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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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

二刻拍案驚奇

《二刻拍案驚奇》電子書·卷十七 同窗友認假作真 女秀才移花接

詩曰:

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一人贈蜀中妓十女薛濤之作。

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

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流。

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

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

真正名重一時,芳流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府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

那孟沂生得風一流 標緻,又兼才學過人,書面琴棋之類,無不通曉。

學中諸生日與嬉游,愛同骨肉。

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

孟沂的母親心裡捨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署,盤費難處。

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為歸計。

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將盂沂力薦於張氏。

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

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

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甚為喜歡。

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日,孟沂要歸省案母。

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袋在袖子裡了,步行回去。

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

孟沂心裡喜歡,佇立少頃,觀玩景致。

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

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逕自走過。

未免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

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送還孟沂。

孟沂笑受,致謝而別。

明日,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只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

孟沂望著門前走去,丫鬟指道:「昨日遺金的郎君來了。」

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

孟沂見了丫鬟敘述道:「昨日多蒙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日特來造謝。」

美人聽得,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

孟沂喜出望處,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

美人早已迎著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

孟沂道:「然也。

昨日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感激。」

美人道:「張氏一家親威,彼西賓即我西賓。

還金小事,何足為謝?」

孟沂道:「欲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敝東何親?」

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

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於此。

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姬,郎君即是通家了。」

孟沂見說是孀居,不敢久留。

兩杯茶罷,起身告退。

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

若賢東曉得郎君在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覺得沒趣了。」

即分付快辦酒饌。

不多時,設著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

坐中慇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浪話頭。

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裡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

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儻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態?妾雖不敏,頗解吟詠。

今遇知音,不敢愛丑,當與郎君賞鑒文墨,唱和詞章。

郎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

遂教丫鬟那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

孟沂從頭細閱,多是庸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駢的最多,墨跡如新。

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希世之寶也。

夫人情鍾此類,真是千古韻人了。」

美人謙謝。

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

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枕席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得奉陪。」

孟沂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綣。

枕邊切切叮嚀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

次日,將一個臥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無事就來走走,勿學薄倖人!」孟沂道:「這個何勞分付?」

孟沂到館,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晚歸家裡便了。」

主人信了說話,道:「任從尊便。」

自此,孟沂在張家,只推家裡去宿,家裡又說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

整有半年,並沒一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吟詩,曲盡人間之樂。

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斗巧爭妍,真成敵手。

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

只將他兩人《四時迴文詩》表白一遍。

美人詩道:

花朵兒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日,月上孤村一樹松。

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裊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一團一 一團一 。

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甭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征書寄遠鄉。

天凍雨寒朝閉戶,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

這個詩怎麼叫得回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

最難得這樣渾成,菲提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

盂沂也和他四首道:

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色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

畢浮甕水涼消暑,藕疊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一團一 。

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

風捲雪蓬寒罷釣,月輝霜析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杯滿,淡影梅橫紙帳清。

孟沂和罷,美人甚喜。

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

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

一日,張運使偶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說道:「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之勞。

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為便?」

百祿道:「自開館後,一向只在公家。

止因老妻前日有疾,曾留得數日,這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說?」

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蹺蹊,恐礙著孟沂,不敢盡言而別。

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說破他,只叫館僕尾著他去。

到得半路,忽然不見。

館僕趕去追尋,竟無下落。

回來對家主說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

館僕道:「這條路上,何曾有什麼伎館?」

運使道:「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

館僕道:「天色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

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日早辰來回我不妨。」

到了天明,館僕回話,說是不曾回衙。

運使道:「這等,那裡去了?」

正疑怪間,孟沂恰到。

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

孟沂道:「家間。」

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日叫人跟隨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僕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說?」

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僕來時間不著。」

館僕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

田老爹見說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

相公如何還說著在家的話?」

孟沂支吾不來,顏色盡變。

運使道:「先生若有別故,當以實說。」

孟沂曉得遮掩不過,只得把遇著平家薛氏的話說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

運使道:「我家何嘗有親威在此地方?況親威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

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

孟沂一里應承,心裡那裡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裡去,備對美人說形跡已露之意。

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

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

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

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

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

揮淚而別。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著,果不在館。

運使道:「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說知。」

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說與百祿知道。

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著張家館僕,到館中喚孟沂回來。

孟沂方別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說永別之言,只是怕風聲敗露,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

正躊躇間,父命已至,只得跟著回去。

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到不讀,夜夜在那裡遊蕩?」

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

百祿見他不說,就拿起一條柱杖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孟沂無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兩物,多將出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

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

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閱,不覺心服。

對張運使道:「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

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

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

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只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

荊棘之中,有塚累然。

張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

此地相傳是唐妓薛濤之墓。

後人因鄭谷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春時游賞之所。

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

百祿道:「怎見得?」

張運使道:「他說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

又說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

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妓十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一寵一 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

濤死已久,其一精一靈猶如此。

此事不必窮究了。」

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著迷,打發他回歸廣東。

後來盂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說,便將二玉物為證。

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為何說這一段鬼話?只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

所以薛濤一個妓十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勃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

唐一人詩有云:

錦一江一 膩滑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誠為千古佳話。

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椽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中故事。

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

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

還有考試進癢做青衿弟子。

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說著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兒見裙釵入學堂?

文武一習一 成男子業,婚姻也只自商量。

話說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衛中世襲指揮。

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

家中富厚,賦性豪奢。

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

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周。

有一個女兒,年十六歲,名曰蜚娥,丰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一習一 得一身武藝,最善騎射,直能百步穿楊。

模樣雖是娉婷,志氣賽過男子。

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說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中出入,方能結一交一 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

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

外邊走動,只是個少年學生。

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

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

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

遇著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說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

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

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

府縣迎送到家,參將也只是將錯就錯,一面歡喜開宴。

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色。

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儘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

兩人多是出群才學,英銳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

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歲,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

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裡讀書。

兩個無心,只認做一伴的好朋友。

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裡頭揀一個嫁他。

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彷彿些,模樣也是他標緻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說的投機。

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我必當娶兄。」

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色,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

聞俊卿正色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著浮呢,便把面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

魏撰之道:「適才聽得子中愛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

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

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說話,今只說得一半,把我說得失便宜了。」

魏撰之道:「三人之中,誰叫你獨小些,自然該吃虧些。」

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脫了男服,還是個女人。

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日捨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止在二人之內了。

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

心中委決不下。

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

一個高興,趁步登樓。

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著樓窗呀呀的叫。

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裡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他去。」

跑下來自己臥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

那烏鴉還在那裡狠叫,俊卿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

扯開弓,搭上箭,一里輕輕道:「不要誤我!」颼的一聲,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

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

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說杜子中在齋前閒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

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

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貶著他頭腦。」

仔細看那箭幹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

子中念罷,笑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裡接了過去。

正同著看時,忽然子中家裡有人來尋,子中掉著箭自去了,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娥記」三小字,想著:「蜚娥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奼異。

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

沉吟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捻了這枝箭立在那裡,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麼?」

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

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因為字,在此念想。」

俊卿道:「念想些甚麼?」

撰之道:「有『蜚娥記』三字。

蜚娥必是女人,故此想著,難道有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

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娥即是家姊。」

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

俊卿道:「未曾許人。」

撰之道:「模樣如何?」

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象。」

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

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

』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

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

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說,無有不依。

只未知家姐心下如何。」

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

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

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

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

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內了。

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秭,權答此箭,作個信物。」

俊卿收來束在腰間。

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於令秭何如?」

俊卿道:「願聞。」

撰之吟道:

聞得羅敷未有失,支機肯許問律無?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僕姑。

俊卿笑道:「詩意最妙,只是兄貌不陋,似太謙了些。」

撰之笑道:「小弟雖不便似賈大夫之丑,卻與令妹相並,必是不及。」

俊卿含笑自去了。

從此撰之胸中癡癡裡想著聞俊卿有個秭妹,美貌巧藝,要得為妻。

有了這個念頭,並不與杜子中知道。

因為箭是他拾著的,今自己把做寶貝藏著,恐怕他知因,來要了去。

誰想這個箭,元有來歷,俊卿學射時,便懷有擇配之心。

竹幹上刻那二句,固是誇著發矢必中,也暗敦個應弦的啞謎。

他射那烏鴉之時,明知在書齋樹上,射去這枝箭,心裡暗卜一卦,看他兩人那個先抬得者,即為夫妻。

為此急急來尋下落,不知是杜子中先拾著,後來掉在魏撰之手裡。

俊卿只見在魏撰之處,以為姻緣有定,故假意說是姐姐,其實多暗隱著自己的意思。

魏撰之不知其故,憑他搗鬼,只道真有個姐姐罷了。

俊卿固然認了魏撰之是天緣,心裡卻為杜子中十分相愛,好些撇打不下。

歎口氣道:「一馬跨不得雙鞍,我又違不得天意。

他日別尋件事端,補還他美情罷。」

明日來對魏撰之道:「老父與家秭面前,小弟十分竄攛,已有允意,玉鬧妝也留在家姊處了。

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試過,待兄高捷了方議此事。」

魏撰之道:「這個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無翻變才妙。」

俊卿道:「有小弟在,誰翻變得?」

魏撰之不勝之喜。

時植秋闈,魏撰之與杜子中,聞俊卿多考在優等,起送鄉試。

兩人來拉了俊卿同去。

俊卿與父參將計較道:「女孩兒家只好瞞著人,暫時做秀才耍子,若當真去鄉試,一下子中了舉人,後邊露出真情來,就要關著奏請干係。

事體弄大了,不好收場,決使不得。」

推了有病不行,魏、杜兩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試。

揭曉之日,兩生多得中了。

聞俊卿見兩家報了捷,也自歡喜。

打點等魏撰之迎到家時,方把求親之話與父親說知,圖成此親事。

不想安綿兵備道與聞參將不合,時植軍政考察,在按院處開了款數,遞了一個揭帖,誣他冒用國課,妄報功績,侵克軍糧,累贓臣萬。

按院參上一本,奉聖旨,著本處撫院提問。

此報一到,聞家合門慌做了一一團一 。

也就有許多衙門人尋出事端來纏擾,還虧得聞俊卿是個出有的秀才,眾人不敢十分囉唆。

過不多時,兵道行個牌到府來,說是奉旨犯人,把聞參將收拾在府獄中去了。

聞俊卿自把生員出名去遞投訴,就求保侯父親。

府間准了訴詞,不肯召保。

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兩個舉人去見府尊,府尊說:「礙上司分付,做不得情。」

三人袖手無計

此時魏撰之自揣道:「他家患難之際,料說不得求親的閒話,只好不提起,且一面去會試再處。」

兩人臨行之時,又與俊卿作別。

撰之道:「我們三人同心之友,我兩人喜得僥倖,方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家難。

而今我們匆匆進京去了,心下如割,卻是事出無奈。

多致意尊翁,且自安心聽問,我們若少得進步,必當出力相助,來自此冤!」子中道:「此間官官相護,做定了圈套陷入。

聞兄只在家營救,未必有益。

我兩人進去,倘得好處,聞兄不若徑到京來商量,與尊翁尋個出場。

還是那邊上流頭好辨白冤枉,我輩也好相機助力。

切記!切記!」撰之又私自叮矚道:「令姑之事,萬萬留心。

不論得意不得意,此番回來必求事諧了。」

俊卿道:「鬧妝現在,料不使兄失望便了。」

三人灑淚而別。

聞俊卿自兩人去後,一發沒有商量可救父親。

虧得官無三日急,到有六日寬。

無非湊些銀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當,獄中的也不受苦,官府也不來急急要問,丟在半邊,做一件未結公案了。

參將與女兒計較道:「這邊的官司既未問理,我們正好做手腳。

我意要修上一個辨本,做成一個備細揭帖,到京中訴冤。

只沒個能幹的人去得,心下躊躇未定。」

聞俊卿道:「這件事須得孩兒自去,前日魏、杜兩兄臨別時,也教孩兒進京去,可以相機行事。

但得兩兄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

參將道:「雖然你是個女中丈失,是你去畢竟停當。

只是萬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

俊卿道:「自古多稱提索救父,以為美談。

他也是個女子,況且孩兒男妝已久,游庠已過,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甚去不得?雖是路途遙遠,孩兒弓矢可以防身,倘有甚麼人盤問,憑著胸中見識也支持得過,不足為慮。

只是須得個男人隨去,這卻不便。

孩兒想得有個道理,家丁聞龍夫妻多是苗種,多善弓馬,孩兒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帶著他兩個,連孩兒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婦女伏侍,又有男僕跟隨,可切放心一直到京了。」

參將道:「既然算計得停當,事不宜遲,快打點動身便是。」

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

聽得街上報進士,說魏,杜兩人多中了。

俊卿不勝之喜,來對父卒說道:「有他兩人在京做主,此去一發不難做事。」

就揀定一日,作急起身。

在學中動了一個遊學呈子,批個文書執照,帶在身邊了。

路經省下來,再察聽一察聽上司的聲口消息。

你道聞小姐怎生打扮?飄飄中幘,覆著兩鬃青絲;窄窄靴鞋,套著一雙玉筍。

上馬衣裁成短後,變獅帶妝就偏垂。

囊一張玉靶弓,想開時,舒臂扭腰多體態;插幾枝雁翎箭,看放處,猿啼彫落逞高強。

爭羨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妝的喬秀士?一路來到了成都府中,聞龍先去尋下了一所幽靜飯店。

聞俊卿後到,歇下了行李,叫聞龍妻子取出帶來的山萊幾件,放在碟內,向店中取了一壺酒,斟著慢吃。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

那坐的所在,與隔壁人家窗口相對,只隔得一個小天井。

正吃之間,只見那邊窗裡一個女子掩著半窗,對著聞俊卿不轉眼的看。

及到聞俊卿抬起眼來,那邊又閃了進去。

遮遮掩掩,只不定開。

忽地打個照面,乃是個絕色佳人。

聞俊卿想道:「原來世間有這樣標緻的?」

看官,你道此時若是個男人,必然動了心,就想妝出些風一流 家數,兩下做起光景來。

怎當得聞俊卿自己也是個女身,那裡放在心上?一面取飯來吃了,且自衙門前幹事去。

到得出去了半日,傍晚轉來,俊卿剛得坐下,隔壁聽見這裡有人聲,那個女子又在窗邊來看了。

俊卿私下自笑道:「看我做甚?豈知我與你是一般樣的!」正嗟歎間,只見門外一個老姥走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小榼兒。

見了俊卿,放下椅子,道了萬福,對俊卿道:「間壁景家小娘子見舍人獨酌,送兩件果子,與舍人當茶,」俊卿開看,乃是南充黃柑,順慶紫梨,各十來枚。

俊卿道:「小生在此經過,與娘子非親非威,如何承此美意?」

老姥道:「小娘子說來,此間來萬去千的人,不曾見有似舍人這等丰標的,必定是富貴家的出身。

及至問人來,說是參府中小舍人。

小娘子說這俗店無物可一,叫老媳婦送此二物來歷渴。」

俊卿道:「小娘子何等人家,卻居此間壁?」

老姥道:「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

只因父母雙亡,他依著外婆家住。

他家裡自有萬金家事,只為尋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還沒嫁人。

外公是此間富員外,這城中極興的客店,多是他家的房子,何止有十來處,進益甚廣。

只有這裡幽靜些,卻同家小每住在間壁。

他也不敢主張把外甥許人,恐怕做了對頭,後來怨悵。

常對景小姐子道:『憑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實對我說,我就主婚。

』這個小娘子也古怪,自來會揀相人物,再不曾說那一個好。

方才見了舍人,便十分稱讚,敢是與舍人有些姻緣動了?俊卿不好答應,微微笑道:「小生那有此福?」

姥道:「好說,好說。

老媳婦且去著。」

俊卿道:「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無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

老姥去了,俊卿自想一想,不覺失笑道:「這小娘子看上了我,卻不枉費春心?」

吟詩一首,聊寄其意。

詩云:

為念相如渴不禁,一交一 梨邛橘出芳林。

卻慚未是求凰客,寂寞囊中綠綺琴。

此日早起,老姥又來,手中將著四枚剝淨的熟雞子,做一碗盛著,同了一小壺好茶,送到俊卿面前道:「舍人吃點心。」

俊卿道:「多謝媽媽盛情。」

老姥道:「這是景小娘子昨夜分付了,老身支持來的。」

俊卿道:「又是小娘子美情,小生如何消受?有一詩奉謝,煩媽媽與我帶去。」

俊卿即把昨夜之詩寫在箋紙上,封好了付媽媽。

諸中分明是推卻之意,媽媽將去與景小姐看了,景小姐一心喜著俊卿,見他以相如自比,反認做有意於文君,後邊兩句,不過是謙讓些說話。

遂也回他一首,和其未韻詩云:

宋玉牆東思不禁,願為比翼止同林。

知音已有新裁句,何用重挑焦尾琴?

吟罷,也寫在烏線繭紙上,教老姥送將來。

俊卿看罷,笑道:「元來小姐如此高才!難得,難得!」俊卿見他來纏得緊,生一個計較,對老姥道:「多謝小姐美意,小生不是無情,爭奈小生已聘有妻室,不敢欺心妄想。

上復小姐,這段姻緣種在來世罷。」

老姥道:「既然舍人已有了親事,老身去回復了小娘子,省得他牽腸掛肚,空想壞了。」

老姥去得,俊卿自出門去打點衙門事休,央求寬緩日期,諸色停當,到了天晚才回得下處。

是夜無詞。

來日天早,這老姥又走將來,笑道:「舍人小小年紀,倒會掉謊,老婆滾到身邊,推著不要。

昨日回了小娘子,小娘子教我問一問兩位管家,多說道舍人並不曾聘娘子過。

小娘子喜歡不勝,已對員外說過,少刻員外自來奉拜說親,好歹要成事了。」

俊卿聽罷呆了半響,道:「這冤家帳,那裡說起?只索收拾行李起來,趁早去了罷。」

分付聞龍與店家會了鈔,急待起身。

只見店家走進來報道:「主人富員外相拜聞相公。」

說罷,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笑嘻嘻進來,堂中望見了聞俊卿,先自歡喜,問道:「這位小相公,想是聞舍人了麼?」

老姥還在店內,也跟將來,說道:「正是這位。」

富員外把手一拱道:「請過來相見。」

聞俊卿見過了禮,整了客座坐了。

富員外道:「老漢無事不敢冒叫新客。

老漢有一外甥,乃是景少卿之女,未曾許著人家。

捨甥立願不肯輕配凡流,老漢不敢擅做主張,憑他意中自擇。

昨日對老漢說,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丰標不凡,願執箕帚。

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親事。

老漢今見足下,果然俊雅非常,捨甥也有幾分姿容,況且粗通文墨。

實是一對佳耦,足下不可錯過。」

聞俊卿道:「不敢欺老丈,小生過蒙令甥謬愛,豈敢自外?一來令甥是公卿閥閱,小生是武弁門風,恐怕攀高不著;二來老父在難中,小生正要入京辨冤,此事既不曾告過,又不好為此擔閣,所以應承不得。」

員外道:「舍人是簪纓世胄,況又是黌富有士,指日飛騰,豈分甚麼文武門楣?若為令尊之事,慌速入京,何不把親事議定了,待歸時稟知令尊,方才完娶?既安了捨甥之心,又不誤了足下之事,有何不可?」

聞俊卿無計推托,心下想道:「他家不曉得我的心病,如此相逼十,卻又不好十分過卻,打破機關。

我想魏撰之有竹箭之緣,不必說了。

還有杜子中更加相厚,到不得不閃下了他。

一向有個生意,要在骨肉女伴裡邊別尋一段姻緣,發付他去。

而今既有此事,我不若權且應承,定下在這裡,他日作成了杜子中,豈不為妙?那時曉得我是女身,須怪不得我說謊。

萬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時也好開一交一 了,不像而今礙手。」

算計已定,就對員外說:「既承老丈與令甥如此高情,小豈敢不入提摯!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為定,待小生京中回來,上門求娶就是了!」說罷,就在身邊解下那個羊脂玉鬧妝,雙手遞與員外道:「奉此與令甥表信。」

富員外千歡萬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復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

員外就叫店中辦起灑來,與聞舍人餞行。

俊卿推卻不得,吃得盡歡而罷相別了。

起身上路,少不得風飧水宿,夜住曉得。

不一日,到了京城。

叫聞龍先去打聽魏、杜兩家新進士的下處。

問著了杜子中一家,元來到魏撰之已在部給假回去了。

杜子中見說聞俊卿來到,不勝之喜,忙差長班來接到下處,兩人相見,寒一溫一 已畢。

俊卿道:「小弟專為老父之事,前日別時,承兄每分付入京圖便,切切在心。

後聞兩兄高發,為此不辭跋涉,特來相托。

不想魏撰之已歸,今幸吾兄尚在京師,小弟不致失望了。」

杜子中道:「仁兄先將老伯被誣事款做一個揭帖,逐一辨明,刊刻起來,在朝門外逢人就送。

等公論明白了,然後小弟央個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條陳別事,帶上一段,就好在本籍去生發出脫了。」

俊卿道:「老父有個本稿,可以上得否?」

子中道:「而今重文輕武,老伯是按院題的,若武職官出各自辨,他們不容起來,反致激怒,弄壞了事。

不如小弟方才說的為妙,仁兄不要輕率。」

俊卿道:「感謝指教。

小弟是書生之見,還求仁兄做主行事。」

子中道:「異姓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勞叮嚀?」

俊卿道:「撰之為何回去了?」

子中道:「撰之原與小弟同寓了多時,他說有件心事,要歸來與仁兄商量。

問其何事,又不肯說。

小弟說仁兄見吾二人中了,未必不進京來。

他說這是不可期的,況且事休要來家裡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

正不知仁兄卻又到此,可不兩相左了?敢問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

俊卿明知為婚姻之事,卻只做不知,推說道:「連小弟也不曉得他為甚麼,想來無非為家裡的事。」

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沒甚麼,為何怎地等不得?」

兩個說了一回,子中分付治酒接風,就叫聞家家人安頓了行李,不必另尋寓所,只在此間同寓。

蓋是子中先前與魏家同寓,今魏家去了,房舍盡有,可以下得聞家主僕三人。

子中又分付打掃聞舍人的臥房,就移出自己的榻來,相對鋪著,說晚間可以聯床 清話。

俊卿看見,心裡有些突兀起來。

想道:「平日與他們同學,不過是日間相與,會文會酒,並不看見我的臥起,所以不得看破。

而今弄在一間房內了,須閃避不得。

露出馬腳來怎麼處?」

卻又沒個說話中以推掉得兩處宿,只是自己放著一精一細,遮掩過去便了。

雖是如此說,卻是天下的事是真難假,是假難真。

亦且終日相處,這些細微舉動,水火不便的所在,那裡妝飾得許多來?聞俊卿日間雖是長安街上去送揭帖,做著男人的勾當;晚間宿歇之處,有好些破綻現出在杜子中的眼裡了。

杜子中是個聰明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曉得有些吒異,越加留心閒覷,越看越是了。

這日,俊卿出去,忘鎖了拜匣,子中偷揭開來一看,多是些文翰束帖,內有一幅草稿,寫著道:「成都綿竹縣信女聞氏,焚香拜告關真君神前。

願保父聞確冤情早白,自身安穩還鄉,竹箭之期,鬧妝之約,各得如竟。

謹疏。」

子中見了拍手道:「眼見得公案在此了。

我在為男子,被他瞞過了許多時。

今不怕他飛上天去,只是後邊兩句解他不出,莫不許過了人家?怎麼處?」

心裡狂蕩不禁。

忽見俊卿回來,子中接在房裡坐了,看著俊卿只是笑。

俊卿疑怪,將自己身子上下前後看了又看,問道:「小弟今日有何舉動差錯了,仁兄見曬之甚?」

子中道:「笑你瞞得我好。」

俊卿道:「小弟到此做的事,不曾瞞仁兄一些。」

子中道:「瞞得多哩!俊卿自想麼?」

俊卿道:「委實沒有。」

子中道:「俊卿記得當初同齋時言語麼?原說弟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必當娶兄。

可惜弟不能為女,誰知兄果然是女,卻瞞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時了。

怎麼還說不瞞?」

俊卿見說著心中病,臉上通紅起來道:「誰是這般說?」

子中袖中摸出這紙疏頭來道:「這須是俊卿的親筆。」

俊卿一時低頭無語。

子中就挨過來坐在一處了,笑道:「一向只恨兩雄不能相配,今卻遂了人願也。」

俊卿站了起來道:「行蹤為兄識破,抵賴不得了。

只有一件,一向承兄過愛,幕兄之心非不有之。

爭奈有件緣事,已屬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見諒。」

子中愕然道:「小弟與撰之同為俊卿窗友,論起相與意氣,還覺小弟勝他一分。

俊卿何得厚於撰之,薄於小弟乎?況且撰之又不在此間,現鍾不打,反去煉銅,這是何說?」

俊卿道:「仁兄有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說話麼?」

子中道:「正是不解。」

俊卿道:「小弟因為與兩兄同學,心中願卜所從。

那日向天暗禱,箭到處,先拾得者即為夫婦。

後來這箭卻在撰之處,小弟詭說是家姐所射。

撰之遂一心想幕,把一個玉鬧妝為定。

此時小弟雖不明言,心已許下了。

此天意有屬,非小弟有厚薄也。」

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說,俊卿宜為我有無疑了。」

俊卿道:「怎麼說?」

子中道:「前日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

看見幹上有兩行細字,以為奇異,正在念誦,撰之聽得走出來,在小弟手裡接去看。

此時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處,不曾取得。

何曾是撰之拾取的?若論俊卿所卜天意,一發正是小弟應佔了。

撰之他日可向,須混賴不得。」

停卿道:「既是曾見箭上字來,可記是否?」

子中道:「雖然看時節倉卒無心,也還記是『矢不虛發,發必應弦』八個字,小弟須是造不出。」

俊卿見說得是真,心裡已自軟了。

說道:「果是如此,乃是天意了。

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許多時,而今又趕將回去,日後知道,甚麼意思?」

子中道:「這個說不得。

從來說先下手為強,況且元該是我的。」

就擁了俊卿求歡,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貪枕,天上人間,無此樂矣。」

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帷帳之內,一任子中所為。

有一首曲調《山坡羊》,單道其事:

這小秀才有些兒怪樣,走到羅帷,忽現了本相。

本來是個黌宮裡折桂的郎君,改換了章台內司花的主將。

金蘭契,只覺得肉床 馨香;筆硯一交一 ,果然是有筆如槍。

皺眉頭,忍者疼,受的是良朋針砭:趁胸懷,揉著竅,顯出那知心酣暢。

用一番切切偲偲來也,哎呀,分明是遠方來,樂意洋洋。

思量,一祟一汆,是聯句的篇章;慌忙,為雲為雨,還錯認了太陽。

事畢,聞小姐整容而起,歎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願遂矣。

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

忽然轉了一想,將手床 上一拍道:「有處法子。」

杜子中倒吃了一驚,道:「這事有甚處法?」

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妻身前日行到成都,在店內安歇,主人有個甥女窺見了妾身,對他外公說了,逼十要相許。

是妾身想個計較,將信物權定,推說歸時完娶。

當時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約,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見那個女子才貌雙全,可為君配,故此留下這個姻緣。

今妾既歸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間起所許之言,就把這家的說合與他成了,豈不為妙?況且當時只說是姊姊,他心裡並不曾曉得是妻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

子中道:「這個最妙。

足見小姐為朋友的美情,有了這個出場,就與小姐配合,與撰之也無嫌了。

誰曉得途中又有這件奇事?還有一件要問:途中認不出是女容個必說了,但小姐雖然男扮,同兩個男僕行走,好些不便。」

小姐笑道:「誰說同來的多是男人?他兩個元是一對夫婦,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樣的。

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動不必避嫌也。」

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僕,有才思的人做來多是奇怪的事。」

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詩,拿出來與子中看。

子中道:「世間也還有這般的女子!魏撰之得此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與子中商量著父親之事。

子中道:「而今說是我丈人,一發好措詞出力。

我吏部有個相知,先央他把做對頭的兵道調了地方,就好營為了。」

小姐道:「這個最是要著,郎君在心則個。」

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

數日之間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廣西地方。

子中來回復小姐道:「對頭改去,我今作速討個差與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

此間辨白已透,撫按輕擬上來,無不停當了。」

小姐愈加感激。

轉增恩愛。

子中討下差來,解餉到山東地方,就便回藉。

小姐仍舊扮做男人,一同聞龍夫妻,擎弓帶箭,照前妝束,騎了馬,傍著子中的官轎,家人原以舍人相呼。

行了兒日,將過朝州,曠野之中,一枝響箭擦官轎射來。

小姐曉得有歹人來了,分付轎上:「你們只管前走,我在此對付。」

真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

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

只見百步之外,一騎馬飛也似的跑來。

小姐掣開弓,喝聲道:「著!」那邊人不防備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馬,在地下掙扎。

小姐疾鞭著坐馬趕上前轎,高聲道:「賊人已了當了,放心前去。」

一路的人多稱讚小舍人好箭,個個忌憚。

子中轎裡得意,自不必說。

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穩穩到了家中。

父親聞參將已因兵道升去,保侯在外了。

小姐進見,備說了京中事休及杜子中營為,調去了兵道之事。

參將感激不勝,說道:「如此大恩,何以為報?」

小姐又把被他識破,已將身子嫁他,共他同歸的事也說了,參將也自喜歡道:「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在了。

你快改了妝,趁他今日榮歸吉日,我送你過門去罷!」小姐道:「妝還不好改得,且等會過了魏撰之著。」

參將道:「正要對你說,魏撰之自京中回來,不知為何只管叫人來打聽,說我有個女兒,他要求聘。

我只說他曉得些風聲,是來說你了,及到問時,又說是同窗舍人許他的,仍不知你的事。

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說等你回家。

你而今要會他怎的?」

小姐道:「其中有許多委曲,一時說不及,父親日後自明。」

正說話間,魏撰之來相拜。

元來魏撰之正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

不想問著聞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聽舍人有個姐姐的說話,一發言三語四,不得明白。

有的說:「參將只有兩個舍人,一大一小,並無女兒。」

又有的說:「參將有個女兒,就是那個舍人。」

弄得魏撰之滿肚疑心,一胡一 猜亂想。

見說聞舍人回來了,所以亟亟來拜,要問明白。

聞小姐照舊時家數接了進來。

寒一溫一 已畢,撰之急問道:「仁兄,令秭之說如何?小弟特為此趕回來的。」

小姐說:「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

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聽,其言不一,何也?」

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鬧妝已在一個人處,待小弟再略調停,準備迎娶便了。」

撰之道:「依兄這等說,不像是令姐了?」

小姐道:「杜子中盡知端的,兄去問他就明白。」

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說了,又要小弟去問?」

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說得,非子中不能詳言。」

說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來到杜子中家裡,不及說別樣說話,忙問聞俊卿所言之事。

杜子中把京中同寓,識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婦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

魏撰之驚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說,我卻不信,誰曉得聞俊卿果是女身!這分明是我的姻緣,平日錯過了。」

子中道:「怎見得是兄的?」

撰之述當初拾箭時節,就把玉鬧妝為定的說話。

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當時不知其故,不曾與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歸小弟,原是天意。

兄前日只認是他令姐,原未嘗屬意他自身。

這個不必追侮,兄只管鬧妝之約不脫空罷了。」

撰之道:「符已去矣,怎麼還說不脫空?難道當真還有個令姐?」

子中又把聞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說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時難推,就把兄的鬧妝權定在彼。

而今想起來,這就有個定數在裡邊了,豈不是兄的姻緣麼?」

撰之道:「怪不得聞俊卿道自己不好說,元來有許多委曲。

只是一件:雖是聞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曉得明白,小弟難以自媒,何由得成?」

子中道:「小弟與聞氏雖已成夫婦,還未曾見過岳翁。

打點就是今日迎娶,上不得還借重一個媒約,而今就煩兄與小弟做一做。

小弟成禮之後,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

撰之大笑道:「當得,當得。

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夢中,又被兄佔了頭籌,而今不便小弟脫空,也還算是好了。

既是這等,小弟先到聞宅去道意,兄可隨後就來。」

魏撰之討大衣服來換了,竟抬到聞家。

此時聞小姐已改了女妝,不出來了,聞參將自己出來接著。

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聞參將道:「小女嬌癡慕學,得承高賢不棄,今幸結此良緣蒹暇倚玉,惶恐,惶恐。」

聞參將已見女兒說過,是件整備。

門上報說:「杜爺來迎親了。」

鼓樂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紅衣服,抬將進門。

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稱羨。

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見了聞參將,請出小姐來,又一同行禮,謝了魏撰之,啟轎而行。

迎至家裡,拜告天地,見了祠堂。

杜子中與聞小姐正是新親舊朋友,喜喜歡歡,一樞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熱,心裡道:「一樣的同窗朋友,偏是他兩個成雙。

平時杜子中分外相愛,常恨不將男作女,好做夫妻。

誰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話。

只所許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

次日,就到子中家裡賀喜,隨問其事。

子中道:「昨晚弟婦就和小弟計較,今日專為此要同到成都去。

弟婦誓欲以此報兄,全其口信,心得佳音方回來。」

撰之道:「多感,多感。

一樣的同窗,也該記念著我的冷靜。

但未知其人果是如何?」

子中走進去,取出景小姐前日和韻之詩與撰之看了。

撰之道:「果得此女,小弟便可以不妒兄矣!」子中道:「弟婦贊之不容口,大略不負所舉。」

撰之道:「這件事做成,真愈出愈奇了。

小弟在家聊望。」

俱大笑而別。

杜子中把這些說話與聞小姐說了,聞小姐道:「他盼望久了的,也怪他不得。

只索作急成都去,周全了這事。

小姐仍舊帶了聞龍夫妻跟隨,同杜子中到成都來。

認著前日飯店,歇在裡頭了。

杜子中叫聞龍拿了帖徑去拜富員外,員外見說是新進士來拜,不知是甚麼緣故,吃了一驚,慌忙迎接進去。

坐下了,道:「不知為何大人貴足賜踹賤地?」

子中道:「學生在此經過,聞知有位景小姐,是老丈令甥,才貌出眾。

有一敝友也叨過甲第了,欲求為夫人,故此特來奉訪。」

員外道:「老漢有個甥女,他自要擇配,前日看上了一個進京的聞舍人,已納下聘物,大人見教遲了。」

子中道:「那聞舍人也是敝友,學生已知他另有所就,不來娶令甥了,所以敢來作優。」

員外道:「聞舍人也是讀書君子,既已留下信物,兩心相許,怎誤得人家兒女?捨甥女也畢竟要等他的回信。」

子中將出前日景小姐的詩箋來道:「老丈試看此紙,不是令甥寫與聞舍人的麼?因為聞舍人無意來娶了,故把與學生做執照,來為敝友求令甥。

即此是聞舍人的回信了。」

員外接過來看,認得是甥女之筆,沉吟道:「前日聞舍人也曾說道聘過了,不信其言,逼十他應承的。

元來當真有這話,老漢且與甥女商量一商量,來回復大人。」

員外別了,進去了一會,出來道:「適間甥女見說,甚是不快。

他也說得是:就是聞舍人負了心,是必等他親身見一面,還了他玉鬧妝,以為訣別,方可別議姻親。」

子中笑道:「不敢欺老丈說,那玉鬧妝也即是敝友魏撰之的聘物,非是聞舍人的。

聞舍人因為自己已有姻親,不好回得,乃為敝友轉定下了。

是當日埋伏機關,非今日無因至前也。」

員外道:「大人雖如此說,甥女豈肯心伏?必是聞舍人自來說明,方好處分。」

子中道:「聞舍人不能復來,有拙荊在此,可以進去一會令甥,等他與令甥說這些備細,令甥必當見信。」

員外道:「有尊夫人在此,正好與捨甥面會一會,有言可以盡吐,省得傳遞消息。

最妙,最妙!」

就叫前日老姥來接取杜夫人,老姥一見聞小姐舉止形容有些面善,只是改妝過了,一時想不出。

一路相著,只管遲疑。

接到間壁,裡邊景小姐出來相接,各叫了萬福。

聞小姐對景小姐道:「認得聞舍人否?」

景小姐見模樣廝象,還只道或是舍人的妹妹,答道:「夫人與聞舍人何親?」

聞小姐道:「小姐恁等識人,難道這樣眼鈍?前日到此,過蒙見愛的舍人,即妾身是也。」

景小姐吃了一驚,仔細一認,果然一毫不差。

連老姥也在旁拍手道:「是呀,是呀。

我方才道面龐熟得緊,那知就是前日的舍人。」

景小姐道:「請問夫人前日為何這般打扮?」

聞小姐道:「老父有難,進京辨冤,故喬妝作男,以便行路。

所以前日過蒙見愛。

再三不肯應承者,正為此也。

後來見難推卻,又不敢實說真情,所以代友人納聘,以待後來說明。

今納聘之人已登黃甲,年紀也與小姐相當,故此愚夫婦特來奉求,與小姐了此一段姻親,報答前日厚情耳。」

景小姐見說,半晌做聲不得。

老姥在旁道:「多謝夫人美意。

只是那位老爺姓甚名誰,夫人如何也叫他是友人?」

聞小姐道:「幼年時節曾共學堂,後來同在庠中,與我家相公三人年貌多相似,是異姓骨肉。

知他未有親事,所以前日就有心替他結下了。

這人姓魏,好一表人物,就是我相公同年,也不辱沒了小姐。

小姐一去,也就做夫人了。」

景小姐聽了這一篇說話,曉得是少年進士,有甚麼不喜歡?叫老姥陪住了聞小姐,背地去把這些說話備細告訴員外。

員外見說許個進士,豈有不攛掇之理?真個是一讓一個肯,回復了聞小姐,轉說與杜子中,一言已定。

富員外設起酒來謝媒,外邊款待杜子中,內裡景小姐作主,款待杜夫人。

兩個小姐,說得甚是投機,盡歡而散。

約定了回來,先教魏撰之納幣,揀個吉日迎娶回家。

花燭之夕,見了模樣,如獲天人。

因說起聞小姐鬧妝納聘之事,撰之道:「那聘物元是我的。」

景小姐問:「如何卻在他手裡?」

魏撰之又把先時竹箭題字,杜子中拾得掉在他手裡,認做另有個姐姐,故把玉鬧妝為聘的根由說了遍。

齊笑道:「彼此夙緣,顛顛倒倒,皆非偶然也。」

明日,魏撰之取出竹箭來與景小姐看,景小姐道:「如今只該還他了。」

撰之就提筆寫一柬與子中夫妻道:「既歸玉環,返卿竹箭。

兩段姻緣,各從其便。

一笑,一笑。」

寫罷,將竹箭封了,一同送去。

杜子中收了,與聞小姐拆開來看,方見八字之下,又有「蜚娥記」三字。

問道:「『蜚娥』怎麼解?「聞小姐道:「此妾閨中之名也。」

子中道:「魏撰之錯認了令姊,就是此二字了。

若小生當時曾見此二字,這箭如何肯便與他!」聞小姐道:「他若沒有這箭起這些因頭,那裡又絆得景家這頭親事來?」

兩人又笑了一回,也題了一柬戲他道:「壞為舊物,箭亦歸宗。

兩俱錯認,各不落空。

一笑,一笑。」

從此兩家往來,如同親兄弟妹妹一般。

兩個甲科合力與聞參將辨白前事,世間情面那裡有不讓縉紳的?逐件贓罪得以開釋,只處得他革任回衛。

聞參將也不以為意了。

後邊魏、杜兩人俱為顯官。

聞、景二小姐各生子女,又結了婚姻,世一交一 不絕。

這是蜀多才女,有如此奇奇怪怪的妙話。

卓文君成都當壚,黃崇嘏相府享記,又平平了。

詩曰:

世上誇稱女丈失,不聞巾幗竟為懦。

朝廷若也開科取,未必無人待賈沽。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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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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