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卷三十三 楊抽馬甘請杖 富家郎浪受驚
敕使南來坐畫船,袈裟猶帶御爐煙。
無端撞著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緣。
這四句詩乃是國朝永樂年間少師姚廣孝所作。
這個少師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貫蘇州人氏。
他雖是個出家人,廣有法術,兼一習一 兵機 ,乃元朝劉秉忠之流。
大祖分封諸王,各選一高僧伴送之國。
道衍私下對燕王說道:「殿下討得臣去作伴,臣當送一頂白帽子與大王戴。」
「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個「皇」字,他藏著啞謎,說道輔佐他做皇帝的意思。
燕王也有些曉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討了他去。
後來贊成靖難之功,出師勝敗,無不未卜先知。
燕兵初起時,燕王問他:「利鈍如何?」
他說:「事畢竟成,不過廢得兩日工夫。」
後來敗於東昌,方曉得「兩日」是個「昌」字。
他說道:「此後再無阻了。」
果然屢戰屢勝,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樂。
道衍賜名廣孝,封至少師之職。
雖然受了職銜,卻不青留發還俗,仍舊光著個頭,穿看蟒龍玉帶,長安中出入。
文武班中曉得是他佐命功臣,誰不欽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筆親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進香,少師隨坐了幾號大樣官船,從長一江一 中起行。
不則數日,來到蘇州碼頭上,灣船在姑蘇館驛河下。
蘇州是他父母一之 邦,他有心要上岸觀看風俗,比舊同異如何。
屏去從人,不要跟隨,獨自一個穿著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從胥門走進街市上來行走。
正在看玩之際,忽見喝道之一聲 遠遠而來。
市上人雖不見十分驚惶,卻也各自走開,在兩邊了讓他。
有的說是管糧曹官人來了。
少師雖則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裡的,只在街上搖擺不避。
須臾之間,那個官人看看抬近,轎前皂快人等高聲喝罵道:「禿驢怎不迴避!」少師只是微微冷笑。
就有兩個應捕把他推來搶去。
少師口裡只說得一句道:「不得無禮,我怎麼該避你們的?」
應捕見他不肯走開,道是沖了節,一把拿住。
只等轎到面前,應捕口稟道:「一個野僧沖道,拿了聽侯發落。」
轎上那個官人問道:「你是那裡野和尚,這等倔強?」
少師只不作聲。
那個官人一大怒,喝教拿下打著。
眾人諾了一聲,如鷹拿燕雀,把少師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
少師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
才打得完,只見府裡一個承差同一個船上人,飛也似跑來道:「那裡不尋得少師爺到,卻在這裡!」眾人驚道:「誰是少師爺?」
承差道:「適才司道府縣各爺多到欽差少師姚老爺船上迎接,說著了小服從胥門進來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起來,各位爺多在後面來了,你們何得在此無理!」眾人見說,大驚失色,一哄而散。
連抬那官人的轎夫,把個官來撇在地上了,丟下轎子,恨不爺娘多生兩腳,盡數跑了。
剛剛剩下得一個官人在那裡。
元來這官人姓曹,是吳縣縣丞。
當下承差將出繩來,把縣丞拴下,聽侯少師發落。
須臾,守巡兩道府縣各官多來迎接,把少師簇擁到察院衙門裡坐了,各官挨次參見已畢。
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稟過少師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請當面治曹縣丞之罪。
少師笑道:「權且寄府獄中,明日早堂發落。」
當下把縣丞帶出,監在府裡。
各官別了出來,少師是晚即宿於察院之中。
次早開門,各官又進見。
少師開口問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裡?」
各官稟道:「見監府獄,未得鈞旨,不敢造次。」
少師道:「帶他進來。」
各官道是此番曹縣丞必不得活了。
曹縣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時,戰戰兢兢,隨著解人膝行到庭下,叩頭請死。
少師笑對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曉事。
即如一個野僧在街上行走,與你何涉,定要打他?」
各官多道:「這是有眼不識泰山,罪應萬死,只求老人人自行誅戮,賜免奏聞,以寬某等失於簡察之罪,便是大恩了。」
少師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個柬帖來與各官看,即是前詩四句。
各官看罷,少師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
昨日微服閒步,正要完這夙債。
今事已畢,這官人原沒甚麼罪過,各請安心做官罷了,學生也再不提起了。」
眾官盡歎少師有此等度量,卻是少師是曉得過去未來的事,這句話必非混帳之語。
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說宋時一個奇人,也要求人杖責了前欠的,已有個榜樣過了。
這人卻有好些奇處,聽小子慢慢說來,做回正話。
從來有奇人,其術堪玩世。
一切真實相,僅足供遊戲。
話說宋朝蜀州一江一 源有一個奇人,姓楊名望才,字希呂。
自小時節不知在那裡遇了異人,得了異書,傳了異術。
七八歲時,在學堂中便自蹺蹊作怪。
專一聚集一班學生,要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個劉關張三戰呂布,或扮個尉遲恭單鞭奪槊。
口裡不知念些甚麼,任憑隨心搬演。
那些村童無不一一按節跳舞,就像教師教成了一般的,旁觀著實好看。
及至舞畢,問那些童子,毫釐不知。
一日,同學的有錢數百文在書筒中,井沒人知道。
楊生忽地向他借起錢來。
同學的推說沒有,楊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錢有幾百幾十幾文見在筒中,如何賴道沒有?」
眾學生不信,群然啟那同學的書筒看,果然一文不差。
於是傳將開去,盡道楊家學生有希奇術數。
年紀漸大,長成得容狀醜怪,雙目如鬼,出口靈驗。
遠近之人多來請問吉凶休咎,百發百中。
因為能與人抽簡祿馬,川中起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抽馬。
但是經過抽馬說的,近則近應,遠則遠應,正則正應,奇則奇應。
且略述他幾樁怪異去兒
楊家居住南邊,有大木一株,蔭蔽數丈。
忽一日寫個帖子出去,貼在門首道:「明日午末間,行人不可過此,恐有奇禍。」
有人看見,傳說將去道:「抽馬門首有此帖子。」
多來爭者。
看見了的,曉得抽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末時候,切勿從他門首來走。
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術忽然摧仆下來,盈塞街市,兩旁房屋略不少損,這多是楊抽馬魘樣過了,所以如此。
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誤傷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於禍。
若使當時不知,在街上搖擺時節,不好似受了孫行者金箍棒一壓,一齊做了肉餅了。
又常持縑帛入市貨賣。
那買的接過手量著,定是三丈四丈長的,價錢且是相應。
買的還要討他便宜,短少些價值,他也井不爭論。
及至買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價錢,原只長得多少。
隨你是量過幾丈的,價錢只有尺數,那縑也就只有幾尺長了。
出去拜客,跨著一匹騾子,且是雄健。
到了這家門內,將騾繫在庭柱之下,賓主相見茶畢,推說別故暫出,不牽騾去。
騾初時叫跳不住,去久不來,騾亦不作聲,看看縮小。
主人怪異,仔細一看,乃是紙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牘,急要對勘,年深塵積,不知下落。
司中吏胥彷徨終日,竟無尋處。
有人教他請問楊抽馬,必知端的。
吏胥來問,抽馬應聲答道在某屋某櫃第幾沓下,依言去尋,果然即在那裡出來。
一日,眉山琛禪師造門,適有鄉客在座。
那鄉客新得一馬,黑身白鼻,狀頗駿異。
楊抽馬見了道:「君此馬不中騎,只該送與我罷了。
君若騎他,必有不利之處。」
鄉客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語,意欲嚇騙吾馬。」
「吾用錢一百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
今有禪師在此為證,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當有報應,切宜記取,勿可到馬房看他芻秣;又須善護左肋,直待過了此日,還可望再與你相見耳。」
鄉客見他說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聽而去。
到了明年此日,鄉客那裡還把他言語放在心上?果然親去餵馬。
那匹馬忽然跳躍起來,將雙蹄亂踢,鄉客倒地。
那馬見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齊斷。
鄉客叫得一聲:「阿也!」連吼是吼,早已後氣不接,嗚乎哀哉。
琛禪師問知其事,大加驚異。
每向人說楊抽馬靈驗,這是他親經目見的說話。
虞丞相自荊襄召還,子公亮遣書來叫所向。
抽馬答書道:「得蘇不得蘇,半月去非同僉書。」
其時僉書未有帶「同」字的,虞公不信。
以後守蘇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為同僉書樞密院事。
時錢處和先為僉書,故加「同」字。
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關壽卿,名孫。
有同僚聞知楊抽馬之術,央他遣一僕致書問休咎。
關僕未至,抽馬先知,已在家分付其妻道:「快些遭飯,有一關姓的家僕來了,須要待他。」
其妻依言造飯,飯已熟了,關僕方來。
未及進門,抽馬迎著笑道:「足下不問自家事,卻為別人來奔波麼?」
關僕驚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將所造之飯款待此僕,抽馬答書,備言禍福而去。
元來他這妻子姓蘇,也不是平常的人。
原是一個娼家女子,模樣也只中中。
卻是拿班做勢,不肯輕易見客。
及至見過的客,他就評論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該興頭,某人該落泊,某人有結果,某人沒散場。
恰像請了一個設帳的相士一般。
看了氣色,是件斷將出來,卻面前不十分明說,背後說一兩句,無不應驗的。
因此也名重一時,來求見的頗多。
王孫公子,車馬盈門。
中意的晚上也留幾個,及至有的往來熟了,欲要娶他,只說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後來一見楊抽馬這樣醜頭怪臉,偏生喜歡道:「吾夫在此了。」
抽馬一見蘇氏,便像一向認得的一般道:「元來吾妻混跡於此。」
兩下說得投機,就把蘇氏娶了過來。
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裡一發的陰陽有准,禍福無差。
楊抽馬之名越加著聞。
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門裡問著,也是不差的。
所以門前熱鬧,家裡喧闐,王侯貴客,無一日沒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馬在郡中,郡中走出兩個皂隸來,少不得是叫做張千、李萬,多是認得抽馬的,齊來聲諾。
抽馬一把拉了他兩人出郡門來,道:「請兩位到寒舍,有句要緊話相央則個。」
那兩個公門中人,見說請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願隨鞭鐙,跟著就行。
抽馬道:「兩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帶了去。」
張千、李萬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難道要我們去打那個不成?」
抽馬道:「有用得著處,到彼自知端的。」
張千、李萬曉得抽馬是個古怪的人,莫不真有甚麼事得做,依著言語,各據了一條杖子,隨到家來。
抽馬將出三萬錢來,送與他兩個。
張千、李萬道:「不知先生要小人那廂使喚,未曾效勞,怎敢受賜?」
抽馬道:「兩位受了薄意,然後敢相煩。」
張千、李萬道:「先生且說。
將來可以效得犬馬的,自然奉命。」
抽馬走進去喚妻蘇氏出來,與兩位公人相見。
張千、李萬不曉其意,為何出妻見子?各懷著疑心,不好做聲。
只見抽馬與妻每人取了一條官杖,奉與張千、李萬道:「在下別無相煩,只求兩位牌頭將此杖子責我夫妻二人每人二十杖,便是盛情不淺。」
張千、李萬大驚道:「那有此話!」抽馬道:「兩位不要管,但依我行事,足見相愛。」
張千、李萬道:「且說明是甚麼緣故?」
抽馬道:「吾夫婦目下當受此杖,不如私下請牌頭來完了這業債,省得當場出醜。
兩位是必見許則個。」
張千、李萬道:「不當人子!不當人子!小人至死也不敢一胡一 做。」
抽馬與妻歎息道:「兩位畢竟不肯,便是數已做定,解攘不去了。
有勞兩位到此,雖然不肯行杖,請收了錢去。」
張千、李萬道:「尊賜一發出於無名。」
抽馬道:「但請兩位收去,他日略略用些盛情就是。」
張千、李萬雖然推托,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一邊接在手裡了,道:「既蒙厚賞,又道是長者賜少者不敢辭,他日有用著兩小人處,水火不避便了。」
兩人真是無功受賞,頭輕腳重,歡喜不勝而去。
且說楊抽馬平日祠神,必設六位:東邊二位空著虛座,道是神位。
西邊二位卻是他夫妻二人坐著作主。
底下二位,每請一僧一道同坐。
又不知奉的是甚麼神,又不從僧,又不從道,人不能測。
地方人見他行事古怪,就把他祠神詭異說是「左道惑眾,論法當死」,首在郡中。
郡中准詞,差人捕他到官,未及訊問,且送在監裡。
獄吏一向曉得他是有手段的蹊蹺作怪人,懼怕他的術法利害,不敢另上械枷,曲意奉承他。
卻又怕他用術逃去,沒尋他處,心中甚是憂惶。
抽馬曉得獄吏的意思了,對付吏道:「但請足下寬心,不必慮我。
我當與妻各受刑責,其數已定,萬不可逃,自當含笑受之。」
獄吏道:「先生有神術,總使數該受刑,豈不能趨避,為何自來就他?」
抽馬道:「此魔業使然,避不過的。
度過了厄,始可成道耳。」
獄吏方才放下了心。
果然楊抽馬從容在監,井不作怪。
郡中把他送在司理楊枕處議罪。
司理曉得他是法術人,有心護庇他。
免不得外觀體面,當堂鞠訊一番。
楊抽馬不辨自己身上事,仰面對司理道:「令叔某人,這幾時有信到否?可惜,可惜!」司理不知他所說之意,默然不答。
只見外邊一人走將進來,道是成都來的人,正報其叔訃音。
司理大驚退堂,心服抽馬之靈。
其時司理有一女久病,用一醫者陳生之藥,屢服無效。
司理私召抽馬到衙,意欲問他。
抽馬不等開口便道:「公女久病,陳醫所用某藥,一毫無益的,不必服他。
此乃後一庭樸樹中小蛇為崇。
我如今不好治得,因身在牢獄,不能役使鬼神。
待我受杖後以符治之,可即平安,不必憂慮!」司理把所言對夫人說。
夫人道「說來有因,小姐未病之前,曾在後園見一條小蛇緣在樸樹上,從此心中恍惚得病起的。
他既知其根由,又說能治,必有手段。
快些周全他出獄,要他救治則個。」
司理有心出脫他,把罪名改輕,說:「元非左道惑眾死罪,不過術人妄言禍福」,只問得個不應決杖。
申上郡堂去,郡守依律科斷,將抽馬與妻蘇氏各決臀杖二十。
元來那行杖的皂隸,正是前日送錢與他的張千、李萬兩人。
各懷舊恩,又心服他前知,加意用情,手腕偷力,蒲鞭示辱而已。
抽馬與蘇氏盡道業數該當,又且輕杖,恬然不以為意。
受杖歸來,立書一符,又寫幾字,作一封送去司理衙中,權當酬謝周全之意。
司理拆開,見是一符,乃教他掛在樹上的,又一紅紙有六字,寫道:「明年君家有喜」。
司理先把符來試掛,果然女病洒然。
留下六字,看明年何喜。
果然司理兄弟四人,明年俱得中選。
抽馬奇術如此類者,不一而足。
獨有受杖一節,說是度厄,且預先要求皂隸行杖責解攘。
及後皂隸不敢依從,畢竟受杖之時,用刑的仍是這兩人,真堪奇絕。
有詩為證:
禍福從來有宿根,要知受杖亦前因。
請君試看楊抽馬,有術何能強避人?
楊抽馬術數高奇,語言如響,無不畏服。
獨有一個富家子與抽馬相一交一 最久,極稱厚善,卻帶一味狎玩,不肯十分敬信。
抽馬一日偶有些事幹,要錢使用,須得二萬。
囊中偶乏,心裡想道:「我且蒿惱一個人著。」
來向富家借貨一用。
富家子聽言,便有些不然之色。
看官聽說,大凡富家人沒有一個不慳吝的。
惟其看得錢財如同性命一般,寶惜倍至,所以錢神有靈,甘心跟著他走:若是把來不看在心上,東手接來西手去的,觸了財神嗔怒,豈肯到他手裡來?故此非怪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慳了。
真個「說了錢便無緣」。
這富家子雖與楊抽馬相好,只是見他興頭有術,門面撮哄而已。
忽然要與他借貸起來,他就心中起了好些歹肚腸。
一則說是江湖行術之家,貪他家事起發他的,借了出門,只當捨去了。
一則說是朋友面上,就還得本錢,不好算利。
一則說是借慣了手腳,常要歆動,是開不得例子的。
只回道是「家間正在缺乏,不得奉命」。
抽馬見他推辭,哈哈大笑道:「好替你借,你卻不肯。
我只教你吃些驚恐,看你借我不迭。
那時才見手段哩!」自此見富家子再不提起借錢之事。
富家子自道回絕了他,甚是得意。
偶然那一日獨自在書房中歇宿,時已黃昏人定,忽聞得叩門之一聲 。
起來開看,只見一個女子閃將入來,含顰萬福道:「妾東家之女也。
丈夫酒醉逞兇,橫相逼十逐,勢不可當。
今夜已深,不可遠去。
幸相鄰近,願借此一宿。
天未明即當潛回家裡,以待丈夫酒醒。」
富家子看其模樣,盡自飄逸有致,私自想道:「暮夜無知,落得留他伴寢。
他說天未明就去,豈非神鬼不覺的?」
遂欣然應允道:「既蒙娘子不棄,此時沒人知覺,安心共寢一宵,明早即還尊府便了。」
那婦人並無推拒,含笑解衣,共枕同衾,忙行雲雨。
一個孤館寂寥,不道佳人猝至;一個夜行淒楚,誰知書捨同歡?兩出無心,略覺情形忸怩;各因乍會,翻驚意態新奇。
未知你弱我強,從容試看;且自抽離添坎,熱鬧為先。
行事已畢,俱各睏倦。
睡到五更,富家子恐天色乍明,有人知道,忙呼那婦人起來。
叫了兩聲,推了兩番,既不見聲響答應,又不見身子展動。
心中正疑,鼻子中只聞得一陣陣血腥之氣,甚是來得狠。
富家子疑怪,只得起來桃明燈盞,將到床 前一看,叫聲「阿也!」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澆下一桶雪水來。
你道卻是怎麼?元來昨夜那婦人身首,已斫做三段,鮮血橫流,熱腥撲鼻,恰像是才被人殺了的。
富家子慌得只是打顫,心裡道:「敢是丈夫知道趕來殺了他,卻怎不傷著我?我雖是弄了兩番,有些疲倦,可也忒睡得死。
同睡的人被殺了,怎一些也不知道?而今事已如此,這一屍一首在床 ,血痕狼藉,修忽天明,他丈夫定然來這裡討人,豈不決撒?若要併疊過,一時怎能乾淨得?這禍事非同小可!除非楊抽馬他廣有法術,或者可以用甚麼障眼法兒,遮掩得過。
須是連夜去尋他。」
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裡夜裡,正是慌不擇路,急走出門,望著楊抽馬家用亂亂攛攛跑將來。
擂鼓也似敲門,險些把一雙拳頭敲腫了。
楊抽馬方才在裡面答應,出來道:「是誰?」
富家子忙道:「是我,是我。
快開了門有話講!」此時富家子正是急驚風撞著了慢郎中。
抽馬聽得是他聲音,且不開門,一路數落他道:「所貴朋友一交一 厚,緩急須當相濟。
前日借貸些少,尚自不肯,今如此黑夜來叫我甚麼干?」
富家子道:「有不是處且慢講,快與我開開門著。」
抽馬從從容容把門開了。
富家子一見抽馬,且哭且拜道:「先生救我奇禍則個!」抽馬道:「何事恁等慌張?」
富家子道:「不瞞先生說,昨夜黃昏時分,有個鄰婦投我,不合留他過夜。
夜裡不知何人所殺,今橫一屍一在家,乃飛來大禍。
望乞先生妙法救解。」
抽馬道:「事體特易。
只是你不肯顧我緩急,我顧你緩急則甚?」
富家子道:「好朋友!念我和你往來多時,前日偶因缺乏,多有得罪。
今若救得我命,此後再不敢吝惜在先生面上了。」
抽馬笑道:「休得驚慌!我寫一符與你拿去,貼在所臥室中,亟亟關了房門,切勿與人知道。
天明開看,便知端的。」
富家子道:「先生勿耍我!倘若天明開看仍復如舊,可不誤了大事?」
抽馬道:「豈有是理!若是如此,是我符不靈,後來如何行術?況我與你相一交一 有日,怎誤得你?只依我行去,包你一些沒事便了。」
富家子道,「若果蒙先生神法救得,當奉錢百萬相報。」
抽馬笑道:「何用許多!但只原借我二萬足矣。」
富家子道:「這個敢不相奉!」
抽馬遂提筆畫一符與他,富家子袖了急去。
幸得天尚未明,慌慌忙忙依言貼在房中。
自身走了出來,緊把房門閉了,站在外邊,牙齒還是捉對兒廝打的,氣也不敢多喘。
守至天大明了,才敢走至房前。
未及開門,先向門縫窺看,已此不見甚麼狼藉意思。
急急開進看時,但見乾乾淨淨一床 被臥,不曾有一點漬污,那裡還見甚麼一屍一首?富家子方才心安意定,喜歡不勝。
隨即備錢二萬,並分付僕人攜酒持餚,特造抽馬家來叫謝。
抽馬道:「本意只求貨二萬錢,得此已勾,何必又費酒餚之惠?」
富家子道:「多感先生神通廣大,救我難解之禍,欲加厚酬,先生又分付只須二萬。
自念莫大之恩,無可報謝,聊奉後酒,圖與先生遣興笑談而已。」
抽馬道:「這等,須與足下痛飲一回。
但是家間窄隘無趣,又且不時有人來尋,攪擾雜沓,不得快暢。
明日攜此酒餚,一往郊外盡興何如?」
富家子道:
「這個絕妙!先生且留此酒餚自用。
明日再攜杖頭來,邀先生郊外一樂可也。」
抽馬道:「多謝,多謝。」
遂把二萬錢與酒餚,多收了進去。
富家子別了回家。
到了明日,果來邀請出遊,抽馬隨了他到郊外來。
行不數里,只見一個僻淨幽雅去處,一條酒帘子,飄飄揚揚在這裡。
抽馬道:「此處店家潔靜,吾每在此小飲則個。」
富家子即命僕人將盒兒向店中座頭上安放已定,相拉抽馬進店,相對坐下,喚店家取上等好酒來。
只見裡面一個當壚的婦人,應將出來,手拿一壺酒走到面前。
富家子抬頭看時,吃了一驚。
元來正是前夜投宿被殺的婦人,面貌一些不差,但只是像個初病起來的模樣。
那婦人見了富家子,也注目相視,暗暗癡想,像個心裡有甚麼疑惑的一般。
富家子有些鵑突,問道:「我們與你素不相識,你見了我們,只管看了又看,是甚麼緣故?」
那婦人道:「好教官人得知,前夜夢見有人邀到個所在,乃是一所一精一致書房,內中有少年留住。
那個少年模樣頗與官人有些廝象,故此疑心。」
富家子道:「既然留住,後來卻怎麼散場了?」
婦人道:「後來直到半夜方才醒來,只覺身子異常不快,陡然下了幾斗鮮血,至今還是有氣無力的。
平生從來無此病,不知是怎麼樣起的。」
楊抽馬在旁只不開口,暗地微笑。
富家子曉得是他的作怪,不敢明言。
私念著一響歡情,重賞了店家婦人,教他服藥調理。
楊抽馬也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張符來付與婦人,道「你只將此符貼在睡的床 上,那怪夢也不做,身體也自平復了。」
婦人喜歡稱謝。
兩人出了店門,富家子埋怨楊抽馬道:「前日之事,正不知禍從何起,原來是先生作戲。
既累了我受驚,又害了此婦受病,先生這樣耍法不是好事。」
抽馬道:「我只召他魂來誘你。
你若主意老成,那有驚恐?誰教你一見就動心營勾他,不驚你驚誰!」富家子笑道:「深夜美人來至,遮莫是柳下惠、魯男子也忍耐不住,怎教我不動心?雖然後來吃驚,那半夜也是我受用過了。
而今再求先生致他來與我敘一敘舊,更感高情,再客酬謝。」
抽馬道:「此婦與你元有些小前緣,故此致他魂來,不是輕易可以弄術的,豈不怕鬼神貴罰麼?你夙債原少我二萬錢,只為前日若不如此,你不肯借。
偶爾作此頑耍勾當,我原說二萬之外,要也無用。
我也不要再謝,你也不得再妄想了。」
富家子方才死心塌地敬服抽馬神術。
抽馬後在成都賣卜,不知所終。
要知雖是絕奇術法,也脫不得天數的。
異術在身,可以驚世。
若非夙緣,不堪輕試。
杖既難逃,錢豈妄覬?不過前知,遊戲三昧。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