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16 赤壁賦:黃州也許是瞅隘骯髒的小鎮,但是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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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傳》16 赤壁賦

蘇東坡傳

16 赤壁賦

蘇東坡現在過得是神仙般生活。

黃州也許是瞅隘骯髒的小鎮,但是無限的閒暇、美好的風景、詩人敏一感的想像、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而有力,是以使詩人的日子美滿舒服了。

在莊稼已然種上,無金錢財務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個日子給他的快樂。

他有一群朋友,像他一樣,可以把時間自一由運用,而且還在一方面像他,身上金錢不多,身邊空閒不少。

在那些人之中,有一個奇特無比的李尚,若不是蘇東坡筆下記載他的睡量之大,後代便對他茫然無知了。

午飯之後,朋友正下圍棋之時,李尚便到躺椅上一躺,立刻睡著。

下了幾盤之後,李尚翻個身說:「我剛睡了一回合,你們戰了幾回合了?」

蘇東坡在他的札記裡說:李尚在四腳棋盤上用一個黑子獨自作戰。

「著時自有輸贏,著了並無一物。」

此等生活真是睡夢豐足,蘇東坡用下面歐一陽一修的一首七絕描寫得很美: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耐客思家。

蘇東坡在農舍雪堂和城中臨皋亭兩處住,每天兩處往返,那不過是一里三分之一的一段髒泥路,卻大概變成了文學史上最出名的一條路。

在過了城鎮中那一段小坡之後,就到了叫黃泥板,一直通到起伏的丘陵。

那個地方向四週一望,似乎全是黃色,只有樹木蒼翠,竹林碧綠而已。

蘇東坡曾在徐州建有黃樓。

現今住在黃州,日日橫過黃泥板,而後達到黃崗的東坡。

他已經脫一去了文人的長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農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識他士大夫的身份。

他每天來往走這段路。

在耕作之暇,他到城裡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時好心腸的農人把他叫醒。

有一天,他喝醉之後,寫出了一首流一浪一漢狂想曲,名之為《黃泥板詞》。

其結尾部分如下:

朝爆黃泥之白雲兮,暮宿雪堂之青煙。

喜魚鳥之莫余驚兮,幸樵臾之我娛。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

草為首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晏。

紛墜露以濕衣兮,升素月之一一團一一一一團一一。

感父老之呼覺兮,恐牛羊之予踐。

於是極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餞余。

歸歲既晏兮草木胖。

歸來歸來,黃泥不可以久病。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遊卻引起了有趣的謠言,不但在當地,連宮廷都知道了。

也幸喜飲酒夜遊,這種生活才使他寫出了不朽的傑作,也有詩,也有散文。

他那篇牛肉與酒一篇小文,記的就是一件異乎尋常的荒唐夜遊行徑。

今日與數客飲酒而純臣適至。

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無髒,任見大王。

既與純臣飲,無以依,西鄰耕牛適病足,乃以為肉。

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春草亭而歸。

時已三更矣。

當代有一個人說春草亭位於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證明蘇東坡喝私酒,殺耕牛,在城門已關閉之後,乃醉醺醺爬過城牆而回。

「難道純臣也是個荒唐鬼?」

又一次夜遊,他可把太守嚇壞了。

他在一江一上一個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極美,他一時興起,唱詞一首道: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一江一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一江一海寄餘生。

第二天,謠傳蘇東坡曾到過一江一邊,寫了這首告別詞,已經順流而下逃走了。

這謠言傳到太守耳朵裡,他大驚,因為他有職責監視蘇東坡不得越出他的縣境。

他立刻出去,結果發現蘇東坡尚臥一床一未起,鼾聲如雷,仍在酣睡。

這謠也傳到了京都,甚至傳到皇帝的耳朵裡。

次年,發生了一個更嚴重的謠言。

蘇東坡過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風濕,後來右眼也受了影響,有幾個月他閉門不出,誰也沒見到他。

那時,散文大家曾鞏在另一省死亡,這時,又一個謠言傳開,說蘇東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樓赴召,同返天延了。

皇帝聽說,向一位大臣詢問,那大臣是蘇東坡的親戚。

他回奏說也曾聽到此一消息,但不知是否可靠。

那時皇帝正要吃午飯,卻無口味吃,歎了口氣說:「難得再有此等人才。」

於是離桌而去。

這消息也傳到范鎮耳朵裡,他哭得很傷心,吩咐家人去送喪禮。

隨後一想,應當派人到黃州打聽清楚才好。

一打聽才發現傳聞失實,都起因於蘇東坡數月閉門不出的緣故。

蘇東坡給范鎮的回信裡說:「平生所得毀譽,皆此類也。」

蘇東坡這種解脫自一由的生活,引起他一精一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

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一溫一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

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

在動物之中,據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過即使我們承認此一說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

我不知道我們能否稱此種笑為神一性一的笑。

倘若希臘奧林匹亞聖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錯誤,也有人具有的弱點,他們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

但是基督教的神與天使,則絕不會如此,因為他們太完美了。

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

在蘇東坡完全松一弛下來而一精一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

他開始在他的隨筆裡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一愛一的作品。

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

他說:「馬夢得與余同歲月生,少僕八日。

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

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

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

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

另一則云:「我則異於是。

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

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一性一,藉此以窺一探他那幸福的秘密,便不是難事了。

蘇東坡這位天縱大才,所給予這個世界者多,而所取自這個世界者少,他不管身在何處,總是把稍縱即逝的詩的感受,賦予不朽的藝術形式,而使之長留人間,在這方面,他豐裕了我們每個人的生活。

他現在所過的流一浪一漢式的生活,我們很難看做是一種懲處,或是官方的監禁。

他享受這種生活時,他給天下寫出了四篇他筆下最一精一的作品。

一首詞《赤壁懷古》,調寄《一浪一淘沙》,也以《大一江一東去》著稱;兩篇月夜泛舟的《前後赤壁賦》;一篇《承天寺夜遊》。

單以能寫出這些絕世妙文,仇家因羨生妒,把他關入監獄也不無道理。

赤壁夜遊是用賦體寫的,也可以說是描寫一性一的散文詩,有固定的節奏與較為寬泛的音韻。

蘇東坡完全是運用語調和氣氛。

這兩篇賦之出名不無緣故,絕非別人的文章可比,因為只用寥寥數百字,就把人在宇宙中之渺小的感覺道出,同時把人在這個紅塵生活裡可享受的大自然豐厚的賜與表明。

在這兩篇賦裡,即便不押韻,即便只憑文字巧妙的運用,詩人已經確立了一種情調,不管以前已然讀過十遍百遍,對讀者還會產生催眠的作用。

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現得正像中國的山水畫。

在山水畫裡,山水的細微處不易看出,因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這時兩個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閃亮的一江一流上的小舟裡。

由那一剎那起,讀者就失落在那種氣氛中了。

蘇東坡正和同鄉道人楊世昌享受夜景,那是七月十六仲夏之夜。

清風在一江一面上緩緩吹來,水面平靜無波。

東坡與朋友慢慢喝酒吟詩。

不久,明月一輪出現於東山之上,徘徊於北斗星與天牛星之間。

白霧籠罩一江一面,水光與霧氣相接。

二人坐在小舟中,漂浮於白茫茫的一江一面之上,只覺得人如天上坐,船在霧中行,任其漂流,隨意所之。

二人開始歌唱,手拍船舷為節拍。

唱出了:

桂掉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余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東坡的朋友善吹一蕭,開始吹起來,東坡哼著歌唱,蕭聲奇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細若游絲,最後消失於空氣之中。

另一個船上的寡一婦竟聞之而泣,水中的魚也為之感動。

蘇東坡也為蕭聲所動,問朋友何以蕭聲如此之悲。

朋友告訴他:「你還記得在赤壁發生的往事吧?」

一千年以前,一場水戰在此爆發,決定了三國蜀魏吳的命運。

難道蘇東坡不能想像曹一操一的戰船,真是帆牆如林,自一江一陵順流而下嗎?曹一操一也是個詩人。

難道東坡不記得曹一操一夜間作的「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詩句嗎?朋友又向東坡說:「這些英雄,而今安在?今天晚上,你我無拘束,駕一葉之扁舟,一杯在手,享此一時之樂。

我們不啻宇宙中的一蚊蠅,滄海中的一砂礫。

人生在瞬息之間,即化為虛幻,還不如一江一流之無盡,時光之無窮。

我真願挾飛仙而邀游於太虛之中,飛到月宮而長生不返。

我知道這些只是夢想,從無實現之望,所以不覺蕭聲吹來,便如此之悲了。」

蘇東坡安慰朋友說:「你看水和月!水不斷流去,可是水還依然在此;月亮或圓或缺,但是月亮依然如故。

你若看宇宙之中發生的變化,沒有經久不變的,何曾有剎那間的停留?可是你若從宇宙中不變化的方面看,萬物和我們人都是長久不朽的。

你又何必羨慕這一江一水呢?再者,宇宙之中,物各有主,把不屬於我們的據為己有,又有何用?只有一江一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是供人人享受的。

憑我們的生命和血肉之軀,耳聽到而成聲,目看到而成色——這些無限的寶貝,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造物無私,一切供人享受,分文不費,分文不取。」

聽了這一番話,朋友也欣然歡笑。

二人洗淨杯盤,繼續吃喝。

後來,不待收拾桌子,便躺下睡去,不知東方已經露出了曙光。

三個月以後,蘇東坡又寫了一篇《後赤壁賦》。

還是月明之夜,蘇東坡和兩個朋友自雪堂漫步走向臨皋亭。

路上經過黃泥板。

地有白霜,樹無青葉。

人影在地,明月在天。

幾個朋友十分快樂,開始吟唱,一人一節。

不久,一個人說:「月白風清,如何度此良夜,方為不虛?我們好友相聚,竟沒有酒菜,豈非美中不足?」

其中一人說:「今天傍晚,我捕到幾條魚,巨口細鱗,好像松一江一的鱸魚,可是哪兒去弄酒呢?」

蘇東坡決定回去央求妻子給他們點兒酒,做酒總是妻子見長的事。

他們真是喜出望外,因為妻子說家裡有幾罈子酒,收藏已久,就是為了隨時喝好方便。

幾個朋友於是攜著酒和魚,又到赤壁之下泛舟夜遊去了。

一江一水落了很多,好多巨大的岩石都在水面露出,而赤壁尤其顯得在水面之上,岸然高一聳。

不過幾個月的工夫,風光已大為不同,幾乎不能辨認了。

在夜色美妙的魁力下,蘇東坡要朋友和他一同攀登到赤壁之上,但是朋友不肯,蘇東坡一個人爬上去。

他把衣裳塞起來,在灌叢荊棘之中,尋路上去,他一直爬到最高處,他知道那裡住著兩個蒼鷹。

他立在巨大的岩石上,向深夜大聲吼嘯,四周小谷有聲相應答,他一時都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忽然不知何故,竟感悲從中來,覺得不能在那兒停留過久。

他下去,又回到舟中,解一開纜繩,任憑小舟順流漂動。

時將半夜,四週一片寂靜。

兩個仙鶴,孤零零的,自東方飛來,伸展著雪白的翅膀,彷彿仙人的白袍飄動。

兩隻鶴長鳴幾聲,在船上掠過,一直往西飛去,蘇東坡心裡納悶,不知主有何事發生。

不久大家回家去。

蘇東坡上一一床一就寢,得了一夢。

夢裡看見兩個道士,身披羽衣,狀若仙人。

那個人認得蘇東坡,問他赤壁之遊是否很快樂。

東坡請問姓名,二人不答。

東坡說:「我明白了。

今天晚上我看見你們倆從我頭上飛過去了!」兩個道士微微一笑。

東坡便從夢中醒來。

他開窗外望,一無所見,外面街道上只有一片寂寥而已。

蘇東坡怎樣確立一種氣氛,由上面可以看出,他是暗示另外一個境界,一個道家的神仙境界,兩隻仙鶴自然是沿用已久的道家象徵。

他表示自己不知置身何處,便引起讀者迷一離倘眈之感。

根據中國人的信念,現在的人生,只是在人間瞬息的存在,自己縱然不知道,但是很可能前生是神仙,下一輩子也會再度是神仙。

大約和寫這兩篇小賦同時,蘇東坡又寫了一篇短短的月下遊記。

一天夜裡他不能入睡,起來在承天寺月下漫步,承天寺離臨皋亭很近。

所記只是剎那間一點兒飄忽之感而已。

這篇遊記現在已然成了散文名作,因其即興偶感之美,頗為人所喜一愛一。

記承天寺夜遊(元豐六年。

一○八三)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一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念無與樂者,送至承天寺尋張懷明。

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符一一交一一橫,蓋竹拍影也。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耳。

這篇小品極短,但確是瞬息間快樂動人的描述,我們若認識蘇東坡主張在寫作上,內容決定外在形式的道理,也就是說一個人作品的風格只是他一精一神的自然流露,我們可以看出,若打算寫出寧靜欣悅,必須先有此寧靜欣悅的心境。

他究竟怎樣陶冶出此種恬適的心境呢?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未分類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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