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聖人王陽明
六 建功立業談笑間
一陽一明先生生活在一個權力社會裡,在這個世界,權力無處不在。
權力是個壞東西,它不光是腐蝕掌握權力的人,同樣也腐蝕被權力凌一辱的人。
掌握權力的人,會被異化為暴君。
被權力凌一辱的人,會被異化成無知懦弱而又殘暴的一奴一隸。
事實上,正是一奴一隸和暴君的兩極社會,才構成了權力的現實。
如果社會上不存在著一奴一隸,那麼暴君也就不稱其為暴君。
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會想盡辦法把盡可能多的人異化為一奴一隸,以延續權力的效力。
權力是暴力的產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規律是盲者的陷阱
人類社會,比之於動物界的原始物種,要複雜得多。
這種複雜,就是因為人一性一太過於簡單——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
一個人以自我為中心,還好辦,你自己一愛一怎麼想就怎麼想,懶得理你——但一旦有了兩個人,你以你自己為中心,他以他自己為中心,你希望他往東,他卻希望你往西,你指望他打狗,他卻指望你攆雞。
這就構成了人與人相處最大的苦局。
就如同圍棋一樣,雖然技巧簡單到了不堪一提的程度,但對弈的本身,卻導致了棋局複雜多變。
哪怕是一個終生沉溺於棋道之中的國手,一輩子都見不到重複的棋局。
而正是因為社會一一交一一際沒有重複之局,所以你的個人意志,甚至是你的人生經驗,必然會遭遇到不適用的麻煩。
這種極盡微妙的人心感覺,源自人一性一本身,是不可見的。
我們總是通過最終的結果,才能知道這種微妙的存在。
譬如你與朋友開了個玩笑,結果他立即翻了臉,與你不死不休,又或是隨意無心,信口一說,已經惹得某人暗動殺機,這種事,正是人類社會最讓人痛苦的現狀。
這種人際關係不和諧的因素,構成了人類社會的陷阱,許多時候你一腳踩了進去,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人一性一的衝突宛如一個個陷阱,失足踏入就會摔死;宛如一道道激流,不慎捲入就會萍漂無際;宛如一座座高一峰,橫亙在你的人生面前,讓你舉步維艱。
然而這些陷阱、激流與高一峰,卻是你看不到的,所以不管你是多麼謹慎小心,都無法避免跌入。
人一性一中陷阱密佈,你卻硬是看不到,這就如同一個盲者行走在殺機四伏的沼澤地裡,其僥倖抵達彼岸的可能一性一,幾乎可以說是不存在的——所以佛家說,眾生皆苦,苦就苦在看不到人一性一的隱秘衝突,如盲者般行走在泥沼險域。
佛將自己稱為覺悟者,就是我們最常說的悟道了。
什麼叫悟道了?就是獲得了——甭管是怎麼獲得的——獲得了一種宏大的思想智慧,能夠居高臨下俯瞰人一性一,於是人一性一中的形形色一色隱秘衝突,盡顯其中。
這就好比正行走在高一峰地帶的盲人,突然獲得了視力,舉目一望,眼見得自己正處於懸崖,不由得會驚嚇出一身的冷汗來。
儒家成聖,道家修真,佛家成佛,古希臘哲學家追求永恆的真理,都是為尋求那潛伏一在我們心中的神秘大智慧。
儒家聲稱,獲得這種智慧的人,即可達到刀槍不入、水火不侵的境界。
不是你成了如神仙那般更為奇特的高級生命現象,而是人類社會的衝突規律盡看在你的眼裡,好比明眼人跳過一條小溝,繞過一個陷阱,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而那些遠離智慧的人們,則如同盲者一樣,一個接一個栽進陷阱裡,任誰也攔不住他們飛蛾撲火般自尋死路的衝動,因為他們看不到規律,在規律面前撞得頭破血流哭爹喊一媽一,是必然的事情。
一陽一明先生在經過了無數次難堪的瞎折騰之後,終於在龍場獲得了智慧上的突破,從那一天起,他眼中的世界,與此前已經是完全不同了。
此前的他,雖然也知道一點點人一性一的道理,但那種知道,猶如盲人拄杖夜行,必須要小心翼翼提心吊膽。
因為他看不到規律,不知道衝突隱伏一在什麼地方,只能是假設處處都是陷阱,即便是在平坦的大道上,也不敢放開腳步。
這種拘泥與謹慎,看起來就會非常可笑。
而且最終還是無法避過陷阱,結果在午門之外被人扒掉褲子打屁一股,搞得很沒面子。
正如明眼人才會坦然行走在人生大道上,獲得終極智慧的一陽一明先生,也從此獲得了對於自己的自一由裁量權。
現在不管他說什麼,做什麼,都有道理,就如同明眼人不管怎麼走,都不會讓自己跌進陷阱裡一樣。
此時的一陽一明先生,再也不會遇到平常人才會遇到的麻煩。
於是先生欣然寫詩曰:
一江一日熙熙春睡醒,一江一雲飛盡楚山青。
閒觀物態皆生意,靜悟天機入窅冥。
道在險夷隨地樂,心忘魚鳥自流形。
未須更覓羲唐事,一曲滄一浪一擊壤聽。
一陽一明先生這首詩,說的正是上述的道理。
尤其是那一句:道在險夷隨地樂……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雖然我周圍遍佈泥沼陷阱,但是我看得見,因此就是不會掉進去,氣死你,氣死你,你有本事也把道悟了再說!
人一性一無法改變
一陽一明先生運氣好,他躲在龍場琢磨悟道的時候,正值游擊將軍仇鋮搞掉安化王朱寘,大太監張永搞掉同樣的大太監劉瑾。
朱寘倒還罷了,但劉瑾被搞掉,就意味著朝臣的復辟,首先是廢除劉瑾制定的審計大檢查和獎懲考核法,然後是給那些被劉瑾流放的倒霉蛋平反。
一陽一明先生是被劉瑾打的屁一股,所以他這個反,是一定要平的。
但一陽一明先生這個反,平得並不是那麼解氣,他只是被升任了廬阮縣知縣。
原先他可是京官,多次以朝廷大員的身份,和巡撫啦布政使啦等高官同桌審案,巡撫跟他說話是不敢大聲的:守仁同志你看這事,這麼個處理法行不行?……現在卻成了個七品芝麻官,巡撫再見了他,就會把手一揮:去,小王,把地掃一掃……總之很衰。
但官職卑微,也怪不了朝廷,打掉安化王的是仇鋮,打掉劉瑾的是大太監張永、名臣楊一清。
你王守仁搭順風車,坐享其成,給你落實政策平反,就已經很人道了,總不能把人家的功勞也讓給你吧?
所以一陽一明先生雄赳赳,氣昂昂,帶著大隊人馬出發上任去了。
跟在一陽一明先生屁一股後面的大隊人馬,都是些什麼人呢?
都是他的弟子門人。
孟子說過:看到一個無知的嬰兒,向著火盆爬將過去,任何人都會大吃一驚,上前阻止。
同樣的道理,看到一個盲者大步流星向溝壑裡走去,任何人也會急喊一聲:危險,止步!還是同樣的道理,悟道者猶如明眼人,看到不諳規律的芸芸眾生,前赴後繼義無反顧地衝向人一性一的晦澀角落,也會急切地上前勸阻。
所以,知道規律的一陽一明先生,就要勸阻不知道規律的人,別掉進陷阱。
所以,一陽一明先生酷一愛一講學。
講學,就是講道理,講規律,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做,才能夠避過人世間的危難險惡。
古今中外,舉凡參悟到了終極智慧者,如孔子,如孟子,如蘇格拉底,如柏拉圖,如釋迦牟尼,如耶穌,都有一個傳道講學的癖好。
不是他們一愛一嘮叨,而是無法眼看著別人如盲者一樣不停地在規律上撞個頭破血流,真的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就會出來提醒。
而需要提醒的,又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這世界上的所有的人。
所以這種提醒,就只能是採用開班辦學的方式了。
一陽一明先生的講課癖,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
他不分時間場合地點,逢人就說,見人就講。
不只是他自己講,還要他的學生們也到處亂講——可憐這些學生仔,原本就連規律的邊兒都沒有摸一到,真不知該從何講起。
摸不到規律的邊兒也得講,一陽一明先生甚至給他的弟子佈置了硬一性一任務。
他有一個弟子,去外地做官,剛剛到任事務繁忙,就寫信給一陽一明先生,央求開班辦學這事稍遲一些,結果慘遭一陽一明先生的狠狠修理。
看著不諳規律的人民群眾往火坑裡跳,一陽一明先生替你著急。
真的替你急啊!
這麼費盡力氣地講,到底管不管用呢?
來看看《靖亂錄》上怎麼說:
城中失火,先生公服下拜,天為之反風。
乃令城市各辟火巷,火患永絕。
看看這段記載,我們就會知道,不管用,一陽一明先生的講學,連他的弟子都沒有絲毫的感覺。
看看這段明擺著的瞎掰:城中失火,一陽一明先生公服下拜,天為之反風……這不明擺著一胡一說嗎?
學生們之所以一胡一說,崇拜一陽一明先生這是一個原因,但把一陽一明先生說神了,給自己臉上貼點兒金,這才是真實的心態。
之所以要靠瞎掰貼金,就是因為不願意下苦心去琢磨。
投機取巧,假冒偽劣,這也屬於人一性一的一部分。
一陽一明先生可以洞悉人一性一,但他不可能改變人一性一。
也就是說,一陽一明先生可以自己悟道,卻沒辦法也讓別人悟道。
這就好比學一習一成績好的學生,再努力也只能提高自己的成績,卻無法提高不肯學一習一的差學生的成績。
別人不肯悟道,怎麼辦?
沒法辦!
一陽一明先生只好——能者多勞,替大家幹活兒。
只能去立功
老子說: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真正悟到了人一性一大道之人,是不需要做事的,什麼事都不做,就是對這世界最大的貢獻了。
而沒有領悟到人一性一規律的人,就需要賣命苦幹,只有賣命苦幹才能搞出點兒人生成就。
老子又說: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領悟到終極智慧的人,只需要在品德方面作出表率。
如果這招不靈,那就對大家講課,讓更多的人明白人生規律。
如果這招還不靈……那就得勞您大駕,自己幹活兒了。
但這世界上,還有一樣東西比智慧更生猛——權力!
權力這東西是群體的意志,是一種極為怪異的社會結構。
比如石墨和金剛石,都是由碳原子組成的,但因為原子組成的結構不同,金剛石是世上最硬的東西,而石墨則軟一綿綿的,一軟一硬,物呈兩極,但卻是結構不同的同種。
人類社會也是這樣,不同的社會結構,呈現出不同的社會形態。
有的是民權慘遭剝奪的專制體制,有的是民權廣泛的民一主體制。
雖然體制不同,但組織這些不同體制的人,卻沒有任何區別,區別只在於社會結構不同。
已經悟道的一陽一明先生運氣不是太好,他偏偏趕在了民權被剝奪得最為殘酷的皇權專制時代,這時候權力遠比智慧管用——沒悟道的時候,一陽一明先生就比劉瑾有智慧,可有什麼用?屁一股照樣挨板子。
現在雖然一陽一明先生悟了道,可是他這個道悟得太遲了。
此時皇權一統,名臣楊一清和大太監張永已經形成了對帝國具有決定一性一作用的黃金組合,楊一清在內閣替張永炒作,張永在宮裡替楊一清炒作,兩個人扛著權力相互替對方立德,所以這立德之事,就暫時輪不到一陽一明先生了。
不讓立德,那就立言如何?
一陽一明先生正是這麼想的,所以他不停地開辦各種名目的學一習一班,廣招弟子,見人就講。
可立言這事也輪不到一陽一明先生。
時有名臣王瓊出任兵部尚書,正趕上一江一西鬧土匪,這土匪鬧得凶啊,沒人治得了。
王瓊就琢磨:誰能替咱們把土匪擺平呢?順著人頭一撥拉,哈哈哈,發現了王守仁。
誰讓王守仁那廝,又有立德的本事,也有立言的本事,你很拽嘛!少來了,立德立言這事以後再說,先去立功,把一江一西的土匪剿滅了再說。
升一陽一明先生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地。
這個職務,就是讓一陽一明先生把土匪剿滅了。
現今土匪都聚集一江一西,偏偏叫一陽一明先生去巡撫南贛,你不先行剿滅土匪,如何撫又如何巡?
沒法巡也得巡,正德十二年正月,一陽一明先生赴任南贛。
走水路,行至吉安府萬安縣,就見前方行人奔逃呼號:土匪來了啊,鋪天蓋地的土匪啊,逢人就搶,見人就殺,大家快點兒逃命啊!正搖船的舟子見狀驚慌,立即就要將船掉頭,逃往安全地帶。
一陽一明先生出艙,大喝曰:不許掉頭,迎著土匪衝過去。
老子都得道了,還怕你們一窩小土匪?
帝國沒有賠償法
一陽一明先生讓船迎著土匪衝過去,是基於他對人一性一規律的徹底一性一認知。
人這種動物,沒有哪個是生下來的先知先覺,都是在後天環境的成長之中,與外部環境的刺激信號形成反饋,大腦最終形成了對某種信號的選擇一性一敏一感。
如一陽一明先生詩書世家,縱然是他懶得悟道,也必是一代風一流才子。
而一個生長在土匪窩中的嬰兒,因為外部缺乏對知識的刺激,也就難以形成大腦的敏一感點,想成為一陽一明先生這樣的人,非得幾代人栽培才可。
同樣的,一個優秀軍事人才的出現,也需要相應的環境。
大明帝國雖然隔三岔五總鬧出些群體事件,但卻沒有持續一性一的規模戰爭,而這就意味著軍事方面人才的稀缺。
即使有零星幾個對軍事超級敏一感的異類,也奈何不得儒教文化氛圍濃厚的社會環境,不是將其絞殺,就是難以找到追隨者。
從這個規律上判斷,活躍於一江一西一帶的土匪,雖然人多勢眾,但卻未必擁有強勢的軍事人才。
烏合之眾雞鳴狗盜的可能一性一,近乎百分百。
也就是說,一陽一明先生要對付的是些雞鳴狗盜之徒,而這類人又有什麼特點呢?
放著好端端的人生之路不走,而是淪為雞鳴狗盜,那是因為他們的智商過低——略高一點兒就會老實耕田,再高一點兒就會辛苦讀書。
在大明帝國的黃金時代,讀書種子稀缺,大凡一個人願意讀書,朝廷就會給你提供祿米,鼓勵你讀書,可朝廷的祿米放在那兒你不拿,卻偏偏當了土匪,你說這智商靠得住嗎?
智商低的人距離文明有些距離,距離動物界卻比較近。
這就注定了智商靠不住的人,都有幾分一奴一一性一。
而一奴一一性一具有這樣的特點,他們不諳規律,不懂得起碼的道理,唯獨對暴力和權力有著極度的恐懼心理。
有恐懼就好辦。
只要你恐懼,那麼一陽一明先生就可以嚇唬住你。
《靖亂錄》之中,這樣描寫了那些智商超低、因其過強的一奴一一性一而終日陷入恐懼狀態的土匪們:
正德十二年正月,赴任南贛。
道經吉安府萬安縣,適遇流賊數百,肆劫商舟。
舟人驚懼,欲回舟避之,不敢復進。
先生不許,乃集數十舟,聯絡為陣勢,揚旗鳴鼓,若將進戰者。
賊見軍門旗號,知是撫院,大驚,皆羅拜於岸上,號呼曰:某等饑荒流民,求爺賑濟活命。
看到了沒有,這就是那些低智商、高一奴一一性一的土匪們。
他們剛才還在氣勢洶洶,殺人放火,欺男霸女,突然見到幾艘空船,一個戴了官帽的長一胡一子,就忙不迭地跪下了。
你說他們至於嗎!
見了弱者就欺凌,其手段殘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見了強勢就下跪,其一奴一一性一表現令人歎為觀止。
差不多和一陽一明先生同一時代的法國,有智者孟德斯鳩撰《論法的一精一神》,書中說道:世上的政體有三種:君主政體、共和政體和專制政體。
君主政體需要尊嚴,共和政體需要信用,而專制政體,則需要恐懼。
大明時代的帝國治下,就是這般滿心恐懼、極度無知又充滿了不可救藥的一奴一一性一之國民。
對此,一陽一明先生的認知,比孟德斯鳩更為深刻。
於是一陽一明先生不緊不慢地將船停靠在岸邊,派了手下人拿了小旗上岸,宣佈道:巡撫王老爺知道你們缺心眼兒,又懶到骨子裡,弄得吃不上飯,所以才因饑寒一一交一一迫淪為土匪,現在宣佈你們立即解散,等待王老爺給你們發放救濟糧。
如果你們再橫行不法,就不跟你們客氣了!
這事就算是處理完了。
處理完了?那遭到土匪搶劫的人怎麼辦?
算他們倒霉吧,這節骨眼兒上還是少惹事兒。
理論上來說,一陽一明先生既然不追究土匪,那就應該用公款支付被搶奪人家的財產和生命損失,可如果有這種好事兒,《年譜》不會避而不談,但既然沒有談到,應該是沒這回事兒——帝國沒有賠償法,所以我們也沒理由追究一陽一明先生。
把暴民關在籠子裡
悟道是件好事。
但你悟道之後,也許會和一陽一明先生同樣地失望。
一陽一明先生生活在一個權力社會裡,在這個世界,權力無所不在。
權力是個壞東西,它不光是腐蝕掌握權力的人,同樣也腐蝕被權力凌一辱的人。
掌握權力的人,會被異化為暴君。
被權力凌一辱的人,會被異化成無知懦弱而又殘暴的一奴一隸。
事實上,正是一奴一隸和暴君的兩極社會,才構成了權力的現實。
如果社會上不存在著一奴一隸,那麼暴君也就不被稱為暴君。
但世上一旦有了暴君,他就會想盡辦法把盡可能多的人異化為一奴一隸,以延續權力的效力。
權力是暴力的產物,它的一端是暴君,另一端是暴民。
一陽一明先生一定深入想過這個問題——又或者,以他的智慧,也許根本用不著想,上德不德以為有德,連這種事都要費腦筋去想,那未免太沒勁了。
但一陽一明先生一定曾經長時間盯著負責軍營後勤事務的一名老衙司在看。
這名老衙司真的好老了,頭髮花白,腰身佝僂,走幾步就要喘一息上大半個時辰。
如這般老人應該坐在家門前,品著香茗,安享晚年,但他卻必須要出來工作,以養活他那正坐在家門前,品著香茗,安享青年的兒子。
養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比養個老人更要花錢。
老人最多不過是一口熱乎飯,一碗一溫一水,再就是陪著聊聊天,這就夠了。
可年輕人的需求就比較多,他要吃最一精一美的飯菜,穿最華麗的衣服,還需要年輕美貌的女人——而且一個還不夠,似乎多少美貌女人也不夠。
所以這老衙司,他的家庭負擔就比較重。
朝廷開出來的微薄薪水,最多只能讓老衙司餓不死,卻無法滿足他兒子的無盡欲一望。
只能是另想辦法。
辦法也不是沒有,老衙司的工作是度支軍中糧草,一旦有征剿土匪的官兵要來,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老衙司就會比任何人更早地知道。
所以這老衙司就在土匪的總部掛名了個信息搜集員的兼職,勉強維持了家用。
開始時一陽一明先生也沒有注意到這個不起眼兒的老衙司,但幾次徵調官兵,山匪都聞風而走之後,一陽一明先生就盯上了這個老頭兒。
拿這個老衙司怎麼辦呢?
殺了他?
好像不妥吧?你一陽一明先生是個悟道之人,至於跟個老衙司過不去嗎?
留著他?更不妥,這老頭天天不辭勞苦替土匪送情報,看著讓人上火啊。
想來想去,一陽一明先生在晚上臨睡覺時,突然派人把這個老衙司叫進來,商量道:老人家啊,你這麼大年紀,還兼職替土匪賣命,真夠敬業啊。
你說我要殺了你吧,你年紀真是太大了。
不殺也成,可你至少得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吧?
老衙司詫異地看著一陽一明先生:巡撫老爺,我聽不懂你的話耶。
一陽一明先生攤攤手:聽不懂就算了,推出去斬了。
老衙司驚叫起來:老爺老爺別玩兒真的,我招我招我全招,我把土匪設置在城裡的秘密聯絡站全部告訴你,求求你別殺我……
一陽一明先生搖頭歎息:唉,人一性一啊,人一性一!
一陽一明先生先下令將城中土匪的秘密聯絡站全部拔除,然後下令:既然人一性一如此難纏,是非好歹懵懂不知,那也好,咱們就弄個鐵籠子出來吧,把暴民關進籠子裡,或許你們會老實一點兒。
又嚴行十家牌法。
其法十家共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
日輪一家,沿門詰察,遇面生可疑之人,即時報官,如或隱匿,十家連坐。
所屬地方,一體遵行。
這就是《靖亂錄》中所記載的,由聖者一陽一明先生所推行的保甲法。
在此之前,民眾還是有一定自一由度的,而保甲法的實施,將徹底剝奪民眾那微乎其微的自一由度,從此淪為囚籠中的一奴一隸。
以一陽一明先生的聖者之智,他要琢磨著把老百姓關進籠子裡,老百姓又能有什麼辦法?
然則,以一陽一明先生聖者之智慧,他為何不選擇把暴君關進籠子裡呢?
很簡單,暴君只是暴民的產物,你依附暴君,對付暴民是可以的。
但如果你想對抗暴君,首先遭遇到的就是暴民——而這就意味著,你將淪為天下人的公敵。
一陽一明先生可不傻,才不上你這個當。
而這個保甲法,於民眾而言並無絲毫實際意義。
事實上,正是因為民眾先行將自己關進了無知的籠子裡,所以才會有一陽一明先生的保甲法。
任何時候,一旦民智開啟,獲得智慧,也就獲得了與權力分庭抗禮的資本,這時候,民眾也就獲得了自一由——總之一句話,民眾的自一由,只能是通過智慧自行獲得,任何人,哪怕是聖人,也無法拯救一個沉溺於無知之中的惰民。
這或許是一陽一明先生保甲法的本意。
用兵如神
如果一定要替一陽一明先生說句公道話,那就是:他的保甲法本意,並非要將民眾關進籠子裡,而是將民與匪分開。
要知道,民眾百姓是無拳無勇的,特點就是懦弱。
而土匪則混雜於民居之間,就是要最大限度地將自己與百姓混淆。
這樣做的目的,有三個心理因素:首先是即便是壞到家的土匪,他也不認為自己是惡人,只是世道太壞了,他才被迫替天行道。
所以在土匪的心裡,他比聖人還要純潔。
這麼聖潔的土匪,跟你百姓攪和在一起,是看得起你。
其次,舉凡匪惡之人,也都是以己度人,認為自己壞,別人更壞,世上壓根兒就沒有好人,既然你老百姓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還有什麼好說的?最後一個才是土匪的隱身之術,混於民眾之中,官兵來了他是比老百姓還勤懇的老百姓,官兵前腳走,後腳他仍然是兇惡的土匪。
所以一陽一明先生的保甲法,實則不過是堅壁清野,切斷土匪與百姓之間的聯繫,讓百姓不敢支持土匪,讓土匪陷入孤立之中。
但即使有了這個保甲法,一陽一明先生仍然不敢相信百姓——或者是說他更擔心土匪的狡詐。
所以他在剿匪之前,不敢調集官兵,唯恐消息走漏,土匪撒丫子逃開。
一旦讓土匪逃入原始森林之中,你追都沒地方追去。
等你糧食吃完,前腳撤走官兵,後腳土匪就回來,煩也煩死你了。
又或者,一陽一明先生根本就不相信別人的軍隊,他要親自創建一支新的軍隊出來。
只有自己創建的軍隊,才能夠得心應手地為他所用。
這支軍隊,實際上是民兵。
一陽一明先生令各州縣一精一選年輕力壯的小伙子,要人品端正,不能有絲毫的惡一習一,憨厚、老實、聽話,再加上力氣大,這是最優秀的士兵人選。
這樣的人實際上數量不多,總共訓練出了一千來人。
再挑選讀書識字、喜歡讀兵書的年輕人成為將領,每天將這些年輕人集中起來訓練。
幾百號人集中在一起訓練,飯總是要吃的。
所以每天官道上絡繹不絕,來來往往都是運輸軍糧的兵車,訓練的士兵們也是今天調到這裡,明天調到那裡,軍隊行動的方向路線,全無個規律準頭兒而言。
真的沒規律也沒準頭兒,四個分隊的民兵各二百五十人,每支部隊都接到不同的命令,向著完全不沾邊兒的方向行進,有的是說去運軍糧,有的是說移營,有的是說把守城隘,有的純粹是急行軍逗樂子。
諸軍正匆忙趕路,突然又各自接到命令:進剿詹師富匪伙。
在幾省一一交一一界之地,如詹師富這種史上默默無聞的小土匪有許多。
追溯這些小土匪的身世,莫不有個特別能吃的技能。
這些人多是食量超大,力氣也超大,但卻極是惜力的懶漢。
他們能輕而易舉地舉起沉重的碾子石磨,一頓飯只是半飽,也要吃掉一斗米,但卻絕不肯下地幹農活兒。
所以這類人不管在任何時代,都是天生的土匪。
詹師富之所以頭一個挨刀,因由只是他偏偏跑到一陽一明先生的地盤上添亂。
這就不能怪一陽一明先生跟他不客氣了。
民兵突襲長富村,村子中的土匪絲毫也不知曉,正在幸福的酣睡之中。
一陽一明先生很可能佈置的是四面圍村,突然放火,然後殺掠而入,則可全殲盤踞在村子裡的土匪。
這種打法是最符合兵法的,但一陽一明先生知道兵凶戰危,才不會親臨第一線,萬一被敵軍的冷箭射一到,那可就太划不來了。
所以抵達長富村的四支軍隊,並沒有圍村,而是聚攏在一起,大喊大叫,明火執仗地殺入村中。
這個意思是說:土匪們,你們快點兒跑啊,跑慢了別怪老子砍你腦殼!
對於前線作戰的部隊來說,這種打法更科學,更符合兵法,因為不圍村的話,土匪就會瘋狂地逃跑,不會較真兒跟你真的對砍。
但如果你把村子圍上,一逼一得土匪跟你玩兒命對砍,那可就說不准誰死誰活了。
饒是官兵這邊打法完全符合科學發展觀,但土匪終究是土匪,還是讓一陽一明先生這邊吃了虧。
暗夜糊塗仗
長富村剿匪,一陽一明先生既然不到場,那總得有個懂軍事的在現場發號施令。
這個人就是指揮覃桓,所率部隊是廣東民兵。
指揮人員中排第二的是個縣丞,叫紀鏞。
排第三的是從民兵中提拔起來的義官曾崇秀。
是夜一聲號令,民兵吶喊著蜂擁而入,指揮覃桓一馬當先,縣丞紀鏞隨之,後面是拼盡了力氣瘋吼的民兵,人手幾支熊熊燃一燒的火把,見到屋子,就從門或窗丟一支火把進去,霎時間房屋燃一燒起熊熊烈火,燒得屋子裡的人鬼哭狼嚎,光著身一子衝將出來。
外邊的民兵正等著你衝出來呢,不由分說,摟頭就是一刀。
要知道,這些民兵也是頭一次參加戰鬥,心裡的恐懼,比被燒得焦頭爛額的土匪更甚。
他們根本不敢看土匪一眼,只想快點兒殺了對方,自己就安全了。
事實上,他們殺的到底是百姓還是土匪,這個事兒從未有人較過真兒。
但真要是較起真兒來,殺的是百姓的可能一性一更高些。
但要先將長富村裡的土匪和百姓區分開,這個事可就難了。
戰爭這東西的殘酷就在這裡,良莠不分,玉石俱焚,最倒霉的往往是被土匪死纏住的百姓。
戰場之上,殺敵是次要的,首要的任務是保全自己。
而要想保全自己,除了眼下這個辦法,是不存在第二招的。
所以,長富村的百姓,冤死也就冤死了,他們永遠也找不到個說理的地方。
說過了兵凶戰危,官兵這邊正向村子裡沖,就聽見前面喊聲大震,竟然是被吵醒的土匪們,不說快一點兒撒腿跑路,竟然光著膀子,露出胸肌,集結起來,打著火把舉著鋼刀,迎著民兵衝殺過來。
這就是長富村的實際情況了,實際上這裡是一座匪村,家家戶戶都是土匪,但同時也是善良的老實人。
匪巢紮在這裡,老婆孩子也在這裡。
白天家家戶戶其樂融融,夜晚出門殺人放火搶劫財物。
土匪就是這個樣子,他們會慢慢地用土匪文化熏陶百姓,將女人孩子也變成和他們一樣滿腦子弱肉強食觀念的匪屬。
但如果不說殺人放火的事,單看村子裡的人,和別的村子並無區別,都是一樣的普通人。
以前官兵來征剿,強壯的男人逃光光,村子裡只餘女人孩子,官兵是沒辦法動手的。
但如此深夜,又是偷襲,土匪的女人孩子可就倒霉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匪首詹師富不退反進,率匪眾迎戰民兵,保護自己的妻兒老小。
殺啊,砰砰砰,噗噗噗,刀槍撞擊在一起,戳一入肉中,砍進骨頭,發出了令人一毛一骨悚然的異響。
眼見得詹師富怒氣沖沖、挾刃帶血地衝將過來,指揮覃桓急叫放箭,並向四處投擲火把。
萬不承想這時候他座下戰馬被這夜晚的沖天火光與震耳欲聾的吶喊之一聲嚇到腿軟,突然之間腳下一個打滑,戰馬竟然跌倒。
未待爬起,詹師富早已一個箭步衝到,一刀將覃桓砍死,回手一抓,抓住了騎在馬上正想掉頭的縣丞紀鏞的腳腕兒,猛地掄起,紀鏞發出一聲慘叫,「砰」的一聲,身一體被詹師富重重地摔在一隻石碾子上,當場被活活摔死。
這是長富村匪幫轉敗為勝的最好時機!
官兵這邊,三名指揮人員一下子就讓人家幹掉了倆,而且還是排在最前面的兩名指揮官。
餘下的人,這就等於是群龍無首了。
可詹師富哪曉得這事兒?一擊得手,趁官兵們嚇得呆了之時,他急速掉頭,在黑暗中拚命狂奔,只想快一點兒逃離險地,免得被後面的大隊官兵追殺。
他一口氣逃到象湖山,那裡是地勢更為險要的匪巢,躲進去不出來了。
這邊官兵好長時間才醒過神來,也掉頭往回逃,逃不多久,發現後面並無人追趕。
相反,長富村反而是一片混亂。
眾官兵壯起膽子,復又轉身殺回,一口氣砍了人頭四百三十二顆,燒燬房屋四百餘間,奪牛馬無數。
再看自己這邊的損失,包括兩名最高指揮官在內,損失只有六人。
於是餘眾興高采烈、趕著牛馬浩浩蕩蕩地回來報功。
一陽一明先生得報,心中狂喜,臉上卻是勃然大怒,當即命人將民兵義官曾崇秀推出去斬之。
專為你打造一隻籠子
民兵首戰長富村,斬首毀屋,擄畜無數。
然而一陽一明先生聞報,頓時大怒,吩咐將義官曾崇秀推出斬之。
眾人驚問何故,一陽一明先生咬牙切齒地說道:曾崇秀這賊居心叵測,擁兵不進,逗留不前,陷主帥覃桓、紀鏞於死地,十惡不赦,罪在當誅,故斬之。
眾人紛紛勸道:不然,不然,雖然這曾崇秀陷死了兩名主帥,可念在他原本不過是一介無知百姓,又是頭一遭上戰場,想來他貪生怕死、畏懼不前,應是念及家中白髮父母的緣故吧。
就請大人網開一面,饒他一命吧。
不可以!一陽一明先生搖頭道:主帥陷死,此人多半是與賊人暗通聲氣,為免後患,我看還是先殺了再說吧,推出去斬!
眾人苦苦求情,一陽一明先生最終被勉強說服了,卻指著曾崇秀的腦門兒罵道:今日暫且留你一命,但你與賊人暗通聲氣之事,待本官上奏朝廷,再追究你的罪過。
推下去監押起來。
曾崇秀好不晦氣,大半夜急行軍戰悍匪,累得都快要吐血,僥倖活命回來,這邊巡撫大人卻硬說他暗通賊人,居然連水都不讓喝一口,就被監押起來了,這叫什麼事兒啊!
正在鬱悶悲憤,忽然之間燭光一亮,外邊進來個一陽一明先生的近侍,走到曾崇秀的囚籠前,低聲道:巡撫大人讓我告訴你,他知道你為國為民,與賊人搏殺於兩軍之前,你的功勞,巡撫大人已經向朝廷奏報了。
曾崇秀有些發呆:……既然如此,那為何還要把我關進籠子裡?
近侍道:這籠子是專為你打造的,有一處是鬆動的,等到了半夜,你拿手一晃,就能弄出一個洞一口,然後你就鑽出去,趁黑夜逃亡,去打聽詹師富匪人的下落行蹤。
巡撫大人之所以故意誣你為匪,將你監押,就是為了迷惑潛伏一在軍營中的匪人,以保護你的一性一命。
曾崇秀恍然大悟:原來是周瑜打黃蓋……可這麼玩兒也太驚險了,會把人嚇死的。
依我說咱們別這麼玩兒了,求求你們放我回家種地吧,我不要去打探賊蹤,太危險了。
近侍叱道:你不缺心眼兒吧?你若是帶著消息回來,鐵定會加官晉爵。
如果你一去不回,那你的家人就是賊屬了,你自己掂量著辦吧……還有,你逃走時一定要小心,萬一被官兵發現,可是真的追殺哦,不跟你玩兒假的。
曾崇秀聽了,險些號啕大哭:早知道不如上山當土匪去了,做一個善良正直老實人的代價,未免太過於沉重了。
沒辦法,這世道就是這樣。
做壞人,已經跌破了做人的底線,反倒沒有了顧忌。
可是做個好人,難免會受壞人的欺負。
壞人欺負也就認了,再加上已經入聖的一陽一明先生也湊熱鬧欺負你,那你可就太慘了。
曾崇秀流淚等到了半夜,拿手一搖晃,囚籠上果然出現了一個窟窿,他鑽出去,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沿途躲避著巡邏的士兵。
終於出了軍營,正撒腿往前跑,忽然聽到後面喊聲大振,回頭一看,就見燈籠火把的一條長龍,無數人吶喊著追殺而來:追啊,捉到曾崇秀人人有賞……
聽到這追殺之一聲,曾崇秀險些放聲大哭出來:我怎麼這麼倒霉啊……顧不上多想,急急如漏網之魚,匆匆如喪家之犬,雙手抱了頭拚命地逃,頭也不敢回一下。
殉情而死的烈女子
曾崇秀一口氣逃到象湖一帶,這才收住腳,坐在地上咻咻喘一息起來。
象湖,是賊匪聚集的第二線巢一穴一,賊匪一旦在第一線遭遇到官兵攻擊,就會逃到這個易守難攻的安全地帶。
等到官兵退走後,再蜂擁而出,該殺人就殺人,該放火就放火,總之是不讓你消停。
象湖之險,險就險在一座突起直立的陡壁,豎插在遼闊的湖中心,四面無路可行,只有划小船才能靠近懸崖底端。
而詹師富賊人的巢一穴一,就在懸崖上那密佈如鼠一穴一的洞窟之中。
如此險要地形,官兵如欲仰攻,根本沒絲毫成功的可能,而洞窟上的賊人已是備足了食物飲水,甚至還有女人,盼就盼著能和官兵打上一場消耗戰,拖也拖死官兵了。
曾崇秀到得像湖邊上,耳聽那湖水激盪,遠望那高一聳的懸崖陡壁。
心裡說,要不如我現在就回去?反正巡撫大人是讓我來追查賊蹤的,我現在已經追查得明明白白,賊人就躲在象湖裡,你巡撫大人有本事,自己爬進洞裡把賊人揪出來!
雖然心裡這樣想,但曾崇秀也知道不妥當。
巡撫大人比誰都一精一,才不會冒險鑽老鼠洞去捉賊。
巡撫大人既然派了自己來,那肯定是有別的目的的。
什麼目的呢?
曾崇秀想不明白,就繞著湖邊走,走著走著,忽然見到前面有一個大腳丫子漁家女,正從船上下來,手裡拿了條絛帶,走到湖邊的樹林邊。
然後就見那漁家女找了棵歪脖子樹,搬來塊石頭,登上將絛帶繫在樹杈上,然後把頸子往繩子裡一伸,腳下用力一蹬石頭,這丫頭立即身一體懸空,滴溜溜地打起轉兒來。
曾崇秀遠遠地看著,心說:象湖的漁家女果然了得,會打漁,還會上吊,上吊的姿勢還蠻有味道……不對,我得抓緊救人!
猛醒過來,曾崇秀急忙搶到樹下,攔腰將漁家女抱住,放下她來。
扳過漁家女的臉一看,還好,這丫頭瞪兩隻圓眼睛看著他,幸好未死。
細看這丫頭模樣,不醜啊,還挺俊俏的……曾崇秀正在瞎琢磨,就聽那漁家女張嘴,說出一句讓他魂飛魄散的話來。
漁家女說:你這個官兵一奸一細,不去刺探情報,管這閒事幹什麼?
曾崇秀驚恐地道:姑一娘一,不要亂講話,我哪裡是什麼官兵一奸一細,我是老實巴一一交一一的種田人……不對,我是老實巴一一交一一的生意人。
漁家女撇撇嘴:別瞎掰了,沒有用的。
詹師富經營象湖多年,早已將這裡打造成了銅牆鐵壁。
象湖的人,不管是農人還是漁人,包括外來的行商,都是匪眾,不同的人按不同的路線走不同的路,農人不許靠近湖邊,漁人不許入市,目的就是能夠讓人一眼辨認出外來的官兵一奸一細,你不明就裡,來到象湖就亂走一氣,早就被懸崖上的賊兵發現了。
居然有這種事?曾崇秀嚇得呆了,急忙對著漁家女跪下:姑一娘一救救我,救我一條一性一命,求你了……
漁家女冷笑道:我為什麼要救你?
曾崇秀:因為……不管因為什麼吧,總之姑一娘一你要是救了我,我就娶你為妻,一輩子對你好……
呸!漁家女坐起來,一口唾沫吐在曾崇秀的臉上:我呂二姐是烈一性一女子,好女不嫁二夫,好馬不配二鞍,現今我夫陷身賊巢,執迷不悟,我勸他他也不肯回頭,為今日計,唯有一死以洗我身家清白,豈是與你苟且之人?
原來你丈夫陷身賊巢?曾崇秀大喜:他可是就在那座懸崖上的鼠洞中嗎?
漁家女呂二姐流淚道:正是,實則我和他是指腹為親,至今尚未過門。
前幾日他被賊首詹師富裹脅進了洞,我不顧女兒家的體面,偷偷潛入洞中,想勸他回來,豈料他卻鐵了心從賊,自謂象湖地勢險要,無法攻克,反倒勸我與他同留洞中,做一個賊婆,此事豈有可能?所以我唯有一死而已。
曾崇秀心如電轉:嗯,這美貌女人竟然能偷偷溜進懸崖上的窟窿洞中,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他急忙懇求道:呂姑一娘一,不如你把入洞的秘道告訴我,我替你把你丈夫找回來,如何?
休想!呂二一娘一斷然拒絕。
象湖攻堅戰
呂二一娘一謝絕了曾崇秀入一穴一替她尋找丈夫的建議,這讓曾崇秀大惑不解:為什麼呢?
呂二一娘一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問了。
曾崇秀不肯死心:姑一娘一,既然你意已決,就讓我替你走一遭,又怕什麼呢?你快把入山的秘道告訴我……
曾崇秀揪住呂二一娘一不放,花言巧語,苦苦哀求,下跪相請,詛咒發誓,終於說得她動了心: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我就把入山的秘道告訴你,但二一娘一是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無論你入山的結果如何,反正與二一娘一無關。
把呂二一娘一的話想了一想,曾崇秀明白了,這姑一娘一已經被他說得喪失了死去的勇氣。
她自稱自己死過一次,意思是暗示他可以追求她。
曾崇秀大喜,就說:二一娘一放心,你就在船上等著,我回來後,帶你一同離開。
二一娘一紅著臉道:早知道你不是好人,誰會跟你走?雖然口中不假辭色,但還是拿起一根樹枝,在地面上替曾崇秀畫清楚了入山的詳細秘道。
曾崇秀就按照呂二一娘一畫出來的秘道,登山而去。
這秘道果然隱蔽,開始時根本就不是一條路,但一旦過了最難走的無路之路,前面的道路卻非常好走,只不過這條路隱藏在叢林之中,若非世世代代生活於此的當地人,外人根本無法想像還有這麼一條捷徑,能夠繞到懸崖之上。
花費了整整兩天的工夫,曾崇秀才爬到了懸崖最頂端,居高而望,下面的象湖小得就像是一座小水窪,又像是一面鏡子,映照著天上的流雲飛鳥。
懸崖頂端,荊叢密佈,怪石林立,彷彿蠻荒之地,看似無路可行。
但怪石之間,荊叢遮掩之下,卻有許多被一人多高的秋草遮蓋住的洞窟。
曾崇秀順著一條洞窟走進去,不長時間,就聽到了喁喁的說話聲,他躲在巨石後,悄悄地探頭向下張望。
只見下面是堆如小山高的糧食和飲水,還有十幾個小土匪,正坐在石椅上喝酒聊天。
下面的深一穴一之中,還有許多孩子跑來跑去,深處傳來女人打罵孩子的斥責聲與孩子的啼哭聲。
好一個世外桃源啊!
探明白地形之後,曾崇秀返回來,帶著呂二一娘一離開象湖,回去後先將二一娘一安置好,然後密告一陽一明先生。
一陽一明先生聽了道:你先休息一下,然後帶上二十個一精一壯的人手,秘密出發,事先埋伏一在懸崖頂部的洞窟內,一旦聽到外邊攻殺聲大震,你就立即投擲火把,將窟一穴一中的糧食先行燒燬,屆時賊勢必潰。
曾崇秀悄悄率了人去,等到了地方埋伏起來,這邊一陽一明先生親自督師,兵分兩路,急行軍奔至象湖,盡奪湖邊漁船,然後趁著黑夜,向懸崖上的洞一穴一發起強攻。
一陽一明先生此來也是經過一精一心策劃的,初攻之時,命所有人齊聲吶喊,且打著燈籠火把,豎一起草人,實際不過是虛張聲勢。
崖上一穴一中,土匪們正在酣睡,被外邊的喊殺聲驚醒,也大聲喊叫著,搬起事先貯存在一穴一中的滾木礌石,沒頭沒腦地只管往下砸。
每當礌石砸落的頻率有所降低,一陽一明先生就立即吩咐擂鼓,再讓士兵們瘋狂地吼叫起來,逗引著一穴一中的土匪將貯存的石塊兒拋光。
就這麼經過幾輪之後,崖上拋石的頻率明顯降低,雖然下面一再吶喊,可是扔下來的石塊兒卻不見增加。
一陽一明先生樂了:賊人的石塊兒已經拋盡,爾等與吾衝啊!
弓弩手掩護,士兵們開始發起衝擊。
上面的賊人已經將石塊兒拋盡,眼看著敵人爬上來,卻無可奈何,只好退到上一層的洞一穴一中。
但是官兵已經攻進了洞一穴一之中,依然按照老辦法,不停喊叫,虛張聲勢,引一誘著上一層洞一穴一的土匪將石塊兒拋盡,然後再以強弓掩護,衝上去奪取第二層。
這場戰鬥自凌晨開始,直打到大中午,眼見得官兵已經奪取了兩層洞一穴一,土匪只能步步退縮。
但土匪也有土匪的機會,他們現在是盡量拖延戰局,等過了中午,衝上洞一穴一的官兵們又饑又餓時,土匪再居高臨下用火攻,切斷官兵的糧草運輸,那已經攻上懸崖的官兵,就算是死定了。
所以,土匪們並不著急。
可是突然之間,洞一穴一中的一溫一度陡然升高,就見濃濃的黑煙,從各個洞窟處冒將出來。
霎時間,土匪們全都驚呆了。
糧草起火了!
一穴一居動物,怕就怕一穴一中起火。
一旦發生這種事,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
霎時間所有的土匪發出了鬼哭狼嚎之一聲,在洞一穴一中四處亂竄,亂作一一一團一一。
聖賢今日開殺戒
洞一穴一起火,官兵趁機四面蟻聚,從各個路線強攻而入,陷入慌亂之中的土匪已經徹底崩潰,被官兵大砍大殺,直殺得人頭滾滾,鮮血橫流。
此後一段時間,就是追殺滿山遍野逃散的土匪。
從長富村至象湖,連綿水竹、大重坑等地,計有大大小小的匪巢四十三處,土匪一萬多人。
官兵的實力雖然不足土匪的十分之一,但卻是個頂個的戰鬥人員,而土匪則聚而為匪,散而為民,此番失機,眾人瘋了一樣往自己家裡跑,扛起鋤頭假裝勤勞善良的農民。
但這時候再裝,已經是不頂用的了。
一陽一明先生此出,就打算要把這幫傢伙通通搞死。
史書上說,一陽一明先生此次親征,存的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兩個友人在他走的時候一一交一一談,其中一人曰:一陽一明此行,必立事功。
另一人問曰:何以知之?對曰:吾觸之不動矣!
最後這句觸之不動,是說一陽一明先生已經打定了主意,絕不讓那些土匪活著見到第二天的太一陽一。
有分教:聖賢今日開殺戒,一陰一曹地府門大開。
一陽一明先生親坐轎上,督師而行,把那四十三處土匪的巢一穴一據點,一個個盡皆焚燬。
這時候賊人已經因為象湖之戰,全都嚇破了膽,躲在家裡假裝良民,不敢出來與官兵對打,所以這正是動手殺人的絕好時機。
是役,一陽一明先生計殺人七千餘名,包括了赫赫有名的賊首詹師富、一溫一火燒等,盤踞在長富村一帶的土匪,終於一次一性一徹底地讓一陽一明先生剿平了。
然後就是向朝廷寫奏章報功兒,這一次一陽一明先生的聖學終於失靈了,為了替手下將士表功,他足足寫了五萬字的奏章,印刷出來可與一部小說相媲美,但朝廷看也不看,堅定不移地認為一陽一明先生在瞎掰。
朝廷也不是非要跟一陽一明先生較勁兒,而是當時就有這樣的規矩,地方官上奏章的時候,一習一慣一性一誇大自己的功勞,一般的誇大幅度在十倍左右。
而朝廷卻比較善良,你誇大十倍,上面也沒辦法仔細地清查,只能是見到奏章,先攔腰一刀,把你的功勞砍去一半再說話。
聖上有旨,獎勵一陽一明先生銀子二十兩,獎狀一張,陞官一級。
其餘剿殺土匪有功之人,等查清楚了再說吧,這次就算了。
一陽一明先生再寫奏章,苦苦哀求,曰:我這邊兒沒有誇大的,不要攔腰砍一半,就按我說的獎勵吧……
朝廷曰:休想,二十兩銀子已經獎了,夠你喝茶的了吧?馬上起兵,去嶺北,把那裡的土匪窩給掏了,快點兒!
一陽一明先生再寫奏章:掏土匪窩,那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但是,朝廷能不能先借我個旗牌,授予我臨機指揮權力,也就是提督軍務的全權。
只要給了我這個權力,我保證,一個官兵不用出動,只用我訓練出來的兩千名民兵,最多不過半年,保證將土匪窩洗得乾乾淨淨。
朝廷對曰:別瞎琢磨了,借你旗牌,授你提督軍務這事兒,是不可能的。
一陽一明先生仰天長慟,大哭曰: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於是一陽一明先生再寫奏章:就借個旗牌,小事兒一樁,有什麼不可以呢,完全可以的。
各位領導,你聽我跟你們說,我打算這樣來訓練民兵,請各位傻領導看看有沒有道理:
每每調集各兵,二十五人編為一伍,伍有小甲。
五十人為一隊,隊有總甲。
二百人為一哨,置哨長一人,協哨一人。
四百人為一營,置營官一人,參謀二人。
一千二百人為一陣,陣有偏將。
二千四百人為一軍,軍有副將。
偏將無定員,臨事而設。
小甲選於各伍中,總甲又選於小甲中,哨長選於千百戶義官中。
副將得以罰偏將,偏將得以罰營官,營官得以罰哨長,哨長得以罰總甲,總甲得以罰小甲,小甲得以罰伍兵。
務使上下相維,如身臂使指,自然舉動齊一,治眾如寡。
編選既定,每伍給一牌,備列同伍姓名,謂之伍符。
每隊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總甲,一藏本院,謂之隊符。
每哨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哨長,一藏本院,謂之哨符。
每營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營官,一藏本院,謂之營符。
凡遇徵調,發符比號而行,以防一奸一偽。
又疏請申明賞罰。
兵士臨陣退縮者,領兵官即軍前斬首。
領兵官不用命者,總兵官即軍前斬首。
其有擒斬功次,不論尊卑,一體升賞。
生擒賊徒,勘明決不待時。
夫盜賊之日滋,由招撫之太濫。
招撫之太濫,由兵力之不足。
兵力之不足,由賞罰之不行。
乞假臣等,以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一事。
話說兵部尚書王瓊看了一陽一明先生的奏章,急得兩眼冒火,就在廷會上放炮說:你們這些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王一陽一明這個人,既有實戰經驗,又有軍事理論,他既然提出來借個旗牌,提督軍務,甚至還願意立下軍令狀,那就讓他去把土匪剿滅嘛。
幹嗎非要跟他拗勁兒抬槓,不給他這個表現的機會呢?
眾官一起搖頭道:差矣,王瓊你差矣,王守仁以一介文官,卻要借旗牌提督軍務,這事此前沒有先例,不可以的。
王瓊道:沒先例的事情多了去了,再多這麼一樁,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經過整整半年的爭吵與開會,最終是朝廷磨不過兵部尚書王瓊,答應了一陽一明先生的要求。
借一陽一明先生旗牌,提督軍務,讓他去擺平嶺北一帶的謝志珊、高快馬、黃秀魁、池仲容等匪部。
你們自己殺了自己
平長富村與象湖,聖賢一陽一明先生出手就殺七千餘人,可謂大手筆。
此事他也與許多人討論過,多數人都認為七千之眾太多了點兒,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但一陽一明先生告訴他們:殺是不殺,不殺是殺!
殺象湖七千人,是為了盡量少殺嘯聚於嶺北的謝志珊匪部,所以說殺是不殺。
若不殺這七千人,嶺北那邊少說也得砍下數萬顆腦袋,少一顆都不成,這就是不殺是殺。
為了說清楚這個道理,一陽一明先生專門寫了篇《告諭浰頭巢賊》的文章,派了人給盤踞在浰頭的土匪送去。
信中說:
各位土匪,你們好,最近我一陽一明先生小試身手,宰殺了象湖匪眾七千餘人,痛快,殺得痛快啊。
可殺完了一審,我一靠,你們猜怎麼著?這七千多人,九成九都是活活冤枉死的,真正有罪的,不過四五十人。
勉強算是土匪的,也湊不足四千人。
諸位土匪,你說他們冤不冤,啊?
那些人活活冤死,可是怪誰呢?要怪就怪那些人自己,你說你一個正經人,幹嗎非要跟土匪攪和在一起?土匪殺人劫財,你們跟在土匪後面跑跑腿一兒,分一杯羹,等到了官兵來到,你們還不快點兒跑,非要跟官兵對抗,這豈不是拿自己的腦殼開玩笑嗎?
你們跟著土匪出力賣命,可曾有什麼人生成就?沒有!什麼人生成就都沒有,也不可能有!明明是與人無益、與己無利的事情,你們卻幹得樂此不疲,臨到了砍你們腦殼的時候,你們又說自己冤,明知道冤你還不快點兒回頭?
不知回頭的人,不是我殺了你們,是你們自己殺了自己!
如果你們非要自己殺自己的話,那是誰也攔不住的。
看看你們自己的實力吧,不過三五個洞窟,七八碗剩湯,卻敢與天下人為敵,你讓我有什麼辦法?我是真的沒辦法救你們,最多只能幫你把你自己殺掉。
話再說回來,我一陽一明先生已經是聖賢了,所以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孩子啊,我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說完了也沒別的事,就剩下動刀子來宰你們了。
一說到要宰殺了你們,我的心裡難過啊,痛哉痛哉,我傷心得眼淚嘩嘩的,可眼淚流得再多,該殺還是要殺的,你們是自己把脖子伸過來讓我砍,還是讓我照你屁一股打一頓板子,然後分你幾畝地去種地呢?
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吧!
隨著這封信送去的,還有牛肉、美酒、布匹。
看了這封信,盤踞在浰頭的土匪頓時就炸了窩,於是展開了熱烈的大討論。
討論的話題是:是快點兒出去投降,還是乾脆跟一陽一明先生對砍?
說到對砍,大家都有點兒發楚,一陽一明先生一出手就狂砍七千人,多大的手筆啊。
和這樣的狠人為敵,估計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外邊忽然有人來報:報告,王守仁派了生員黃表,還有一個叫周祥的百姓,來這裡勸降。
見有招降人員來到,賊首高仲仁第一個衝出去:我投降,現在就投降,巡撫大人你千萬別砍我!由高仲仁打頭,餘者賊首黃金巢、劉遜、劉粗眉、一溫一仲秀等也各率部下土匪跑出來:我們都要投降,一陽一明先生一傢伙狂砍七千人,真是太狠了,惹不起……
不過就是一封書信,就瓦解了浰頭的強大賊勢。
一陽一明先生大喜,當即吩咐道:你們這些投降的人,趕緊挑選出來最能打的五百人,補充到我的民兵隊伍之中,讓他們馬上出發,去攻打橫水的嶺北!
一陽一明先生解釋說:浰頭這封信,是非寫不可的。
因為你們浰頭與嶺北相互響應,我若攻嶺北,則你們就可以趁機出兵抄我的後路。
如我要攻打你們浰頭,嶺北的賊兵也會趁機抄我的後路。
現在我一封信擺平了你們浰頭,攻打嶺北,再也沒有了後顧之憂,現在你們明白了吧?
從浰頭來投降的土匪們聽了,不由得面面相覷,這個一陽一明先生,忒狡猾了,什麼招兒他都敢使,真是玩兒不過他。
玩兒的就是心跳
「噹噹噹!」三聲鑼響,一陽一明先生的弟子們飛奔到自己的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先生進來上課。
先生進來了,滿臉的不高興,登台之後就問一個學生:喂,你,說你呢。
別東張西望,說的就是你,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那弟子道:老師,我眼睛看不清楚東西了,我心裡好害怕……
一陽一明先生問:你為啥害怕?
弟子哭了:老師,我怕我以後看不到東西了。
一陽一明先生不高興了:你這種擔心,是錯誤的,這是典型的重視自己的眼睛,卻不重視自己內心中的智慧。
貴目賤心,說的就是你!
那弟子呆住了:老師,我該咋個重視內心的智慧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這事真是再也簡單不過的了,只要你心裡有一刻想著追求智慧,那麼在這一刻你就是聖者。
如果你一輩子都在追求真理,那麼你就是一輩子的聖者。
你必須時刻警惕自己,有個不得已的心,金錢不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拿,美貌的女生不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碰,明白了嗎?
馬上有弟子插話進來:老師,那要怎樣才能做到這些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要謙虛,不要有絲毫的爭勝之心。
人的惡行雖然有大小,但無一不是由爭勝之心所引起,爭勝之心一起,你就離人生大道遠去了。
又一弟子舉手:老師啊,你說這人是咋回事?有事他忙,無事他也忙,無事他忙什麼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人的思維就是這樣,疾雲奔馬一樣無個休止,連睡著的時候都在夢中忙個不停。
但如果你心中能有一個主宰,那麼你的思維就會穩定下來。
總之,你不要和別人比較,也不要和自己比較,徹底消除心中的功利慾一望,只在思想智慧上用功,那麼大以大成,小以小成,總之不枉你琢磨一遭。
又有學生舉手:老師,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最高的智慧和最低的愚蠢,這兩樣東西是無法改變的,為什麼呢?
一陽一明先生道:沒有什麼為什麼,最高的智慧不必改變,你都到了智慧頂點,還改什麼改?最低級的愚蠢不是無法改變,是他們拒絕改變。
所以說愚蠢只有一種,那就是拒絕改變自己。
有的調皮學生發現漏洞,立即逮住:老師,那不肯改變自己的最高智慧,豈不也是愚蠢嗎?
嗯……這個問題你們先討論著,我去趟洗手間先……一陽一明先生轉身下了講台,出去了。
學生們立即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
上智不必移,下愚不肯移,橫豎都是不移,那麼這二者的區別在哪裡呢?
討論了好長時間,許多學生都體會到了一點兒心得,急切地想找一陽一明先生指導一下。
可是一陽一明先生遲遲不歸,學生們就吵吵嚷嚷地去一陽一明先生的私宅小院,到了門口,守門人問他們:你們不去唸書,跑到這裡嚷嚷什麼?
學生們道:我們要找先生講課。
守門人道:講你個頭啊講,剛才先生已經帶著軍隊出城打仗去了。
此時正在向橫水急行軍,算計時間,已經走出了少說二十里地了。
什麼?眾學生大驚:我們這個老師,真能搞,這也太神出鬼沒了吧?
一點兒沒錯,一陽一明先生就是這樣神出鬼沒。
剛才他還在講台上對學生侃侃而談,眨眼工夫,他已經坐在轎子裡,帶領著軍隊,每疾奔一里地,就換一輪轎夫,正向著橫水方向發足狂奔。
打仗,打的就是出其不意,連自己的學生都出其不意,更不要說盤踞在橫水的謝志珊匪幫了。
神秘的匿名舉報信
參與這次橫水剿匪行動的,計有三省民兵,十路人馬,計一萬人。
十路人馬於官道上發足狂奔,跑了一天,先停下來休息。
一陽一明先生進了帳篷,吩咐道:與我把守好門戶,任何人不許進來,我有重要事情要做。
什麼事情呢?就見一陽一明先生用左手一操一起筆來,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道:稟報巡撫大人,小人有機密要情報告。
小人要告的是義官李正巖、醫官劉福泰。
巡撫大人啊,你有所不知,這倆傢伙表面上人模狗樣,實際上一肚子壞水兒,都是吃曹一操一飯、拉劉備屎的壞東西。
他們倆假裝聽巡撫大人的話,實際上暗中與橫水謝志珊匪部串通……信最後的落款:知名不具。
寫完了這封匿名信,一陽一明先生把紙上的墨跡吹乾,然後塞一進一隻破布包裡。
這才吩咐門外的人:與本官把義官李正巖、醫官劉福泰叫來,衛隊呢?帶刀進來,站在這兩人後面侍候。
義官李正巖、醫官劉福泰進來了,一進門,就聽後面「嘩啦」一聲,衛隊的刀出鞘,雪亮的刀刃,斜對著義官和醫官的腦殼,把這倆人嚇壞了:巡撫大人,巡撫大人,請問有何事叫我們啊?
一陽一明先生卻不吭聲兒,只是滿臉一陰一沉地看著下面的兩個人。
一邊看,一邊還不時地搖頭,意思是說:就你們倆,敢跟我鬥?活膩了吧?
李正巖和劉福泰嚇壞了,「撲通」一聲跪倒:巡撫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為何要用那麼可怕的眼光,看著我們倆啊?
一陽一明先生搖頭道: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們才對。
李正巖和劉福泰磕頭如搗蒜:巡撫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是咋回事,真的不知道啊。
大膽!一陽一明先生生氣了,用力一拍桌子:爾二人表面上忠厚老實,實則為賊首謝志珊埋伏的內一奸一,如今本官已經將證據截獲,爾二人還有何話可說?
證據?李正巖和劉福泰驚得呆了:巡撫大人,這不可能的啊,我們真的是善良的百姓,怎麼可能和謝志珊勾結呢……求大人把證據拿出來,讓我們看一眼,假若是真,則我二人甘願伏首就戮。
哼,你們這兩個一奸一猾的傢伙,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一陽一明先生一伸手,把自己剛剛寫好的匿名舉報信拿出來,往李正巖和劉福泰面前一擲,你們自己看好了,這信可不是本官寫的,爾等還有何話可說?
李正巖和劉福泰拿起信來一看,登時就急了:大人,大人明察啊,這是有人在陷害我們……
一胡一說!一陽一明先生斥道:若是陷害,如何不陷害本官,單是陷害你們二人,你們把話給本官說清楚?
可憐李正巖和劉福泰,這話能說清楚嗎?他一陽一明先生自己寫的匿名舉報信,豈有一個舉報自己的道理?
一陽一明先生的場景推演
說這封匿名舉報信是一陽一明先生親筆寫的,這事史書上並沒有記載。
有關此事的原始記載如下:
先生於十月初九日兵至南康。
有人出首義官李正巖、醫官劉福泰與賊通者。
先生召二人至,以首狀示之,二人力辯無有。
先生曰:即有之,姑釋汝罪。
乃皆留於幕下,戴罪立功。
原始記載是說,實際上是有人告發了義官李正巖和醫官劉福泰,並沒有說是一陽一明先生自己惡搞,何以我們要將此事栽到一陽一明先生頭上呢?
這是因為,只有一陽一明先生自己,才有寫這封匿名信的衝動,而對於別人來說,是沒有任何可能這麼幹的。
先說為什麼認為只有一陽一明先生自己才會幹,這是因為,他盯上的這兩個人,一個是義官,一個是醫官。
這倆人有個共同的特點,都是社會一一交一一際面比較廣泛,認識的人多。
李正巖正是因為有一點兒小名氣,才會被任命為民兵的義官。
而劉福泰是醫生,任何人都會希望與他認識並結一一交一一。
同樣的道理,這倆人也恰恰是橫水賊人的統戰對象。
李正巖在當地有影響,是賊人拉攏結一一交一一的重點人物。
至於醫者劉福泰,做土匪的少不了會受到刀創之傷,認識一個醫生,那是必須的。
但是,這些判斷最多只是個推測,沒有理由據此就斷定二人有罪。
更何況,即便是這兩人與土匪有著聯繫,也必然是秘密往來,不會讓別人知道。
就算是有誰知道了,但一來惹不起土匪,二來還有求於此二人,不會有人犯這種忌諱告二人的狀。
所以這事是明明白白的,一陽一明先生斷定此二人肯定與土匪有著某種聯繫。
但麻煩的是,不會有任何人告發這二人,你最多只能是懷疑。
一陽一明先生當時一定在苦苦等待,等待著有誰跳出來舉報這兩人,他也正好趁機下手——下手幹什麼,這事等會兒再說。
但正如我們分析過的那樣,人們忌憚土匪,與此二人更有鄉誼,再加上日後少不了有求於此二人,所以當地人寫這封匿名舉報信的可能一性一,基本上來說是不存在的。
不會有人出面揭發這兩個人,但一陽一明先生手中確曾出現了匿名舉報信。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這信是一陽一明先生自己寫的。
那麼,一陽一明先生已經是聖賢了,還要幹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嗎?
這種事,也只有聖賢才能夠幹得出來。
你不是聖賢,想幹也幹不了,就算是干了也沒任何效果。
那麼,一陽一明先生這麼個惡搞法,到底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這個意義,史書上寫得再明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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