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卷十六 遲取券毛烈賴原錢 失還魂牙僧
詩云:
一陌金餞便返魂,公私隨處可通門。
表神有德開生路,日月無光照覆盆。
貧者何緣蒙佛力?富家容易受天恩。
早知善惡多無報,多積黃金遺子孫。
這首詩乃令狐撰所作。
他鄰近有個烏老,家資巨萬,平時好貪不義。
死去三日,重複還魂。
問他緣故,他說死後虧得家裡廣作佛事,多燒諸錢,冥宮大喜,所以放還。
令狐撰聞得,大為不平道:「我只道只有陽世間tan官污吏受財枉法,賣富差貧,豈知陰間也自如此!」所以做這首詩。
後來冥司追去,要治他謗仙之罪,被令狐撰是長是短辨析一番。
冥司道他持論甚正,放教還魂,仍追烏老置之地獄。
蓋是世間沒分剖處的冤枉,盡拼到陰司裡理直。
若是陰司也如此糊塗,富貴的人只消作惡造業,到死後分付家人多做些功果,多燒些諸錢,便多退過了,卻不與陽間一樣沒分曉?所以令狐生不伏,有此一詩。
其實陰司報應,一毫不差的。
宋淳熙年間,明州有個夏主簿,與富民林氏共出衣錢,買撲官酒坊地店,做那沽拍生理。
夏家出得本錢多些,林家出得少些。
卻是經紀營運儘是林家家人生當。
夏家只管在裡頭照本算帳,分些干利錢。
夏生簿是個忠厚人,不把心機提防,指望積下幾年,總收利息。
雖然零碎支動了些,攏統算著,還該有二千緡錢多在那裡。
若把銀算,就是二千兩了。
去到林家取討時,林家在店管帳的共有八個,你推我推,只說算帳未清,不肯付還。
討得急了兩番,林家就說出沒行止話來道:「我家累年價辛苦,你家打點得自在錢,正不知錢在那裡哩!」夏生簿見說得蹊蹺,曉得要賴他的,只得到州里告了一狀。
林家得知告了,笑道:「我家將貓兒尾拌貓飯吃,拼得將你家利錢折去了一半,官司好歹是我嬴的。」
遂將二百兩送與州官,連夜叫幾個干僕把簿藉盡情改造,數目字眼多換過了,反說是夏家透支了,也訴下狀來。
州宜得過了賄賂,那管青紅皂白?竟斷道:「夏家欠林家二千兩。」
把復生簿收監追比。
其時郡中有個劉八郎,名元,人叫他做劉元八郎,平時最有直氣。
見了此事,大為不平,在人前裸臂揎拳的嚷道:「吾鄉有這樣冤枉事!主簿被林家欠了錢,告狀反致坐監,要那州縣何用?他若要上司去告,指我作證,我必要替他伸冤理枉,等林家這些沒天理的個個吃棒!」到一處,嚷一處。
林家這八個人見他如此行徑,恐怕弄得官府知道了,公道上去不得,翻過案來。
商量道:「劉元八郎是個窮漢,與他些東西,買他口靜罷。」
就中推兩個有口舌的去邀了八郎,到旗亭中坐定。
八郎問道:「兩位何故見款?」
兩人道:「仰幕八郎義氣,敢此沽一杯奉敬。」
酒中說起夏家之事,兩人道:「八郎不要管別人家閒事,且只吃酒。」
酒罷,兩人袖中摸出官券二百道來送與八郎,道:「主人林某曉得八郎家貧,特將薄物相助,以後求八郎不要多管。」
八郎聽罷,把臉兒漲得通紅,大怒起來道:「你每做這樣沒天理的事,又要把沒天理的東西贓污我。
我就餓死了,決不要這樣財物!」歎一口氣道:「這等看起來,你每財多力大,夏家這件事在陽世間不能勾明白了,陰間也有官府,他上不得有剖雪處。
且看!且看!」忿忿地叫酒家過來,問道:「我每三個吃了多少錢鈔?」
酒家道:「真該一貫八百文。」
八郎道:「三個同吃,我該出六百文。」
就解一件衣服,到隔壁櫃上解當了六百文錢,付與酒家。
對這兩人拱拱手道:「多謝攜帶。
我是清白漢子,不吃這樣不義無名之酒。」
大踏步竟自去了。
兩個人反覺沒趣,算結了酒錢自散了。
且說夏主簿遭此無妄之災,沒頭沒腦的被貪贓州官收在監裡。
一來是好人家出身,不曾受慣這苦。
二來被別人少了錢,反關心牢中。
心中氣蠱,染了牢瘟,病將起來。
家屬央人保領,方得放出,已病得八九分了。
臨將死時,分付兒子道:「我受了這樣冤恨,今日待死。
凡是一向撲官酒坊公店,並林家欠錢帳目與管帳八人名姓,多要放在棺內。
吾替他地府申辨去。
「才死得一月,林氏與這八個人陸陸續續盡得暴病而死。
眼見得是陰間狀准了。
又過一個多月,劉八郎在家忽覺頭眩眼花,對妻氏道:「眼前境界不好,必是夏主簿要我做對證,勢必要死。
奈我平時沒有惡業,對證過了,還要重生。
且不可入殮!三日後不還魂,再作道理。」
果然死去兩日,活將轉來,拍手笑道:「我而今才出得這口惡氣!」家人間其緣故,八郎道:「起初見兩個公吏邀我去,走勾百來里路,到了一個官府去處。
見一個綠袍官人在廊官中走出來,仔細一看,就是夏主簿。
再三謝我道:『煩勞八郎來此。
這裡文書都完,只要八郎略一證明,不必憂慮。
』我抬眼看見丹墀之下,林家與八個管帳人共頂著一塊長枷,約有一丈五六尺長,九個頭齊齊露出在枷上。
我正要消遣他,忽報王升殿了。
吏引我去見過,王道:『夏家事已明白,不須說得。
旗亭吃酒一節,明白說來。
』我供道:『是兩人見招飲酒,與官會二百道,不曾敢接。
』王對左右歎道:『世上卻有如此好人!須商議報答他。
可檢他來算。
』吏道:『他該六十九。
』王道:『窮人不受錢,更為難得,豈可不賞?添他陽壽一紀。
』就著元追公吏送我回家。
出門之時,只見那一夥連枷的人趕入地獄裡去了。
必然細細要償還他的,料不似人世間葫蘆提。
我今日還魂,豈不快活也!」後來此人整整活到九十一歲,無疾而終。
可見陽世間有冤枉,陰司事再沒有不明白的。
只是這一件事,陰報雖然明白,陽世間欠的錢鈔到底不曾顯還得,未為大暢。
而今說一件陽間賴了,陰間斷了,仍舊陽間還了,比這事說來好聽:
陽世全憑一張紙,是非顛倒多因此。
豈似幽中業鏡台,半點欺心沒處使。
話說宋紹興年間,廬州合一江一 縣趙氏村有一個富民,姓毛名烈,平日貪奸不義,一味欺心,設謀詐害。
凡是人家有良田美宅,百計設法,直到得上手才住。
掙得泊天也似人家,心裡不曾有一毫止足。
看見人家略有些小釁隙,便在裡頭挑唆,於中取利,沒便宜不做事。
其時昌州有一個人,姓陳名祈,也是個狠心不守分之人,與這毛烈十分相好。
你道為何?只因陳祈也有好大家事。
他一母所生還有三個兄弟,年紀多幼小,只是他一個年紀長成,獨享家事。
時常恐怕兄弟每大來,這家事須四分分開,要趁權在他手之時做個計較,打些偏手,討些便宜。
曉得毛烈是個極有算計的人,早晚用得他著,故此與他往來一交一 好。
毛烈也曉得陳祈有三個幼弟,卻獨掌著家事,必有欺心手病,他日可以在裡頭看景生情,得些漁人之利。
所以兩下親密,語話投機,勝似同胞一般。
一日,陳祈對毛烈計較道:「吾家小兄弟們漸漸長大,少不得要把家事四股分了。
我枉替他們自做這幾時一奴一才,心不甘伏。
怎麼處?」
毛烈道:「大頭在你手裡,你把要緊好的藏起了些不得?」
陳祈道:「藏得的藏了,田地是露天盤子,須藏不得。」
毛烈道:「只要會計較,要藏時田地也藏得。」
陳祈道:「如何計較藏地?」
毛烈道:「你如今只推有甚麼公用,將好的田地賣了去,收銀子來藏了,不就是藏田地一般?」
陳祈道:「祖上的好田好地,又不捨得賣掉了。」
毛烈道:「這更容易,你只揀那好田地,少些價錢,權典在我這裡,目下拿些銀子去用用,以後直等你們兄弟已將見在田地四股分定了,然後你自將原銀在我處贖了去。
這田地不多是你自己的了?」
陳祈道:「此言誠為有見。
但你我雖是相好,產業一交一 關,少不得立個文書,也要用著個中人才使得。」
毛烈道:「我家出入銀兩,置買田產,大半是大勝寺高公做牙儈。
如今這件事,也要他在裡頭做個中見罷了。」
陳祈道:「高公我也是相熟的。
我去查明了田地,寫下了文書,去要他著字便了。」
原來這高公法名智高,雖然是個僧家,到有好些不像出家人處。
頭一件是好利,但是風吹草動,有些個賺得錢的所在,他就鑽的去了,所以囊缽充盈,經紀慣熟。
大戶人家做中做保,到多是用得他著的,分明是個沒頭髮的牙行。
毛家債利出入,好些經他的手,就是做過幾件欺心事體,也有與他首尾過來的。
陳祈因此央他做了中,將田立券典與毛烈。
因要後來好贖,十分不典他重價錢,只好三分之一,做個一交一 易的意思罷了。
陳祈家裡田地廣有,非止一處,但是自家心裡貪著的,便把來典在毛烈處做後門。
如此一番,也累起本銀三千多兩了,其田足植萬金,自不消說。
毛烈放花作利,已此便宜得多了。
只為陳祈自有欺心,所以情願把便宜與毛烈得了去。
以後陳祈母親死過,他將見在戶下的田產分做四股,把三股分與三個兄弟,自家得了一股。
兄弟們不曉得其中委曲,見眼前分得均平,多無說話了。
過了幾時,陳祈端正起贖田的價銀,逕到毛烈處取贖。
毛烈笑道:「而今這田卻個是你獨享的了?」
陳祈道:「多謝主見高妙。
今兄弟們皆無言可說,要贖了去自管。」
隨將原價一一一交一 明。
毛烈照數收了,將進去一交一 與妻子張氏藏好。
此時毛烈若是個有本心的,就該想著出的本錢原輕,收他這幾年花息,便宜多了。
今有了本錢,自該還他去,有何可說?誰知狠人心性,卻又不然。
道這田總是欺心來的,今贖去獨吞,有好些放不過。
他就起個不良 之心,出去對陳祈道:「原契在我拙荊處,一時有些身子不快,不便簡尋。
過一日還你罷。」
陳祈道:「這等,寫一張收票與我。」
毛烈笑道:「你曉得我寫字不大便當,何苦難我?我與你甚樣一交一 情,何必如此?待一二日間翻出來就送還罷了。」
陳祈道:「幾千兩往來,不是取笑。
我一交一 了這一主大銀子,難道不要討一些把柄回去?」
毛烈道:「正為幾千兩的事,你一交一 與我了,又好賴得沒有不成?要甚麼把柄?老兄忒過慮了。」
陳祈也托大,道是毛烈平日相好,其言可信,料然無事。
隔了兩日,陳祈到毛烈家去取前券,毛烈還推道一時未尋得出。
又隔了兩日去取,毛烈躲過,竟推道不在家了。
如此兩番,陳祈走得不耐煩,再不得見毛烈之面,才有些著急起來。
走到大勝寺高公那裡去商量,要他去問問毛烈下落。
高公推道:「你一交一 銀時不曾通我知道,我不好管得。」
陳祈沒奈何,只得又去伺侯毛烈。
一日撞見了,好言與他取券,毛烈冷笑道:「天下欺心事只許你一個做?你將眾兄弟的田偷典我處,今要出去自吞。
我便公道欺心,再要你多出兩千也不為過。」
陳祈道:「原只典得這些,怎要我多得?」
毛烈道:「不與我,我也不還你券,你也管田不成。」
陳祈大怒道:「前日說過的說話,怎到要詐我起來?當官去說,也只要的我本錢。」
毛烈道:「正是,正是。
當官說不過時,還你罷了。」
陳祈一忿之氣,歸家寫張狀詞,竟到縣裡告了毛烈。
當得毛烈豫先防備這著的,先將了些錢鈔去尋縣吏丘大,送與他了,求照管此事。
丘大領諾。
比及陳祈去見時,丘大先自裝腔了,問其告狀本意,陳祈把實情告訴了一遍。
丘大只是搖頭道:「說不去。
許多銀兩一交一 與他了,豈有沒個執照的理?教我也難幫襯你。」
陳祈道:「因為相好的,不防他欺心,不曾討得執照。
今告到了官,全要提控說得明白。」
丘大含糊應承了。
卻在知縣面前只替毛烈說了一邊的話,又替毛家送了些孝順意思與知縣了,知縣聽信。
到得兩家聽審時,毛烈把一交一 銀的事一口賴定,陳祈真實一些執照也拿不出。
知縣聲口有些向了毛烈,陳祈發起極來,在知縣面前指神罰咒。
知縣道:「就是銀子有的,當官只憑文券;既沒有文券,有甚麼做憑據斷還得你?分明是一劃混賴!」倒把陳祈打了二十個竹蓖,問了「不合圖賴人」罪名,量決脊杖。
這三千銀子只當丟去東洋大海,竟沒說處。
陳祈不服,又到州里去告,准了;及至問起來,知是縣間問過的,不肯改斷,仍復照舊。
又到轉運司告了,批一發縣間,一發是原問衙門。
只多得一番紙筆,有甚麼相干?落得費壞了腳手,折掉了盤纏。
毛烈得了便宜,暗地喜歡。
陳祈失了銀子,又吃打吃斷,竟沒處伸訴。
正所謂:
渾身似口不能言,遍休排牙說不得。
欺心又遇狠心人,賊偷落得還賊沒。
看官,你道這事多只因陳祈欺瞞兄弟,做這等奸計,故見得反被別人賺了,也是天有眼力處。
卻是毛烈如此欺心,難道銀子這等好使的不成?不要性急,還有話在後頭。
且說陳祈受此冤枉,沒處叫撞天屈,氣忿忿的,無可擺佈。
宰了一口豬、一隻雞,買了一對魚、一壺酒。
左近邊有個社公祠,他把福物拿到祠裡擺下了,跪在神前道:「小人陳祈,將銀三千兩與毛烈贖田。
毛烈收了銀子,賴了券書。
告到官司,反問輸了小人,小人沒處申訴。
天理昭彰,神目如電。
還是毛烈賴小人的,小人賴毛烈的?是必三日之內求個報應。」
叩了幾個頭,含淚而出。
到家裡,晚上得一夢,夢見社神來對他道:「日間所訴,我雖曉得明白,做不得主。
你可到東嶽行宮訴告,自然得理
次日,陳祈寫了一張黃紙,捧了一對燭,一股香,竟望東嶽行宮而來。
進得廟門,但見:殿字巍峨,威儀整肅。
離婁左視,望千里如在目前;師曠右邊,聽九幽直同耳畔。
草參亭內,爐中焚百合明香;祝獻台前,案上放萬靈杯玫。
夜聽泥神聲諾,朝聞木馬號嘶。
比岱宗具體而微,雖行館有呼必應。
若非真正冤情事,敢到莊嚴法相前?陳祈銜了一天怨忿,一步一拜,拜上殿來,將心中之事,是長是短,照依在社神面前時一樣表白了一遍。
只聽得幡帷裡面,彷彿有人聲到耳朵內道:「可到夜間來。」
陳祈吃了一驚,曉得靈感,急急站起,走了出來。
侯到天色晚了,陳祈是氣忿在胸之人,雖是幽暗陰森之地,並無一些畏怯。
一直走進殿來。
將黃紙狀在燭上點著火,燒在神前爐內了,照舊通誠,拜禱已畢,又聽得隱隱一聲道:「出去。」
陳祈親見如此神靈,明知必有報應。
不敢再讀,悚然歸家。
此時是紹興四年四月二十日。
陳祈時時到毛烈家邊去打聽,過了三日,只見說毛烈死了。
陳祈曉得蹊蹺。
去訪問鄰舍間,多說道:「毛烈走出門首,撞見一個著黃衣的人,走入門來楸住。
毛烈奔脫,望裡面飛也似跑,口裡喊道:『有個黃衣人捉我,多來救救。
』說不多幾句,倒地就死。
從不見死得這樣快的。」
陳祈口裡不說,心裡暗暗道是告的陰狀有應,現報在我眼裡了。
又過了三日,只見有人說,大勝寺高公也一時卒病而死。
陳祈心裡疑惑道:「高公不過是原中,也死在一時,看起來莫不要陰司中對這件事麼?」
不覺有些恍恍惚惚,走到家裡,就昏暈了去。
少頃醒將轉來,分付家人道:「有兩個人追我去對毛烈事休,聞得說我陽壽未盡,未可入殮。
你們守我十來日著,敢怕還要轉來。」
分付畢,即倒頭而臥,口鼻俱已無氣。
家人依言,不敢妄動,呆呆守著,自不必說。
且說陳祈隨了來追的人竟到陰府,果然毛烈與高公多先在那裡了。
一同帶見判官,判官一一點名過了,問道:「東嶽發下狀來,毛烈賴了陳祈三千銀兩,這怎麼說?」
陳祈道:「是小人與他贖田,他親手接受,後來不肯還原券,竟賴道沒有。
小人在陽間與他爭訟不過,只得到東嶽大王處告這狀的。」
毛烈道:「判爺,休聽他胡說。
若是有銀與小人時,須有小人收他的執照。」
判官笑道:「這是你陽間哄人,可以借此廝賴。」
指著毛烈的心道:「我陰間只憑這個,要甚麼執照不執照!毛烈道:「小人其實不曾收他的。」
判官叫取業鏡過來。
旁邊一個吏就拿著銅盆大一面鏡子來照著毛烈。
毛烈、陳祈與高公三人一齊看那鏡子裡面,只見裡頭照出陳祈一交一 銀,毛烈接受,進去付與妻子張氏,張氏收藏,是那日光景宛然見在。
判官道:「你看我這裡可是要甚麼執照的麼?」
毛烈沒得開口。
陳祈合首掌向空裡道:「今日才表明得這件事。
陽間官府要他做甚麼干?」
高公也道:「元來這銀子果然收了,卻是毛大哥不通。」
當下判官把筆來寫了些甚麼,就帶了三人到一個大庭內。
只見旁邊列著兵衛甚多,也不知殿上坐的是甚麼人,遠望去是冕旒兗袍的王者。
判官走上去說了一回,殿上王者大怒,叫取枷來,將毛烈枷了。
口裡大聲分付道:「縣令聽決不公,削去已後官爵。
縣吏丘大,火焚其居,仍削陽壽一半。」
又喚僧人智高問道:「毛烈欺心事,與你商同的麼?」
智高道:「起初典田時,曾在裡頭做一交一 易中人,以後事休鄉不知道。」
又喚陳祈問道:「贖田之銀,固是毛烈要賴欺心。
將田出典的緣故,卻是你的欺心。」
陳祈道:「也是毛烈教道的。」
王者道:「這個推不得,與智高僧人做牙儈一樣,該量加罰治。
兩人俱未合死,只教陽世受報。
毛烈作業尚多,押入地獄受罪!」
說畢,只見毛烈身邊就有許多牛頭夜叉,手執鐵鞭、鐵棒趕得他去。
毛烈一頭走,一頭哭,對陳祈、高公說道:「吾不能出頭了。
二公與我傳語妻子,快作佛事救援我。
陳兄原券在床 邊木箱上內,還有我平日貪謀強詐得別人家田宅文券,共有一十三紙,也在箱裡。
可叫這一十三家的人來一一還了他,以減我罪。
二公切勿有忘!」陳祈見說著還他原契,還要再問個明白,一個夜叉把一根鐵棍在陳祈後心窩裡一搗,喝道:「快行。」
陳祈慌忙縮退,颯然驚醒,出了一身汗,只見妻子坐在床 沿守著。
問他時節,已過了六晝夜了。
妻子道:「因你分付了,不敢入殮。
況且心頭一溫一 一溫一 的,只得坐守,幸喜果然還魂轉來。
畢竟是毛烈的事對得明白否?」
陳祈道:「東嶽真個有靈,陰間真個無私,一些也瞞不得。
大不似陽世間官府沒清頭沒天理的。」
因把死後所見事休備細說了一遍。
抖搜了精神,坐定了性子一回,先叫人到縣吏丘大家一看,三日之前已被火燒得一精一光,止燒得這一家火就息了。
陳祈越加敬信。
再叫人到大勝寺中訪問高公,看果然一同還魂?意思要約他做了證見,索取毛家文券。
人回來說:「三日之前,寺中師徒已把他荼毗了。
「說話的,怎麼叫做「荼毗」?看官,這就是僧家西方的說話,又有叫得「闍維」的,總是我們華言「火化」也。
陳祈見說高公已火化了,吃了一大驚道:「他與我同在陰間,說陽壽未盡,一同放轉世的。
如何就把來化了?叫他還魂在何處?這又是了不得的事了,怎麼收場?」
陳祈心下忐忑,且走到毛家去取文券。
看見了毛家兒子,問道:「尊翁故世,家中有什麼影響否?」
毛家兒子道:「為何這般問及?」
陳祈道:「在下也死去六日,到與尊翁會過一番來,故此動問。」
毛家兒子道:「見家父光景如何?有甚說話否?」
陳祈道:「在下與尊翁本是多年相好的,只因不還我典田文書,有這些爭訟。
昨日到虧得陰間對明,說文書在床 前木箱裡面,所以今日來取。」
毛家兒子道:「文書便或者在木箱裡面,只是陰間說話,誰是證見,可以來取?」
陳祈道:「有到有個證見,那時大勝寺高師父也在那裡同見說了,一齊放還魂的。
可惜他寺中已將他身一屍一火化,沒了個活證。
卻有一件可信,你尊翁還說另行一十三家文券,也多是來路不明的田產,叫還了這一十三家,等他受罪輕些,又叫替他多做些佛事。
這須是我造不出的。」
毛家兒子聽說,有些呆了。
你道為何?原來陰間業鏡照出毛妻張氏同受銀子之時,張氏在陽間恰像做夢一般,也夢見陰司對理之狀,曾與兒子說過,故聽得陳祈說著陰間之事,也有些道是真的了。
走進去與母親說知,張氏道:「這項銀子委實有的。
你父親只管道便宜了他,勒掯著文書不與他,意思還要他分外出些加添。
不道他竟自去告了官,所以索性一口賴了,又不料死得這樣詫異。
今恐怕你父親陰間不寧,只該還了他。
既說道還有一十三紙,等明日一總翻將出來,逐一還罷。」
毛家兒子把母親說話對陳祈說了,陳祈道:「不要又像前番,回了明日,漸漸賴皮起來。
此關係你家尊翁陰間受罪,非同陽間兒戲的。」
毛家兒子道:「這個怎麼還敢!」陳祈當下自去了。
毛家兒子關了門進來。
到了晚間,聽得有人敲門,開出去卻又不見,關了又敲得緊。
問是那個,外邊厲聲答道:「我是大勝寺中高和尚。
為你家父親賴了典田銀子,我是原中人,被陰間追去做證見。
放我歸來,身一屍一焚化,今沒處去了。
這是你家害我的,須憑你家裡怎麼處我?」
毛家兒子慌做一一團一 ,走進去與母親說了。
張氏也怕起來,移了火,同兒子走出來。
聽聽外邊,越敲得緊了,道:「你若不開時,我門縫裡自會進來。」
張氏聽著果然是高公平日的聲音,硬著膽回答道:「曉得有累師父了。
而今既已如此,教我們母子也沒奈何,只好做些佛事超度師父罷。」
外邊鬼道:「我命未該死,陰間不肯收留。
還有世數未盡,又去脫胎做人不得,隨你追薦陰功也無用處。
直等我世數盡了才得托生。
這些時叫我在那裡好?我只是守住在你家不開去了。」
毛家母子只得燒些紙錢,奠些酒飯,告求他去。
鬼道:「叫我別無去處,求我也沒幹。」
毛家母子沒奈何,只得戰顫顫兢兢過了一夜 。
第二日急急去尋僧道做道場,一來追薦毛烈,二來超度這個高公。
母子親見了這些異樣,怎敢不信?把各家文券多送去還了。
誰知陳祈自得了文券之後,忽然害起心痛來,一痛發便待此去,記起是陰中被夜叉將鐵棍心窩裡搗了一下之故,又親聽見王者道「陳祈欺心,陽世受報」,曉得這典田事是欺心的,只得叫三個兄弟來,把毛家贖出之田均作四分分了,卻是心痛仍不得止。
只因平日掌家時,除典田之外,他欺心處還多。
自此每一遭痛發,便去請僧道保禳,或是東嶽燒獻。
年年所費,不計其數。
此病隨身,終不脫休。
到得後來,家計到比三個兄弟消耗了。
那毛家也為高公之鬼不得離門,每夜必來擾亂,家裡人口不安。
賣掉房子,搬到別處,鬼也隨著不捨。
只得日日超度,時時齋醮。
以後看看聲音遠了些,說道:「你家福事做得多了。
雖然與我無益,時常有神佛在家,我也有些不便。
我且暫時去去,終是放你家不過的。」
以後果然隔著幾日才來。
這裡就做法事退他,或做佛事度他。
如此纏帳多時,支持不過,毛家傢俬也逐漸消費下來。
以後毛家窮了,連這些佛事,法事都做不起了,高公的鬼也不來了。
可見欺詐之財,沒有得與你入己受用的。
陰司比陽世間公道,使不得奸詐,分毫不差池。
這兩家顯報,自不必說。
只高公僧人,貪財利,管閒事,落得陽壽未終,先被焚燒。
雖然為此攪破了毛氏一家,卻也是僧人的果報了。
若當時徒弟們不燒其一屍一,得以重生,畢竟還與陳祈一樣,也要受些現報,不消說得的。
人生作事,豈可不知自省?
陽間有理沒處說,陰司不說也分明。
若是世人終不死,方可橫心自在行。
又有人道這詩未盡,番案一首云:
陽間不辨到陰間,陰間仍舊判陽還。
縱是世人終不死,也須難使到頭頑。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