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從來材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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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

二刻拍案驚奇

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

百年伉儷是前緣,天意巧周全。

試看人世,禽魚草術,吝有蟬聯。

從來材藝稱奇絕,必自種女連。

文君琴思,仲姬畫手,匹美雙傳。

一詞寄《眼兒媚》

自古道:物各有偶。

才子佳人,天生匹配,最是人世上的佳話。

看官且聽小子說:山東兗州府巨野縣有個穠芳亭,乃是地方居民秋收之時,祭賽田祖先農。

公舉社會聚飲的去處。

向來亭上有一扁額,大書三字在上,相傳是唐顏魯公之筆,失去已久,眾人無敢再寫。

一日正值社會之期,鄉里父老相商道:「此亭徒有其名,不存其扁。

只因向是木扁,所以損壞。

今若立一通石碑在亭中,別請當今名筆寫此三字在內,可垂永久。」

此時只有一個秀才,姓王名維翰,是晉時王羲之一派子孫,慣寫顏字,書名大盛。

父老具禮相求,道其本意,維翰欣然相從,約定社會之日,就來赴會,即當舉筆,父老礱石端正。

到了是日,合鄉村男婦兒童,無不畢赴,同觀社火。

你道如何叫得社火?凡一應吹一簫打鼓。

踢球放彈。

勾攔傀儡。

五花囗弄諸般戲具,盡皆施呈,卻像獻來與神道觀玩的意思,其實只是人扶人興,大家笑耍取樂而已。

所以王孫公子,盡有攜酒挾伎特來觀看的。

直待諸戲盡完,賽神禮畢,大眾齊散,止留下主會幾個父老,亭中同分神福,享其實余,盡醉方休。

此是歷年故事。

此日只為邀請王維翰秀才書石,特接著上廳行首謝天香在會上相陪飲酒。

不想王秀才別被朋友留住,一時未至。

父老雖是設著酒席,未敢自飲,呆呆等待。

謝天香便問道:「禮事已畢,為何遲留不飲?」

眾父老道:「專等王秀才來。」

謝天香道:「那個王秀才?」

父老道:「便是有名會寫字的王維翰秀才。」

謝天香道:「我也久聞其名,可惜不曾會面。

今日社酒卻等他做甚?」

父老道:「他許下在石碑上寫農芳亭三字,今已磨墨停當在此,只等他來動筆罷然後飲酒。

「謝天香道:「既是他還未來,等我學寫個兒耍耍何如?」

父老道:「大姐又能寫染?」

謝天香道:「不敢說能,粗學塗抹而已。

請過大筆一用,取一回笑話,等王秀才來時,抹去了再寫不妨。」

父老道:「俺們那裡有大筆?憑著王秀才帶來用的。」

謝天香看見瓦盒裡墨濃,不覺動了揮灑之興,卻恨沒有大筆應手。

心生一計,伸手在袖中模出一條軟紗汗巾來,將角兒一團一 簇得如法,拿到瓦盒邊蘸了濃墨,向石上一揮,早寫就了「穠芳」二字,正待寫「亭」字起,聽得鸞鈴響,一人指道,「兀的不是王秀才來也!」

謝天香就住手不寫,抬眼看時,果然王秀才騎了高頭駿馬,瞬息來到亭前,從容下馬到亭中來。

眾父老迎著,以次相見。

謝天香末後見禮,王秀才看了謝天香容貌,謝天香看了王秀才儀表,兩相企羨,自不必說。

王秀才看見碑上已有「穠芳」二大字,墨尚未干,稱讚道:「此二字筆勢非凡,有恁樣高手在此,何待小生操筆?卻為何不寫完了?」

父老道,「久等秀才不到,此間謝大姐先試寫一番看看。

剛寫到兩字,恰好秀才來了,所以住手。」

謝天香道:「妾身不揣,閒在此間作耍取笑,有污秀才尊目。」

王秀才道:「此書顏骨柳筋,無一筆不合法,不可再易,就請寫完罷了。」

父老不肯道:「專仰秀才大名,是必要煩妙筆一番!」謝天香也謙遜道:「賤妾偶爾戲耍,豈可當真!」王秀才道:「若要抹去二字,真是可惜!倘若小生寫來,未必有如此妙絕,悔之何及?恐怕難為父老每盛心推許,客小生續成罷了。

只問適間大姐所用何筆?就請借用一用,若另換一管,鋒端不同了。」

謝天香道:「適間無筆,乃賤妾用汗巾角蘸墨寫的。」

王秀才道:「也好,也好!就借來試一試。」

謝天香把汗巾遞與王秀才,王秀才接在手中,向瓦盒中一蘸,寫個「亭」字續上去。

看來筆法儼如一手寫成,毫無二樣。

父老內中也有斯文在行的,大加讚賞道:「怎的兩人寫來恰似出於一手?真是才子佳人,可稱雙絕!」王秀才與謝天香俱各心裡喜歡,兩下留意。

父老一面就命勒石匠把三字刻將起來,一面就請王秀才坐了首席,謝天香陪坐,大家盡歡吃酒。

席間,王秀才與謝天香講論字法,兩人多是青春美貌,自然投機。

父老每多是有年紀,歷過多少事體過的,有甚麼不解意處?見兩人情投意合,就攛掇兩下成其夫婦,後來竟偕老終身。

這是兩個會寫字的成了一對的話。

看來,天下有一種絕技,必有一個同聲同氣的在那裡湊得,在夫妻裡而更為希罕。

自古書畫琴棋,謂之文房四藝。

只這王、謝兩人,便是書家一對夫妻了。

若論畫家,只有元時魏國公趙子昂與夫人管氏仲姬兩個多會畫。

至今湖州天聖禪寺東西兩壁,每人各畫一壁,一邊山水,一邊竹石,並垂不朽。

若論琴家,是那司馬相如與卓文君,只為琴心相通,臨邛夜奔,這是人人曉得的,小子不必再來敷演。

如今說一個棋家在棋盤上贏了一個妻子,千里姻緣,天生一對,也是一段希奇的故事,說與看官每聽一聽。

有詩為證:

世上輸贏一局棋,誰知局內有夫妻?

坡翁當日曾遺語,勝固欣然敗亦宜!

話說圍棋一種,乃是先天河圖之數:三百六十一著,合著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黑白分陰陽以像兩儀,立四角以按四象。

其中有千變萬化,神鬼莫測之機。

仙家每每好此;所以有王質爛柯之說。

相傳是帝堯所置,以教其子丹朱。

此亦荒唐之談,難道唐虞以前連神仙也不下棋?況且這家技藝不是尋常教得會的。

若是天性相近,一下手曉得走道兒便有非常仙著,著出來一日高似一日,直到絕頂方休!也有品格所限,只差得一子兩子地步,再上進不得了。

至於本質下劣,就是奢遮的國手師父指教他秘密幾多年,只到得自家本等,高也高不多些兒。

真所謂棋力酒量恰像個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也。

宋時,蔡州大呂村有個村童,姓周名國能,從幼便好下棋。

父母送他在村學堂讀書,得空就與同伴每畫個盤兒,拾取兩色磚瓦塊做子賭勝。

出學堂來,見村中老人家每動手下棋,即袖著手兒站在旁邊,呆呆地廝看。

或時看到鬧處,不覺心癢,口裡漏出著把來指手畫腳教人,定是尋常想不到的妙著,自此日著日高,是村中有名會下棋的高手,先前曾饒過國能几子的,後來多反受國能饒了,還下不得兩平。

遍村走將來,並無一個對手。

此時年才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一鄉。

鄉人見國能小小年紀手段高得突兀,盡傳他在田畔拾棗,遇著兩個道士打扮的在草地上對坐安枰下棋,他在旁邊用著觀看,道土覷著笑道:「此子亦好棋乎?可教以人間常勢。」

遂就枰上指示他攻守殺奪。

救應防拒之法。

也是他天緣所到,說來就解,領略不忘。

道士說:「自此可無敵於天下矣!」笑別而去,此後果然下出來的迥出人上,必定所遇是仙長,得了仙訣過來的。

有的說是這小伙子調喉,無過是他天性近這一家,又且耽在裡頭,所以轉造轉高,極窮了秘妙,卻又撰出見神見鬼的天話哄著愚人。

這也是強口人不肯信伏的常態,總來不必辨其有無,卻是棋高無敵是個實的了。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

王孫公子與他往來。

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

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鬧,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

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

國能就心裡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

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遊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

或者不拘那裡天有緣在,等待依心象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願!」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過不多幾日,只見國能另換了一身衣服,來別了父母出遊。

父母一眼看去,險些不認得了。

你道他怎生打扮:

頭戴包巾,腳蹬方履。

身上穿淺地深緣的藍服,腰間繫一墜兩股的黃絛。

若非葛稚川侍煉藥的丹童,便是董雙成同思凡的道侶。

說該國能葛中野服,扮做了道童模樣,父母吃了一驚,問道:「兒如此打扮,意欲何為?」

國能笑道:「兒欲從此雲遊四方,遍尋一個好妻子,來做一對耳!」父母道:「這是你的志氣,也難阻你。

只是得手便回,莫貪了別處歡樂,忘了故鄉!」國能道:「這個怎敢!」是日是個黃道吉日,拜別了父母,即使登程,從此自稱小道人。

一路行去,曉得汴梁是帝王之都,定多名手,先向汴京進發。

到得京中,但是對局,無有不輸與小道人的,棋名大震。

往來多是朝中貴人,東家也來接,西家也來迎,或是行教,或是賭勝,好不熱鬧過日。

卻並不見一個對手,也無可意的女佳人撞著眼裡的。

混過了多時,自想姻緣未必在此,遂離了京師,又到太原、真定等處遊蕩。

一路行棋,眼見得無出其右,奮然道:「吾聞燕山乃遼國郎主在彼稱帝,雄麗過於汴京,此中必有高人國手天下無敵的在內,今我在中國既稱絕技,料然到那裡不到得輸與人了,何不往彼一遊,尋個出頭的國手較一較高低,也與中國吐一吐氣,傅他一個遠鄉異域的高名,傳之不朽?況且自古道燕、趙多佳人,或者借此技藝,在王公貴人家裡出入,圖得一個好配頭,也不見得。」

遂決意往北路進發,風飧水宿,夜住曉行,不多幾日,已到了燕山地面。

且說燕山形勝,左環滄海,右擁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濟。

向稱天府之國,暫為夷主所都。

此時燕山正是耶律部落稱尊之所,宋時呼之為北朝,相與為兄弟之國。

蓋自石晉以來,以燕。

雲一十六州讓與彼國了,從此漸染中原教化,百有餘年。

所以夷狄名號向來只是單于、可汗、贊普、郎主等類,到得遼人,一般稱帝稱宗,以至官員職名大半與中國相參,衣冠文物,百工技藝,竟與中華無二。

遼國最好的是弈棋。

若有第一等高棋,稱為國手,便要遣進到南朝請人比試。

曾有一個王子最高,進到南朝,這邊棋院待詔顧思讓也是第一手,假稱第三手,與他對局,以一著解兩征,至今棋譜中傳下鎮神頭勢。

王子贏不得顧待詔,問通事說是第三手。

王子願見第一,這邊回他道:「贏得第三,方見第二,贏得第二,方見第一。

今既贏不得第三,尚不得見第二,怎能勾見得第一?」

王子只道是真,歎口氣道:「我北朝第一手贏不得南朝第三手,再下棋何干!」摔碎棋枰,伏輸而去。

卻不知被中國人瞞過了,此是已往的話。

只說那時遼國圍棋第一稱國手的乃是一個女子,名為妙觀,有親王保舉,受過朝廷冊封為女棋童,設個棋肆,教授門徒。

你道如何教授?蓋圍棋三十二法,皆有定名:有「沖」、有「干」,有「綽」、有「約」,有「飛」、有」關」,有「札」、有「粘」,有「頂」、有「尖」,有「覷」、有「門」,有「打」、有「斷」,有「行」、有「立」,有「捺」、有「點」,有「聚」、有「蹺」,有「挾」、有「拶」,有「薛」、有「刺」,有「勒」、有「撲」,有「征」、有「劫」,有「持」、有「殺」、有「松」、有「盤」。

妙觀以此等法傳授於人。

多有王侯府中送將男女來學棋,以及大家小戶少年好戲欲學此道的,盡來拜他門下,不記其數,多呼妙觀為師。

妙觀亦以師道自尊,妝模做樣,盡自矜持,言笑不苟,也要等待對手,等閒未肯嫁人。

卻是棋聲傳播,慕他才色的咽干了涎唾,只是不能勝他,也沒人敢啟齒求配。

空傳下個美名,受下許多門徒,晚間師父娘只是獨宿而已。

有一首詞單道著妙觀好處:

麗質本來無偶,神機早已通玄。

枰中舉國莫爭先,女將馳名善戰。

玉手無慚國手,秋波合喚秋仙。

高居師席把棋傳,石作門生也眩。

—右詞寄《西一江一 月

話說國能自稱小道人,游到燕山,在飯店中歇下,已知妙觀是國手的話,留心探訪。

只見來到肆前,果然一個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裡點指劃腳教人下11棋。

小道人見了,先已飛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雙手抱住了他做一點兩點的事。

心裡道:「且未可露機,看他著法如何。」

呆呆地袖著手,在旁冷眼廝覷。

見他著法還有不到之處,小道人也不說破。

一連幾日,有些耐不得了,不覺口中囁嚅,逗露出一兩著來。

妙觀出於不意,見指點出來的多是神著,抬眼看時,卻是一個小伙兒,又是道家妝扮的,情知有些詫異,心裡疑道:「那裡來此異樣的人?」

忍著只做不睬,只是大刺刺教徒弟們對局。

妙觀偶然指點一著,小道人忽攘臂爭道:「此一著未是勝著,至第幾路必然受虧。」

果然下到其間,一如小道人所說。

妙觀心驚道:「奇哉此童!不知自何處而來。

若再使他在此觀看,形出我的短處,在為人師,卻不受人笑話?」

大聲喝道:「此系教棋之所,是何閒人亂入廝混?」

便叫兩個徒弟,把小道人趕了出來,不容觀看。

小道人冷笑道:「自家棋低,反要怪人指教,看你躲得過我麼?」

反了手踱了出來,私下想道:「好個美貌女子!棋雖非我比,女人中有此也不易得。

只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走到對門,問個老者道:「此間店房可賃與人否?」

老者道:「賃來何用?」

小道人莊「因來看棋,意欲賃個房兒住著,早晚偷學他兩著。」

老者道:「好好!對門女棋師是我國中第一手,說道天下無敵的。

小師父小小年紀,要在江湖上雲遊,正該學他些著法。

老漢無兒女,止有個老娘縫紉度日,也與女棋師往來得好。

此門面房空著,專一與遠來看棋的人閒坐,趁幾文茶錢的。

小師父要賃,就打長賃了也好。」

小道人就在袖裡模出包來,揀一塊大些的銀子,與他做了定錢,抽身到飯店中,搬取行囊,到這對門店中安下。

鋪設已定,見店中有見成堊就的木牌在那裡,他就與店主人說,要借來寫個招牌。

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

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

老者道「要招牌何用?莫非有別樣高術否?」

小道人道:「也要在此教教下棋,與對門棋師賽一賽。」

老者莊「不當人子,那裡還討個對手麼!」小道人道:「你不要管,只借我牌便是。」

老者道:「牌自空著,但憑取用,只不要惹出事來,做了話靶。」

小道人道:「不妨,不妨。」

就取出文房四寶來,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揮出一張牌來,豎在店面門口。

只因此牌一出,有分工絕技佳人,望枰而納款;遠來遊客,出手以成婚。

你道牌上寫的是甚話來?他寫道:汝南小道人手談,奉饒天下最高手一先。

老者看見了,道:「天下最高手你還要饒他先哩!好大話,好大話!只怕見我女棋師不得。」

小道人道:「正要饒得你女棋師,才為高手。」

老者似信不信,走進裡面去,把這些話告訴老嬤。

老嬤道:「遠方來的人敢開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見得。」

老者道:「點點年紀,那裡便有什麼手段?」

老嬤道

「有智不在年高,我們女棋師又是今年紀的麼?」

老者道:「我們下著這樣一個人與對門作敵,也是一場笑話。

且看他做出便見。」

不說他老口兒兩下唧噥,且說這邊立出牌來,早已有人報與妙觀得知。

妙觀見說寫的是「饒天下最高手」,明是與他放對的了。

情知是昨日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忿忿不平,想道:「我在此擅名已久,那裡來這個小冤家來尋我們的錯處?」

發個狠,要就與他決個勝負,又轉一個念頭道:「他昨日看棋時,偶然指點的著數多在我意想之外。

假若與他決一局,幸而我勝,劈破他招牌,趕他走路不難;萬一輸與他了,此名一出,那裡還顯得有我?此事不可造次,須著一個先探一探消息再作計較。」

妙觀有個弟子張生,是他門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師父再無敵手的。

妙觀喚他來,說道:「對門汝南小道人口說大話,未卜手段虛實。

我欲與決輸贏,未可造次。

據汝力量,已與我爭不多些兒了,汝可先往一試,看汝與彼優劣,便可以定彼棋品。」

張生領命而出,走到小道人店中,就枰求教。

張生讓小道人是客,小道人道:「小牌卜有言在前,遮末是同子也要饒他一先,決不自家下起。

若輸與足下時,受讓未遲。」

張生只得佔先下了。

張生窮思極想方才下得一著,小道人只隨手應去,不到得完局,張生已敗。

張生拱手伏輸道:「客藝果高,非某敵手,增饒一子,方可再請教。」

果然擺下二子,然後請小道人對下。

張生又輸了一盤。

張生心服,道:「還饒不住,再增一子。」

增至三子,然後張生覺得鬆些,恰恰下個兩平。

看官聽說:凡棋有敵手,有饒先,有先兩。

受饒三子,厥品中中,未能通幽,可稱用智。

受得國手三子饒的,也算是高強了。

只為張生也是妙觀門下出色弟子,故此還掙得來,若是別一個,須動手不得,看來只是小道人高得緊了。

小道人三局後對張生道:「足下之棋也算高強,可見上國一斑矣。

不知可有堪與小道對敵的請出一個來,小道情願領教。」

張生曉得此言是搦他師父出馬,不敢應答,作別而去。

來到妙觀跟前密告道:「此小道人技藝甚高,怕吾師也要讓他一步。」

妙觀搖手,戒他不可說破,惹人恥笑。

自此之後,妙觀不敢公然開肆教棋。

旁人見了標牌,已自驚駭,又見妙觀收斂起來,那張生受饒三子之說,漸漸有人傳將開去,正不知這小道人與妙觀果是高下如何。

自有這些好事的人三三兩兩議論,有的道:「我們棋師不與較勝負,想是不放他在眼裡的了。」

有的道:「他牌上明說饒天下最高手一先,我們棋師難道忍得這話起,不與爭雄?必是個有些本領的,棋師不敢造次出頭。」

有的道:「我們棋師現是本國第一手,並無一個男人贏得他的,難道別處來這個小小道人便恁地高強不成?是必等他兩個對一對局,定個輸贏來我們看一看,也是著實有趣的事。」

又一個道:「妙是妙,他們豈肯輕放對?是必眾人出些利物與他們賭勝,才弄得成。」

內中有個一胡一 大郎道:「妙!妙!我情願助錢五十千。」

支公子道:「你出五十千,難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十千!」其餘的也有認出十千、五千的,一時湊來,有了二百千之數。

眾人就推一胡一 大郎做個收掌之人,斂出錢來多支付與他,就等他約期對局,臨時看輸贏對付發利物,名為「保局」,此也是賭勝的舊規。

其時眾人議論已定,一胡一 大郎等利物齊了,便去兩邊約日比試手段。

果然兩邊多應允了,約在第三日午時在大相國寺方丈內對局。

眾人散去,到期再會。

女棋童妙觀得了此信,雖然應允,心下有些虛怯,道:「利物是小事,不爭與他賭勝,一下子輸了,枉送了日前之名!此子遠來作客,必然好利,不如私下買囑他,求他讓我些兒,我明收了利物,暗地加添些與他,他料無不肯的。

怎得個人來與我通此信息便好?」

又怕弟子們見笑,不好商量得。

思量對門店主老嬤常來此縫衣補裳的,小道人正下在他家,何不央他來做個引頭說合這話也好?算計定了,魆地著個女使招他來說話。

老嬤聽得,便三腳兩步走過對門來,見了妙觀,道:「棋師娘子,有何分付?」

妙觀直引他到自己臥房裡頭坐下了。

妙觀開口道:「有件事要與嬤嬤商量則個。」

老嬤道:「何事?」

妙觀道:「汝南小道人正在嬤嬤家裡下著,一奴一有句話要嬤嬤說與他。

嬤嬤,好說得麼?」

老嬤道:「他自恃棋高,正好來與娘子放對。

我見老兒說道:『眾人出了利物,約看後日對局』。

娘子卻又要與他說甚麼話?」

妙觀道:「正為對局的事要與嬤嬤商量。

一奴一在此行教已久,那個王侯府中不喚一奴一是棋師?尋遍一國沒有一奴一的對手,眼見得手下收著許多徒弟哩。

今遠來的小道人卻說饒盡天下的大話,一奴一曾教最高手的弟子張生去試他兩局,回來說他手段頗高。

眾人要看我每兩下本事,約定後日放對,萬一輸與他了,一則喪了本朝體面,二則失了日前名聲,不是耍處。

意欲央嬤嬤私下與他說說,做個人情,讓我些個。」

嬤嬤道:「娘子只是放出日前的本事來贏他方好,怎麼折了志氣反去求他?況且見賭看利物哩,他如何肯讓?」

妙觀道:「利物是小事,他若肯讓一奴一贏了,一奴一一毫不取,私下仍舊還他。」

嬤嬤道:「他贏了你棋,利物怕不是他的?又討個大家喝聲采不好?卻明輸與你了,私下受這些說不響的錢,他也不肯。」

妙觀道「一奴一再於利物之外私下贈他五十千。

他與一奴一無仇,且又不是本國人,聲名不關什麼干係。

得了若干利物,又得了一奴一這些私贈,也勾了他了。

只要嬤嬤替一奴一致意於他,說一奴一已甘伏,不必在人前贏一奴一,出一奴一之丑便是。」

嬤嬤道:「說便去說,肯不肯只憑得他。」

妙觀道:「全仗嬤嬤說得好些,肯時一奴一自另謝嬤嬤。」

老嬤道:「對門對戶,日前相處面上,甚麼大事說起謝來!」嘻嘻的笑了出去。

走到家裡,見了小道人,把妙觀邀去的說話一十一五對他說了。

小道人見說罷,便滿肚子癢起來,道:「好!好!天送個老婆來與我了。」

回言道:「小子雖然年幼遠遊,靠著些小技藝,不到得少了用度,那錢財頗不希罕,只是旅邸甭單。

小娘子若要我相讓時,須依得我一件事,無不從命。」

老嬤道:「可要怎生?」

小道人喜著臉道:「媽媽是會事的,定要說出來?」

老媽道:「說得明白,咱好去說。」

小道人道:「日裡人面前對局,我便讓讓他;晚間要他來被窩裡對局,他須讓讓我。」

老嬤道:「不當人子!後生家討便宜的話莫說!」小道人道:「不是討便宜。

小子原非貪財帛而來,所以住此許久,專慕女棋師之顏色耳!嬤嬤為我多多致意,若肯客我半響之歡,小子甘心詐輸,一文不取;若不見許,便當盡著本事對局,不敢客情。」

老嬤道:「言重,言重!老身怎好出口?」

小道人道:「你是婦道家,對女人講話有甚害羞?這是他喉急之事,便依我說了,料不怪你。」

說罷,便深深一諾道:「事成另謝媒人。」

老嬤笑道:「小小年紀,倒好老臉皮。

說便去說,萬一討得罵時,須要你賠禮。」

小道人道:「包你不罵的。」

老嬤只得又走將過對門去。

妙觀正在心下虛怯,專望回音。

見了老嬤,臉上堆下笑央道:「有煩嬤嬤尊步,所說的事可聽依麼?」

老嬤道:「老身磨了半截舌頭,依倒也依得,只要娘子也依他一件事。」

妙觀道:「遮莫是甚麼事?且說將來。

一奴一依他使了。」

老嬤道:「若是娘子肯依,倒也不費本錢。」

妙觀道:「果是甚麼事?」

老嬤直「這件事,易時至易,難時至難。

娘子恕老身不知進退的罪,方好開口。」

妙觀道:「一奴一有事相央,嬤嬤盡著有話便說,豈敢有嫌?」

老嬤又假意推讓了一回,方才帶笑說道:「小道人隻身在此,所慕娘子才色兼全,他陰溝洞裡想天鵝肉吃哩!」妙觀通紅了臉,半響不語。

老嬤道:「娘子不必見怪,這個原是他妄想,不是老身撰造出來的話。

娘子怎生算計,回他便了。」

妙觀道

「我起初原說利物之外再贈五十千,也不為輕鮮,只可如此求他了。

肯讓不肯讓,好歹回我便了,怎胡說到這個所在?羞人答答的。」

老嬤道:「老身也把娘子的話一一說了。

他說道,原不希罕錢財,只要娘子允此一事,甘心相讓,利物可以分文不取。

叫老身就沒法回他了,所以只得來與娘子直說。

老身也曉得不該說的,卻是既要他相讓,他有話,不敢隱瞞。」

妙觀道:「嬤嬤,他分明把此話挾制著我,我也不好回得。」

嬤嬤道:「若不回他,他對局之時決不容情。

娘子也要自家算計。」

妙觀見說到對局,肚子裡又怯將起來,想著說到這話,又有些氣不忿,思量道:「叵耐這沒廉恥的小弟子孩兒!我且將計就計,哄他則個。」

對老娘道:「此話羞人,不好直說。

嬤嬤見他,只含糊說道若肯相讓,自然感德非淺,必當重報就是了。」

嬤嬤得了此言,想道:「如此說話,便已是應承的了。

我且在裡頭撮合了他兩口,必有好處到我。」

千歡萬喜,就轉身到店中來,把前言回了小道人。

小道人少年心性,見說有些口風兒,便一一團一 高興,皮風騷癢起來,道:「雖然如此,傳言送語不足為憑,直待當面相見親口許下了,方無番悔。」

老嬤只得又去與妙觀說了。

妙觀有心求他,無言可辭,只得約他黃昏時候燈前一揖為定。

是晚,老嬤領了小道人徑到觀肆中客座裡坐了。

妙觀出來相見,拜罷,小道人開口道:「小子雲遊到此,見得小娘子芳客,十分僥倖。」

妙觀道:「一奴一家偶以小藝擅名國中,不想遇著高手下臨。

一奴一家本不敢相敵,爭奈眾心欲較勝負,不得不在班門弄斧。

所有奉求心事已托店主嬤嬤說過,萬望包容則個。」

小道人道:「小娘子分付,小子豈敢有違!只是小子仰慕小娘子已久,所以在對寓棲遲,不忍捨去。

今客館孤單,若蒙小娘子有見憐之心,對局之時,小子豈敢不揣自逞?定當周全娘子美名。」

妙觀道:「若得周全,自當報德,決不有負足下。」

小道人笑容滿面,作揖而謝道:「多感娘子美情,小子謹記不忘。」

妙觀道:「多蒙相許,一言已定。

夜晚之間,不敢親送,有煩店主嬤嬤伴送過去罷。」

叫丫環另點個燈,轉進房裡來了。

小道人自同老嬤到了店裡,自想:適間親口應承,這是探囊取物,不在話下的了,只等對局後圖成好事不題。

到了第三日,一胡一 大郎早來兩邊邀請對局,兩人多應允了。

各自打扮停當,到相國寺方丈裡來。

一胡一 大郎同支公子早把利物擺在上面張桌兒上,中間張桌兒放著一個白銅鑲邊的湘妃竹棋枰,兩個紫檀筒兒,貯看黑白兩般雲南窯棋子。

兩張椅東西對面放著,請兩位棋師坐著一交一 手,看的人只在兩橫長凳上坐。

妙觀讓小道人是客,坐了東首,用著白棋。

妙觀請小道人先下子,小道人道:「小子有言在前,這一著先要饒天下最高手,決不先下的。

直待贏得過這局,小子才占起。」

妙觀只得拱一拱道:「恕有罪,應該低者先下了。」

果然妙觀手起一子,小道人隨手而應。

正是:

花下手閒敲,出楸枰,兩下文。

爭先布擺壯圈套,單敲這著,雙關那著,聲遲思入風雲巧。

笑山樵,從一交一 柯爛,誰識這根苗。

—右調《黃鶯兒》。

小道人雖然與妙觀下棋,一眼偷覷著他容貌,心內十分動火,想著他有言相許,有意讓他一分,不盡情攻殺,只下得個兩平。

算來白子一百八十著,小道人認輸了半子。

這一番卻是小道人先下起了,少時完局。

他兩人手下明白,已知是妙觀輸了。

旁邊看的嚷道:「果然是兩個敵手,你先我輸,我先你輸,大家各得一局。

而今只看這一局以定輸贏。」

妙觀見第二番這局覺得力量朋拽,心裡有些著忙。

下第三局時,頻頻以目送情,小道人會意,仍舊東支西吾,讓他過去。

臨了收拾了官著,又是小道人少了半子,大家齊聲喝采道:「還是本國棋師高強,贏了兩局也!」小道人只不則聲,呆呆看看妙觀。

一胡一 大郎便對小道人道:「只差半子,卻算是小師父輸了。

小師父莫怪!」忙忙收起了利物,一同眾人哄了女棋師妙觀到肆中,將利物支付,各自散去。

小道人自和一二個相識尾著眾人閒話而歸。

有的問他道:「那裡不爭出了這半子?卻算做輸了一局,失了這些利物。」

小道人只是冷笑不答。

眾人恐怕小道人沒趣,多把話來安慰他,小道人全然不以為意。

到了店中,看的送的,多已散去。

店中老嬤便出來問道:「今日賭勝的事卻怎麼了?」

小道人道:「應承過了說話,還捨得放本事贏他?讓他一局過去,幫襯他在眾人面前生光采,只好是這樣湊趣了。」

老嬤笑道:「這等卻好。

他不忘你的美情,必有好處到你,帶挈老身也興頭則個。」

小道人口裡與老嬤說話,一心想著佳音,一眼對著對門盼望動靜。

此時天色將晚,小道人恨不得一霎時黑下來。

直到點燈時侯,只見對面肆裡撲地把門關上了。

小道人著了急,對老嬤道:「莫不這小妮子負了心?有煩嬤嬤往彼處探一探消息。」

老嬤道:「不必心慌,他要瞞生人眼哩!再等一會,待人靜後沒消息,老身去敲開門來問他就是。」

小道人道:「全仗嬤嬤作成好事。」

正說之間,只聽得對過門環當的一晌,走出一個丫鬟來,逕望店裡走進。

小道人猶如接著一紙九重恩赦,心裡好不僥倖,只聽他說甚麼好話出來。

丫鬟向嬤嬤道了萬福,說道:「侍長棋師小娘子多多致意嬤嬤,請嬤嬤過來說話則個。」

老嬤就此同行,起身便走。

小道人趕著附耳道:「嬤嬤一精一細著。」

老嬤道:「不勞分付。」

帶著笑臉,同丫鬟去了。

小道人就像熱地上蚰蜒,好生打熬不過,禁架不定。

正是:

眼盼捷旌旗,耳聽好消息。

著得遂心懷,願彼觀音力。

卻說老嬤隨了丫鬟走過對門,進了肆中,只見妙觀早已在燈下笑臉相迎,直請至臥房中坐地,開口謝道:「多承嬤嬤周全之力,日間對局,僥倖不失體面。

今要酬謝小道人相讓之德,原有言在先的,特請嬤嬤過來,支付利物並謝禮與他。」

老嬤道:「娘子花朵兒般後生,恁地會忘事?小道人原說不希罕財物的,如何又說利物謝禮的話?」

妙觀假意失驚道:「除了利物謝禮,還有什麼?」

老嬤道:「前日說過的,他一心想慕娘子,諸物不愛,只求圓成好事,娘子當面許下了他。

方才叮囑了又叮囑,在家盼望,真似渴龍思水哩!娘子如何把話說遠了?」

妙觀變起臉來道:「休得如此胡說!一奴一是清清白白之人,從來沒半點邪處,所以受得朝廷冊封,王親貴戚供養,偌多門生弟子尊奉。

那裡來的野種,敢說此等污言!教他快些息了妄想,收此利物及謝禮過去,便宜他多了。」

說罷,就指點丫鬟將日間收來的二百貫文利物一盤托出,又是小匣一個放著五十貫的謝禮,支付與老嬤道:「有煩嬤嬤將去,支付明白。」

分外又是三兩一小封,送與老嬤做辛苦錢。

說道:「有勞嬤嬤兩下周全,些小微物,勿嫌輕鮮則個。」

那老嬤是個經紀人家眼孔小的人,見了偌多東西,心裡先自軟了,又加自己有些油水,想道:「許多利物,又添上謝禮,真個不為少了。

那個小伙兒也該心滿意足,難道只癡心要那話不成?且等我回他去看。」

便對妙觀道:「多蒙娘子賞賜,老身只得且把東西與他再處。

只怕他要說娘子失了信,老身如何回他?」

妙觀道:「一奴一家何曾失甚麼信?原只說自當重報,而今也好道不輕了。」

隨喚兩個丫鬟捧著這些錢物,跟了老嬤送在對門去。

分付:「放下便來,不要停留!」兩個丫鬟領命,同老嬤三人共拿了禮物,逕往對門來。

果然丫鬟放下了物件,轉身便走。

小道人正在盼望之際,只見老嬤在前,丫鬟在後,一齊進門,料到必有好事到手。

不想放下手中東西,登時去了,正不知是甚麼意思,忙問老嬤道:「怎的說了?」

老嬤指著桌上物件道:「謝禮已多在此了,收明便是,何必再問!」小道人道:「那個希罕謝禮?原說的話要緊!」老嬤道:「要緊!要緊!你要緊,他不要緊?叫老娘怎處?」

小道人道:「說過的話怎好賴得?」

老嬤道:「他說道原只說自當重報,並不曾應承甚的來。

叫我也不好替你討得嘴。」

小道人道:「如此混賴,是白白哄我讓他了。」

老嬤道:「見放著許多東西,白也不算白了。

只是那話,且消停消停,抹乾了嘴邊這些頑涎,再做計較。」

小道人道:「嬤嬤休如此說!前日是與小子覷面講的話,今日他要賴將起來。

嬤嬤再去說一說,只等小子今夜見他一見,看他當面前怎生悔得!」老嬤道「方纔為你磨了好一會牙,他只推著謝禮,並無些子口風。

而今去說也沒幹,他怎肯再見你!」小道人道:「前日如何去一說,就肯相見?」

老嬤道:「須知前日是求你的時節,作不得難。

今事體已過,自然不同了。」

小道人歎口氣道:「可見人情如此!我枉為男子,反被這小妮子所賺。

畢竟在此守他個破綻出來,出這口氣!」老嬤道:「且收拾起了利物,慢慢再看機會商量。」

當下小道人把錢物併疊過了,悶悶過了一夜 。

有詩為證:

親口應承總是風,兩家黑白未和同。

當時未見一著錯,今日滿盤還是空。

一連幾日,沒些動靜。

一日,小道人在店中閒坐,只見街上一個番漢牽著一匹高頭駿馬,一個虞侯騎著,到了門前。

虞侯跳下馬來,對小道人聲喏莊「罕察王府中請師父下棋,備馬到門,快請騎坐了就去。」

小道人應允,上了馬,虞侯步行隨著。

瞬息之間,已到王府門首,小道人下了馬,隨著虞侯進去,只見諸王貴人正在堂上飲宴。

見了小道人,盡皆起身道:「我輩酒酣,正思手談幾局,特來奉請,今得到來,恰好!」即命當直的掇過棋桌來。

諸王之中先有兩個下了兩局,賭了幾大觥酒,就推過高手與小道人對局,以後輪換請教。

也有饒六七子的,也有饒四五子的,最少的也饒三子兩子,並無一個對下的。

諸王你爭我嚷,各出意見,要逞手段,怎當得小道人隨手應去,儘是神機莫測。

諸王盡皆歎服,把酒稱慶,因問道:「小師父棋品與吾國棋師妙觀果是那個為高?」

小道人想著妙觀失信之事,心裡有些懷限,不肯替他隱瞞,便莊「此女棋本下劣,枉得其名,不足為道!」諸王道:「前日聞得你兩人比試,是妙觀贏了,今日何反如此說?」

小道人道:「前日他叫人私下央求了小子,小子是外來的人,不敢不讓本國的體面,所以故意輸與他,豈是棋力不敵?著放出手段來,管取他輸便了!」諸王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

去喚妙觀來,當面試看。」

罕察立命從人控馬去,即時取將女棋童妙觀到來。

妙觀向諸王行禮畢,見了小道人,心下有好些忸怩,不敢撐眼看他,勉強也見了一禮。

諸王俱賜坐了,說道:「你每兩人多是國手,未定高下。

今日在咱們面前比試一比試,咱們出一百千利物為賭,何如?」

妙觀未及答應,小道人站起來道:「小子不願各殿下破鈔,小子自有利物與小姐子決賭。」

說罷,袖中取出一包黃金來,道:「此金重五兩,就請賭了這些。」

妙觀回言道:「一奴一家卻不曾帶些甚麼來,無可相對。」

小道人向諸王拱手道:「小娘子無物相賭,小子有一句話說來請問各殿下看,可行則行。」

諸王道:「有何話說?」

小道人道:「小娘子身畔無金,何不即以身軀出注?如小娘子得勝,就拿了小子的黃金去,著小子勝了,贏小娘子做個妻房。

可中也不中?」

諸王見說,具各拍手跌足,大笑起來道:「妙,妙,妙!咱們做個保親,正是風一流 佳話!「妙觀此時欲待應承,情知小道人手段高,輸了難處:欲待推卻,明明是怯怕賭勝,下一交一 手算輸了,真是在左右兩難。

怎當得許多貴人在前力贊,不由得你躲閃。

亦且小道人興高氣傲,催請對局。

妙觀沒個是處,羞慚窘迫,心裡先自慌亂了,勉強就局,沒一子下去是得手的,覺是觸著便礙。

正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況兼是心意不安的,把平日的力量一發減了,連敗了兩局。

小道人起身出局,對著諸王叫一頭道:「小子告贏了,多謝各殿下賜婚。」

諸王撫掌稱快道:「兩個國手,原是天生一對。

妙觀雖然輸了局,嫁得此大秀,可謂得人矣!待有吉日了,咱們各助花燭之費就是了。」

急得個妙觀羞慚滿面,通紅了臉皮,無言可答,只低著頭不做聲。

罕察每人與了賞賜。

分付從人,備送了回家。

小道人揚揚自得,來對店主人與老嬤道:「一個老婆,被小子棋盤上贏了來,今番須沒處躲了。」

店主、老嬤問真緣故,小道人將王府中與妙觀對局賭勝的事說了一遍。

老嬤笑道:「這番卻賴不得了。」

店主人道:「也須使個媒行個禮才穩。」

小道人笑道:「我的媒人一大哩!鎊位殿下多是保親。」

店主人道:「雖然如此,也要個人通話。」

小道人道:「前日他央嬤嬤求小子,往來了兩番,如今這個媒自然是嬤嬤做了。」

嬤嬤道:「這是帶挈老身吃喜酒的事,當得效勞。」

小道人道:「小子如今即將昨日賭勝的黃金五兩,再加白銀五十兩為聘儀,擇一吉日煩嬤嬤替我送去,訂約成親則個。」

店主人即去房中取出一本擇日的星書來,翻一翻道:「明日正是黃道日,師父只管行聘便了。」

一夜 無詞。

次日,小道人整頓了禮物,托老嬤送過對門去。

連這老嬤也裝扮得齊整起

白皙皙臉楂一胡一 粉,紅霏霏頭戴絨花。

姻脂濃抹露黃牙,上髟下猶髻渾如斗大。

沿把臂一雙窄袖,忒狼亢一對對寬鞋。

世間何處去尋他?除是金剛腳下。

說這店家老嬤裝得花簇簇地,將個盒盤盛了禮物,雙手捧著,一徑到妙觀肆中來。

妙觀接著,看見老嬤這般打扮,手中又拿著東西,也有些瞧科,忙問其來意。

老嬤嘻著臉道:「小店裡小師父多多拜上棋師小娘子,道是昨日王府中席間娘子親口許下了親事,今日是個黃道吉日,特著老身來作伐行禮。

這個盒兒裡的,就是他下的聘財,請娘子收下則個。」

妙觀呆了一晌,才回言道:「這話雖有個來因,卻怎麼成得這事?」

老嬤道:「既有來因,為何又成不得?」

妙觀道:「那日王府中對局,果然是一奴一家輸與他了。

這話雖然有的,止不過一時戲言,難道一奴一家終身之事,只在兩局棋上結果了不成?」

老嬤道:「別樣話戲得,這個話他怎肯認做戲言?娘子前日央求他時節,他兀自妄想:今日又添出這一番賭賽事體,他怎由得你番悔?娘子休怪老身說,看這小道人人物聰俊,年紀不多,你兩家同道中又是對手,正好做一對兒夫妻。

娘子不如許下這段姻緣,又完了終身好事,又不失一時口信,帶挈老身也吃一杯喜酒。

未知娘子主見如何?」

妙觀歎口氣道:「一奴一家自幼失了父母,寄養在妙果庵中。

虧得老道姑提挈成|人,教了這一家技藝,自來沒一個對手,得受了朝廷冊封,出入王宮內府,誰不欽敬?今日身子雖是自家做得主的,卻是上無奠長之命,下無媒約之言,一時間憑著兩局賭賽,偶爾虧輸,便要認起真來,草草送了終身大事,豈不可羞?這事斷然不可!」老嬤道:「只是他說娘子失了口信,如何回他?」

妙觀道:「他原只把黃金五兩出注的,一奴一家偶然不帶得東西在身畔,以後輸了。

今日拼得賠還他這五兩,天大事也完了。」

老嬤道:「只怕說他不過!雖然如此,常言道事無三不成,這遭卻是兩遭了,老身只得替你再回他去,憑他怎麼處!」妙觀果然到房中箱裡面秤了五兩金子,把個封套封了,拿出來放在盒兒面上,道:「有煩嬤嬤還了他。

重勞尊步,改日再謝。」

老嬤道:「謝是不必說起。

只怕回不倒時,還要老身聒絮哩!」

老嬤一頭說,一頭拿了原禮並這一封金子,別了妙觀,轉到店中來,對小道人笑道:「原禮不曾收,回敬到有了。」

小道人問其緣故,老嬤將妙觀所言一一說了。

小道人一大怒道:「這小妮子昧了心,說這等說話!既是自家做得主,還要甚奠長之命。

媒約之言?難道各位大王算不得尊長的麼?就是嬤嬤,將禮物過去,便也是個媒約了,怎說沒有?總來他不甘伏,又生出這些話來混賴,卻將金子搪塞我不希罕他金子,且將他的做個告狀本,告下他來,不怕他不是我的老婆!」老嬤道:「不要性急!此番老身去,他說的話比前番不同也,是軟軟的了。

還等老身去再三勸他。」

小道人道:「私下去說,未免是我求他了,他必然還要拿班,不如當官告了他,須賴不去!」當下寫就了一紙告詞,竟到幽州路總管府來。

那幽州路總管泰不華正升堂理事,小道人隨牌進府,遞將狀子上去。

泰不華總管接著,看見上面寫道:告狀人周國能,為賴婚事:能本藉蔡州,流寓馬足。

因與本國棋手女子妙觀賭賽,將金五兩聘定,諸王殿下盡為證見。

詎料事過心變,悔悼前盟。

夫妻一世倫常被賴,死不甘伏!懇究原情,追斷完聚,異鄉沾化。

上告。

總管看了狀詞,說道:「元來為婚姻事的。

凡戶、婚、田、土之事,須到析津、宛平兩縣去,如何到這裡來告?」

周國能道:「這女子是冊封棋童的,況干連著諸王殿下,非天台這裡不能主婚。」

總管准了狀詞。

一面差人行拘妙觀對理。

差人到了妙觀肆中,將官票與妙觀看了。

妙觀吃了一驚道:「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

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皂,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該怎麼說?」

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

總管道:「既已輸

「這個小弟子孩兒怎便如此惡取笑!」一邊叫弟子張生將酒飯陪待了公差,將賞錢出來打發了,自行打點出官。

公差知是冊封的棋師,不敢羅皂,約在衙門前相會,先自去了。

妙觀叫乘轎,抬到府前,進去見了總管,總管問道:「周國能告你賴婚一事,這怎麼說?」

妙觀道:「一時賭賽虧輸,實非情願。」

總管道:「既已輸了,說不得情願不情願。」

妙觀道:「偶爾戲言,並無甚麼文書約契,怎算得真?」

周國能道:「諸王殿下多在面上作證大家認做保親,還要甚文書約契?」

總管道:「這話有的麼?」

妙觀一時語塞,無言可答。

總管道:「豈不聞,一言既出,馳馬難追?況且婚姻大事,主合不主離。

你們兩人既是棋中國手,也不錯了配頭。

我做主與你成其好事罷!」妙觀道:「天台張主,豈敢不從?只是此人不是本國之人,萍蹤浪跡,嫁了他,須隨著他走。

小熬人是個官身,有許多不便處。」

周國能道:「小人雖在湖海飄零,自信有此絕藝,不甘輕配凡女。

就是妙觀,女中國手也,豈容輕配凡夫?若得天台做主成婚,小人情願超藉在此,兩下裡相幫行教,不回故鄉去了。」

總管道:「這個卻好。」

妙觀無可推辭,只得憑總管斷合。

周國能與妙觀魯回下處。

周國能就再央店家老嬤重下聘禮,約定日期成親,又到魯王府說知,魯王府具備助花紅燈燭之費。

一胡一 大郎。

支公子一幹好事的,才曉得前日暗地相囑許下佳期之說,大家笑耍,魯來幫興。

成親之日,好不熱鬧。

過了幾時,兩情和洽,自不必說。

周國能又指點妙觀神妙之著,兩個都造到絕頂,竟成對手。

諸王貴人以為佳話,又替周國能握請官職,封為棋學博士。

御前供奉。

後來周國能差人到蔡州密地接了爹娘,到燕山同享榮華。

周老夫妻見了媳婦一表人物,兩心快樂。

方信國能起初不肯娶妻,畢竟尋出好姻緣來,所謂有志著事竟成也!有詩為證:

國手惟爭一著先,個中藏著好煙緣。

綠窗相對無餘事,演譜推敲思入玄。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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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卷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卷之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卷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卷之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卷之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卷之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卷之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卷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裡舊鬼》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干償白》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洩風》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大尉戲宮館》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卷三十六 王漁翁捨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一 進香客莽看金剛經 出獄僧巧完《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二 小道人一著饒天下 女棋童兩局《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三 權學士權認遠鄉姑 白孺人白嫁《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四 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五 襄敏公元宵失子 十三郎五歲朝《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六 李將軍錯認舅 劉氏女詭從夫《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七 呂使者情媾宦家妻 吳大守義配《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八 沈將仕三千買笑錢 王朝議一夜《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九 莽兒郎驚散新鶯燕 謅梅香認合《二刻拍案驚奇在線閱讀·卷之十 趙五虎合計挑家釁 莫大郎立地《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一 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二 硬勘案大儒爭閒氣 甘受刑俠女《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三 鹿胎庵客人作寺主 判溪裡舊鬼《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四 趙縣君喬送黃柑 吳宣教干償白《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五 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八 甄監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洩風《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九 田舍翁時時經理 牧童兒夜夜尊《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 賈廉訪贗行府牒 商功父陰攝《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一 許蔡院感夢擒僧 王氏子因《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四 庵內看惡鬼善神 井中譚前《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七 偽漢裔奪妾山中 假將軍還《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八 程朝奉單遇無頭婦 王通判《二刻拍案驚奇》全文閱讀·卷二十九 贈芝麻識破假形 擷草藥巧《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 瘞遺骸王玉英配夫 償聘金韓秀才《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簡屍 殉節婦留待《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二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四 任君用恣樂深閨 楊大尉戲宮館《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五 錯調情賈母詈女 誤告狀孫郎得《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六 王漁翁捨鏡崇三寶 白水僧盜物《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七 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八 兩錯認莫大姐私奔 再成交楊二《二刻拍案驚奇》txt·卷三十九 神偷寄興一枝梅 俠盜慣行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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