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魅影
第二回 明眼人勸夫改業 疾心老縱妾持家
且說隱仁聽先生說做文章須謹守成法,譬如題目須截作還他截作,滾作還他滾作。
一章書有一章書之正旨,將這章書中檢了兩句出了題目,便要句句關合題旨,方算得語不離宗,這便謂之成法。
若時髦文章便不是這樣,無論何題,無論何段,書總隨文章的喜歡,若要如何做法便逞心的做去,不管文法書理,但能翻前人之案,便說不拾前人牙慧,於是隨著自己的議論放膽做去,有時做得來石破天驚,鬼神夜哭。
有時做得來鶯啼燕語,柳媚花明。
此種文章原是不拘成文方能入於化境,所謂神明於規矩之中,超脫於規矩之外。
這個道理先生哪裡曉得,只苦苦守著成格,便足足送了先生的一生一性一命,到此便將這個衣缽傳了隱仁。
隱仁原是個腐氣熏天、酸氣入骨、無可救藥的一個人,如今聽了這話更覺酸而又酸,腐而又腐,因此終日只與先生談文。
這先生說得高興便亦瘋瘋癲癲講個不住。
先前先生間數日尚回家一轉,自與隱仁談文便無日無夜住在館中。
隱仁只知先生家中有得吃,有得用,殊不知先生家中早已庖廚火絕,甑釜塵生,先生切置之不問。
卻虧得這師母雖說是農家出身卻曉得做人的大道理,常勸先生說:「我想做人何事不可以謀生,何必苦苦向這千年讀不完的,萬年讀不盡的書中尋生活。
讀了書若是有用,此書便是讀得的。
讀了書若漸漸要餓死此書便是讀不得的,不如早早改業為是,」
先生聽了師母一之 言大不以為然反罵師母說:「為人不讀書便是個下流東西。」
母忍了氣又勸道:「你不要怪我說你,看看世上發財的人,哪個從讀書得來的?大凡要發財必須要做生意,或耕田種地,或買賤賣貴,然後可以發財。
若說不讀書便是下流種一子,據你說凡讀書人便算是上流種一子,不讀書便算下流種一子,世上下流種一子盡多,何以倒不餓死?我雖是個女流,想想你的說話亦枉稱為是個讀書人,大道理全然不懂 。
可知女人嫁讀書人總是晦氣。
你目下可知道我們住在家中,柴米一日不濟一日,兒子又呆,捧書本不賺得一毫半文回家。
若不改業,將來必至餓死。
我進你門,已見你九次赴杭省鄉試,我所有釵環衣服被你當盡,仍未見得分寸功名。
即使得了舉人進士,豈可以當飯吃?現今體所得脩金只夠一家糧米用。
所有每年添補,各冬夏衣服是我掘野菜,飼豬養鵝,拾余粒,糴糠屑,蓄雞雛,俟其長大賣去以易布匹。
我又不慣裁剪,因托縫匠裁好,俟黃昏洗滌碗盞後方回房拈針穿線拚命縫綴,你父子方得有衣服遮羞。
可憐我已吃盡辛苦,你總裝做不見不聞。」
先生見師母抱怨,只得發話道:「難為妳了。」
師母道:「我說許多話,你便作一句抹煞。
我不稀罕你奉承。
我本種田人家出身,只知祖父以來至於孫子並不靠『子曰詩雲』吃飯,家中件件皆有,人人亦未嘗冷待他。
我家亦蓄一奴一養僕,一呼百諾,只不過無人識字,每年請一個先生清理契券,照料賬目。
至於打水劈柴,皆有人使用。
我在家做女兒,只管績麻紡線,每日亦賺得錢數十文。
今我至你家,不但無此項出息,名為體面,授籃負筐之事又不屑為的,試問我系你何人?終日談文說理,仍不能不令妻子拋頭露面。
你以我不識字之故,嘗罵我『粗坯』、『夯貨』你固細微伶俐,何以不早早發達?父子兩人衣服何以又從『粗坯』、『夯貨』給發?可知天下之事,百事可做,唯書最讀不得。
讀了書便是一條死路。
譬如小經紀可以賺錢,讀書人一愛一惜身名是不肯做的了。
手藝是從小學就更不必說。
若飄洋過海買出販入,讀書人是與財神無緣,眼看不起的。
身一子又經不得風一浪一,膽小眼小,出門百步便思回家等等無用。
故曰書中是一條死路。
據我看來不如捨卻書本,尋些小生意做做亦度日。
「
先生聽至此,又不耐煩起來,便對妻予說:「妳見市上可做生薏的有幾個廩生?不通!不通!」因此在家吵鬧,數日懶意到館,後知放了多日難以為情,仍舊進館。
卻好運使公進上房後,隱仁與之談文,便投其所好口口聲聲說:「今之文章,所以不中者總由於花樣之不新,理法之不講,自以為是,遂埋沒多少英雄好漢。」
隱仁道:「先生說得有理。
我最不服有一種中的文章,是包羅史事內中夾說洋務,其說勾股弓較弦等法猶是中國人應有之學,聞其說電氣燈、火輪、汽車等項自以為博通時務,其實不成文理,已失聖人立言之本旨。」
先生道:「是極!此人做這文章時,其心一味務外,並未嘗鑽入題中去。
且於西人電氣燈、火輪、汽車等並未嘗親身目見,亦不過空中摹寫。
主考房宮遂覺新鮮奪目,決意取中。
其實此種文章我寧死不做。
若做了此種文章,後人翻閱文集較諸佛經梵語尤覺污穢。
前人如趙清獻公猶以其文集中有不應闌人之語,奉部駁斥,至今不得從祀廟。
何況以外夷詭怪之談用之應試文字,更大得罪於名教。」
主賓二人互相議論,學生五人唯華如稍有領悟,其餘若無聞見。
時見壁問掛鐘已打十二點,家入排上飯來。
先生原不講究飯之粗一精一,菜之美惡。
二三口即去了一碗。
隱仁系官家子弟,已覺飯米粗糙不能進口。
將箸細細檢出糙粒問家人:「此米可是鄉莊中一交一 來的麼?」
家人回:「是。」
隱仁道:「何以不舂細些?」
又說:「此種糙米老太爺可能吃麼?趙姨一娘一何不另換上好米?」
家人不敢開口。
原來西溪村家家皆吃鴉片,每年田中所得出產不夠開銷。
又大半以吃鷂片之故,皆以肥田種罌粟,以瘠田種稻,故所產之米雖舂之千百次,亦不能如他處柔軟潔白。
家入自老太爺以下一家皆好吃鴉片,故不敢回答。
飯罷,隱仁至書架上一抽一了一本看時,系《闌雪堂稿》,一面看一面說.此此種文章方是大利場屋,可惜理法差些。」
正說間,門上人傳報:「先生家有事差人來請。」
先生正說文章說得高興,聽得家中來喚,便說掃興,遂辭了隱仁,放了學生,怏怏而去。
這邊隱仁帶了《闌雪堂稿》,亦不去問父親糙米能吃不能吃,一路看稿,一路進臥房。
叫春雲將煙盤揩抹乾淨,自己歪身倒下細心看文。
原來隱仁曾在他父親任上適開京銅捐,捐了一個監生以便南北鄉試,一心求取功名,傢俬置之不問不理。
由是趙姨一娘一全無忌憚,運使公又終日昏迷在煙榻上,只說兒孫用功是第一件耀祖光宗之事,因此甚為得意,一切家事均一交一 與趙姨一娘一執掌。
詎知趙姨一娘一系娼家出身,搽脂抹粉是慣了的。
自知人品中不能超群出眾,只一味將腳裹得削尖如苗,瘦若秋菱。
雖說執掌家務,其實家事概不覺察。
看官須知,大凡管家人必須腳勤緊,處處去到,事事留心,方不被下人欺弄。
又大凡腳小者步履艱難,高低處稍不留心即站不定,非折損即傾跌,又或恐鞋予被污遂覺不好看,故腳小婦人懶於行動。
十有八九家中弊竇卻由無人覺察而起,隱仁父子總不知就理。
因是年又有秋試,隱仁異常用功,是與先生一鼻孔出氣。
先生被師母喚回家中去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