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
20 國畫
蘇東坡天才橫溢,神完氣足,在中國藝術上,尤其是表現中國筆墨歡一愉的情趣上,他能獨創一派,這是不足為奇的。
蘇東坡最重要的消遣,是他的「戲墨」之作,因為他的創造注的藝術衝動非此不足以得到自一由發揮而給中國藝術留下不朽的影響。
蘇東坡不僅創了他有名的墨竹,他也創造了中國的文人畫。
他和年輕藝術家米芾共同創造了以後在中國最富有特一性一與代表風格的中國畫。
中國繪畫的南派重視一氣呵成快速運筆的節奏感,這一派誠然是在唐朝吳道子和王維的筆下所建立,與北派李思訓之金碧朱紅工筆細描是顯然有別。
可是,在宋朝,印象派的文人畫終於奠定了基礎。
這一派,重點在於氣韻的生動與藝術家堅強的主觀一性一,其中含有的藝術原理與技巧對現代藝術自有其重要一性一。
由蘇東坡、米芾、黃庭堅所保存下來的藝術批評之中,我們能看出文人畫在蘇東坡生活裡的起源,真是一件幸事。
這幾位文人都是詩人、書法家、畫家。
我們首先必須弄清楚的是,在中國是書畫同源的。
在技巧,在工具材料,在批評的一精一神與原理,都是如此。
若不懂中國書法中的美學原理,就不能瞭解中國畫南派的起源。
因為中國南派畫之始祖,蘇東坡是其一,都是在中國詩的一精一神中涵養有素的,並且在運用筆墨的技巧都已通其奧妙,而且對中國書法的結構與氣勢的原理都已窺其真詮。
書法為中國繪畫提供其技巧與美的原理,詩則提供畫的一精一神與氣韻情調的重要,以及對大自然的聲色氣味泛神一性一的喜悅。
在蘇東坡降生之前,中國已經有豐厚的藝術傳統,在書法繪畫兩方面皆然。
蘇東坡自幼年即仰慕吳道子。
他在黃州那些年,一直傾其全部時光致力於繪畫。
現在所有他的詩畫朋友都已集會在京師,而氣氛也極利於他在詩畫上的創造,正如一個弈棋高手發現了城中另一個弈棋高手之後,他的生活便會有所改變,同樣蘇東坡的生活現在也改變了。
他畢竟是個文人,不是個政客。
既然是文人,他的要務仍然離不開紙墨筆硯。
他的門人,也都是出色的文人,不斷在他的書齋中流連盤桓。
米芾後來成為宋朝傑出的畫家,曾經有一次,他喜一愛一自己在懸崖峭壁所畫的默然無色的巨石那雄偉的氣魄,他乃以「丈人」之名稱之。
他自稱「米顛」,別人也以此名相稱。
米,蘇,李(李公微),這宋朝三大家,現在時常在一處。
這一群文人時常在彼此的家中相會,飲酒,進餐,笑謔,作詩,而大部分時間都在陶然佳境中過活。
此等時光,蘇米李三人往往走近書案,紙筆墨都在眼前。
如果一個人開始作畫,作詩,或寫字,別人便作壁上觀,或也技癢而參加,為補上詩句,或增加題跋,當時的情況與氣氛理想極美矣。
詩、畫、字,這三者主要的材料,只是兩種液體物——墨與酒;除去最講究的一毛一筆和用最貴、最為稀有的原料做的紙之外,他們有上等酒、上等墨。
大書家和大畫家一發現有上等紙張當前,就猶如小提琴名家發現面前有一個史特拉迪瓦牌的名琴一樣——硬是不勝其魔力之誘一惑。
蘇東坡最喜一愛一的是澄心堂的紙,宣城的諸葛筆,或是鼠毫筆,和李廷邦的墨。
一個人畫完一幅畫,一般一習一慣是由其他文人在上面寫幾首詩文作評語,或僅僅寫剛才說的幾句戲言。
有時蘇東坡和李公激(西方收藏家多知道他叫李龍眠)合作一幅畫。
蘇畫石頭,李畫柏樹,子由和黃庭堅題詞。
有一次,在中國藝術史上很出名的事,是十六個此等名家聚會於駙馬王詵的庭園之中。
這就是有名的「西園雅集」,李公徽畫,米芾題詞。
畫裡有宋朝三大家,蘇東坡、米芾、李龍眠,還有東坡弟弟蘇子由、蘇門四學士。
石桌陳列於花園中高大的蒼松翠竹之下。
最上面,一隻蟬向一條小河飛去,河岸花竹茂密。
主人的兩個侍妾,梳高發誓,帶甚多首飾,侍立於桌後。
蘇東坡頭戴高帽,身著黃袍,倚桌作書,駙馬王詵在附近觀看。
在另一桌上,李龍眠正在寫一首陶詩,子由、黃庭堅、張表、晁補之都圍在桌旁。
米芾立著,頭仰望,正在附近一塊岩石題字。
秦觀坐在多有節瘤的樹根上,正在聽人彈琴,別的人則分散各處,以各種姿勢,或跪或站,下余的則是和尚和其它文人雅士了。
普通都認為蘇東坡作品之最一精一者,都是他醉後或興致昂揚之時的作品,一想中國繪畫、寫字時一揮而就的瀟灑明快,此話不能不信。
在哲宗元佑三年(一○八八)蘇東坡任主考官之時,他和藝術家朋友李龍眠、黃庭堅、張來等陪考官入閨將近兩個月,在閱卷完畢之前不得出閨,亦不得與閨外聯絡。
他們空閒無事,李龍眠畫馬自娛,黃庭堅則寫一陰一森淒慘的鬼詩,彼此說奇異的神仙故事。
至於蘇東坡如何,黃庭堅記載的是:「東坡居士極不惜書,然不可乞。
有乞書者,正色譜責之,或終不與一字。
元植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一精一粗,書遍乃已。
一性一喜酒,然不過四五角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
鼻鼾如雷,少焉甦醒,落筆如風雨。
雖濾弄皆有意味,真神仙中人。」
蘇東坡論自己書畫時說:「吾書雖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蘇東坡在世時,曾使人畫像數幅,其中最有名者為程懷立和名畫家李龍眠所畫。
在李龍眠所畫的一幅上,蘇東坡身坐岩石,一條籐杖斜橫於膝上。
黃庭堅說這張畫像正好把握住他微醉之時的神情。
從姿勢上看,他很輕鬆的坐著,似正在思索宇宙中萬物盛衰之理,也正享受眼前大自然的森羅萬象。
隨時他都可能立起來,提筆沾墨,抒寫胸懷中之所感,或是用美妙的詩歌,或是用氣韻生動的一幅畫,或是用神味醇厚的書法。
有一次,杜幾先帶來一張上好的紙張,請蘇東坡在上面寫字,但是他提出了字的大小排列等問題。
蘇東坡笑著問他:「我現在是不是賣菜?」
哲宗元佑二年(一○八七)三月,康師孟已經出版了蘇氏兄弟九本字帖的一精一摹本。
蘇東坡自己的若干朋友都是熱心搜集蘇字的。
一天晚上,他的幾個朋友在他家,正在翻查幾個舊箱子。
有人找到一張紙,上面的字是蘇東坡寫的,還依稀可讀。
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在黃州貶謫期間醉中寫的「黃泥板詞」。
有的地方已然污損,連東坡自己都不能辨認。
張來抄寫了一遍,一一交一一給蘇東坡,自己則保留那份真跡。
幾天之後,蘇東坡收到駙馬王詵寄來的一封信。
信裡說:「吾日夕購子書不厭,近又以三縑博得兩紙字。
有近畫當稍以遺我,勿多費我絹也。」
有蘇東坡幾封給朋友最親密的信,刻在石頭上,他去世之後當做拓片賣,就是所謂「西樓帖」,這本帖至今還在,看來就彷彿鄰居的目光一樣熟悉。
蘇東坡在一封信的再啟裡,他代妻子向一個朋友道謝,因為那個朋友送了他妻子一把梳子。
在另一個再啟裡,他說要送人一鍋鹹豬肉。
說中國書法是一種一抽一象畫,這種解釋真是再容易不過。
中國書法的問題和一抽一象畫的問題,確是相似。
在評論中國書法時,評論者完全不顧中國字的含義,而根本上就看做一種一抽一象的組合。
說中國字是一抽一象畫,只因為不像普通畫那樣描寫具象的物體。
中國字由線條和線條構成的偏旁所組成,具有無限的變化,而藝術原理則要求這些字之排列成行,必須排列的美妙,必須與同一行或其他行的字配合洽當。
因為中國字由最複雜的成分所組成,所以呈現出構圖的各種問題,包括軸線、輪廓、組織、對比、平衡、比例等項,尤其重視整體的統一。
藝術上所有的問題,都是節奏的問題,不管是繪畫、雕刻、音樂,只要美是運動,每種藝術形式就有隱含的節奏。
甚至在建築,一個哥德的教堂向高處仰望、一座橋樑橫跨、一個監獄沉思。
從美學上看,甚至可以論人品而說「猛一衝」、「疾掃」、「狂一暴」,這都是節奏概念。
在中國藝術裡,節奏的基本概念是由書法確立的。
中國的批評家一愛一慕書法時,他不欣賞靜態的比例與對稱,而是在頭腦裡追隨著書家走,從一個字的開始到結尾,再一直到一張紙的末端,彷彿他在觀賞紙上的舞蹈一般。
因此探索這種一抽一象畫的路子,自然不同於西洋一抽一象畫。
其基本的理論是「美是運動」(「美感便是律動感」),發展成為中國繪畫上至高無上的原理的,就是這種節奏的基本概念。
這個運動上的節奏美的概念,改變了所有藝術家對線條、質量、表面、材料的看法。
因為,倘若美是動一態而非靜態的,所有平直的線條和表面,像工程藍圖的東西自然都不屬於藝術的範圍,而人必須尋求,舉例說,樹枝的折線與不平直的線條,因為只有彎曲與轉折線才能暗示生命與運動;只要筆的壓下,微頓,疾行,偶爾的飛白潑濺,能細心並有意保存於紙上,則不難看出此種不平直的線條的生命力和運動感。
在中國書法和繪畫裡,當力戒平直線條,除非另有必要,比如描畫桌子的邊緣,不得不直,這是基本的原則。
結構的概念也隨之改變了。
倘若那些線面是僵直死板的話,中國藝術家是不能滿足於此種靜態的安排與線和面的對比的。
從此以後要重視力量充沛的線條筆劃,這便說明中國繪畫技巧和其它形式的繪畫之間的差異。
為了尋求富有活力的線條,中國書法家轉向大自然。
自然中的線條永遠是暗示運動,且其變化豐富無限。
在靈提這種狗的平一滑身上,天生是為了快速奔馳的,自有一種美;而在一愛一爾蘭小型獵犬的多一毛一而粗短的線條上,則另有一種美。
我們可以欣賞幼鹿的輕巧靈活,同時也一愛一慕獅子爪蹄巨大強勁的力量。
鹿的身一體美,不僅在其調和的輪廓,也因為暗示了跳躍的運動;而獅子蹄爪之美是因為它暗示突然的攫取與猛撲,並且此種猛撲攫取跳躍的功能,才賦予了線條有機的諧調。
談到這類節奏之美,我們可以一愛一慕大象龐大笨重而不易控制的形狀,蛇的婉蜒蠕一動的緊張狀態,甚至長頸鹿瘦高細長的拙笨動作。
所以可以說,大自然的節奏永遠是含有功能作用的,因為其線條輪廓都是生長發展的結果,而且各有其用途。
由於大自然這些豐富節奏,才磨練出我們欣賞的眼光。
中國書法家想在筆下運動上所模仿的,就正是這些自然的節奏律動,而也非中國感受力極為靈敏的一毛一筆不為功。
有的筆劃堅定而圓滿,暗示獅子蹄爪的巨大力量,有的筆劃暗示馬腿的強壯有力、骨節磷峋。
有的點劃要暗示清爽整潔,字也有方正的肩膊腰肢和支架,像端正的女人,正如中國藝術批評家所說如「美人頭上戴鮮花」。
有的模仿枯籐的美姿,籐的末端穩定而微微向上彎曲,復點綴以一些嫩芽小葉以求平衡對襯。
千萬不可忘的是,那條枯乾的垂籐的平衡,是自然而完美的,因為其末端彎曲的形狀與角度,全與此長籐的重量、一莖一的支持力、在這邊或那邊殘餘的葉子的重量為依歸的。
蘇東坡說,他的友人文與可一習一書甚久而不見成功,後來一人獨行山徑,見二蛇相鬥。
他從相爭鬥的兩條蛇身上的律動,獲取了靈感,把蛇身上那種矯健動作吸取於筆劃之中。
另一個書法家是在看見樵夫與一村姑相遇於山間小徑上時,悟出了節奏的秘訣。
因為當時樵夫與村姑都要讓路給對方,二人當時都猶疑不定,不知誰該站穩讓對方過去。
那二人一時的前後的閃躲,產生了一種緊張動作和相反的動作,據說這種緊張動作使他生平第一次悟出了書法藝術的原理。
運用在繪畫上,線條的雜亂而又和諧的律動,就產生了可概括稱之為中國藝術的印象派,這一派藝術家所關注的只是記下他頭腦裡的印象,用一種明確的律動美表現,而不是以將眼前的景物描繪下來為滿足。
結構越單純,表現律動美越容易。
因此蘇東坡才集中表現律動美在幾枝竹子上或是幾塊粗曠的岩石上,而這樣表現出來的景物也就成為內容很充分很豐富的圖畫了。
畫上表現出的律動美,本身即要求削除所有與此統一概念毫不相干的景物。
要看極端印象主義藝術極端的例子,在八大山人的一隻雞和一條魚上,或是石濤的果園上,都很容易看出來。
不管畫的是魚、是雞、是鳥,八大山人的藝術可以看做是用最少的線條、最少的墨,表現最多的內容的藝術。
八大山人完成他的一條魚、一匹馬,或是一張畫像,為時不過數分鐘,用墨不過迅速的寥寥幾筆。
他不是畫好,就是畫壞;若是畫壞,便將紙一揉一爛成一一團一一,扔到廢紙簍中去,重新再畫。
惜墨如金,就說明了中國畫純出自然。
但是惜墨如金與高度集中在主體景物上,也產生了別的結果。
蘇東坡的幾枝竹枝竹葉,後面一月當天,依稀可見,創造出兩種效果。
第一,因為沒有其它不相干的景物,故能刺激觀賞者的想像;第二,那幅畫暗示那幾片竹葉,在月夜安然靜止也好,在風雨中猛力搖擺也好,在其表現出來的單純律動美上,是令人百觀不厭的。
畫幾竿竹、一條曲線、幾塊粗曠的岩石的動機,就和寫幾行字的動機一樣。
一旦心清表現出來,印象留在紙上了,藝術家便感到滿足,感到快樂。
他於是能把同樣的滿足與快樂給與觀賞的人。
所以這—派文人畫也叫做寫意,也就是印象主義。
「意」字甚難譯成英文,大致就是藝術家所要表達的,若在英文裡找個字代替,恐怕要用 Intention(意圖),Concentlon(概念),ImPression(印象)或Mood(心境)。
若指這一派繪畫用Conceptivism(概念主義),則無不可,因為這個字的重點是統一的概念,正是藝術家所要描繪的唯一形象。
藝術的中心問題,不論古今中外,完全相同。
印象主義,簡言之,就是對照相般的一精一確的反叛,而主張將藝術家主觀印象表達出來,做為藝術上的新目標。
蘇東坡用兩行詩充分表達這種反叛一精一神。
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
在評論一個年輕寫意派畫家宋子房時,蘇東坡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
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一毛一、槽楊芻襪,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
漢傑(宋子房號)真士人畫也。」
宋代畫家又向前邁了一步,在一張畫裡,不但要表現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表現內在的肌理。
簡直來說,宋代畫家要畫的是一精一神,而不是外在。
宋代哲學的派別叫做理學。
在佛教的形而上學的影響之下,儒家把注意力從政治的規矩形式和社會撤離,轉而沉潛到心和宇宙方面去。
藉助於印度的神秘主義和形而上學,他們開始談論這個「理」字,粗略說,就是自然與人一性一里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則」,或「萬物的內在一精一神」。
宋儒困於中國人對一抽一象的形而上學無能力或無一愛一好,他們在把「理」當做「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
但是他們卻完全相信在萬物的外形後面,有一種無處無之的力量,或是一精一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一精一神,是活潑潑的,而畫家應當在畫裡把握萬物此種無以名之的內在一精一神。
所以畫家在畫秋天的樹林時,不應當以描繪樹葉豐富的顏色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見的「秋意」或「秋思」,換句話說,要使人覺得要披上一件夾大衣出去吸那乾爽清涼的空氣,似乎在大自然季節的蛻變中,看得出漸漸一陰一盛一陽一衰了。
蘇東坡在教兒子作詩時,要他把花的個別一性一表現出來,使人對一行寫牡丹的詩,不致誤認是寫紫丁香或梅花。
牡丹的特質是豐盈華麗,梅花則秀逸脫俗。
那種特質的把握,則有賴於畫家的眼睛與詩人的想像。
要畫魚,則藝術家必須瞭解魚的本一性一,但是為達到此目的,畫家必須運用其直覺的想像,在心神上,與魚同在水中游,體會魚對水流與風暴,光亮與食物的反應。
只有懂得鮭魚在急流激湍中跳躍時的快樂,並知道那對魚是多麼富有刺激一性一,一個畫家才應當畫鮭魚。
否則,他最好不要動手,不然他畫的魚鱗、魚鰭、魚眼多麼一精一確,那張畫仍是死的。
畫家必須注意觀察細節。
蘇東坡一次記載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個繪畫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畫中、他最珍惜戴嵩畫的鬥牛圖。
一天,這個收藏家在院子裡曬畫,一個牧童趕巧在此經過;他向那幅畫看了一下兒,搖頭大笑。
人問他何故發笑,牧童回答說:「牛相鬥時,牛尾巴一定緊一夾在後腿中間,這張畫上牛尾巴卻直立在後面!」
蘇東坡也看不起名花鳥畫家黃簽,因為他對鳥的一習一慣觀察錯誤。
但是只憑觀察與一精一確,並不能產生真藝術。
畫家必須運用直覺的洞察力,等於是對大自然中的鳥獸有一種物我胞與的喜悅。
也許要真懂蘇東坡描繪萬物的內在肌理之時,他所努力以求的是什麼,最好看他畫的一幅仙鶴圖上的題詩。
他說,仙鶴立在沮洳之地看見有人走近,甚至仙鶴連一根羽一毛一還未曾動,已先有飛走之意,但是四周無人之時,仙鶴完全是一副幽閒輕鬆的神氣。
這就是蘇東坡想表現的仙鶴內在一精一神。
在進一步論到畫的內在一精一神而非外在形體時,蘇東坡說:
余嘗論畫,以為人合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
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
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記於無常形者也。
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
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
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
與可之於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
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鷹,如是兩條達遂茂。
根一莖一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展於人意。
蓋達士之所寓也……必有明於理而深觀之者,然後知余言之不妄。
所有繪畫都是一種哲學不自覺的反映。
中國畫不知不覺中表示出天人合一與生命運行的和諧,而人只不啻滄海之一粟,浮光泡影而已。
由此觀之,所謂中國的印象派繪畫,不論是一竿修竹,一堆盤根,或深山煙雨,或一江一上雪景,都是一愛一好自然的表現。
畫家與畫中景物之完全融而為一的道理,解釋得最為清楚的莫如蘇東坡在朋友家牆壁上自題竹石的那首詩:
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一搓一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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