

芸回答:如果論格律嚴謹,用詞老道,當然是杜詩為首。

可李詩猶如凌波仙子般飄逸,有一種落花流水的灑脫,可愛之至。

我的意思不是說杜比李差,而是我自己比較偏愛李詩啦!

我笑起來,逗趣她:原來陳淑珍(芸字淑珍)是李青蓮(李白號稱青蓮居士)的知己啊!

芸也笑起來,又同我說:我還有一個啟蒙老師白居易呢,我得已讀書一習一 字,都還要感謝他呢!

我忙問:此話怎講?

反問我:他不就是我背誦一習一 字第一篇文章《她琵琶行》的作者嗎?

我大笑起來:怎麼這麼巧啊!知己是李太白,白居易是啟蒙老師,我三白又是你的夫婿,你與「白」字怎麼這麼有緣啊!

芸見我笑成這樣,怪不好意思,自嘲說道:白字有緣,恐怕我以後要白字連篇哪!(白字,一江一 浙地區對別字的稱呼)。

兩人又是一陣大笑。

好一會,我才止住,繼續問她:你既然熟悉詩詞,那對歌賦有何看法?

她說:《楚辭》是歌賦始租,但我才疏學淺,很難精通理解。

不過漢晉時的歌賦,語言已經一精一練提高了,也很不錯,相比我覺得司馬相如的最好。

我一聽,想起卓文君和司馬相如鳳求凰的故事,就逗趣說到:照你這樣說來,當初卓文君以宰相之女之身,甘願跟相如私奔,估計不是因為相如的琴藝了得,而是因為歌賦吧!

芸聽了,也覺得有趣,兩個人相視而笑。

四.如賓

我的性格直爽,不拘小節,而芸性格謹慎規矩。

每次我見她衣服頭髮有點亂,幫她披衣服整理頭髮時,她必定連聲說:得罪。

如果我遞給她毛巾扇子等東西,她也必定站起身來接。

一開始我不習慣,對她說:你不是想拿禮儀來束縛我吧?你可知道老話有說「禮多必詐」。

芸被我嘲得兩頰發燙,對我說:因為尊重你,所有待你有禮,怎麼能說我對你有企圖呀!

我對她說:尊重是在心裡尊重的,不在表面一套。

芸說:照你這樣講,父母算是至親了吧,是不是也可以對他們內心尊重但行為放肆呢?

我想想也有道理,對她道歉說:剛才我是跟你開玩笑的呢!

芸還在生氣,兩頰鼓鼓地對我說:這世界上很多人反目,都是因為玩笑開不當所至,你以後不要隨便亂冤枉我,讓我氣死了!

我見她生氣的樣子很可愛,伸手將她攬入懷中,好生撫慰,陪盡了不是,她才漸漸開顏為笑。

從此以後,兩人「豈敢」「得罪」等等不離口。

和芸結合有兩年多了,兩人相處時間愈久愈是親密。

與家人在一起時,或者在客廳相遇,小徑上邂逅,總不由地牽住她的手問她:你到哪裡去呀?剛來的時候,芸還怕人看見兩個人同行並坐,故意很神秘的樣子避開別人再跟我講話,到後面她也就習慣了,不會刻意避開。

而芸有的時候跟人聊天談話,見到我來了,必定先起立,然後微欠身子向我施禮,開始我不習慣,還挺不好意思的。

到後頭我也就見怪不怪,欣然接受。

我們夫妻兩感情和諧,有的時候我也挺奇怪的,問芸:你說為什麼夫妻相處時間長了,見到彼此大部分都像見到仇人似的?何必要這樣呢?像我們兩個不是挺好的嗎?

芸想了半天,也搞不明白,隨口回答說:可能不是這樣,就不能白頭到老吧!

我現在回想,芸娘的話不是全無道理,天妒良緣,世間本無十全十美的好事,有也不保能長久。

七夕到了,芸娘在溪邊樹下擺上瓜果酒菜,兩個人在「我取軒」中同拜牛朗織女。

我特地刻了兩枚圖章,上寫著「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八字。

我執的是朱文(既字在裡,周邊突出),芸娘拿的是白文(即字突出,周邊在裡),約定日後我們夫妻通信,就蓋此印章。

當夜,月色頗佳,俯視溪流,波光鱗鱗。

芸娘執著一把羅扇輕搖,兩人坐在水窗前,仰望夜空,看浮雲萬千。

芸突然感慨到:天地這麼大,不知道同一月光下,還會不會有其他兩個像我們一樣好興致的夫妻一同賞月呢?

我說:如果說到納涼賞月的人,肯定不少。

那些香閨深閣中,品酒看雲,滿腹詩情話意的也一定不少,但要是夫妻兩個一同看月觀雲,心心相應,又能聊得投機的,估計這朵雲下沒幾個了吧!

芸聽著,默笑點頭,兩人都感同深受,找到彼此實在是幸運。

聊著聊著,夜也深了,便讓人撤了果碟,回房休息。

五.閨友

我父親喜歡認義子,所以我的異性兄弟有二十六個。

而我母親的義女也有九個。

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和芸最要好。

王二姑性格憨厚,酒量很好,我們叫她別號王癡憨。

俞六姑人豪爽健談。

每當兩人到家中玩耍聚會,必定別地方不住,卻把我趕出外面,兩人和芸同塌而眠。

這是俞六姑想出來的主意。

有次,我跟俞六姑打趣:等你回去的時候,我就把妹夫邀請來,住上個十天半個月。

俞絲毫不為我所嚇,說:太好了,我就再回來,也跟嫂子睡。

那不是正好?

我一聽,乍舌。

人說女子和小人難養,看來這話不假啊!

芸和俞兩人相視而笑。

後來因為我弟弟啟堂娶媳婦,滄浪亭的房子不夠大,我們便搬到飲馬橋倉米巷。

屋子雖然寬敞,但是沒有滄浪亭幽靜雅致了。

時逢母親生日,需唱戲祝賀,芸很少看戲,一開始很興奮。

父親這個人一向不大忌諱什麼,便點了《慘別》等悲劇,老旦唱得淒淒慘慘,讓人動容。

我眼睛瞟到芸在簾子後忽然起身走開,好久都不見出來。

就和王還有俞過去看個究竟。

進了臥室,見芸一個人撐著下巴做在梳妝台前,我問她:你怎麼不高興啊?

她見我們進來,老老實實回答我:本來看戲可以陶冶性情,可今天的戲,卻讓人肝腸寸斷。

王癡憨和俞六姑聽到了吃吃地笑起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入戲太深了!

俞六姑問她:嫂子你就準備一天都坐在這裡了嗎?

芸又老實回答:等到有可以看的再出去吧。

王癡憨聽後,忙出去跟母親商量,把戲改為《刺梁》、《後索》等輕鬆,勵志的。

眾人再勸芸出去看,芸方才出去看過癮。

我的堂伯素存早亡,死時還沒有子嗣,我父親便指定我代替堂伯的子嗣替他掃墓祭奠。

堂伯的墓在西跨塘福壽山祖墳邊。

每年農曆春日都要帶芸去祭拜。

王癡憨聽說那地方的園林也是名勝,便要求一起同去。

掃完墓,一行人閒逛,芸見到地上小石頭上有苔紋,紋理清晰漂亮,指給我看:把這個疊起來當盆景,是不是會比宣州的白石更加古致呢?

我仔細一看,也很喜歡,說:恩,這倒是挺別緻的。

王聽到,主動說:我就知道嫂子喜歡這些東西,我幫你揀一些回去。

說完,忙向守墳人借了一個麻袋,蹲在地上揀了起來。

每拿一塊起來,都望著我,我說「可以」,她便放在麻袋中,我說「不好」,她便扔了。

沒多久,她就出了一身汗,拿著麻袋回到我們跟前,說:再揀下去我恐怕要沒力氣了!

芸翻看她揀的石頭,邊看邊笑說:我聽說人家採摘山果,必須借猴子之力去採,今日一見,原來果真如此啊!

王生氣,撮起手指往芸胳膊下伸去哈癢,芸笑著躲到我身後。

我邊擋住王癡憨的手,邊教訓芸:人家勞動你受益,還說這樣的話,難怪王家妹妹生氣。

芸見狀,自知理虧,低頭謝罪。

掃墓回來途中,路過戈園,也順便進去逛一下,因剛開春,園裡植物綠芽鮮嫩,花開嬌紅,爭妍競媚。

王這個人平日癡憨,見到花就去折下來。

芸見了心疼,斥她:又沒有那麼多花瓶養起來,又不準備當花簪戴,你折那麼多幹什麼?

王說:植物又沒有痛癢,折幾枝有什麼關係?

我笑著調侃她:將來罰你家一個滿臉麻子一胡一 須的郎君,替這些花報仇。

王聽了,好生氣,把花扔在地上,仍不解氣,又拿蓮鉤把花撥入池塘裡。

對我說:你太欺負人了!

芸一開始聽我說的好笑,見她真的生氣了,便好言安慰化解,不一會,王氣也消了,幾個人高高興興回家。

六.夫糞

芸一開始不愛說話,喜歡聽我講,我為了逗她多說話,如同用纖草引蟋蟀一樣,頗是下了點工夫。

漸漸地芸也偶爾會發表一些自己的意見。

芸每天吃飯,喜歡用茶水泡飯,芥鹵腐乳(當地叫臭腐乳)下飯吃,還喜歡吃蝦鹵瓜(寧波特色:臭冬瓜),這兩道菜聞起來奇臭,是我平生最討厭的菜。

所以我笑話她:狗因為沒有胃,所以吃糞,也不覺得糞便臭穢,屎克郎一團一 糞是為了能化身為蟬,你這是幹什麼?學狗?還是學蟬?

芸聽了,也不生氣,淡淡地回答我:喜歡吃臭腐乳是因為以前家中窮,而臭腐乳價廉又能下飯,從小吃慣了。

如今嫁到你家,已如同化蟬,但還是喜歡吃,那是因為不忘本呀!而至於鹵瓜的味道,是在這裡才嘗過的呢。

我聽著,又反問她:你的意思就是說,我家是狗窩了?

芸聽了大窘,辯解道:什麼呀!每個人家裡都有這些菜,只不過是愛吃和不愛吃罷了。

像你喜歡吃大蒜,我還不是勉強吃嗎?就算臭腐乳你不敢嘗,但是臭冬瓜你可以捏著鼻子嘗一口的,吃了你就知道它的味道鮮美,這叫鍾無鹽,貌醜而德美!

我笑著說:看來你準備陷害我,讓我做狗啊!

芸也笑,說:我做狗都做了這麼長時間了,勉強你屈就著做一次吧!說著,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冬瓜強塞到我的嘴裡。

我趕忙捏著鼻子,又不能吐出來,勉強嚼了幾下,越嚼越覺得味道爽脆鮮美,放開鼻子再嚼,原本那股臭味變成一股異香,別有一番風味。

從此也開始喜歡吃了。

後來,芸拿麻油加上少許白糖拌腐乳吃,味道更加鮮美。

還用鹵瓜搗爛了拌在腐乳裡,取名叫:雙鮮醬,風味很是特別。

我對她說:開始討厭後來又喜歡吃,你說奇怪不奇怪?

芸笑著回答我:這叫情之所鍾,醜雖不嫌!

七.月老

我弟媳婦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

嫁過來的時候,催妝(注二)時缺珠花,芸把別人送給她的都拿給母親轉一交一 ,一奴一婢在旁邊很心疼,替她惋惜。

芸反倒勸她:凡是女人,陰氣就重,珍珠更是聚集陰氣而成的東西,用來做首飾,把身上陽氣全克了,有什麼好惋惜的呢?

雖然芸對金銀珠寶不甚在意,但是對於那些破書舊畫,卻十分珍惜。

一旦看到什麼書,有些已經殘缺不全,必把它好生搜集起來,分門別類歸好,匯訂成一套,統稱為:斷簡殘編;遇到破損字畫,必定找到合適的紙張補成整幅,有些已經破損太厲害,補不全了,我和她也都全部收藏歸納在一處,叫:棄餘集賞。

芸每日只要忙完女紅,就不耐其煩地擺弄這些字畫。

偶爾在這些破笥爛卷中,看到有一頁片紙不錯的,簡直就像撿到寶貝一樣的開心。

以前住在滄浪亭,隔壁有一老婦專收爛卷破書賣,芸時常到她處淘寶。

芸的這個嗜好跟我簡直是如出一轍,而且漸漸能根據畫中人物山水的筆墨細節,鑒賞出一些門道。

說起來頭頭是道,讓人佩服。

我有時也替她惋惜,說:可惜你是個女人,不方便出門。

若你是個男人,我一定和你一起訪名山,搜勝跡,游便天下,那該多好?

芸說:那有什麼難的,等到我老了,孩子們成|人了,雖然不能遠遊五嶽,但比較近的地方,像虎丘、靈巖、南到西湖、北往平山,都可以盡情遨遊了。

我猶是感歎:就怕你老了,走不動了。

芸想了想,又說:沒關係,這輩子不行,還有下輩子呢。

我突然之間有點傷感,想到夫妻兩人再恩愛,還是終有一日要生死兩隔,我牽起她的手,認真的對她說:來世如果你是男人,我就做女人,生死相從!

芸反握住我的手,安慰我說:今生只要我們好好珍惜,不辜負緣分,來生定能再續前緣。

我轉憂為喜,對她說:今生連一碗粥你都要躲躲閃閃,要是來世有緣,結婚的當晚,我就一晚上不睡,跟你秉燭話前世過癮。

芸掩嘴大笑:都說月下老人專門管人間婚姻的事情,今生我們夫妻蒙他牽線,來世姻緣也需要靠他安排,我們不如求人畫一像,早晚上香乞願來世能再結夫妻吧。

原本芸只是玩笑說說,可我上了心,聽說苕溪有一個人叫戚柳堤,善畫人物。

我便求他畫了一副月老像,畫中月老鶴髮童顏,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枴杖和姻緣簿,騰雲駕霧,滿紙仙氣。

畫完後,戚柳堤大呼:此乃我最得意之作。

不樂意給我了。

我求了半天,他得知因是我和芸伉儷情深,準備供月老乞來世緣的,才依依不捨給我,臨走時還再三關照,讓我好生保管。

我的朋友蘇州才子石琢堂見此畫栩栩如生,也讚好畫,特地在畫上題跋寫下贊語。

我將畫拿回家中,給芸娘過目,芸娘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兩人合力將畫掛在臥室裡,每天洗手焚香拜禱。

後來因為家庭變故,這畫竟然流失了,也不知道是到了誰的手上,或是真的化仙而去了。

他生未卜此生休,不知道月老是不是會被我倆的癡情所感動?

但願吧。

注二:催妝,是男家派人攜禮催請女家及早為新娘置妝的儀節。

親迎前前三日,男家送催妝花髻、銷金蓋頭、花扇等物至女家,女家則答以金銀雙勝御、羅花璞頭、綠袍、靴等物。

八.野趣

搬到倉米巷後,我把我們住的那座樓取名為「賓香閣」,即含芸的名字(芸本指「芸香」,藥用植物)之意,且又取道德經中夫妻「待如賓,長相依」的意思。

可是新居院窄牆高,房敞景少,只是院子後面有通往藏書閣有一間廂房,其窗子對著後面的陸家廢園,園子裡雖然有假山池塘,但因無人照料打理,略顯荒涼。

故芸和我時常懷念滄浪閣的風景。

有一個老婆婆住在金母橋東,埂巷偏北的地方。

屋子周圍圍繞著菜圃,籬笆做門,門外有一個池塘,花光樹影,錯落籬邊,原此地是元末張士誠王府,後廢棄。

西側屋子數次被毀,瓦礫堆成小山,登上去可以眺望遠方,屋子幽靜僻雅,地曠人稀,頗有野趣。

婆婆偶爾跟芸提到自己住的地方,芸神往不已,對我說:自從搬離滄浪亭後,每天魂縈夢繞。

不過退而求其的說,能住在婆婆住的地方也很不錯。

我說:秋老虎也實在太熱,我正在想找一個清涼的地方避暑呢,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先去她家看看能不能住,行的話我們帶上行李住上一個月,怎麼樣?

芸說:怕母親不同意呢。

我說:怕什麼,我去求她,她會答應的。

第二天,我到婆婆住的地方去查看,屋子不多,只有兩間,前後一隔為四間,紙窗竹榻,的確頗有幽趣。

婆婆知道我喜歡,主動提出把自己的臥室租給我們,房間牆壁有點髒,我便差人用白紙糊上,頃刻房間煥然一新,我很滿意。

於是回家向母親徵得同意後,帶著芸住到這裡。

屋子地處僻靜,鄰居也就婆婆老夫妻兩個人,以種瓜果蔬菜,養池塘裡的魚為生,兩老純樸真誠,鄰里關係和睦。

我和芸夫妻兩人住到這裡避暑,他們經常過來串門,還送來自己釣的魚和種的蔬果。

我想拿點錢給他們,也不肯接受。

後來芸親手做了幾雙鞋子送給他們,才高高興興地收下了。

當時正值七月,一年中夏天最炎熱的時候,可我們住的地方,綠樹成陰,門前池塘開闊,涼風隨水吹來,蛙鳴聲聲,蟬鳴悅耳。

下午我和芸拿著鄰居老人自己做的魚竿,坐在樹陰下垂釣。

等到日落的時候,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

有次興致來了,我還隨口吟頌出一句: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

等到傍晚,月亮出來的時候,蟲聲四起,便把竹塌放在籬笆下。

老婆婆端上一溫一 酒熱菜,對著月光小酌幾杯,吃一頓晚飯。

洗完澡,綈著涼鞋手拿芭蕉扇,在院自裡鋪上一張涼席,隨便坐著躺著,聽鄰居老伯講鬼怪神話故事。

三更的時候回房睡覺,悠閒逍遙,一身清涼,效仿陶翁,幾乎都忘記自己身在城市中。

老伯還在籬邊種了一大片菊花,準備花開時拿到市場去買,九月的時候菊花開的滿園都是,我又捨不得回家了,便又跟芸在這裡呆了十天。

母親聽到這裡菊花開的漂亮,也過來觀賞,一家人吃蟹賞菊,玩了好多天。

芸對我說:以後有機會,我們就住在這裡,買上十畝菜地,找些人種植瓜果蔬菜,供家用開銷。

你畫畫,我紡繡,換來的錢買酒菜。

布衣菜飯,也很快樂,沒必要再想著去哪裡遠遊了!

我深有同感,點頭不迭。

芸的願望,我最終是實現了,可是伊人卻已去了。

亦女

離倉米巷我家大約半里左右,在醋庫巷內有一個供奉洞庭君的祠堂,俗稱水仙廟,廟裡迴廊曲折,有一些雅趣的園林亭台。

每年到了慶祝神誕的那幾日,人們根據自己的姓氏分組,並派出幾個代表。

在廟的各處放上一式的玻璃燈,一個姓氏供一盞燈,每盞燈下設一個寶座,旁邊列幾個花瓶,花瓶裡放著這幾個代表的插花,人們根據這些插花,評選出勝負。

白天廟裡唱戲祝賀,晚上人們就穿插在燭光瓶花間觀賞。

這樣的活動還有一個好聽名叫:花照。

到了晚上,這裡花光燈影,寶鼎香浮,如同在水晶龍宮舉辦宴會一樣,華麗燦爛,讓人絢目。

舉辦這個活動的人們,或是當場演奏,或是現場唱歌,或是招呼人煮茶清談,到廟裡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到最後不得不在屋簷下設欄杆限制放行。

我被朋友們邀去遊玩,看到裡面的插花和佈置,歎為觀止。

回來跟芸詳細描述,芸聽了好生嚮往,遺憾的說:只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看啊!

我見芸如此渴望,心生一計。

對她說:有什麼關係?你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女扮男裝去看就是了。

芸被我說得心動了,便試著把盤髻放下來編成辮子,把眉毛畫粗,穿上我的衣服,帶上我的帽子,微微地露出兩鬢。

可是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太大,於是我們又在從腰身處折了幾道縫了起來,再穿上我的馬褂。

擺弄了好半天,才算大功告成。

正準備出門,芸突然想起來,指著腳問我:這鞋子怎麼辦?總不能穿繡花鞋出去吧!

我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對芸說:街上有賣一種蝴蝶履,什麼尺碼都有,很容易買到,而且在家也可以當做拖鞋穿,男女通用,就買雙那鞋子穿好了。

芸一聽也點頭,我忙讓人去買了雙回來。

吃完晚飯後,她穿上我衣服穿上蝴蝶履,在房間裡學著男人走路的樣子拱手闊步地練一習一 了半天,突然又對我說:我不去了,叫人認出來多不好啊?母親知道了要生氣的。

我慫恿她:辦這個廟會的人,哪個我不熟啊?就算叫人認出來了,也就一笑了之罷了。

母親現在在九妹的丈人家做客,我們偷偷去偷偷回來,神不知鬼不覺,你不用擔心!

芸想想也對,對著鏡子照了半天,邊照邊笑。

我拉著她,走小路偷偷溜出家,兩個人一起逛廟會去了。

在廟逛了半天,碰到有認識的人問我她是誰,我說是我表弟,那些人便供手跟芸打招呼,芸也學著男人樣供手還禮,根本沒有人認出芸女扮男裝。

玩到最後,到了楊姓的花照下,突然見到有一個少一婦 和一幼一女坐在寶座後面,原來是楊家代表的眷屬,芸想跟她們認識,便走了過去,不小心被人擠了一下,身子一側,本能的按了一下少一婦 的肩膀。

少一婦 身邊的一奴一婢立刻站起來大罵:什麼地方來的浪蕩子,還有沒有王法了?我剛想找詞替芸做解釋。

芸見對方氣勢洶洶,知道很難善了,便一邊脫下帽子,一邊把腳翹起來給她們看,對她們說:我也是女人呀!

對方先是愕然,後是掩嘴而笑,場面急劇逆轉,轉怒為歡,最後少一婦 還留我們下來用茶點,肩並肩一同回家。

這件事情,現在回想,都讓人忍俊不禁。

吳一江一 人士錢師竹病逝,家父跟其頗有一交一 情,因家父遠在會輯府,一時半會趕不回來,便寫信給我讓我替他前去憑弔。

芸私地下同我說:去吳一江一 必定要經過太湖,我真想跟你一起去看看,長長見識。

我對她說:我正在想一個人走多無聊呢,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就好了,不過找不到理由跟母親說呀。

芸歪著頭想了半天,說:有了,就對母親說,你去吳一江一 的這些時候,我順便回娘家看看,母親說不定就放我走了。

你先在船上等我,我晚一點再上船。

我聽她的主意不錯,歡喜不已,說:好啊!回來的時候就把船停在萬年橋下,侍月乘涼,圓你當初在滄浪亭說要「隨湖暢遊」的願望。

第二天清早,乘天氣還涼快,我帶著一個僕人先到胥一江一 渡口登船,等了一會,芸果然尾隨而至。

船出發,過了虎嘯橋,湖面就漸漸的開闊起來。

只見水面上風帆點點,沙歐飛翔,水天成一色,空闊無垠。

芸不可置信地驚歎道:這就是太湖嗎?真是寬闊浩瀚啊!想到很多女人終身呆在閨閣中,一輩子見不到外面的天地,而我今天卻看到了,實在不枉此生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不知不覺,見岸邊揚柳依依,原來吳一江一 已經到了。

隨後,我即刻登岸去錢家拜祭,留芸在船上等我。

我趕到錢家,迅速辦妥,匆匆趕回。

回到碼頭,卻見船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心急如焚,怕芸出事,拉住划船的問他:人哪?划船的指著橋邊一處柳樹下,說:沒見到在那邊看魚鷹捕魚哪?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回頭看,看到芸和船家女正站在岸邊不遠處的樹陰下,心中一塊石落定。

我慢慢地走到芸身後,見她香汗淋淋,斜靠著船家女,出神地看著水裡的魚鷹撲騰。

我突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嚇了一大跳,轉過頭來看到是我,笑逐言開。

我半是心疼半是埋怨她讓我擔心,責怪地說:你看你,羅衫都汗透了!

她見我口氣不佳,跟我解釋:我是怕錢家會有人到船上來接你,見到我就不好了,所以避開一下。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啦?

我聽她一講,覺得有理,又嘻皮笑臉起來,對她說:有人要抓我,我只好逃跑呀!芸掩嘴笑。

隨後,兩個人看了一會魚鷹捕魚,便手挽著手登船,回家。

上船不一會,船就已返到了萬年橋下,這時,夕陽還未全部落下,只剩一半在水面上。

站在船頭,迎著清風,任衣裙飄飄。

船家女開個了西瓜,大家吃的滿嘴瓜汁,渾身清涼。

又過了一會,先是晚霞滿天,把橋照映得通紅。

隨著陽光越來越暗,湖面上看上去像是起了一層霧,岸邊的柳樹也越來越模糊。

直到後來,天色全暗了,而湖面上卻是水波閃耀,似銀蟾欲上,原來是漁火和月光照映出來的美景。

我讓僕人去跟划船的人一起喝酒,留下船家女和芸,三個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九.船女

船家名女叫素雲,以前跟友人時常到她船上喝酒,故而認識,為人灑脫,談吐不俗。

我招呼她跟芸坐在一起,大家一起喝酒閒談。

船頭也不亮燈,就著月光,頗有意境。

我跟芸兩人以射覆(注三)為酒令,玩了一會,素雲眨了半天眼睛,看著我們兩個一胡一 吹亂猜,也饒有興趣地說:酒令我也挺熟悉的,但從來沒有玩過這種令,芸娘教我吧!

芸娘便耐心的跟她講起規則,教了半天,素雲仍是半懂不懂。

我見狀,笑著對芸娘說:我勸你這位女先生還是算了,我只消用一句話,就可說清楚。

芸娘好奇,問我:什麼話?

素雲也瞪大眼睛示意我快說。

我賣了半天關子,悠悠地說:鶴善於跳舞卻不會耕作,牛善於耕作但不會跳舞,這就是天性使然。

而你這位女先生違反天性,硬是要教牛跳舞,豈不是徒然?

芸和素雲聽了,笑了起來,素雲邊笑邊握起拳頭使勁捶我。

說:原來你是在拐著彎罵我啊!

芸邊笑邊對素雲說:噯,只許動口不許動手!違者罰喝大杯酒。

素雲酒量好,只要滿滿的斟了一杯,一口乾下。

我對芸調侃說:改一下規則,動手可以,但只准上下摸索,不准捶人,怎麼樣?

芸嬌笑不已,一把挽住素雲,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說:敬請先生上下摸索,開懷暢飲。

我狂笑,指著芸搖頭,說:你這個人真不解風情,摸索要在有意無意間才有情調。

一把抱住,狂摸過癮,那是那些種地又不識字的「田中郎」干的。

芸和素雲兩人捧腹大笑不已。

這時,我又聞到一陣茉莉花香。

見到這兩人鬢上所插的茉莉花,被酒氣熏染,又夾著粉妝和頭油香味,芬馨透鼻。

我拿起酒杯,對芸說:哎,滿船都是小人臭味,聞著難受。

說完還對芸眨眨眼睛。

素雲不明就裡,不禁又握起拳頭狠捶了我幾下:誰讓你伸著鼻子聞的?

芸大呼:違令了,罰酒兩大杯!

素雲不服氣,回頭對芸說:他罵我是小人,還不該捶他?

我在一邊偷笑,芸也笑著對素雲說:他口中的小人,有個典故的。

你把酒乾了,我就告訴你!

素雲豪爽,連著干了滿滿兩大杯。

靜聽芸講典故。

於是芸便把當初我們住在滄浪亭佛手與茉莉花的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講給素雲聽。

素雲聽完,說:原來如此,我錯怪先生了,應該再罰一杯酒。

說著又自倒了一杯,一口喝乾。

大家嫣然。

初夏的夜晚,明月當空,微風一習一 一習一 ,芸對素雲說:一直都聽說素雲的歌聲動聽,請你唱上一曲,讓我一飽耳福吧!

素雲也沒客氣推脫,拿起象牙筷敲著桌上的小菜碟,唱起歌來。

歌聲委婉動聽,芸邊聽邊喝酒,不覺已經微醉,步履蹣跚,我讓僕人叫了一輛馬車先送她回家。

自己留下和素雲喝了一會茶,等到醒酒得差不多,才步月而歸。

當時我們兩正借住在朋友魯半舫家的蕭爽樓中避暑。

沒過幾天,魯夫人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消息,找了個機會拉住芸,悄悄地說:你前兩天回娘家的時候,有人在萬年橋看到你夫婿在花船裡,跟兩個陪酒女喝酒呢!這事你知不知道?

芸張大眼睛,對她說:這事我知道啊!其中一個就是我呀!

魯夫人詫異,芸便將當日之事告訴她。

魯夫人聽後捧腹大笑,釋然離去.

分類:才子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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