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白話文
第二十六章 歸結紅樓夢
八月初三,過了賈母的冥壽,沒幾天,就到了場期。
別人都認為寶玉叔侄下場,必然高中。
只有寶釵心中不安,他雖用功,卻改得太快、太好,別有一種冷靜神態,只怕再發生什麼變故。
臨下場頭一天,襲人帶小丫頭收拾好考試用的物品,寶釵一一過目,同李紈去見王夫人,說是他爺倆頭一次出門,得多派幾個老成家人跟隨,別擠著碰著了。
次日,寶玉叔侄收拾了來見王夫人。
王夫人叮嚀:「你們爺倆各自進場,舉目無親,須自己保重。
做好文章早出來,也叫你母親、媳婦放心。」
說著,不由傷心落淚。
賈蘭聽一句應一聲,寶玉卻跪下來,給王夫人磕三個頭,說:「母親生我,我無法報答,只有中個舉人,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完了,把不好都遮過去了。」
王夫人更傷心,說:「你有這個心是好事,只是老太太不能見到了。」
寶玉說:「老太太總是知道的、喜歡的,只不過隔了形質,並沒有隔了神氣。」
李紈覺得二人的話不吉祥,忙勸王夫人不必傷心,他爺兒倆定會中的。
寶玉給她作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倆是必中的,嫂子今後還要戴鳳冠,穿霞帔呢!」李紈說:「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她怕引起王夫人傷心,連忙嚥下。
寶玉說:「只要有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雖說是大哥不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
寶釵聽他母子、叔嫂說的儘是不祥的話,又不好說什麼,只得強忍淚水。
寶玉向她作個揖,說:「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訊兒。」
寶玉又讓眾人給惜春、紫鵑說一聲,將來再見。
眾人怕誤了場,催二人快走。
王夫人與寶釵如同生離死別,幾乎放聲大哭。
寶玉卻嘻嘻哈哈,如同瘋病復發,走出門去。
賈環見兄、侄下場,又氣又恨,家中只他一個男人,便自大為王,到邢夫人那裡,催她快把巧姐兒的事辦了。
邢夫人也嫉妒王夫人生個貴妃,她這嫂子倒低了一頭,又怕平兒從中作梗,賈璉回來聽了平兒的話,事就辦不成了。
賈環就說,只要過了庚帖,那邊三天就來抬人,但大爺是犯官,此事應悄悄進行。
邢夫人讓他命賈芸寫個庚帖送去。
邢夫人的丫頭聽見了,慌忙告訴平兒。
巧姐兒氣得大哭,要對太太說去。
平兒攔住她,說:「大太太是你親祖母,二爺不在家,她就能做主,何況是你舅做保山,你一個人怎說過他們?我又是下人,說不上話,咱們只好另想辦法。」
邢夫人派人來,讓平兒給巧姐兒收拾東西,那邊三天後就來抬人。
王夫人過來,巧姐兒哭倒在她懷裡。
王夫人想使緩兵之計,平兒說賈芸今天已把庚帖送過去了,等不及二爺回來;又說是三爺跟大太太說的。
王夫人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派人找賈環,賈環卻到王仁家去了。
有個婆子說:「劉姥姥又來了。」
王夫人說:「咱家正亂,叫她走吧!」平兒說:「她是姐兒的乾媽,該叫她知道。」
劉姥姥進來,見眾人眼都是紅的,問:「太太想二一奶奶了?」巧姐兒哭得更凶。
平兒把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劉姥姥怔了片刻,突然笑著說:「姑娘這麼伶俐,怎麼沒法了?咱瞞著他們,一走不就完了?」平兒說:「走到哪兒去?」劉姥姥說:「就到我們屯裡,我把姑娘藏起來,叫我女婿找個人,叫姑娘親筆寫幾個字,送到姑老爺那去,可不好嗎?」平兒怕大太太知道,劉姥姥問:「她知道我來嗎?」平兒說:「你從前門來,她就知道。」
平兒跟王夫人商量,王夫人怕不妥當。
平兒認為只有如此了,請王夫人去絆住邢夫人。
她派人去後門雇了一輛車,把巧姐兒打扮成青兒的模樣,跟著劉姥姥出了後門。
平兒平時為人好,又使了點兒錢,把門的裝作沒看見,放三人登車離去。
那藩王原是要買侍妾使喚,並不知情,待相看的人一回來,打聽是什麼人家。
相看的不敢隱瞞,只得實說是榮國府。
藩王吃了一驚,這可是犯國法的,吩咐再有人來,就打發出去。
賈芸、王仁來到公館,挨了一頓臭罵,嚇得抱頭鼠竄。
賈環正等得焦躁,見二人沒辦成事,正互相埋怨,忽聽裡面傳喚賈環、賈芸,二人只得進去。
王夫人怒容滿面,呵斥:「你們辦的好事!逼死了巧姐兒與平兒,快給找回一屍一首來!」二人跪下,賈環不敢吭聲,賈芸就往邢大舅和王仁身上推。
王夫人說:「我不管是誰,只要你們還我人,等老爺回來再說。」
邢夫人只有落淚,一句話也說不出。
王夫人把賈環臭罵一頓,回自己房去,剩下三個人互相抱怨。
邢夫人叫門上人來問,哪知下人們異口同聲說:「太太不用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
自璉二爺走後,喝酒、賭錢、玩女人,我們的月錢都沒發,鬧得像話嗎?」賈芸啞口無言。
王夫人又派人來催。
賈環明知眾人把人藏了,也知人人討厭他,不敢打聽,只好到外頭找。
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備好接場酒,盼望寶玉叔侄回來。
等到晌午,不見回來,派人打聽,連派的人也不見回來;再派人去,還不回來。
王夫人、李紈、寶釵心如油煎。
傍晚時,賈蘭回來,哭著說:「二叔丟了。」
王夫人怔了,直挺挺地躺在床 上,寶釵哭得翻白眼,襲人哭成淚人,問:「你同二叔在一處,他怎麼丟了?」賈蘭說:「我和二叔一起吃、一起住,考號也不遠。
今兒二叔的卷子早完了,等我一起一交一 了卷子,一同出來,到龍門口一擠,就不見了。
李貴在門外還看見了。
我們裡裡外外找一遍,也沒找到。」
寶釵已猜了個八九。
賈薔不等吩咐,也分頭去找。
賈蘭還要去找,被王夫人攔下,怕他也丟了。
惜春問:「二哥戴玉了嗎?」寶釵說:「戴了。」
惜春已明白了,也不說明。
襲人也猜知是和尚作怪。
王夫人讓李紈母子歇歇,自己卻一夜 無眠。
次日一早,雖有家人回來,也無消息。
薛姨媽等近親接二連三過來問候。
幾天後,王夫人湯水不進,命在垂危。
這天探春回來了。
見她出落得更有丰采,王夫人方略寬些心。
她見惜春道姑打扮,很不舒服。
提起寶玉,大家又大哭,虧得她見識高,慢慢勸開。
這天五更,外面一陣亂喊,幾個小丫頭奔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直接進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以為找到寶玉了,驚喜地說:「快叫他進來!」小丫頭說:「中了第七名。」
王夫人歎了口氣,坐了下來。
探春問:「誰中了第七名?」「寶二爺!」正說著,外面又喊:「蘭哥兒也中了!」報單傳進來,賈蘭中了第一百三十名。
李紈、王夫人心中歡喜,只有寶釵暗自飲泣。
忽聽茗煙亂嚷:「「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哪裡,都知道是舉人老爺,誰敢不送來?」人們都說這話有理,惜春卻說:「只怕他入了空門,這就難找了。」
招得王夫人又哭起來。
探春勸:「二哥生下帶塊玉,都說是好事,我看都是玉不好。
若是再有幾天不見,太太別生氣,只當沒生過這位哥哥。
他果然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修的福。」
寶釵無話說,襲人一頭栽倒。
賈環見兄、侄俱中舉,再加上巧姐兒的事,知探春饒不了他,又不敢躲開,如在荊棘叢中。
次日,賈蘭先去謝恩師,拜了同年,那甄寶玉也中了。
主考官把卷子奏知皇上,皇上見第七名賈寶玉、第一百三十名賈蘭都是金陵人,傳旨問:「他們是否賈妃一族?」大臣問了賈蘭,賈蘭報了三代履歷,說出叔叔場後迷失。
大臣轉奏皇上,皇上想起賈氏功勳,命有司查明賈赦的罪名,又見到海疆捷報,龍心大悅,傳旨大赦天下。
賈蘭回到家,將喜訊說了,閤家歡喜,只盼寶玉回來。
甄應嘉、三姑爺來道喜,由賈蘭接待了。
不多時,他進去報喜:「甄老爺說,大老爺的罪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而且仍襲三等世職。
所抄家產,全部賞還。
皇上喜歡二叔的文章,問知是元妃的弟弟,北靜王奏知人品也好,皇上知他迷失,傳旨各衙門用心尋訪。」
閤府皆大歡喜。
劉姥姥把巧姐兒接回家,打掃了上房讓她住,雖無山珍海味讓她吃,卻也揀鄉下最好的東西供給。
青兒陪著她玩耍,暫且寬心。
莊上的人家都來瞧著,說是天仙下凡。
大戶周家有一子,十四歲,考中秀才,是村裡的人尖子。
周母來看巧姐兒,稱羨不已。
劉姥姥就要給她家做媒,她還不信。
板兒進城打探消息,只見寧榮街熱鬧非常,問明兩府復了官,正想回去,卻見賈璉騎馬回來,慌忙趕回去報信。
劉姥姥眉開顏笑,又逢給賈璉報信的人趕回,說姑老爺很感激,叫把姑娘送回去。
劉姥姥便叫人套上兩輛車,與青兒送巧姐兒、平兒回府。
賈璉趕到邊關,見了賈赦,父子抱頭痛哭。
賈赦一高興,病漸漸好起來。
賈璉接到巧姐兒的信,匆忙趕回,半路上就聽到大赦的消息,今天到家,正趕上降下聖旨,給還家財。
邢夫人正愁無人接旨,忙讓賈璉出迎。
賈璉叩見了欽差大臣,欽差問了賈赦好,讓他明天到內府領賞,一交一 還寧府。
賈璉送欽差出門,見家人正攆兩輛農家馬車走,不由大怒,罵道:「這班王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把巧姐兒逼走了。
人家送來,還要阻攔,你們和我有仇?」眾家人沒想到賈璉早知此事,只得往賈環、薔、芸三人頭上推。
賈璉讓把車趕進來,進了裡面,也不理邢夫人,跪下給王夫人磕頭,說:「姐兒回來了,太太不用再說環兄弟了。
只是芸兒這種東西,攆了他不再來往也行。」
王夫人說:「你大舅子為什麼也是這樣?」賈璉說:「我自有道理。」
巧姐兒進來,與王夫人相對落淚。
賈璉謝了劉姥姥,心中感激平兒,想待到父親回來,就把她扶為正房夫人。
邢夫人如夢方醒,才知巧姐兒失蹤是王夫人與劉姥姥搗鬼,暗中抱怨王夫人調唆她母子不和。
待王夫人說明情況,把過錯都推到賈芸身上,她才自覺慚愧,從此老妯娌和好如初。
賈政、賈蓉到了金陵,安葬了賈母等人的靈柩,賈蓉送黛玉的靈柩到蘇州。
賈政接到家書,心中歡喜,又為寶玉走失煩惱,便命開船回京。
這天,船泊毗陵驛,天寒落雪,賈政讓僕人們持帖子拜訪當地朋友,說是有急事,不能親身拜見,也不敢勞動大駕來會。
身邊只有一個書僮,服侍他寫家書。
正寫著,忽見船頭出現一人,光頭赤腳,身披大紅猩猩氈斗篷,跪下就磕頭。
雪幕中看著隱隱像寶玉,他忙出艙來看,果真是寶玉,正想說話,忽見一僧一道不知從何而來,挾上寶玉飄然下船,如飛而去。
賈政不顧路滑,疾步追趕,忽聽有人唱: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游兮,吾與誰同?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趕過山坡,不見了三人。
身後書僮趕來,也說看見三人,就跟著老爺趕來。
回到船上,僕人都回來了。
賈政就把才纔的事說了,僕人就要在這一帶尋找。
賈政說不必再找,找也找不到。
寶玉必不是凡人,是下凡歷劫的神仙,不過借胎生到賈府,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眾人說:「二爺既是神仙下凡,怎麼會中舉?」賈政說:「這是定數。
他什麼時候肯唸書?但要一學,沒有不能的。」
他又歎了幾聲,把此事寫進家書,派僕人騎馬送回家。
薛姨媽逢到大赦,湊足銀兩,贖出薛蟠,母子、兄妹相見,悲喜一交一 集。
薛蟠賭咒發誓,定要痛改前非。
薛姨媽讓他把香菱扶為正房,他滿口答應。
眾下人也都歡喜,當下就叫香菱「大一奶奶」。
薛家去賈府拜謝,正逢賈政書信來到。
賈蘭念給大家聽,念到寶玉的事,王夫人等都放聲大哭。
眾人勸,寶玉借胎,咱們家出個佛爺,比出個官還強;東府的太爺修煉多年,也沒成仙,佛就更難成了。
太太往這上面想,也就想開了。
王夫人說:「我是心疼媳婦,才成一二年的親,他就狠心扔下走了。
早知他這樣,就不該為他成親,害了人家姑娘。」
薛姨媽說:「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話說嗎?幸喜她懷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
你看大一奶奶,如今不苦盡甜來了嗎?」寶釵思前想後,凡事皆有定數,何必怨天尤人?反用大道理勸婆婆和母親。
王夫人說:「若說我無德,就不該有這樣的好媳婦了。」
過了幾天,賈政到家,賈赦、賈珍也都回來了,全家一團一 聚,歡喜非常。
賈政要一改舊例,重振榮府。
次日,賈政前去內閣,因孝沒滿,請大臣代為謝恩。
皇上降旨,破例召見。
賈政謝了恩,奏明寶玉的事。
皇上稱奇,賞了「文妙真一人」的法號。
賈政回家,說了皇上的恩典。
寧府已收拾好,賈珍搬回,讓惜春到櫳翠庵修行。
賈璉與賈赦商量了,請劉姥姥為媒,把巧姐兒許配給周家的少爺。
賈政說:「只要孩子肯上進就好,難道朝中的大官都是城裡人?」
回到屋,王夫人把襲人的事提出來。
雖說襲人已暗領多年的侍妾月錢,但未正式圓房,只好讓她配人。
賈政同意了。
王夫人請薛姨媽開導襲人,不要為守寶玉誤了青春;又通知花自芳為妹妹說媒,一定要說個合適的人家。
花自芳托人說了一個姓蔣的富戶,開了幾家鋪子,人長得也好,雖然大幾歲,卻未成過親,讓妻子回明王夫人。
王夫人賞了許多衣服、首飾,送襲人回家。
襲人原打定主意以死來殉寶玉,見王夫人對她這樣好,又想到名分未定,死在這裡不是事,就想死在家裡。
到了家,見到王夫人賞的東西,又見哥嫂為她辦的許多嫁妝,又怕死在娘家連累哥嫂。
待一乘花轎把她抬進蔣家,婚事完全按正配的辦,丫頭、婆子跟著叫「奶奶」。
入了洞房,她本哭哭啼啼不願同房,那蔣姑爺又對她百般一溫一 存,曲意逢迎,只好半推半就行了雲雨。
次日開箱,姑爺見到那條茜香羅汗巾,才知襲人是寶玉的丫頭,便取出襲人的松花綠汗巾,襲人才知他是琪官兒蔣玉菡。
二人見寶玉無意中為他們定下姻緣,更加恩愛。
賈雨村犯了貪婪索賄案,被判流放,逢到大赦,發回原籍重當百姓。
他讓家眷先行,只帶一個小廝隨後。
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路旁草棚中鑽出一個老道,細看,竟是甄士隱。
二人來到一座茅庵,談起榮、寧二府的興衰、寶玉的離家出走,不由感慨萬分。
雨村從士隱的言談中得知他已得道成仙,問自己的終身。
士隱要去度英蓮登仙,說英蓮就是香菱,當與薛家留下一子,完滿劫難,讓雨村在此等他。
雨村昏昏睡去,不知睡了多長時間。
士隱度了香菱,一交一 給警幻仙子,遇那僧道回來,把玉放回原處,就雲遊去了。
空空道人抄錄了《石頭記》,來到覺迷渡口,見雨村昏睡不醒,就把他搖醒,讓他看。
他看了,說:「這事我盡知,你抄得還算不錯。
你可於某年某月某日,到悼紅軒去找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流傳後世。」
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空空道人終於找到了曹雪芹,把《石頭記》給他,說是「賈雨村言,托給先生」。
雪芹看了,笑著說:「果是「假語村言」。」
空空說:「難道先生認識賈雨村?」雪芹說:「說你空,你就空。
「假語」不是真話,「村言」就是胡說,何必尋根究底、刻舟求劍呢?不過在酒餘飯後,雨夕燈窗,與幾個友人消磨時光罷了。」
空空仰天大笑,飄然而去。
後人讀了此書,留下了四句偈語: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