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白話文
第二十二章 焚稿斷癡情
黛玉有時昏暈,有時清醒,賈母盤問紫鵑、雪雁,二人也不敢說,更不敢向侍書打聽。
這天黛玉連水也喝不進了,只是合眼躺在床 上。
紫鵑怕她死了,讓雪雁守著,自去告訴賈母。
雪雁沒見過這種樣子,心頭突突直跳。
正怕得要命,侍書奉探春之命來探望黛玉。
侍書見黛玉只剩殘喘,也嚇得要命。
雪雁只當黛玉一無所知了,問起寶玉和張家的親事到底定了沒有。
侍書說,那是門客討老爺歡心說的,太太根本不願意,再說老太太早相中了人,怎會定張家的姑娘?還聽二一奶奶說,誰說親也不中用,老太太要親上加親的。
雪雁說:「這麼說,白送了這一位的命。」
侍書問:「怎麼回事?」雪雁說:「我把你說的事跟紫鵑姐姐說,這一位聽了,就弄到這步田地。」
正說著,紫鵑回來,讓二人出去說去,再說,姑娘怕不死得快些。
侍書不信黛玉為此而病,紫鵑抱怨她不知黛玉的性情,知道了也不會傳這種話了。
忽聽黛玉一聲咳嗽,紫鵑忙攙起她,倒了杯開水,她微微答應,喝了幾口。
方才正趕上她清醒,聽侍書說太太不同意張家的親事,老太太要親上加親,除了自己,還能有誰?心情豁然開朗,不再想死了。
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兒趕來探望她,她也有氣無力地答應幾句。
鳳姐兒責怪紫鵑大驚小怪,賈母倒誇紫鵑勤快。
眾人都議論黛玉的病生得奇,好得怪。
只有紫鵑、雪雁心中明白,上次那一位鬧得天翻地覆,這次這一位病得死去活來,都是為著一個情字,似是「三生石」上結的姻緣。
鳳姐兒聽到些風聲,邢、王二夫人有些疑惑,賈母猜了個八八九九。
賈母召來三人,說出她的擔心與打算,此事如傳出去,不成體統,又不能猛然把二人分開。
林丫頭乖僻,身體又弱,不會有壽,只有寶丫頭最合適。
為避嫌疑,寶玉與寶釵定親的事誰也不許說出去;待給寶玉成了親,再給黛玉找婆家。
鳳姐兒吩咐在場的丫頭,誰敢多嘴,揭誰的皮。
那邊薛家被金桂攪得翻一江一 倒海。
薛蝌為營救薛蟠,回來籌措銀子。
當他得知岫煙的處境,不由心如油煎,但因薛蟠的案子沒完,又不能娶她過來,只有哀歎命運不公。
金桂久守空閨,耐不住寂寞,與寶蟾定計勾搭薛蝌。
寶蟾倒想趁機會先到手。
怎奈薛蝌是個正人君子,且又絞盡腦汁搭救薛蟠出獄,時刻提防她們,使二人的陰謀無法得逞。
薛蟠的狐朋狗友見薛蟠入獄待罪,薛蝌又年輕,紛紛前來揩油水,醜態百出。
薛蝌拿定主意,拒不相見。
不久,又收到薛蟠的信,說是縣裡、府裡已翻了案,道裡卻反駁下來。
看樣子錢沒使到,還得要銀子打點。
薛蝌匆忙收拾起程,寶釵裡裡外外照應,支持不住,病倒在床 。
薛姨媽見她病重,慌了手腳,請醫抓藥,榮府又送來還魂丹,也不見效,還是她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才好。
薛蝌派人送來信,薛姨媽不敢驚動寶釵,過來求王夫人,請賈政再托門子。
王夫人與賈政商量了,又商量了寶玉與寶釵的婚事,決定今冬下定禮,待老太太過了生日就成親。
薛姨媽當晚就住在王夫人處,次日來見賈母。
王夫人向賈母說了賈政的打算,賈母很高興。
眾人正說得熱鬧,寶玉來了,忙打住話頭。
寶玉向薛姨媽請了安,問了寶釵的病。
薛姨媽不便再像過去那樣親熱,只是敷衍。
寶玉見狀,心中疑惑,只好去上學。
放學回來,他先到瀟湘館。
黛玉問薛姨媽提到她沒有,寶玉說不僅沒提她,對他也不如以前親熱了,莫非是因為寶釵病時他沒去探望?但也不能怨他,是老太太不叫他去,只有寶姐姐能體諒他了。
黛玉說寶釵更不會體諒他,當年姊妹們在一起多熱鬧,如今薛家有了事,寶釵病到那步田地,他卻不去,肯定惱他。
二人猜測了一陣,又借打禪機,各用禪語表明了心跡。
次日是十一月初一,賈母按慣例舉辦消寒會,寶玉請了一天假。
他一大早就來到賈母處,眾人還沒到,只有奶媽領著巧姐兒到了。
巧姐兒先向賈母請了安,又向寶玉請了安,說是她媽要請二叔說話。
寶玉問說什麼,巧姐兒說她已認了三千多字,讀了《女孝經》,就要學《列女傳》了。
她說她懂了,她媽卻不信,要她讀給二叔聽,請二叔指教。
寶玉就說了一些古往今來以賢能、文才、忠孝、美貌、妒忌聞名的女人。
賈母嫌他說得多,怕巧姐兒記不住,巧姐兒卻說經二叔一講,她更明白了。
又說她媽從二叔處要去小紅,準備派柳家的五兒補足數。
寶玉誇巧姐兒比鳳姐姐還要強,接著又為五兒要來發一陣呆。
過了一會兒,人們都來了,只有寶釵避寶玉,岫煙避薛姨媽,二人沒來。
過了幾天,臨安伯請酒唱戲,賈政因衙門裡事忙不能去,賈璉因與地方官一交一 涉事務去不成,只賈赦帶著寶玉去了。
寶玉見過禮,眾賓客也見了禮,掌班的拿著戲單過來,打一個千兒,請眾位老爺賞戲。
眾人依次點了,掌班到寶玉跟前,說:「求二爺賞兩出。」
寶玉這才認出,掌班竟是蔣玉菡。
因在大庭廣眾下,不好多說,只好問:「你什麼時候來的?」蔣玉菡也不好多說,反問:「二爺還不知道嗎?」寶玉一胡一 亂點了兩出戲。
眾人議論,琪官兒原唱小旦,現在不唱了,當上掌班,有時唱個小生;現在有了些錢,開了幾間鋪子,只是不肯放下本業。
還說他因要擇一個配得上他的女人,至今還沒成親。
寶玉暗想,誰家的女兒配上他,也是有福的。
唱了一會兒,蔣玉菡主演了一出《占花魁》,飾小生賣油郎秦小倌,整個身心都入了戲,把賣油郎演活了。
寶玉不由出了神,賈赦起身告辭,只好跟了離去。
這天,一個頭戴氈帽,身穿青布衣,腳蹬趿鞋的人來到門前,向守門的作個揖,自稱是甄府來的,有書信呈上賈府老爺。
門人本瞧不起他那窮樣,僅因是甄府來的,才讓了座,把書信轉呈賈政。
賈政看了書信,是甄老爺推薦一奴一僕包勇到賈府的。
賈府僕人過多,人浮於事,賈政本不想留,又礙著甄老爺的面子,只好叫來包勇,問明他是家養的一奴一僕,跟甄老爺來到流放地,甄老爺不忍他陪著受苦,便讓他來賈府的。
賈政歎息甄老爺不該犯法,包勇說他們老爺只因為太老實,得罪了上司,才獲罪的。
賈政問起甄寶玉的情況,包勇說他們寶玉如今換了一個人,再不接近女孩子,發憤讀書,已能照應家務了。
賈政見沒地方安插他,讓他先歇著,有了缺再說。
怡紅院中的海棠在晴雯死那年春天突然枯了半邊,這年十一月又開了花。
眾人都感到奇怪,上自賈母,下至丫頭媳婦,都來瞧稀罕。
賈母解釋:「海棠本應在三月開花,雖是十一月,因節氣遲,還算十月,應著小陽春,開花也是有的。」
眾人隨聲附和,說是枯樹開花是寶玉的喜事。
探春卻認為,花木開花都順應天時,逆天時開花,必不是好兆頭,卻又不敢說。
黛玉說:「當初田家有荊樹一棵,因三兄弟鬧分家,就枯死了。
兄弟們受了感動,不分家了,荊樹又活了。
如今二哥哥認真唸書,樹也發了。」
賈母、王夫人都誇黛玉說得對。
賈赦說:「必是花妖作怪,不如砍去。」
賈政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隨它去。」
賈母動怒,把兩個兒子趕走,命人擺酒席,大家吃酒賞花。
又讓寶玉、賈環、賈蘭各作一首海棠詩,讓黛玉修改。
三人寫出來,念給賈母聽。
賈母誇賈蘭的好,說賈環的不好。
寶玉卻由海棠想到晴雯。
平兒來到,說是二一奶奶因病不能來,送兩匹紅綢給寶玉賀喜,暗中卻對襲人說,海棠此時開花,怕不是好事,二一奶奶讓鉸塊紅綢子掛在樹上避邪。
眾人離去,寶玉回房。
賈母來時,他因匆忙換衣裳,把玉放在炕桌上沒顧上戴,這時再找,竟不見影蹤,把丫頭們嚇個半死,到處都找不到。
園中人聞訊趕來,探春讓關上門認真找,找到的有重賞。
丫頭婆子把廁所都翻了一遍,仍未找到。
李紈急了,要搜眾人,以便洗清白。
探春認為,誰偷了玉,也不會放在身上找死,必是有人使壞。
眾人就想起方才只有賈環到處亂跑,也只有他與寶玉是對頭。
探春讓平兒把賈環哄來問一問,沒想到一問問炸了,賈環哭著跑了。
不一會兒,趙姨娘驚天動地哭著來鬧開,賈環也跟著哭喊。
王夫人來到,他母子才住了聲。
寶玉見襲人等哭得花枝亂顫,就說玉是他前幾天看戲時不小心弄丟的。
王夫人不信,哥兒回來,哪怕少個荷包,丫鬟也得點明,何況命根子。
趙姨娘得了意,又想吵嚷,被王夫人喝住。
李紈、探春只好以實相告。
王夫人淚如雨下,想回明賈母,要把邢夫人那邊的人也查查。
鳳姐兒抱病趕來,說是不能這樣查,誰也知道查出來沒有活命,反會毀玉滅證,只有瞞著老太太、老爺暗地查,可能會查出來。
王夫人傳令,誰也不許聲張,限襲人三天找出來,若找不出來,大家都不好過。
鳳姐兒又過到邢夫人那邊,暗查那邊的人。
李紈命林之孝家的吩咐前後門,三天內許進不許出,再令鎖上園門,在裡面細細地查。
林之孝家的說,前幾天她家丟一件東西,林之孝上街請劉鐵嘴測一個字,就找著了。
襲人就央求她趕快讓林之孝去測字。
邢岫煙說妙玉會請神扶乩,不如求一下妙玉。
邢岫煙去求妙玉,林之孝家的已趕回來了,說是林之孝拈了個「賞」字。
劉鐵嘴說「賞」字上面是「小」字,中間是「口」字,必是件嘴裡放得下的東西,應是珠子玉石之類;下面是「貝」字,「貝」差一彎不成「見」,是不見了;上面是當字的頭,東西在當鋪裡;加個立人是「償」字,找到當鋪就有人,有人就有東西。
李紈見測得滿對路,一面安排人去當鋪找,一面讓林家的回明王夫人,請王夫人放心。
岫煙到櫳翠庵求妙玉扶乩,妙玉怪她不該洩露秘密,若是人都來求,還怎麼清修?岫煙說是為著寶玉,請她破一下例。
她才讓道婆焚香,取過沙盤乩架,書了符,讓岫煙祝禱了,那仙乩在沙盤上寫下字來:
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依古松。
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
岫煙問:「請的哪位仙?」妙玉說:「鐵拐李。」
岫煙請她解釋,她也解釋不出。
岫煙回去,把抄錄的乩語讓李紈等傳看,只能猜一時是找不到的,但又丟不了,不知什麼時候又會出來,只是不知青埂峰在哪裡,仙家的門也難入。
眾人都著急,只有黛玉暗喜,寶玉的玉一丟,豈不破了「金玉」之說?對她有益無害。
這邊正為玉鬧得不可開一交一 ,元春又突患重病,命在垂危。
待賈母等趕到宮裡,元春已不能說話,雖想哭泣,但流不出淚。
眾人探視過,到殿外伺候。
不一時太監宣佈:「賈娘娘薨逝。」
元春享年僅四十三歲。
這年是虎年,臘月立春,已算兔年,正是「虎兔相逢」之年,應了寶玉夢遊太虛境的故事。
從次日起,賈府凡有品級的官員、命婦,都要到朝中參加喪禮。
這時,朝中又傳出消息,王子騰已被封為丞相,正在進京途中。
鳳姐兒心中高興,病好了大半,重新操持家政。
寶玉自丟了玉,一天到晚傻呵呵的,只是呆坐不動。
叫他吃飯他就吃,叫他睡覺他就睡,叫他給誰請安他就請,不叫他他就什麼都不知道。
襲人請黛玉來開導寶玉,黛玉認為木石姻緣已成事實,反不好意思去。
襲人去請探春,探春從寶玉丟玉、元春薨逝上已證實海棠開花的凶兆,只怕家道還要敗落,哪有心情去?寶釵得知消息,想去探看,薛姨媽告訴她,王夫人已正式為寶玉提親,雖然還沒最後定下來,她不能去。
寶釵只好作罷。
薛姨媽只盼著哥哥早日回京,好為薛蟠開脫,也顧不上寶玉。
這一陣只苦了襲人,任憑她低聲下氣地哀求苦勸,寶玉竟如木偶一般,越來越傻。
鳳姐兒起初以為他因丟玉氣的,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就請醫治療,卻沒有一個大夫能對症下藥。
待元春的喪事完畢,賈母與王夫人到園中來看寶玉,襲人讓他迎接他就迎接,讓他請安他就請安。
賈母心中略鬆,還以為他的病不重,待問他話,他只嘻嘻傻笑,一言不答,還是襲人教一句他才說一句。
賈母的心又愁起來,追問到底為什麼生病。
王夫人只得說出原因,說是已找遍全城大小當鋪,也沒找到玉。
賈母急得直掉淚,追問賈政為什麼不管。
王夫人說,還瞞著他呢!賈母就命寫出告示,懸以重賞,一交一 來玉者,賞銀一萬兩,知道下落者,賞銀五千兩。
王夫人就讓賈璉立即照辦。
隨後,賈母把寶玉帶走,只讓襲人、秋紋跟去服侍。
賈政晚上回家,聽見街上沸沸揚揚,傳說賈府懸賞萬兩白銀找玉,才知寶玉的玉丟了。
他早認為這玉不是吉祥物,偏偏老太太喜愛,也沒辦法。
回家後他一問王夫人,知是老太太讓貼的告示,忙命人揭回來,卻已被人揭走了。
過不多久,有人來送玉,口氣強硬,要一手一交一 銀,一手一交一 玉。
賈璉把那人請進書房,要驗明後方付銀子。
那人取出個紅綢包,賈璉打開看,果是一塊晶瑩美玉,上面刻的字也依稀可辨,讓那人稍等,興沖沖趕回上房。
賈母戴上眼鏡看了,又讓鳳姐兒看,都說像是像,就是顏色暗一些,沒有寶氣。
鳳姐兒拿給寶玉看,寶玉接過玉就扔了。
王夫人說:「不用說了,這是假的。」
賈璉要過玉,忿忿然來到書房,那人一見他的神色,就知露了餡,嚇得跪下來,連連叩頭求饒。
賈璉虛張聲勢地要把他捆了送官,眾小廝、僕人應聲如雷,把那人嚇得魂飛魄散。
賴大趕來,假意求情,眾人把那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趕出門去。
王夫人等日夜盼望王子騰早日到京,不料正月十七內閣傳出消息,說王子騰鞍馬勞頓,路上偶感風寒,當地沒有名醫,請個大夫,只吃一劑藥就死了。
王夫人心如刀絞,命賈璉到當地去打聽確實。
賈璉回來,證實傳聞是真。
賈政正被家中各種事鬧得心焦,三月,朝廷放他為一江一 西糧道。
眾親友來祝賀他陞官,他也無心應酬,啟程日期日近,心中更煩。
這天,賈母把他叫去,說是她已八十一歲,賈政又要遠行,不知何時可回,不如趁他在家,給寶玉與寶釵成親,一來沖沖喜,病可能會好;二來寶玉有個管教,病好後不會再一胡一 鬧,好上進。
賈政權衡利弊,他雖不相信沖喜,但老太太最疼寶玉,若有個差錯,就是他的罪過,只好答應。
他又提出幾個難題,一是薛蟠還在獄中,妹子怎能出嫁?二是寶玉的姐姐死了,應穿九個月的孝,孝中怎能成親?三是啟程日期已近,怎能來得及?賈母說,只要他答應,她自有辦法,薛姨媽那邊,由她去說。
成親時不用鼓樂,只用十二對提燈前導,用八抬轎悄悄抬過來,按南方的規矩拜堂。
也許來了「金鎖」,會引回玉來。
只要賈政指定好房子,收拾了,也不請客收禮,等寶玉好了,孝也滿了,再補請。
襲人卻說,寶玉雖糊塗,但心中只有林妹妹,聽人提到黛玉就高興,只怕他得知與寶釵成親,會鬧起來。
賈母為了難。
鳳姐兒想個掉包計,悄悄告訴王夫人,先告訴寶玉,說是老爺把林姑娘配給他了,看他神情怎樣?若是無動於衷,包也不用掉了;若是高興,還要大費周折。
賈母問清鳳姐兒,只怕黛玉知道了不好辦。
鳳姐兒說,這事不許吵嚷,只告訴寶玉一人。
這天,黛玉過來給賈母請安,剛走不遠,想起忘了帶手絹,讓紫鵑回去拿。
她慢慢向前行走,過了沁芳橋,忽聽有人哭,循聲找去,見是一個粗眉大眼的小丫鬟。
黛玉問她為什麼哭,她說她只說錯一句話,她姐姐就打她。
黛玉問清她姐姐是珍珠,她叫傻大姐,又問她說錯什麼話。
她就說,還不是因為老太太商量給寶玉沖喜,把寶姑娘娶來,再給林姑娘說婆家,她就問了襲人一句:「將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一奶奶,怎麼叫呢?」被她姐聽到,劈臉就是一巴掌,罵她胡說。
請林姑娘給她評評理,她哪點兒錯了?黛玉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麼味兒來,好半天才顫抖著說:「快別說了,讓人聽見,還得打你。
去吧!」
黛玉轉身想回去,只覺腳下如踩著棉花一般,軟綿無力,也不認路了,就在沁芳橋一帶兜開了圈子。
紫鵑趕來,見她面色雪白,兩眼直瞪,精神恍惚,趕忙過來攙上她,問:「姑娘怎麼又回去?」黛玉說:「我問寶玉去。」
紫鵑摸不著頭腦,把她攙到賈母房中。
賈母睡了午覺,丫頭們都溜出去玩了。
襲人聽見簾子響,出來一瞧,便道:「姑娘屋裡坐。」
黛玉問:「寶二爺在家嗎?」紫鵑在她身後直向襲人擺手,襲人不知怎麼回事,黛玉已走進去。
寶玉正坐著傻笑,黛玉在對面坐下,也是傻笑。
襲人、紫鵑也沒辦法,只好在一邊看著。
黛玉突然問:「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說:「我為林姑娘病了。」
二丫鬟嚇得面目改色,想用話岔開,二人又不言語了,仍是傻笑。
襲人知黛玉也癡迷了,且不亞於寶玉,只好讓秋紋幫紫鵑送黛玉回去,叮囑她千萬別把此事說出去。
黛玉出了屋,腳下飛快,也不辨方向,直往前走。
二丫頭慌忙趕上,領她往瀟湘館去。
到了門前,紫鵑說:「阿彌陀佛,可到家了。」
黛玉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往前栽去。
二丫頭急忙架住她,攙到床 上。
秋紋走後,紫鵑、雪雁守了多時,黛玉才漸漸甦醒過來,問:「你們哭什麼?」紫鵑見她明白過來,放下心來,說:「姑娘從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不大好,我們嚇哭了。」
黛玉說:「我不會死的。」
又喘成一一團一 。
她心中漸漸明白過來,想起了傻大姐的話,反不傷心,只求快些死,以完此舊債。
紫鵑、雪雁不敢報知賈母,生怕再招來鳳姐兒責怪。
倒是秋紋神色慌張地回去,正碰上賈母起床 ,攔住她一問,她把黛玉的病情一說,賈母忙叫來王夫人、鳳姐兒,領她們來到瀟湘館。
黛玉面無血色,氣息微弱,咳出的痰裡帶著血。
她睜眼看見賈母,喘吁吁地說:「老太太,你白疼我了。」
賈母心中難受,勸道:「好孩子,你養著吧,不怕的。」
黛玉微微一笑,又閉上眼。
賈璉請來王太醫,王太醫為黛玉診了脈,說:「還不要緊,是郁氣傷肝,肝不藏血,用斂陰止血藥會好。」
賈母見黛玉神色不好,告訴鳳姐兒:「不是我咒她,這孩子病難好,給她準備後事,也許一衝就會好;就是不好,也不至臨時忙亂。」
鳳姐兒答應了。
賈母問紫鵑,黛玉聽誰說了什麼?紫鵑只知黛玉癡迷,不知誰向黛玉透了風。
賈母又問襲人,襲人也說不出什麼。
賈母說:「咱們這種人家,心病是斷斷有不得的。
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管。」
鳳姐兒說:「林妹妹的事,老太太不必操心,橫豎有王大夫瞧。
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
不如今晚把姑媽請來,咱們一齊說。」
賈母說:「今日天晚了,明天咱們過去請。」
次日,鳳姐兒去試寶玉,一說給他娶林妹妹,他就大笑起來。
鳳姐兒說:「老爺說,你還這樣傻,就不給你娶了。」
寶玉說:「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站起來,要去瞧黛玉。
鳳姐兒扶他坐下。
說:「林妹妹害羞,不見你。」
寶玉說:「娶過來,她見不見?」鳳姐兒見一提黛玉他心中明白些,只怕見了寶釵,打破這個謎,不知鬧什麼饑荒,忍笑說:「你再瘋瘋癲癲的,她就不見你了。」
寶玉說:「我的心已一交一 給她了,她來了就會給我帶來,放到我肚裡。」
鳳姐兒來見賈母,賈母已聽到了,啼笑皆非,又是心疼。
待王夫人過來,三人來到薛姨媽家,說了些有關薛蟠的事,請她晚上過去商量件要緊的事。
當晚,薛姨媽過去,王夫人把沖喜的事說了。
薛姨媽雖願意,又怕寶釵受委屈,擋不住王夫人、鳳姐兒一唱一和,又說寶釵過門後好幫薛蟠打官司,也就答應了。
次日,薛姨媽回去,先告訴寶釵。
寶釵不好說什麼,只是垂淚。
薛姨媽安慰她一番,又叫來薛蝌,讓他立即去告訴薛蟠。
四天後,薛蝌回來,先說了薛蟠的官司快了結了,讓再準備些銀子,又說薛蟠讓媽媽做主為妹妹辦了就行了。
薛姨媽放了心,此事薛蟠的朋友一概不用,請來張德輝幫助照料。
那邊是賈璉、鳳姐兒操辦。
這邊辦了泥金庚帖,填了寶釵的生辰八字,送給賈璉。
次日,賈璉送過通書,說是明天就是上好日子,就在明天過禮。
薛姨媽點頭應允。
賈璉回去,先回明賈政,再回明賈母。
王夫人叫鳳姐兒把彩禮備好,送賈母過目。
襲人告訴寶玉,寶玉笑嘻嘻地說:「從這裡送到園裡,再從園裡送到這裡,何苦來呢?」眾人對他忽然明白發笑。
鴛鴦把彩禮一一報出:「金珠首飾八十件、妝蟒四十匹、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四季衣服一百二十件,沒備羊、酒,折成銀子。」
鳳姐兒安排人從園中角門直接送過去,不許讓瀟湘館的人知道。
黛玉雖然吃藥,病卻一天重似一天。
紫鵑苦勸她保重身體,她只微微一笑。
紫鵑見她每天咳血,氣息微弱,一天幾次去見賈母。
鴛鴦見賈母的心都放在寶玉身上,就不給通報。
黛玉以前生病,上自賈母,下至姊妹,每天有人來探望,如今卻一個不見,只紫鵑守著她,自知萬難活命,掙扎著讓紫鵑攙她坐起來。
紫鵑只好與雪雁把她攙起來,兩邊靠上軟枕。
她喘息著說:「我的詩本子……」雪雁找出她的詩稿,送到她面前。
黛玉點點頭,喘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那箱子。
她又吐一口血,紫鵑用手帕給她擦嘴,她就接過手帕指著箱子。
紫鵑猜出她要手絹,讓雪雁開箱取。
雪雁取出一塊新的,黛玉扔到一邊,說:「有字的。」
紫鵑才明白要題詩的,讓雪雁取出。
黛玉接過,拚命撕,怎撕得動?紫鵑知她恨寶玉,卻又不敢說破,讓雪雁點上燈,籠上火盆。
雪雁籠好火盆,黛玉讓放到炕上。
她出去找火盆架子,黛玉把手帕和詩稿相繼扔到火盆裡。
紫鵑想攔,卻因攙住黛玉騰不出手,雪雁忙來搶出,扔到地上亂踩,已燒得所剩無幾了。
黛玉長出一口氣,軟癱到炕上。
二人忙把她放好,守了一夜 。
次日一早,紫鵑見黛玉又咳又喘,讓雪雁與小丫頭們守好,慌忙去報賈母。
待來到上房,卻不見一人,問誰誰都說不知道。
她不由恨透了寶玉,可見天下男子的心都是狠毒冷酷的。
她要找寶玉,當面質問他,卻又到處不見寶玉,怡紅院中也空無一人。
忽見墨雨過來,她攔住一問,才知寶玉今夜就成親,上頭吩咐了,不許讓瀟湘館的人知道。
她暗中罵著寶玉,嗚嗚噎噎地回到房裡,見黛玉肝火上升,燒得兩頰赤紅,忙叫黛玉的奶媽王嬤嬤。
王嬤嬤一見黛玉這個樣子,忍不住放聲大哭。
這一哭,倒把紫鵑哭得心中七上八下,沒有了主意。
她突然想起李紈是寡一婦 ,不能參加婚禮,忙讓小丫頭去請。
李紈慌慌張張趕來,邊哭邊暗暗埋怨鳳姐兒的偷梁換柱之計。
待她看了黛玉的模樣,更加悲痛憐憫。
她叫黛玉幾聲,黛玉已不會說話,只是眼皮和嘴唇微動。
李紈找紫鵑,紫鵑卻躺在外面床 上抽泣,眼淚、鼻涕一大片。
她讓紫鵑別忙哭,先把黛玉的裝裹準備好。
這時,平兒帶著林之孝家的匆匆走來,見黛玉快要嚥氣,平兒只是發愣。
李紈問她來幹什麼,平兒說:「二一奶奶不放心,叫我來瞧瞧。
既然大一奶奶在這兒,我們奶奶只顧那一頭了。」
李紈讓林家的傳話,讓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
林家的只應不動身,說:「二一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借紫鵑姑娘使喚。」
紫鵑憤然說:「林奶奶,你先請吧!等人死了,我們自然去的。」
她見林家的變了臉色,語氣緩和了些:「我們守著病人,身上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不時叫我。」
李紈又在旁邊勸解,林家的說她無法回二一奶奶。
平兒就讓紫鵑留下照料黛玉,讓雪雁跟林家的去。
雪雁強忍住悲哀,不敢在賈母面前露出一點兒。
她想,寶玉不知是真病假病,或許是為著甩開林姑娘,故意說丟了玉,裝瘋賣傻,冷了林姑娘的心,好娶寶姑娘。
她就去看寶玉到底傻不傻。
誰知寶玉人逢喜事精神爽,得知今日和林妹妹成親,雖有些傻氣,卻樂得手舞足蹈。
雪雁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哪知雙方都鑽進鳳姐兒的圈套裡?寶玉迫不及待地催襲人給他換裝,巴不得吉時早到。
鳳姐兒認為雖不能動鼓樂,冷冷清清拜堂也不好,就讓打十番的吹奏笙笛。
吉時已到,十二對宮燈引花轎進門,雪雁攙著寶釵款款登堂。
寶玉見是雪雁當伴娘,只想著雪雁是林家的人,怎想到別處?歡歡喜喜地同寶釵拜了天地,再拜了賈母與賈政夫妻,送入洞房,坐床 撒帳。
賈政見寶玉行動正常了,只道是沖喜沖的,倒也歡喜。
該揭蓋頭了,鳳姐兒早有防備,把賈母、王夫人都請來。
寶玉上前,說:「林妹妹,身上好了?多少天不見,蒙這玩意兒做什麼?」他伸手想揭,又怕黛玉使小性子,遲疑片刻,終於揭下來。
雪雁接過蓋頭走開,換上鶯兒。
寶玉見新人竟是寶釵,只當花了眼,一手端燈,一手揉眼,仔細再瞧,不是寶釵是誰?再看伴娘已換成鶯兒,不由發了呆,木樁般站著。
眾人接過燈,扶他坐下,他兩眼直瞪,一言不發。
賈母親自扶他躺下,他卻指著寶釵問:「那位美人兒是誰?」襲人說:「是新娶的二一奶奶。」
眾人都忍不住笑。
寶玉又問:「「二一奶奶」是誰?」襲人說:「寶姑娘。」
「林姑娘呢?」「老爺做主娶的寶姑娘,怎麼胡說林姑娘?」鳳姐兒見他明白過來,忙來勸,他卻口口聲聲只要找林妹妹去。
誰也不知道,此時瀟湘館已哭得一一團一 糟,就在寶玉和寶釵拜堂的同時,黛玉已嚥下最後一口氣。
不僅連最疼她的外祖母、最愛她的寶哥哥不在身邊,甚至連二位舅母都沒來,只有那位老實厚道的寡一婦 表嫂李紈和探春領幾個丫頭給她送終,操辦喪事。
隱隱一縷樂聲,伴隨著她的芳魂飄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