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傳》26 仙居:蘇東坡去世之後,他在白鶴峰的住所經後人闢為「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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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傳》26 仙居

蘇東坡傳

26 仙居

蘇東坡在惠州的生活,誰都知道是和朝雲的一愛一情相關聯的。

蘇東坡去世之後,他在白鶴峰的住所經後人闢為「朝雲堂」。

王朝雲是杭州姑一娘一,她所生的嬰兒夭折之後,蘇東坡在第一次放逐北歸的途程中,真是使人黯然神傷。

從那時起,朝雲就一直和蘇東坡生活在一起,現在又隨同他放逐出來。

秦觀贈她的詩說她美如春園,目似晨曦。

她到惠州時還年輕,才三十一歲。

蘇東坡那時五十七,雖然二人年齡不同,而情一愛一無殊。

朝雲聰明愉快,活潑有生氣。

蘇東坡一生的幾個女人之中,朝雲最稱知己。

她一愛一慕蘇東坡這個詩人,自己也很嚮往他那等一精一神境界。

蘇東坡對朝雲在他老年隨同他流離顛沛,不但把感激之情記之以文字,並且寫詩讚美她,這些詩使他們的熱情化為共同追尋仙道生活的高尚友誼。

蘇東坡總是稱朝雲為「天女維摩」(表示純潔不染之意)。

在佛經裡有這樣一個故事:在釋迎牟尼以一個森林的聖人身份住在某一小鎮時,一天,與門人討論學間。

空中忽然出現一天女,將鮮花散落在他們身上,眾菩薩身上的花都落在地面,只有一人身上的花一瓣不落下來。

不管別人多麼用力去刷,花朵硬是沾著不掉。

天女問他們:「為何非要把花一瓣從此人身上刷落?」

有人說:「花一瓣與佛法不合,故而不落。」

天女說:「不然,此非花一瓣之過,而是此人之過。

已然信佛之人,若還有人我之分,其言行必與佛法相違背。

如能消除此種分別,其生活自然合乎佛法。

花一瓣落在身上而脫落下來的眾菩薩,都已消除一切分別相。

正如恐懼,若心中不先害怕,則恐懼不能入襲人心。

若眾門徒貪生怕死,則視聽嗅味觸各感覺,才有機會騙他們。

已經能爭服恐懼,則能超越一切感覺。」

蘇東坡攜眷到惠州那年,給朝雲寫了兩首詞。

其特點在情一愛一之中夾雜有宗教情感。

第一首是到後半個月內寫的,他稱讚朝雲,說不像白居易侍妾小蠻,因為小蠻在白居易老時離開了他,而是像通德,她終生陪伴伶玄。

他頗以朝雲的孩子夭折為恨,他把她比做天女維摩的敬拜佛祖。

她拋卻長袖的舞衫,而今專心唸經禮佛,不離丹灶。

一旦仙丹煉就,她將向他告辭,進入仙山。

那時她不會再如巫山神女那樣為塵緣所羈絆了。

在第二首詞裡,一愛一情昇華達到宗教程度,更為明顯。

其中感情與宗教一一交一一織而為一。

那首詞是:

白髮蒼顏,正是維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礙?朱一唇著點,更夏文生采。

這些個千生萬生,只在好事心腸,著人情態。

閒跑下斂雲凝黛。

明朝端午,待學紉蘭為佩。

尋一首好詩,要書群帶。

朝雲對道家長生術也感興趣。

在惠州,蘇東坡覺得到了應當認真煉丹之時。

在惠州那一段時期,不論住在河的左岸或右岸時,他總把自己的書齋叫「思無邪齋」,中國讀書人給書齋起名字,總是用幾個字表示他的人生哲學。

蘇東坡的思想已然發展到不但喜一愛一淳樸的生活和純潔的思想,而且到相信純潔的思想才是淳樸生活的基礎。

控制自己的心神做為長生不老的不二法門,是儒道佛三教結合的結論。

他在「思無邪齋記」裡所言,並不在此。

文內稱他專心在小腹下部修煉丹田之氣。

這篇文章是一篇韻文,是他的得意之作,但用的是道家法術的神秘文詞,譯成英文而不加冗長的註釋,是不易看懂的。

簡短說來,他說到吸收飲食的元氣、草木的一精一華,再藉鉛汞之助,就可以培養元力。

還要再輔以日一精一月華的吸取。

他要煉製的是「思無邪丹」。

他相信而今是正當其時,他在一段雜記中說,白居易也曾試過煉製仙丹,但未成功。

白居易曾在廬山建一草堂,其中有一丹爐,但是那座丹爐及丹鍋在他接到朝廷任命為官之前一日壞掉。

這就表示長生不死與享榮華富貴,是不可同時兼顧的。

所以人必須決定還是在熱鬧場中過此一生,還是逃離此紅塵世界而求長生。

現在蘇東坡相信自己已經向過眼雲煙般的繁華夢告別,希望能求得長生不老之術。

究竟蘇東坡對在肚一臍之下煉丹田之氣以求長生,是抱著何等程度的嚴肅態度,則頗不易言。

他是個觀察銳敏的人,雖然他也玩玩丹汞的道家神秘法術,他已然看出來,健康之道在於遵從合乎常識的幾條簡單規則。

在他給患有肺癆病的陸道士的一封短信裡,他說:「科中散雲,守之以一,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再輔以山中道士所得的衛生環境與運動鍛煉,與現代在療養院中病人所能享得的利益,即是飲泉水、曬朝一陽一,等等養生之道。

另有一條奇怪的辦法,朝雲也與蘇東坡共同合作實行,以求長生。

大概從紹聖二年(一○九五),蘇東坡開始獨自睡眠,不再親近女人。

蘇東坡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裡說:「養生亦無他術,安寢無念,神氣自復。」

另給張來的一封信裡,他說自己已經獨宿一年半,覺得頗有得益。

他說節欲之難,猶如棄絕肉食開始吃素,並以下列方法勸人:比如,決定不吃肉時,不要決定此後永遠不再吃肉。

可先試戒三個月,自然易於實行。

三個月之後,可再延長三個月,如此繼續下去。

朝雲在宗教上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況。

她在尼姑義沖的教導之下,已經皈歸佛教。

對男一女「雲雨」一事,佛教有其獨特的態度。

按佛理所示,吾人憑感官所見的世界,都屬虛幻,其終極的真實則是「佛」。

人的意識則被知覺一習一一性一所包圍。

人若想到解脫,必須打破知覺的一習一慣,逃避感官世界的幻覺。

蘇東坡和朝雲(她現在可以算是蘇東坡的妻子了),不管儒家怎樣看法,現在可以說都是佛教徒。

他倆一同創建放生池,根據蘇東坡說,朝雲很樂於行善,這是佛教諄諄教訓的。

但是蘇東坡還要更多嚴肅。

在紹聖二年(一○九五),後半年,他患痔瘡甚為嚴重,失血甚多。

他自己治療。

他不但遍讀中國醫書,而且常把旁人分別不清的藥草寫文字說明其異同一性一質。

關於痔瘡,他的學說是這樣,比如身內有蟲嚙咬,治療之法,是「主人枯槁,則客自棄去。」

一切普通食物他全不吃,連米在內,只吃不加鹽的麥餅和玉蜀黍餅。

如此數月,暫時痊癒。

這時,他對煉丹的成功可能漸趨懷疑。

他覺得自己感情太容易激動,不容易修煉成仙。

他給子由寫信,論到硃砂保存的方法,說子由一性一情平靜,修煉較易成功。

《山海經》是中國古代述說遠方怪異的書。

蘇東坡寫詩論到《山海經》時,他說:「金丹不可成,安期追雲漢。」

即便煉成長生不死之藥,又有何用?只要練一習一深呼吸以控制元液足矣,而他已開始練一習一了。

他對來日如何,全然沒有把握。

他剛一到達,說要以惠州為家。

可是他卻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被派往何處。

他若能一直在惠州住下去,他自可把孩子們全家自宜興遷來。

在紹聖二年(一○九五)九月,朝廷有皇家祭祖大典,按一習一俗,應當實施大赦。

那年年終,他聽說元佑諸臣不在大赦之列。

這消息至少有鎮定劑的功效,使他覺得心情更為安定。

他寫信向程之才說:「某睹近事,已絕北歸之望,然中心甚安之。

未話妙理達觀,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

又在給至一一交一一孫娜的信裡說:「今者北歸無日,因遂自謂惠人。」

給曹輔的信內說:「近報有永不敘復旨。

正坐穩處,亦且任運也。

現今全是一行腳僧,但吃些酒肉爾。」

現在一切既已確定無疑,蘇東坡決定自己蓋房子住。

那年年底,他給王鞏寫了一封長信。

他說:「某到此八月,獨與幼子三廟者來,幾百不失所。

某既棄絕世故,身心俱安,小兒亦超然物外。

非此父不生此子,呵呵。

子由不住得書,極自適,余無足道者。

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

明年築室作惠州人矣。」

次年三月,蘇東坡開始在河東四十尺高的一座小山的頂上蓋房子,離歸善城的城牆很近。

經過週期一性一的戰事與破壞,這棟房子倒一直保存到現在,人都稱之為「朝雲堂」。

在蘇東坡的作品裡,這棟房子叫「白鶴居」,北望可見河上風光,河水由此折向東北流去。

這棟房子佔地約半畝寬,後面為山所限,前面地勢陡然下陷,當初設計此房子時,必須適應那有限的地皮,所以一頭寬,一頭窄。

在城牆那邊早已有了兩棟小房子。

一家是翟秀才,一家是釀酒老婦林太太。

這兩家既是蘇家的近鄰,也是好朋友。

蘇東坡掘了一座四丈深的井,林翟兩家也頗為受益。

另一方面,蘇東坡卻可以賒酒喝。

後來,他又從此被調走,但還不斷給此老婦寄送禮品。

蘇東坡蓋的這棟房子十分一精一雅,共有房屋二十間。

在南邊一塊小空地上,他種了橘子樹、柚子樹、荔枝樹、楊梅樹、楷杷樹、幾株檜樹和桅子樹。

他告訴幫他物色這些花木的那位太守,要給他找中等的樹,因為他已經老大,不能等小樹長大,大樹又不易移植。

倘若樹大,蘇東坡就告訴朋友在移樹之前,先要標出範圍。

中國人移樹的方法,是先所一條主根和一條中根,再用土埋起來,這樣讓樹先漸漸適應。

在第二年,另一面的主根也須研斷,再用土蓋好。

第三年,在樹的四周圍標好了方向之後,再將樹移植,栽種之時,必須留意仍然合乎原來的方向。

蘇東坡的思無邪齋,現在是在白鶴峰上,另一間房子他名之為「德有鄰堂」。

孔子在論語裡說「德不孤,必有鄰,」這個堂名便是由此而來。

這兩個堂名都是四個字,而普通都是用三個字,蘇東坡以四個字做堂名,居然開創了一時的風尚。

鄰人的房子在他的房子後面的東北,完全被蘇東坡的房子遮蔽住。

他的前門向北,正對河流,數里鄉野的美景,一覽無餘,白水山和更為遙遠的羅浮山的龐大山脈,也可望見。

房子上梁時他寫的詩,描寫從房子各方面所見的景色。

上梁就等於奠基,是附近鄰居的一件大事。

所有鄰居都帶著雞和豬肉前來道喜。

寫來供一般民眾唱的喜歌,一共六節,起頭都用「起錨了」或是像莎士比亞詩裡的「嘿喉」等聲音:

「兒郎喂!東拉梁!

兒郎喂!西拉梁!」等語。

六節歌都是由東西南北四方描寫風光,再加上向上看與向下看。

東方山上,一個寺院依偎在喬木參天的樹林之中。

在春季,蘇東坡享受甜蜜的春睡時,他能聽見寺院傳來的鐘聲。

向西俯視,可以看見虹形的橋樑橫臥於碧溪之上,每逢城中太守夜間來訪,他可以看見長堤上燈光明亮。

在南方,老樹的影子映入深深的清溪裡,在他的花園中,他自己種了兩棵橘子樹。

最美的風景是在北面,河流往城鎮婉轉流去,正好抱山麓而過。

岸上附近,有一個垂釣佳地,他可以一整上午在那兒消遣,忘記了時光的逝去。

他祈求上蒼降福,祈求農民糧食滿倉,祈求海上風平一浪一靜。

鄉間空氣清潔,農民可以常保健康,五穀豐登,林太太能有酒賒給他喝。

最後為一切朋友祈福,願大家享福氣,壽命長。

但是,他自己又遇到十分痛心的事。

在紹聖二年(一○九五)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雲得了一種瘟疫,竟爾身亡。

他們住的是虐疾地區,她得的可能是虐疾。

蘇東坡的兒子過並未在家,出外去運木材,朝雲直到八月初三才埋葬。

因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她在嚥氣之前還念《金剛經》上的謁語: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按照她的心願,蘇東坡把她安葬在城西豐湖邊的小山鄰上,離一座佛塔和幾個寺院不遠。

墳墓之後,山溪落下如瀑布,水流入湖中。

墳墓在一個隱僻的所在,山坡分數條崗稜自高而下,猶如衣裳的折紋。

墓後是一帶大松林。

站在墓旁可以看西方山嶺後的塔尖,往左右兩三里,有幾座大寺院,遊客可聽見黃昏的鐘聲與稷稷的松濤。

鄰近寺院的僧人籌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用以紀念朝雲。

埋葬了三天之後,在八月初六,夜裡風狂雨暴。

第二天,農人看見墓旁有巨大的足跡。

大家相信是有佛來伴她同往西方樂土去了。

八月九日,夜裡要唸經超渡亡魂。

在典禮開始之前,蘇東坡和兒子一同去細看那巨大的足跡。

蘇東坡對朝雲的情一愛一,不但記在墓誌銘上,還表現在朝雲死後不久蘇東坡寫的兩首詞上。

在《悼朝雲》那一首裡,他以朝雲的幼子夭折為恨,不幸歲月無情,拋人而去。

他只能誦小乘佛經以慰亡魂。

朝雲生在世上,想是要還前世欠下他的一筆債。

現在轉瞬之間,她已不在,也許是進了極樂世界。

佛塔去此墳墓不遠,每日黃昏她可以去聽經訪道,以慰岑寂。

蘇東坡以前曾經寫過三首極其一精一妙的詞,記松風閣畔的梅花,足以顯示他的詩才。

那年十月,梅花又盛放,他寫了一首詞,顯然是以梅花象徵長眠於地下的朝雲。

那個象徵至為相宜,因為月下梅花一向認為是白衣仙女,隱約朦朧,絕與塵世俗態不同其格調。

這首詞的用語,既像是寫花,又像寫他心一愛一的女人。

那首詞是:

玉骨哪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

海仙時遣探花叢,倒掛綠一毛一麼鳳。

素面常嫌粉污,洗妝不退唇紅。

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豐湖過去一向是蘇東坡喜一愛一的野餐處所。

朝雲埋葬之後,他不忍心舊地重遊。

他已經找聖潔之地把朝雲埋葬,他二人共同開闢的放生池,就在下面,芳魂一縷,舉目下望,也可少得慰藉。

從現在起,蘇東坡一直鰥居未娶。

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園也已種上果木,水井已經打好,長子邁已經把過和自己的家眷遷來惠州。

次子適則和他的妻兒仍留在宜興,因為蘇東坡對他抱有厚望,希望他專心準備,參加科舉考試。

同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婦來的是三個孫子,兩個是長子的,一個是三子的。

大孫子已經二十歲,已然成家。

二孫子符,也到了娶妻的年齡,蘇東坡給他安排,娶了子由的外孫女,就是他亡婿王適的女兒。

蓋這棟房子,幾乎把蘇東坡的錢花光了。

現在就指望邁微薄的薪俸。

邁,在運用了些關係之後,獲得南雄附近的縣令職位。

正在蘇東坡以為可以晚年在惠州安居下去之際,他又被貶謫出中國本土之外去了。

他的新居落成之後大約兩月光景,他接到遠謫海南島的命令。

根據一個說法,他曾寫了兩行詩,描寫在春風中酣美的午睡,一邊聽房後寺院的鐘聲。

章停看到那兩句詩,他說:「嗅!原來蘇東坡過得滿舒服!」於是頒發了新貶謫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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