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
書評——手中梧桐花,放下正不易
學校裡有一本《浮生六記》是和《秋燈索憶》收在一起的。
保存本庫暗且幽長,慣來是無人的。
有時候去了,連門上的鎖都未下,還需自己扭了進去。
那書簌簌的收在架上,薄又破軟,只是字體頗大,看起來還清爽。
你看《秋燈索憶》,簡直有點詫異。
蔣坦一生都沒什麼作為,到頭來不過是個秀才,屢次趕考也沒中過,靠家中積財於西湖畔度日。
你只是詫異,原來他那麼愛秋芙。
絮絮的一篇文章,長的彷彿沒邊沒際,慢慢的都是秋芙。
秋芙這樣,秋芙那樣,秋芙為他制薄綠書箋,秋芙月下為他彈《平沙落雁》,秋芙慣常燈下對他的取笑,秋芙棋藝不一精一偏還嗜好下棋,每每不敵便縱貓擾亂棋局,被揭穿了只是嘿然做笑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
古人寫文,往往於平淡處極艷極旖旎,這幾個字便覺得風情無限。
蔣坦就是這麼一句一句的,這件事情未得說完,便忍不住又說起別的,連時間都是混亂的,彷彿一個有極多珍品的人,他不知要先向你展示哪一件,於是就漫漫的攤開一手寶光粲然,殷切的不斷地問你說,是不是很好啊是不是很好啊。
他幾乎記得一切。
他記得兩家原是中表親,年節時分常有往來,他記得他喜歡的女子穿著葵綠的衣裳,他穿著銀紅的袍子,別人稱讚他們是佳兒佳婦,於是這門親事適才敲定。
秋芙喜歡席上的果子,偷偷地要帶回家去。
他作勢要用腰帶縛住人家,不許人家家去。
嚇得年幼時候秋芙大哭才作罷。
他自下聘到迎娶,中間十五年,他記得每一次和秋芙的遇見,記得她穿過的衣裳,梳起得頭髮,頰上的酒窩。
我年幼時候也聽過這樣類似的故事。
兩個人兩家亦是多世相一交一 ,年幼時候也常有往來,有回那小姑娘家帶著她來拜訪,卻趕上下雨,漸漸地下到了黃昏,雨頗大,幾乎都走不了了。
小姑娘正望著院子裡天光發愁,那小男生就努力地在旁邊安慰她,說,別擔心,要是下雨,你就留在我家別走了。
誰知道安慰人家不成,卻惹得人家大哭,一邊哭還一邊抽噎,說,我一個女孩兒家,住在你家算是怎麼回事。
後來雨停了沒有,說故事的人沒有告訴我。
但是那小姑娘隔了七八年,卻真的住進了那家裡。
我小時候聽了故事半是不解半是駭笑,我既不懂那小姑娘為什麼就因為要住在人家家裡就大哭一場,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件小事,隔過那麼多年,還要特地的記得清楚,以至於講起來連細節都生動。
是我不明白。
秋芙自然是美的,但蔣坦沒寫過她的容貌,僅有的幾處,說她梳著墮馬髻,穿著綃紅的衣裳,或者穿著他為她製成的梅花衣,綠萼滿身,春來憑欄,鬢邊蝴蝶好像要隨東風去。
眼前日日見著的人,他也無須寫她的相貌。
他寫的都是些極為瑣碎的小事,瑣碎的如果發生在你的身上,你可能都不會記得。
他寫她看見桃花落了,在樹下用花瓣砌了半闕詞,詞未成而風便起,吹散了一地落紅,秋芙呆呆的立在當地,只是悵然。
或者月夜之下夫妻一前一後出門,秋芙極為情趣,於路上留下瓜皮作為線索,兩人相遇在西湖橋下,她為他彈《漢宮秋怨》,夜深天涼,他給她披上自己的衣服。
我總覺得秋芙該穿紅衣或者綠衣,因她活潑,很有一種單衣試酒春衫薄的風清。
她時常要忍不住嘲弄一下蔣坦的。
比如那知名的蕉葉詞。
蔣坦愁心於窗前的芭蕉,雨聲細細,好像敲得他心都要碎了。
於是在蕉葉上題詞,「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蕭蕭,晚也蕭蕭。」
秋芙路過,撇了撇嘴,為他續,「是君心緒太無聊,既種芭蕉,又怨芭蕉。」
但是,仍舊像所有的故事一樣,仍舊像所有的人生一樣。
人間恩愛夫妻不到頭,彩雲易散琉璃碎。
總是這樣的。
蔣坦沒有寫秋芙怎樣離開他,他只寫秋芙身體不好,病重塌上,他與秋芙的妹妹輪流在旁邊守候著。
秋芙有時不見他,又要把他叫來,只握著他的手,說「余命如懸絲,自分難續,倉猝恐無以與訣,彼來,余可撒手行耳。」
她並不怕死,她只怕死前無以同他告別。
奇怪的是,他們夫妻都信佛,而且所信甚篤。
但仍然纏一綿 於兒女之情,不能看開。
蔣坦自己說,正如手中梧桐花,放下正自不易耳。
連他想到來世,也只希望「花開之日,當並見彌陀,聽無生之法。
即或再墮人天,亦願世世永為夫婦。」
到最後,也不忘默默地補上一句,「明日為如來潘涅槃日,當持此誓,證明佛前。」
你看,我最害怕這樣的故事了。
你明知道世途的艱險,不過宛若逆水行舟,一路風光如畫不過短暫,終究還是苦多樂少。
但你仍舊看不穿的渴望,世世永為夫婦。
即使也許將來,你走在漫長的黑暗裡,前途再無光明,哪怕星光都無,僅餘懷中星點一溫一 暖回憶,你也覺得非常非常的值得。
我同阿布同學說起來,我說秋芙固然好,但是若沒有蔣坦記下她來,她也同無數我們不知道的故事一樣,終究會湮沒在歷史和時間裡面。
就像個最俗氣的例子,也許你就是玫瑰花,但是沒有遇到珍惜你的小王子,也許你遇到的人只把你當做陌上荒草與枝頭枯葉,那麼即使你再如何的見識情趣,也不過枉然。
那天我走在學校裡,南方素來無冬,玉蘭花樹有新芽開了新花,一種瑩瑩發光的白。
我想起在北方這個時候,也許梧桐樹也要開花了。
我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院子裡就有兩棵粗大的梧桐,春來開一種紫色的花,滿樹滿天,好像紫雲覆蓋,落下來時候也十分壯烈,簌簌一地,踩上去綿軟而又有爆裂聲。
在這裡只有木棉花落能夠相較一二。
你看,就算你手捧那麼多那麼多清甜的梧桐花,有一天你終究還是要全放下。
你遇見過多少,就要放下多少,你得到過多少,就要還回多少。
人人都想要那種水晶簾下看梳頭的旖旎與甜美,但是原來,水晶簾有一天也會蒙塵,簾下的那個人,有一天,也真的會再也不在了。
即使來時花似錦,但是這回路的漫漫荒涼,一個人,又怎麼能挨得過去呢。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