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25 嶺南流放:蘇東坡是貶謫到廣東高山大疫嶺以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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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傳》25 嶺南流放

蘇東坡傳

25 嶺南流放

哲宗紹聖元年(一○九四)四月,章停為相,他首先向蘇東坡開刀。

蘇東坡是貶謫到廣東高山大疫嶺以南的第一個人。

他被罷黜,剝奪了官階,調充英州太守。

他並非不知道會有這類情形,不過不知道第二次迫害會嚴重到什麼程度。

皇太后去世後,在往定州就職前,他正式辭行時,皇帝未允謁見,他就覺得危險即將到來了。

他曾先後教過那個年輕皇帝八年之久,對他很瞭解。

一年以前,他曾在一道表章裡向小皇帝說得很露骨,倘若他不納臣子的忠言,蘇東坡寧願做「醫卜執技之流,簿書奔走之吏」,也不願在朝中擔任侍讀之職。

可是來日如何,他並不真知道。

左降英州太守並沒有什麼特別苦吃。

章停也算他的故一一交一一之一。

在年輕時他和章停往陝西山中遊歷,蘇東坡曾戲稱章停將來會殺人不眨眼,不過二人還始終算是朋友。

他自己的遭罷黜失官,他倒不以為奇。

向朝廷彈劾他的數十條罪名,也是舊有的,而且已經彈劾多次。

不外乎是「譭謗先王」,這個罪名是攻擊元柏舊臣的陳詞濫調。

而罪證是在皇太后攝政期間,他代擬聖旨罷黜王安石一派小人。

他代擬一般的聖旨倒無何重要,因為他是奉太后之命行一事的。

罷黜蘇東坡的聖旨如下:

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子言低誣聖考。

乖父子之恩,絕君臣之義,在於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面目?汝斌文足以惑眾,辯足以飾非,然而自絕於君親,又將誰態?

蘇東坡現在要跋涉一千五百里,自中國的北部到中國的南部。

他覺得他一生只是一站一站的往前走,而現在只是在他人生旅途中的另一步,這旅程是他狐狐落地時已由神靈決定,不過到現在他才充分明白罷了。

在他五十七歲時,他已經飽歷命運的榮枯盛衰,現在命運的轉變,在他也不以為奇了。

命中注定他最後要完全與政治斷絕關係,要符合他的宿願,使他去度求之已久的常人生活。

他現在向前行進,無憂無懼,心中一片安一溫一寧靜。

在過去的日子裡,不管遇到何等問題,何等情形,他都以真誠勇敢之態度相向;他願把一切付諸天命。

蘇東坡以第一個犧牲者的身份,橫越中國南部巍峨雄偉的山脈,受難之中卻有一分卓然不群的優越感,他與家人啟程南下。

他弟弟子由已然在汝州上任,離國都很近,蘇東坡先去看他,在金錢上弄得些接濟。

蘇東坡對理財一事,並不見長。

雖然在皇太后攝政九年期間,他走過一段好運,但時常各地調動,俸祿隨即花光。

另一方面,他弟弟子由宦途較為平穩,直升至宰相之位。

蘇東坡前去時,子由只能給他七千緡,供他家人在宜興安居之用。

他從子由處回來,發現又官降一等,但到南雄的派令並未改變。

他給皇帝上了一道使人讀之惻然的表章,請求允許乘船南下,做為對老師的一點兒恩一寵一。

他怕陸行一千五百里,會身染重病而死於道側。

所請得蒙恩准,他送全家,包括三個兒媳婦到宜興的蘇家。

大家淚眼相望,蘇東坡決定只帶朝雲和兩個小兒子同行。

他們到了南京對岸的儀真,已經是六月天氣,迫害元佑儒臣的行動正在雷厲風行,名公巨卿之遭流放者,已有三十餘人。

蘇東坡現在是第三次降官。

他已經不夠太守的資格,而是改派到廣州漁東七十里的惠州充任建昌軍司馬。

情況已完全不同,他決定讓次子回宜興農莊去,自己只攜二十二歲的兒子蘇過、朝雲、另外兩個老女僕前往。

他的門人張來,這時是靖州太守,派遣了兩個老兵一路伺候他。

但是沿途穿過美麗的鄉野,經過高山深谷,看動人心神的急流高山,蘇東坡都充分觀賞。

他坐的是一隻官船,在九一江一以南邵一陽一湖停泊時,出乎他意料,第四道命令又來到,又把他貶低官階。

運輸官聽到這條命令,派一隊兵來要將船收回。

兵來到時正是半夜。

蘇東坡與軍官商妥,許他在船上住到次日中午。

這時離通往南昌的湖上碼頭還有十二里。

他若運氣好,明天午前能到南昌,就安全無事;若遇逆風,他和全家以及行李就只好被拋下船來。

他到龍王廟去禱告,因為龍王是主管水上安全的。

他向龍王陳明他如今身陷困難,他說明天早晨若到不了目的地,便須露宿野外了。

他剛一禱告完畢,一陣強風吹來,船帆漲滿,船向前行走極快,還不到吃早飯時間,船就到達了。

後來,在他回程時,他寫了一篇祭文,向龍王道謝。

在九月,他跨越有名的大疫嶺,大疫嶺在中國古代為赴廣州的旅客必經之地。

這道關隘是一條遙遠危險的旅途,通過之後,便到了另一個境界,多少旅客往往是有去無回的。

一條鋪石頭的路,在關隘兩側各有三四百碼長,道旁有濃蔭茂密的樹,為旅客遮蔽太一陽一,供旅客歇息。

行人到此,不由唱然興歎,多在岩石上題詩寄慨。

立在此處山峰上,頭上雲天,不過颶尺,蘇東坡覺得自己猶如夢遊,不復知自己肉一體之軀在何處所了。

從那樣高處,他能看到人的渺小,行為的卑鄙,山上的清風把他胸中的塵思俗念,一掃而空。

橫過了關隘之後,他遊歷今日的南雄和南華寺,中國佛教禪宗的聖一地。

在南雄和廣州之間,他碰見道士老友吳復古。

從此之後,在蘇東坡流放期間,他一直與吳復古一一交一一往很密切。

吳復古是一怪人。

在過去那些年,在蘇東坡的生活裡,他曾在不同的處所突然出現。

蘇東坡第一次遇見他,是在濟南,後來又在京城碰見他。

此人從事何種活動呢?難道他沒有職業?他何以為生?他與蘇東坡要好,難道是有所求取?特別是等到蘇東坡在朝得勢之時嗎?可是他向蘇東坡從無所求,也不曾求蘇東坡為他轉求他人。

過去不知他流落何方,而現在又忽而相遇,不在別的地方,偏偏在此,蘇東坡又遇到他。

吳復古是真正的道士,身一體一精一神,輕鬆自在,一心無憂無慮,這是道家極其重視的,由於身一體強,欲一望少,他們大多能過一種為人所艷羨的自一由自在的生活。

要獲得此種自一由自在的生活,必須擺脫名利,吃粗茶淡飯,穿衣住處不講究,步行千里,睡在曠野,不視為苦事。

吳復古對此世界一無所求。

他時隱時現,等於隨時提醒蘇東坡,倘若他不為政治所糾纏,他就過那種飄蕩不羈的日子。

哲宗紹聖元年(一0九四)十月二日,是歐洲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前兩年,蘇東坡到了惠州。

好多事對他都顯得新奇,可是又似乎熟悉。

廣東是亞熱帶,他看見橘林、甘蔗、荔枝樹、香蕉園,還有檳榔樹。

決不是個不適於生活的地方。

有兩條河自北流入,在城東會合。

前半個月,蘇東坡在地方太守禮遇之下,住在政一府官捨中。

他立在兩河會合處的合一江一樓上,看見寬廣的溪流在下面城邊流過,對岸間善縣的縣城,就建築在陡斜的山坡上。

沿河是岩石和巨大的石一卵一,閒散的人正在那兒釣魚。

城的正北就是羅浮山和象頭山,他知道以後他會去攬奇探勝的。

這裡就是中國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像的不一樣,處處是濃綠的草木和亞熱帶的水果,的確是「嶺南萬戶皆春一色」。

當地百姓看見蘇東坡這位詩人,都覺得驚訝,不知他為何故被貶謫到他們這個地區來。

蘇東坡想到蘇武,蘇武被匈一奴一單于流放到漠北,從沒料到在暮年還能回到中國;他又想到管寧流放到遼東,竟願居住在那裡終身不去。

惠州很美,當地居民也對他很好。

等後來他遷到對岸的嘉佑寺之後,他說不久「雞犬識東坡」了。

在對岸松風閣裡他寫了一封短箋,把他對人生的態度表現得最好。

搬到嘉站寺之後,他常在山頂的松風閣裡留連不去。

一天,他正回家時,看見松風閣高高超出樹頂之上,他的兩條老年的腿感覺到疲倦。

他忽然想:「此間有什麼歇不得處?由是心若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人若悟此,當恁麼時也不妨歇歇。」

如今他又恢復到「依然故我」了。

在廣州之時,他買了些上好的檀香,現在喜歡閉門靜坐,細聞此香味,思想往日過錯。

有時窗外涼風徐來,他下午酣睡,等屋頂一個烏鴉把他喚醒,忽然覺得自己已然無官一身輕。

看見寬闊的河面反光,映入書齋,他心想,這與明月在天一樣好。

他不懂為什麼有人以為天空有雲、有月光會更美。

他以為天空無雲,正如一塵不染的良心。

他給朋友寫信說:來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無掛慮,因為已經樂天知命。

黃州老朋友陳糙寫信說想來探望,由漢口到惠州有一千里之遙。

蘇東坡給他回信說;

到惠將半年,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

孔子云「雖蠻多百之邦行矣」;豈欺我哉!自失官後,便覺三山硅步,雲漢路尺,此未易遺言也。

所以云云者,欲季常安心家居,勿輕出入。

老劣不煩過慮……亦莫遣人來,彼此鬚髯如就,莫作兒女態也……長子邁作吏,頗有父風。

二子作詩一騷一殊勝,咄咄皆有跨灶之興。

想季常讀此,捧腹絕倒也。

今日游白水佛跡,山上布水三十切。

雷輥電散,末易名狀,大略如項羽破章邯時也。

自山中歸來,燈下裁答,信筆而書,紙盡乃已。

三月四日(紹聖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絕不寂寞。

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鄰近地區的官員都利用此一難得的機會來與這位傑出的詩人相結一一交一一。

惠州東、西、北三面,計有五縣的太守,不斷給他送酒送食物。

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羅縣令林杯變成了他最親密的朋友。

其他至一一交一一如杭州僧人參寥、常州的錢世雄,不斷派人帶禮品藥物、書信來探望。

蘇州有一個姓卓的佛教徒,步行七百里給太湖地區蘇家與那裡的朋友來送信。

蘇東坡在宜興的兩個兒子老不曾聽到父親消息,十分焦慮,姓卓的聽到,他說:「這個容易!惠州也不是在天上,是不是?若是走著去,總可以找得到。」

姓卓的便步行出發,走上這條漫長的道路,橫越大疫嶺,走得滿臉紫赫色,兩腳厚繭皮,他走到了。

用這種方法,蘇東坡不斷與家庭保持聯絡。

道教奇人吳復古和他同住數月,隨後兩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職所在的高安,時常往返。

另一個蘇東坡的同鄉道士陸惟謙,不辭兩千里之遙,特意來看他。

蘇東坡發現了一種極不尋常的酒——「桂酒」,他說桂酒不啻是仙露。

他給陸維謙寫信開玩笑說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之勞,而陸維謙果然來了。

每過幾天,太守詹范就派他的廚子帶著菜到蘇東坡家來做。

過幾天,蘇東坡就到城西湖邊朋友家喝幾杯。

那片湖位於山麓,旁邊有一個大佛塔,兩個廟。

有時他去釣魚,一直坐在岸邊一個巨大的一卵一石上。

一天,他釣到一條大鰻魚,他帶著鰻魚和酒到太守家去,在那裡吃飯。

蘇東坡常去游白水山,有時他帶著一個兒子,有時和本地太守或新來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給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幾封讀之可喜。

在一封信裡他談到他臨時發明的烤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殺一羊。

不敢與在官者爭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

骨間亦有微肉,煮熟熱酒渡,隨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摘剔牙繁,如蟹螯逸味。

率三五日一鋪。

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飽芻豢滅齒而不得骨,豈復知此味乎?此雖戲語,極可施用。

但為眾狗待哺者不悅耳。

到了惠州,蘇東坡最大的發現,是此地無酒類的官方專賣,每家各有家釀。

由此時起,他開始品嚐桂酒,這時他彷彿在遙遠的地方遇到了知己。

在給朋友的好多信裡,他讚美此酒的異香。

此種酒微微帶甜而不上頭,能益氣補神,使人容顏煥發。

在一首詩裡蘇東坡盛誇此酒,如果此種酒能開懷暢飲,會感到渾身輕靈飄逸,可飛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

他打聽到桂酒的釀造法,刻在石頭上,藏在羅浮鐵橋之下,所以只有尋神求仙的人才能尋到。

蘇東坡寫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賦。

最有趣的是《東皋子傳後記》。

東部某太守以酒相贈。

他剛剛讀完漢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東皋子傳》。

在他謝太守贈酒的信裡,他寫了又啟,敘述他飲酒的一習一慣,偶爾添寫了兩條人生至樂,不高明的作家必然會增加到四五條,或寫個沒完了。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

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於客。

閉居未嘗一日無客,客至未嘗不置酒。

天下之好飲亦無在予上者。

常以謂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是二者。

然人之有是者接於予前,則予安得全其樂乎?故所至常蓄善樂,有求則與之。

而尤善釀酒以飲客。

或日:「子無病而多蓄樂,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

予笑日:「病者得樂,吾為之體輕;飲者一一團一一於酒,吾為之酣適。

蓋專以自為也。」

東皋子待詔門下省,日給酒三升。

其弟靜問日:「待詔樂乎?」

日:「待詔何所樂?但美醞三升殊可戀耳。」

今嶺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釀,月用米一斛,得酒六斗。

而南雄、廣、惠、循、梅五太守間復以酒遷予。

略計其所獲,殆過於東皋子矣。

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則日給三斗,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

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好養一性一服食,預刻死日,自為墓誌。

予蓋友其人於千載,或庶幾焉。

蘇東坡寫過一篇「酒頌」。

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讀了他描寫陶然微醉的快樂,也會為之神往的。

濁酵有妙理賦:

酒勿嫌濁,人當取醇。

失憂心於昨夢,信妙理之疑神……伊人之生,以酒為命。

常因既醉之適,方識此心之正。

稻米無知,豈解窮理?翰英有毒,安能發一性一?乃如神物之自然,蓋與天工而相並。

得時行道,我則師齊相之飲醇;遠害全身,我則學徐公之中聖。

湛若秋露,穆如春風。

疑宿雲之解駁,漏朝日之域紅。

初體粟之失去,旋眼花之掃空……兀爾坐忘,浩然天縱。

如如不動而體無礙,了了常知而;心不用。

座中客滿,惟憂百磕之空。

身後名輕,但覺一杯之重。

今夫明月之珠,不可以儒,夜光之壁,不可以鋪。

芻豢飽我而不我覺,布帛懊我而不我娛。

惟此君獨遊萬物之表,蓋天下不可一日而無。

在醉常醒,孰是狂人之樂;得意忘味,始知至道之腴。

蘇東坡不但是酒的鑒賞家和試驗者,他還自己造酒喝。

他在定州短短一段時期,他曾試做橘子酒和松灑,松酒甜而微苦。

在他寫的「松酒賦」裡,他曾提到松脂的蒸餾法,但是如何制酒卻未明言。

在惠州他造了桂酒,而且生平第一次品嚐中國南方的特產「酒子」。

酒子是在米酒還未曾充分發酵時取出來的,所以其中酒一精一成分甚少,實際上有些像稍帶酸味的啤酒。

有一次,在一首詩前的小序中他說他一面濾酒,一面喝個不停,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裡,他說了「真一酒」的做法。

這種酒是白麵粉、糯米、清例的泉水這神聖的三一體之一精一華,做成之後,酒色如玉。

上等麵粉展釀粉,一揉一成面鞠餅,掛起來干兩個月;然後煮上一斗米,在取出之後用水沖淨,晾乾;再拿三兩翻餅,軋成細粉,與米和勻,放入甕中,壓擠極緊,中間留一圓錐形小坑,在中間低處流一出酒液時,把剛才留下的一部分卻粉灑在中間低處。

等酒液已經夠多,把壓緊的米切開,放入新煮好的米,其比例為一斗舊米加入三升新米,再加進兩碗開水,過了大約三天到五天,便釀成了六升的好酒。

但是時間的長短,也要看天氣如何而定。

在熱天,酵母要減少半兩。

說公道話,蘇東坡在做酒方面,只是個外行中的內行,而不是個真正內行。

做酒只是他的業餘嗜好而已。

在他去世之後,過和邁兩個兒子常被人問到他父親做各種酒的方法,尤其是在蘇東坡詩和書信中常提到的桂酒。

兩個兒子都大笑。

二子過說:「先父只是喜歡試驗罷了,他只試過一兩次。

桂酒嘗來猶如屠蘇酒。」

蘇東坡大概是太一性一急,不能契而不捨研究個透徹。

據說嘗過他在黃州做的蜜酒的人,都有幾次腹瀉。

在哲宗紹聖三年(一○九五)四月十九日,他的堂妹去世。

真是不幸,她的名字始終未能傳下來,蘇東坡只是稱她「堂妹」,或「小二一娘一」。

她丈夫寫給蘇東坡的信報告這個噩耗,竟走了三個月。

蘇東坡對堂妹的鍾一愛一併未少減,這一點在幾年前他寫信給一個親戚,可以證明,因為那封信裡他說一次旅行時未能到常州去看她,始終引以為憾。

在最後一年,她與丈夫顯然是遷到蘇東坡為官的定州去居住。

她丈夫柳仲遠,是一個方正的貧儒,並未考中科舉,但甚喜收藏字畫。

蘇東坡在京都時,他曾去拜望蘇東坡,蘇東坡曾以書畫相贈。

蘇東坡在給程之才的信裡,提到堂妹的死訊,說自己「情懷割裂」,在給堂妹的兒子的信裡,也說「此心如割」。

用這類說法表示傷懷,在中文裡雖非什麼特殊,但所表示的仍是很深的傷懷。

他為堂妹寫的祭文,顯然是得到噩耗之後寫的,這篇祭文頗有真誠感觸,顯示出一往情深之致。

文中說,他祖父所有的孫子,只有四個尚在。

那四個是東坡、子由、子安(他伯父之子,在家鄉為弟兄們照料祖瑩),另一個便是這位堂妹。

說她「慈孝一溫一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

隨後談到私人的感受。

他盼她的兩個兒子能長大成一人,能夠光耀門媚。

祭文上說:「一秀不實,何辜於神,謂當百年,觀此勝振。

雲何俯仰,一螫再呻。

救藥一靡一及,庵為空雲。

萬里海涯,百日計聞。

柑棺何在,夢淚儒茵。

長號北風,寓此一搏。」

一年之後,她丈夫也去世,靈樞南運至靖一江一附近的老家安葬。

蘇東坡到惠州不久,得到一個消息,頗使他心中焦慮。

在過去四十二年中,自從他姐姐去世,他父親公開指責他內兄家之後,他和弟弟子由就一直沒和內兄程之才通信或一一交一一談,但只和程家其他弟兄有書信來往。

章停聽到這件親家嫌隙,他就特派程之才專程南下擔任提刑,處理重大訴訟和上訴的案件。

在哲宗紹聖二年(一○九五)正月,他到了廣州,是蘇東坡到了惠州的三四個月之後,蘇東坡摸不清楚程之才究竟是否已把過去的事置諸腦後,所以完全不知道會有何等情況發生,由於一個朋友的關係,蘇東坡給程之才寫了一封客氣禮貌的信,因而知道程之才要在三月到惠州。

確知他別無他意之後,蘇東坡派兒子過在他來時去接他,並且帶著一封歡迎信,自稱:「杜門自屏,省窮念咎。」

程之才此時已然年老,年約六十歲。

事實是程之才頗想彌補過去的嫌隙,重獲此一門貴親的友誼。

他向蘇東坡懇求為他曾祖父(蘇東坡的外曾祖父)寫一篇墓誌銘。

也許是親戚畢竟是親戚;也許是眉山城皆以蘇東坡此位大文豪為榮,而程之才也頗有此榮譽感。

於是雙方的關係又顯得真正親一熱起來,由雙方一一交一一換很多信件詩文,蘇東坡也對他有所請求。

在惠州過了十天,程之才又出發視察,不過那一年大部分時光他在廣州附近度過。

有程之才在,並且憑藉他的友情,蘇東坡得以對地方頗有建樹。

雖然蘇東坡已無權副署好多公文,可是他卻充分利用他對程之才的影響力。

他對朝廷高層政治固然是已告斷絕,可是對鄰人和當地百姓的福利,他還是視為己任。

倘若有什麼事非法越理,他若能運用勢力予以糾正,他不會坐視不顧。

紹聖三年正月元旦,博羅大火,使蘇東坡大為震驚。

全城付之一炬。

地方官對無家可歸的百姓都有救濟,臨時搭有篷帳供災民居住,並嚴防搶劫。

官家衙署完全焚燬,全需重建。

蘇東坡恐怕那些官衙的積弊惡一習一又要發生。

他怕官方在重建此一城鎮時,又要乘機剝削人民,而地方政一府會徵用物資民工。

他建議程之才令當地政一府在市場公開購買,禁止徵集民間物資,徵用民工。

他指出來,否則「害民又甚於火災」。

他站在惠州街上,看到使他十分痛心的事。

看見農夫滿車裝著谷子去向當地政一府繳納捐稅。

因為豐收,谷價下跌,政一府拒絕收取谷子。

這正是蘇東坡要管的事。

他一探詢,才知道政一府要的是現款,因為谷價太低。

農民必須在低價市場將谷子賣出,才能得到現款,可是農民須要繳納的捐稅現款卻按糧價高時計算。

結果,農民欠一個糧稅,卻得賣兩斗谷子才夠繳納。

蘇東坡給程之才寫了一封長信,內容雄辯滔滔,言詞峻切,就彷彿以前上皇太后的表章一樣,這樣把此衙署積弊揭發無遺,指為向農民純然勒索。

他請程之才和當地的稅吏和運輸官舉行一次會議,並建議當地政一府當依穀物市價向農民徵稅。

數月之後,他聽說那三位官員已經決定向朝廷聯合呈請,他十分高興。

他現在開始關心惠州城的諸種改善革新事宜。

他還是一秉過去喜一愛一建設的天一性一,經過與程之才、幾位太守與縣令會商,建築了兩座橋,一個在河上,一個在惠州湖上。

為興建這兩座橋,子由的太太捐出不少朝廷當年賞賜她的金幣。

在忙於進行這項工程時,他又做了另外一件事,特別受地方居民的敬仰,就是把無主野墳的骸骨重建一大家埋葬之。

重新安葬之後,他寫了一篇祭文,安慰那些無名死者。

他相信,那些死者不是平民,便是兵卒。

他頗以那些骸骨有些殘缺不完,必須合葬為歉,只希望那些一陰一魂和睦相處,猶如一個大家庭一樣。

他又在城西修了一座放生池。

這純然是佛教思想,其基本觀念是輪迴思想,相信那些魚也許前生是人身。

魚類一放入此一放生池內,則生命安全無虞。

那個池塘即名為「蘇東坡放生池」,直到清末,當地士紳百姓,還保持在節慶之日,去買魚放生的風俗。

他常對做些小事感到興趣。

一件新奇的東西,在幾年之前很使他著迷,那時他正貶滴在黃州,那件東西叫做「浮馬」,是插秧用的。

插秧是累得腰酸腿疼的事,農夫必須在水田中涉水而行,整天彎著腰肢勞做。

浮馬就像在水面飄浮的一隻小船,農人可以坐在上面插秧,用腿當做槳移動,馬頭正好用來盛稻秧。

這種東西既可使工作進行快速,又可以節省勞力。

他想把這種東西向南方推廣應用。

他對此事非常熱心,在給朋友的信裡他多次提到。

他給一位太守送行時,曾經告說他要推廣浮馬的應用,並且說,為太守成功之道,在於「使民不畏吏」。

蘇東坡既已失去權力地位,又為當政者所不喜,壯年時致君於堯舜與改變帝國之命運等雄心壯志,已不復當年氣概。

如今只是惠州一國民而已,他的事也就是鄰居翟秀才和林太太的事,這位林太太是釀酒的,總是賒給他酒喝。

他的朋友是道士吳復古、陸惟謙,和羅浮的僧人。

他在學者、太守、縣令之中,也有不少朋友。

他雖然不能做官,他還可以做個熱心公益的國民。

廣州為廣東之省會,近在颶尺,太守王古也是他的朋友。

蘇東坡因為知道廣州有瘟疫流行,就寫信給王古,提議籌備一筆基金,做創立公家醫院之用,就和以前他在杭州所力的一樣。

廣州人和杭州人一樣,也是以飲水問題為苦,疾病易於流行也與此有關。

他認識一個道士,那個道士有一套引山泉入廣州城的完整計劃。

廣州城內有一口好井,只能供官家用。

不過,廣州城七里之外,在一個比廣州尚能新居多的地方,有了良好的泉水。

蘇東坡把那個道士的引水計劃向王古提出,並且建議建設水管引泉水進城。

水管可用大竹管做,此種大竹子在廣東東部生產甚多。

在山泉所在地須要建一石頭水庫,用五根大竹管從此水庫引水到廣州城中另一石頭水庫。

蘇東坡對水管的製造,說明得十分詳細,因為他在故鄉曾經見過。

竹管接口處用麻縛緊,外面塗上厚漆,以防漏水。

每一段竹管要開一小口,以竹撅堵塞,倘竹管之中有閉塞不通,便打開此小口檢查。

他估計約有一萬根大約即可敷用。

但是這些大竹管必須時常檢查,也要按期換新,就如同現代鐵道的枕木一樣。

必須有官吏時常視察,每年必須從廣東東部採購此種大竹筒備用。

他怕給他朋友招不必要的麻煩,他告訴王太守切莫讓人知道是他出的主意,因為當權派對他厭惡。

但是王太守後來卻因「妄賑饑民」之罪而被革職。

分類:未分類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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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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