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
04 應試
在蘇東坡兄弟年二十歲左右,已經準備好去趕考之時,不可免的事,婚姻問題也就來臨了。
他們若是未婚晉京,並且一考而中,必然有女兒長成之家托人向他們提親。
那時有求婚的風俗。
京都中有未婚之女的富商都等待著考試出榜,向新得功名的未婚舉子提親。
所以科舉考試舉行的季節,也是婚姻大事進行得活躍的季節。
在父母的眼光看來,讓兒子娶個本地姑一娘一,他們對姑一娘一的家庭知根知底,自然好得多。
按照當年的風俗,青年的婚姻一向是由父母妥為安排,蘇東坡年十八歲時,娶了王弗小一姐。
王弗小一姐那時十五歲,住家在青神,在眉山鎮南約十五里,靠近河邊。
次年弟弟子由成家,年十六歲,妻子比他小兩歲。
當然算是早婚,但是並不足為奇。
在根本道理上看,早婚,當然並不一定像蘇氏兄弟那麼早,在選擇與吸引合意的配偶時,可以省去青年人好多時間的一浪一費,和感情的紛擾。
在父母看來,年輕人若能把一愛一情戀一愛一早日解決,不妨礙正事,那最好。
在中國,父母自然應當養兒媳婦,年輕的男一女無須乎晚婚。
而且一位小一姐一愛一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和一愛一尚未成自己丈夫的男人,還不是一樣?不過在拚命講一浪一漫風一流的社會裡,覺得婚前相一愛一更為驚奇可喜罷了。
無論如何,蘇家兄弟婚後卻很美滿。
但這並不是說由父母為兒女安排的婚姻不會出一毛一病,也不是說這樣的婚姻大多都幸福。
所有的婚姻,任憑怎麼安排,都是賭一博,都是茫茫大海上的冒險。
天下畢竟沒有具有先見的父母或星相家,能預知自己兒女婚姻的結果,即便是完全聽從他們的安排也罷。
在理想的社會裡,婚姻是以玩捉迷藏的方式進行的,未婚的青年男一女年齡在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雖然當地社會倫理和社會生活十分安定,但是幸福的婚姻的比例,也許還是一樣。
男人,十八歲也罷,五十八歲也罷,幾乎沒有例外,在挑選配偶時,仍然是以自然所決定的一性一優點為根據的。
他們仍然是力圖做明智的選擇,這一點就足以使現代的婚姻不致完全墮一落到動物的一一交一一一配。
婚姻由父母安排的長處是簡單省事,容易成就,少廢時間,選擇的自一由大,範圍廣。
所有的婚姻,都是締構於天上,進行於地上,完成於離開聖壇之後。
次子子由成婚之後,父子三人啟程赴京。
他們先要到省會成都,拜謁大官張方平,後來張方平對蘇東坡幾乎如同嚴父。
為父的仍然打算求得一官半職。
他現年四十七歲,但自上次科舉名落孫山之後,一直苦讀不懈。
在那段期間,他已經寫了一部重要的著作,論為政之道、戰爭與和平之理,顯示出真知灼見,此一著作應當使京都文人對他刮目相看。
當時只要有名公巨卿有力的推介,朝廷可以任命官職。
蘇詢把著作呈獻給張方平,張方平對他十分器重,有意立刻任他為成都書院教席。
但是老蘇意猶未足。
最後,張方平在古道熱腸之下,終因情面難卻,乃寫信給文壇泰斗歐一陽一修,其實當時張與歐一陽一相處並不十分融洽。
另外有一位雷姓友人,也寫了一封推薦信,力陳老蘇有「王佐之才」。
懷有兩封致歐一陽一修與梅堯臣的書信,父子便自旱路赴京,迢迢萬里,要穿劍閣,越秦嶺,為時須兩月有餘。
在仁宗嘉佑元年(一0 五六)五月,三蘇到了汴梁城,寄宿於僧廟,等待秋季的考試。
這是禮部的初試,只是選擇考生以備次年春季皇帝陛下親自監督的殿試。
在由眉州來京的四十五個考生之中,蘇氏昆仲在考中的十三名之內。
當時除去等候明春的殿試之外,別無他事,父子三人乃在京都盤桓,在城內遊覽,參加社一一交一一活動,與社會知名人士結一一交一一。
蘇洵將著作向德高望重的歐一陽一修呈上。
歐一陽一修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兩耳長而特別白皙,上唇稍短,大笑時稍露牙齦。
歐一陽一修,看來並非美男子,但是一見這位文壇盟主而獲得他的恩一寵一,卻足以使天下士子一慰其夢寐之望。
歐一陽一修之深獲學術界敬一愛一,是由於他總是以求才育才為己任。
他對蘇洵熱誠接待,並經他介紹,老蘇又蒙樞密韓倚邀請至家,又轉介紹認識一些高官顯宦。
不過蘇洵的冷淡自負的態度,在朝廷的領袖人物心目之中,並未留下什麼好印象。
蘇氏兄弟則遊逛華美的街市,吃有名的飯館子,站在寒冷的露天之下,以一副羨慕的心情注視大官在街上乘坐馬車而過。
宋朝共有四個都城,河南開封為首,稱為東都。
開封有外城內城。
外城方十三里,內城七里,城周有城門十二座,入城處有兩層或三層的城圈,用來圍困進犯的敵軍。
城牆上築有雉諜,供發炮射箭之用。
因為國都地處一低下之平原,無險可守,只有北部黃河綿延約有二百里(今日之隴海鐵路即沿河而行),可以拱衛國都,因此擬定了一個設想極為周密的軍事防禦計劃。
在西部洛一陽一,距開封約一百三十里,建立西都,用以扼制經軍事要隘渲關自西北而來的進犯。
在東部約八十里以外的商丘,設立另一軍事重鎮,是為南都。
並不怕有敵人自南部而來。
在另一方面,唐朝末年,蠻族已自北方侵入中國。
當時有一軍閥,由於向北番異族一霸主效忠,在其一卵一翼之下,遂成立朝廷,對抗中國。
石敬塘向契丹王以兒子自稱,但自謂深一愛一中國並關心國家之太平與百姓之幸福。
他自稱「兒皇帝」,稱契丹王為「父皇帝」。
他在世之時,使中國形成分裂,獲取外族之讚美。
但是國家應當慎謀嚴防有此等情形出現。
不論古今,在中國總是有打著一愛一國旗號的漢一奸一,只要自己能大權在握顯赫一時,便在救國救民的堂皇名義之下,甘心充當異族的傀儡。
石敬塘後來以「兒皇帝」之身,為「父皇帝」所廢,羞憤而死,此一事實並不足以阻止十二世紀時另一傀儡張邦昌之出現。
而在張邦昌失去利用價值後,立即被推翻,棄之如敝展,但並不足以阻止清末另一個漢一奸一吳三桂向關外借兵,進入長城,讓滿州人毀滅了中國政一府。
宋朝因此在河北南部的大名府,建立了北京,遏止北方異族的南侵。
開封是中國首都大城,保有皇都的雄偉壯麗,財富之厚,人才之廣,聲色之美,皆集於朝廷之上。
城外有護城河圍繞,河寬百尺,河的兩岸種有榆樹楊柳,朱門白牆掩映於樹木的翠綠之間。
有四條河自城中流過,大都是自西而東,其中最大者為洋河,從安徽河南大平原而來的食糧,全在此河上運輸。
河上的水門夜間關閉。
城內大街通行,每隔百碼,設有警衛。
自城中流過的河道上,架有雕刻的油漆木橋相通。
最重要的一座橋在皇宮的前面,乃一精一心設計,用一精一工雕刻的大理石築成。
皇宮位於城市之中央。
南由玄德樓下面的一段石頭和磚建的牆垣開始,皇宮的建築則點綴著龍鳳花樣的浮雕,上面是光亮閃爍的殿頂,是用各種顏色的琉璃瓦建成的。
宮殿四周是大街,按照羅盤的四角起的街名。
皇宮的西面為中書省和樞密院。
在外城的南部,朱雀門之外,有國子監和太廟。
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官家的馬車,牛車,轎子——轎子是一般行旅必需的——另外有由人拉的兩輪車,可以說是現代東洋車的原始型,這些車轎等在街上川流不息。
坐著女人的牛車上,簾子都放了下來。
在皇城有個特點,就是必須戴帽子,即使低賤如算命看相的,也要打扮得像個讀書人。
殿試的日子到了。
皇帝任命歐一陽一修為主試官,另外若干飽學宿儒為判官。
在讀書人一生這個緊要關頭到來之際,大家心中都是緊張激動,患得患失。
過去多年來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力學,都是為了這一時刻。
考生必須半夜起身,天甫黎明就要來到皇宮之外,身上帶著涼的飯食,因為沒考完是不許出考場的。
在考試時,考生要各自關閉在斗室之中,有皇宮的侍衛看守。
朝廷有極嚴厲的規定,藉以防止納賄或詢私。
考生的試卷在一一交一一到考試官之前,先要由書記重抄一遍,以免認出試卷的筆跡。
在重抄的試卷上,略去考生的名字,另存在檔冊裡。
考生在考完放出之時,考試官則關入宮中閨場,嚴禁與外界有任何接觸,通常是從正月底到三月初,直到試卷閱畢呈送給皇上為止。
考生首先考歷史或政論。
次考經典古籍,最後,在錄取者的試卷已閱畢,再在皇帝陛下親自監察之下考詩賦,然後再考策論。
宋仁宗特別重視為國求才,對這種考試極為關注。
他派貼身臣僕把題目送去,甚至有時為避免洩露,他還在最後一剎那改變題目。
蘇氏兄弟都以優等得中。
蘇東坡的文章,後來歐一陽一修傳給同輩觀看,激賞數日。
那篇文章論的是為政的寬與簡,這正是蘇東坡基本的政治哲學。
不過,不幸有一個誤會。
歐一陽一修對此文章的內容與風格之美十分激賞,以為必然是他的朋友曾鞏寫的。
為了避免招人批評,他把本來列為首卷的這篇文章,改列為二卷,結果蘇東坡那次考試是名列第二。
在仁宗嘉佑二年(一0 五七)四月八日,蘇東坡考中,在四月十四日,他那時才二十歲,成為進士,在三百八十八人之中幾乎名列榜首。
得到此項榮譽,於是以全國第一流的學者知名於天下。
蘇東坡這個才氣縱橫的青年,這次引用歷史事例,卻失之疏忽,而且在試卷上杜撰了幾句對話。
他發揮文意時說,在賞忠之時,寧失之寬厚,在罰罪之時,當惻然有哀憐之心,以免無辜而受戮。
他寫道:「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
皋陶日殺之,三。
堯曰宥之,三。」
這幾句對白讀來滿好,顯示賢君亦肯用不肖,使之有一展長才之日,這種史實頗可證實明主賢君用人之道。
判官梅聖俞閱捲至此,對堯與皋陶有關此事之對白,不敢公然提出查問,因為一經提出,即表示自己對年久湮沒的古籍未曾讀過。
蘇東坡因此,才得以混過。
考試過去之後,梅聖俞一天問蘇東坡:
「可是,堯和皋陶這段話見於何書?我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讀過。」
蘇東坡這位年輕學者承認說:「是我所杜撰。」
梅聖俞這位前輩宿儒大驚:「你所杜撰!」東坡回答說:「帝堯之聖德,此言亦意料中事耳。」
主考官錄取一學生,即表示自己克盡其職發現了真才,二人彼此之間即形成了「老師」與「門生」終身不渝的關係。
考中的門生要去拜謁主考老師致敬。
並修函感謝恩德。
歐一陽一修為當時文學權威,一字之褒,一字之貶,即足以關乎一學人之榮辱成敗。
當年一個作家曾說,當時學者不知刑罰之可畏,不知晉陞之可喜,生不足歡,死不足懼,但怕歐一陽一修的意見。
試想一想,歐一陽一修一天向同僚說的話,那該有何等的力量啊!他說:「讀蘇東坡來信,不知為何,我竟喜極汗下。
老夫當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
這種話由歐一陽一修口中說出,全京都人人都知道了,據說歐一陽一修一天對兒子說:「記著我的話。
三十年後,無人再談論老夫。」
他的話果然應驗,因為蘇東坡死後的十年之內,果然無人再談論歐一陽一修,大家都談論蘇東坡。
他的著作在遭朝廷禁閱之時,有人還暗中偷讀呢。
蘇東坡的宦途正要開始,母親病故。
根據儒家之禮,這當然是極其重大之事,甚至官為宰相,也須立即退隱,守喪兩年三個月之後,才能返回復職。
東坡的姐姐已於數年前去世,因此蘇家全家三個男人晉京應試之後,家中只有母親和兩個兒媳婦。
母親死時還沒聽到京都的喜訊。
蘇家父子三人急忙返家,到家只見母親已去,家中一一一團一一紛亂,籬牆傾倒,屋頂穿漏,形如難民家園。
正式辦完喪禮之後,他們在一山坡之下名為「老翁泉」的地方,挑選一處作為蘇家的寶地。
這個泉之所以得名,是因為當地人說月明之夜,可見一白髮俊雅老翁倚坐在堤防之上,有人走近時,老翁則消失於水中。
後來蘇洵也葬埋於此,因為那片地方的名稱,蘇洵通常亦稱為「蘇老泉」。
蘇洵在祭妻文裡說:我知母心,非官是好,要以文稱。
昔余少年,遊蕩不學;我知子心,憂我泯滅。
感歎折節,以至今日……有錯其丘,惟子之墳。
鑿為二室,期與子同。
……嗟余老矣,四海一身。
自子之逝,內失良朋。
我歸舊廬,無有改移。
魂兮未混,不日來歸。
居喪守禮之下的一年又三個月的蟄居生活,是蘇東坡青年時期最快樂的日子。
兄弟二人和年輕的妻子住在一起。
東坡常到青神岳家去,青神位於美麗的山區,有清溪深池,山巔有佛寺,涉足其間,令人有遊仙尋異超然出塵之感。
東坡常與岳家叔伯表兄弟等前往廟中遊歷,坐在瑞藻橋附近的堤防上,以野外餐飲為樂。
在夏季的夜晚,他坐在茅屋之外,吃瓜子和炒蠶豆。
岳家為大家庭:有岳父王傑,兩個叔叔及其妻子兒女。
在岳家約三十個人之中,有一個小一姐,名喚「二十七一娘一」,是命定與蘇東坡一生不可分的。
這時,老蘇正在等待京中的任命消息。
這時他接受官職並無不當,因為妻喪和母喪不同。
京師已經有巨官顯宦答應提拔他,但是他已等了一年有餘,尚無消息到來。
最後,終於有聖旨下降,要他赴京參加一種特殊考試。
這一來,使此翁著了慌。
因為這時他已經有了一種懼怕考試的心理。
他給皇帝上一奏折,謝絕前去,以年老多病為辭。
但是在給朋友的信裡則說:「僕固非求仕者,亦非固求不佳者……何苦乃以衰病之身,委曲以就有司之權衡,以自取輕笑哉……向者權書論衡幾策,乃歐一陽一永叔以為可進而進之。
苟朝廷以為其言之可信,則何所事試?苟不信其平居之所云,而其一日倉卒之言又何足信耶?」
給梅聖俞的信裡說:「惟其平生不能區區附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窮困……自思少年嘗舉茂林,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屆膝就席,俯首據案。
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第二年,仁宗嘉佑四年(一0 五九)六月,他又接到朝廷的聖旨,仍是上一次的內容。
並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試,自然不足展足老泉之望。
朝廷主其事者當對他前所呈奏信而不疑才是——相信固好,否則即擱置亦可。
他是不肯像學童一樣去接受考問的。
所以他又再度辭謝。
他的奏折上說他已年近五十。
五十之年又何以能報效國家?身為讀書人之所以願居官從政,欲有以報效國家也,否則為一寒士足矣。
倘若他此時再入仕途,既無機會以遂報國之志,又不能享隱逸賢達之清譽。
他最後結束說,時已至夏季,下月其子之居喪將滿,他將隨子入都一行。
屆時當一謁當道,細敘情由。
全信中之語氣顯示他在五十之年,實已無意入朝為官,除非有力人士能使他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試。
事實上,蘇洵的妻子已死,他已準備遠離家鄉而不復返。
非常明顯,他是適於住在京都的。
他的兩個兒子既然已中進士,下一步就看朝廷何時有缺可以派兒子去任職,他自己倒也罷了。
在居喪滿期之後剛過兩個月,父子三人又再度啟程入京,這一次有兩個兒媳同行,出發之前,已經把亡母一之靈樞安派妥當。
蘇洵使人請了六尊菩薩像,安放在兩個雕刻好鍍金的佛龕中,供在極樂寺的如來佛殿裡。
那六尊菩薩是:觀世音菩薩、勢至菩薩、天藏王、地藏王、解冤王者、引路三者。
出發之前,蘇詢正式把這些佛像供在廟裡,並且去向亡妻靈前告別。
祭文的結語是:「死者有知,或升於天,或升於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遊於四方而無系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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